尼玛潘多,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篇小说选刊》《民族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中国西藏》《西藏文学》《西藏民俗》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小说等。著有散文集《云中锦书》(合著)、长篇小说《紫青稞》。有作品入选《中国城市巡礼》《西藏行吟》《日喀则印象》及民族文学杂志社成立30周年优秀文集等。

 

羊倌玛尔琼

 

        在野草浓密的山坡上,玛尔琼叉开双腿仰躺着,褪色的太阳帽盖在脸上,像一具等着天葬的尸首。七八只羊子散落在他的四周,啃着他身旁正在变黄的野草。慢慢地,它们围拢到玛尔琼的身边,唿哧哧的啃草声弄得他烦乱不堪,他忽地坐起身子轰开羊子,带上那顶褪色的太阳帽,往山坡的最高处走去。玛尔琼喜欢能够看到山脚下之字形公路的高地,对他来说,目送来往的车辆比看羊子啃草有趣多了。

        玛尔琼当羊倌也就是近几天的事儿。在这之前,他是县中学初三的学生,他们家的羊子通常混在亲戚家的羊群里,只有晚上才回到自家的羊圈。因为除了他和阿妈,家里就没有别的人手了。

        玛尔琼心疼一手把他养大的阿妈,只要他在家,就抢着帮阿妈做事。中考过后那阵子,看着里里外外忙不完的活儿,玛尔琼对阿妈说,即使考上了高中,我也不去读了,我来做这些事,您就跟村里的老人结伴去朝佛吧。阿妈不说话,却一脸的欣慰。玛尔琼感觉自己就是个男子汉。

        话说了没两天,中考有了消息。协噶尔村的村干部从乡里带来消息说,协噶尔村的玛尔琼和益西达娃算是到县城积了三年肥料,他俩都没考上高中。益西达娃从县中学直接上城里挣钱去了,村里的孩子们只好围拢到玛尔琼家看反应。玛尔琼吼叫着说,他有太多事干,没功夫为这个消息恼火,他摇起一瓢水,做出要朝孩子们泼水的架式,孩子们一哄而散,玛尔琼也扔下水瓢跟了出去。

        玛尔琼走了一下午没有回来,阿妈到村口看了三次,也没见着人影。等到协噶尔村的狗都睡着了,玛尔琼才疲惫地回到家里,身上的衣服沾满灰尘。他坐在草垫上,眼神死死地盯着房梁,好像那上面刻着某种答案。阿妈一下子明白玛尔琼去了哪儿。她问,你上乡里问去了?玛尔琼不说话光点头。阿妈又说,庄稼人上太多学也没用,你不是也说过不想上的嘛。玛尔琼不说话也不点头。阿妈继续说,又不是你一人没考上,何必太在意。玛尔琼死盯着房梁说,益西达娃早不想念了,他脑子里只有挣钱的事。阿妈问道,那你想上?玛尔琼终于把眼神从房梁上收回来,试着挤出笑容说,我说过要帮你做事,但我不想呆在村子,请让我上山放羊吧。玛尔琼家的羊子也就七、八只,通常都混在别人家的羊群里寄养,用不着专门的羊倌。但玛尔琼是阿妈的心头肉,不管多么不值,她都点头答应了。玛尔琼就这样成了协噶尔村羊只数最少的羊倌。

        别的羊倌上了山,手里都拿着搓绳工具,一有空闲就会搓一搓。在现在这样的季节,他们的手脚更不会闲着,山上的野葱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采上一袋子晾干,整个冬天就有香喷喷的“土巴”粥可以喝。玛尔琼却不一样,当他的脑子内只有白雾升腾时,他的眼睛就成了摆设,即使野葱们伸出大拇指求他采摘,他的眼睛也是看不见的。

        有白雾在大脑中升腾,玛尔琼的耳朵异常灵敏,他总能清晰地捕捉到微小的声音,从而能够确定山脚下那条之字形的公路上,很快就有车子经过了。这时,他就会最快的速度爬到山顶,远远地迎接车子的到来。车子开到山脚下拐往协噶尔村的路口时,他会在心里小声地说,拐进来吧拐进来吧。但能停下来的车子很少,偶尔有一辆停下来,跳下两三个人,撒一泡尿又呼呼地开走了。挂在倒车境上的哈达翻飞成小鸟,玛尔琼的想像力也开始作祟,仿佛自己是挂在倒车境上的哈达,能感受到风的速度。

        就在玛尔琼陷入无尽的想像时,一阵刺痛从背部传来,他这才挣脱掉一股强大力量的支配回到现实。平常总喜欢呆在半山坡的老羊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绕到了玛尔琼身后,正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他的吾尔朵(抛石器)。玛尔琼吃力地搓揉背部,用敌视的眼光久久地盯着乌尔朵。

        真是一块不经吹不经晒的小酥油(藏语中玛尔琼意为一小块酥油),指甲片大的石子能把你打成这幅模样。老羊倌说着坐到玛尔琼身边。老羊倌靠替村里人放羊过日子,他的羊群比玛尔琼家的壮观许多。他平常喜欢待在半山腰,说是看得到村庄,心里踏实。老羊倌的脸像生了锈的铁器,连胡子都是根根坚挺,特别硬实。在县中学,一位酷爱音乐的干部子弟常讲重金属音乐,那时的玛尔琼怎么也想像不出重金属音乐是个什么样,现在看着老羊倌的脸,他感觉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重金属,不觉又嘿嘿地笑出了声。

        老羊倌使劲敲了一下玛尔琼的脑袋说,小崽子,叫你下来喝酒,你倒像个泥菩萨不应不响,我还以为被鬼偷去了魂哪。玛尔琼睁大眼睛问,你什么时候叫过我。老羊倌回道,我喊你的时候,村里人都朝山上张望,就你脑袋埋在两腿间闻屁味。

        玛尔琼厌恶地撇了撇嘴,把眼神从老羊倌身上收回来投向别处,目光所及都是慵懒地伸展着肢体的山脉。把目光放低一点,山脚下那条之字形公路就进入了视线范围,无尽延伸的公路像大热天狼狗吐出的舌头,呼呼地吐着热气 。    

        太阳怎么还不下山啊。玛尔琼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却被老羊倌听得一清二楚。他轻蔑地对玛尔琼说,男人饿着心疼,男人闲着可惜。是男人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不过也不能怪你,你只是一块小酥油,光吃饭不干活也没人会说你。

        玛尔琼最忌讳别人说他是一小块酥油,他多次跟阿妈说过要改名,改成多吉(金刚)或者嘉措(大海),他觉得那才是男人的名字,可以很大声报出来。更不能容忍的是老羊倌还把他看成是懒人。

        上山放羊不算干活?玛尔琼说话的口气有些讨好的意思,他似乎很在意老羊倌对他的看法。老羊倌不接他的话,从挎在胸前的羊毛织兜里拿出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一口喝干,又倒了一碗递给玛尔琼。在玛尔琼接碗的功夫,老羊倌抓起玛尔琼头上的太阳帽扔得很远,说,帽沿拧得像个水槽,难看死了。庄稼人用不着捂那么白。玛尔琼说,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爱戴这种帽子,有些人的帽沿本来是平的,也想方设法弄成水槽形的。我那些同学看到你这样说我,一定会说你是个乡巴佬。老羊倌哈哈大笑说,我本来就是乡巴佬,怕什么?难道你是城里人?一口一个我们学校,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县城上学的小男孩?醒醒吧。

        老羊倌是村里的传奇人物,年轻时四处朝圣,转了很多地方,村里人送他一个绰号——脚上长轮子的人。老了却只做两件事:放羊,说唱格萨尔故事。玛尔琼想跟他说说他在县城的事,老羊倌就会说,我跨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玛尔琼这几天跟老羊倌在一起,除了老羊倌讲格萨尔给他听,就是他听老羊倌讲格萨尔。但今天不同,玛尔琼求老羊倌讲格萨尔的故事,他都不讲,他说跟空心人讲了也白讲,让玛尔琼先去把魂找回来。

        老羊倌开始摆弄他的搓绳工具不再搭理玛尔琼,玛尔琼百无聊赖,把目光转向山脚。车子,车子,一辆车子。玛尔琼兴奋地喊叫起来,他搞不清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没有捕捉到这个声音。 老羊倌,你快看呀,是辆大客车呀。有很多人,他们要去哪里呀。玛尔琼站起来顺着车子方向小跑了几步。嗬,倒车境上的哈达好长呀,好像是个新车子。玛尔琼的笑容像绽放在山坡上的野花。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是那条倒车境上的哈达。老羊倌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问玛尔琼。玛尔琼知道老羊倌不寻常,但没想到竟能洞穿别人的心思,惊异地说不出话来,像遇见了鬼魂般怔了半天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山上的风裹挟了他的声音,变得细弱游丝。

        老羊倌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说,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听从心的旨意。 玛尔琼听不懂老羊倌的话,正想说点什么,突然看见那辆车子停在了拐往村子的地方。他兴奋地喊道,嘿,老羊倌,车子停下来了,有人到我们村里。我下去看看,到底…… 话还没说完,玛尔琼已跑出了几步。

        老羊倌捡起一块小石子,抡起吾尔朵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石块打在玛尔琼的脚踝上,玛尔琼栽倒在地,羊子四处逃散。老羊倌的骂声也紧随其后,小崽子,我让你清醒清醒。你是来放羊的,还是来看车的,你阿妈白疼你了。他甚至朝玛尔琼吐了一口唾沫。

        钻心的疼痛弥漫开来,玛尔琼怒火中烧,捡起石头疯狂地朝老羊倌抡过来。老羊倌没有躲闪,但石头不是落到左边,就是落到右边,没有一块打中老羊倌。老羊倌一脸的不屑地说,“乌尔朵“都不会抡,还想当羊倌。

        轻蔑的嘲笑混合着足部的疼痛,玛尔琼不争气的眼泪掉出来。他索性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感觉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上学学不好功课,在家干不好活儿,上山放不好羊子,此刻在他人面前连眼泪都控制不住,这样的窝囊废物还能干什么呀。玛尔琼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哭得越大声,连羊子都远远看着,不敢走过来。老羊倌站起身啪啪屁股,抡起“吾尔朵”把自己的羊群拢到一起,往别处去了

        这一哭,时间倒过得很快。等玛尔琼哭肿双眼,哭干嗓子,也该下山了。玛尔琼一瘸一拐把羊子赶到村口,回村的羊子看到熟悉的村庄就有了懈怠的情绪,走得零零落落。偏偏一个穿开档裤的小男孩闯进羊群,把羊子惊得四处逃散。玛尔琼一时拢不住羊子,就一把拎住捣乱者的脖子,疼得小家伙大声求救。小家伙告诉他,村东口的益西达娃回家了,他急着给父母报信,才闯进了羊群。

        玛尔琼听到益西达娃的名字心中一颤,但还是不太相信,说,我一直在山上,怎么没看见?小家伙歇斯底里地喊,真的,不信你去看看,益西达娃打扮得像个孔雀。玛尔琼手下一松,小家伙摔在地上,扬起一股灰尘,小家伙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一个小灰球急急地逃走了。

        益西达娃回村的消息,把玛尔琼的心搅乱了,哪还有心思把羊子一个个赶进圈,他甩掉“吾尔朵”,把褡裢交给阿妈,换上从县城回家后再也没穿过的旅行鞋,一瘸一拐往益西达娃家跑去。

        益西达娃是玛尔琼的同班同学,也是玛尔琼舅舅的儿子,两人的关系自然非同寻常。快到舅舅家时,玛尔琼却来了个急刹车。他摘下戴在头上的太阳帽左看右看,这顶帽子已经被山风吹褪了颜色,再看看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脚上的鞋子也因为一直未穿,干硬地翘着。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玛尔琼转身改变了行走路线。这时,他似乎听见了舅舅叫他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

        阿妈正被一头顽皮的小羊羔急得团团转。玛尔琼捡起一块石子,随意抛过去,顽皮的小羊羔和玛尔琼一样,一瘸一拐溜回了羊圈。玛尔琼走进家里观察了一番,却没有找到任何来过客人的迹象,他把益西达娃回村的消息告诉了阿妈,阿妈好像听不到他的话,只“噢”了一声就什么也不说,给他端来了一碗浓香的酥油茶。在他们这个小村庄,除非家中来了尊贵的客人,没人在晚上打酥油茶喝,认为那是败家之举。可玛尔琼的阿妈等到儿子下山,都要打一壶浓浓的酥油茶,一脸满足地看着他喝完。玛尔琼劝阿妈不要打酥油茶了,他说那样很浪费,其实,他倒希望阿妈端来的是一壶青稞酒。在县城,他喜欢上了酒,当然,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只能喝便宜的青稞酒,而城里的同学喝的是啤酒,一种说不上味道的酒。

        虽是自己的侄子,玛尔琼阿妈却不喜欢益西达娃。在她眼里,益西达娃太复杂,她常告诫玛尔琼要离他远点。据村里人传,有一回,一位老阿妈想搬一块大石头回家,抱着很费劲,恰好益西达娃路过这里,就把他叫过来,让他搭把手。益西达娃说,给我一块钱。这位老阿妈惊得差得没昏倒,愣了半天才叫到,菩萨啊,您看看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搭把手还要一块钱呐,阿啧啧。玛尔琼阿妈最看不惯的还有益西达娃对女人的态度。在协噶尔村,益西达娃这个年纪,娶个媳妇不算稀罕事,稀罕的是到县城上学的益西达娃常从城里带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回来,每次都不一样,连他阿爸都拿他没办法。所以,玛尔琼不敢再向阿妈提起益西达娃,他借口这一天太累要早点睡觉。

        玛尔琼躺在被窝,脑子却一刻不得闲,满脑子都是益西达娃,他试着让自己脑中升腾白雾,却怎么也做不到。他换个姿式让自己舒服一些,这时,他的鼻子嗅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味道,这个味道使他的脑子渐渐平静下来,他努力辨别着这个味道。突然,他一跃翻出被窝,取下神龛前的酥油灯,在那张用土坯砌成的床边寻找着,像个贪婪的狗儿顺着腥味寻找食物。他把被子、衣服、破鞋烂袜全都搜了一遍,甚至把土坯都搜松动了,一无所获。

        就在他失望之时,他的两眼又突然放出了光芒,脸上露出了笑容。从床前方桌腿下,他小心地取出了一截烟头,认真地看了几回,又拿到鼻子下嗅了一会儿,就把它放进了褡裢里。

        这一夜,玛尔琼睡得特别香。但阿妈没睡好,比平常起得还早,她不像平常那样让玛尔琼多睡会儿,也不再一遍遍地给他续茶,她像赶苍蝇似的让玛尔琼赶紧上山,让他走远些,到别人没去过的地方去,让羊子吃饱些。玛尔琼知道阿妈的心思,也不多话,早早地上山了。

        老羊倌的生计靠给人家放羊,为了省些饲草,总是很早上山,玛尔琼赶着羊子上山时,他已经在半山腰上烧火熬早茶了。玛尔琼把羊子赶上坡后帮老羊倌找干柴。你怎么不听你阿妈的话,把羊子赶得远一些?老羊倌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玛尔琼后背发凉,他真有些怕这个怪老头 。玛尔琼底气不足地反驳道,阿妈没说什么。

        老羊倌接过玛尔琼捡来的干柴,继续说,谁不知道你阿妈,生怕别人把你带走。其实呀,心都跑了留着人有什么用。

        我没想过离开这里,真的。玛尔琼不像益西达娃,能把谎话说得跟真的似的,话没说完脸就红了一大片。老羊倌紧盯着玛尔琼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玛尔琼现在有点害怕老羊倌了,好像他能看穿别人的心。玛尔琼没跟他一起喝早茶就赶着羊子上了山。山顶的风太大,羊子怎么也不肯往上走,玛尔琼只好把羊子赶到避风的地方,自个儿跑到山顶,坐在山顶看着山脚下那条之字形公路,这是玛尔琼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

        玛尔琼觉得自己真该干点什么,才不至于这么难熬,就像老羊倌说的,庄稼人就得有个庄稼人的样子。他站起来四处走走,真的找不到什么事可做。现在还不到割荆刺的时间,割早了村里会有人骂。计算着割荆刺的时间,玛尔琼更失落了,他算出自己当羊倌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星期,而他感觉已经很久了,久得有些厌倦了。这么想着,眼皮子掉了下来,不争气的睡意上来了。

        玛尔琼的睡意被一声口哨声惊散。玛尔琼顺着声音望去,却见益西达娃穿着红黄相间的衣服,把指头含在嘴里正弄出一声声尖利的哨声。玛尔琼想起小男孩说过的话笑出了声。说实话,现在的益西达娃比孔雀还招摇,整个是一个移动的五色经幡,只要他出了门,就别想躲过别人的眼睛。

        益西达娃跑过来抢走玛尔琼头上褪色的太阳帽戴在自己头上,又捡起扔在地上的“吾尔朵”抡了两下,问玛尔琼他像不像羊倌?玛尔琼一本正经地说,不像,你像只孔雀,一只骚孔雀。益西达娃跳起来要打玛尔琼,玛尔琼也不逃开,用略带报复的口气说,是村里人说你像孔雀。益西达娃不屑地说,乡巴佬知道啥,这是户外运动服,来旅游的人都这么穿。玛尔琼冷笑道,有这么一张皮,你就变成城里人了?益西达娃不解地看着玛尔琼,说,你怎么和姑姑一样古怪,说变脸就变脸,我昨天去你家,姑姑也是这个神情,连碗茶都没倒,我都没敢多呆。我不偷不抢,不知道什么地方招惹她了。玛尔琼没有回答益西达娃的问题,但他真不知道阿妈为什么只字不提。

        益西达娃告诉玛尔琼,他在离协噶尔村不远的圣湖给游客当向导,他这回来村里就是来找几个替游客背行李的背夫。益西达娃说,挺挣钱的,如果你愿意来,我就第一个要你。

        玛尔琼用开玩笑的语气问益西达娃,该不会是快秋收了,找不到人就来找我的吧。益西达娃认真地说,这段时间也真不好找人,家家都等着秋收,而你们家那块地,算是被我爸承包了,你又听得懂汉话,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玛尔琼本想着益西达娃会指天发誓,是因为同学情深或兄弟情深才第一个想到他,没想到“会说话”的益西达娃说得这么直白,一丝冷气直往心口窜。他努力隐藏住这种情绪,装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说,这次恐怕不行,我得留在家里秋收,我都回家了,不能再辛苦舅舅了。益西达娃反驳玛尔琼的话,好像就在嘴边,脱口就说,我阿爸乐意,他最担心的就是你们母子俩,何况你们那点地,我们一家人用不了半天。你去当背夫,还能给他们挣点酒钱。玛尔琼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说再想想。益西达娃还是给玛尔琼留了余地。他说他先带一个人过去,等玛尔琼想通了,明日中午前赶到圣湖畔的寺庙,也算是帮他一个忙。

        益西达娃走后,玛尔琼被这个约定弄得心神不宁,他的心好像已经飞到了圣湖畔,穿着和益西达娃那件一模一样的衣服,他被想像拨弄得燥热不安。在县城上学时,每当益西达娃说起他经历的那些男女之事,玛尔琼就会产生这样的反应,玛尔琼感觉自己真的需要找人说说。

        他把羊子主动赶到老羊倌那儿,想听听老羊倌的意见。“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别问我。”玛尔琼还未开口,老羊倌的话就硬硬地砸过来,这一砸让玛尔琼脚步酿跄。再一看老羊倌,那张“重金属”脸格外凝重,眼光锐利,怎么看都不像个凡人俗子,玛尔琼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为自己曾向他抡过“吾尔朵” 心生恐惧,觉得冒犯了什么。玛尔琼盘腿坐在老羊倌对面,停了半晌才问道,您看益西达娃这个人怎么样?

        老羊倌好像料到玛尔琼要问这个问题,嘿嘿一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益西达娃那小子还真有点意思,像个男人。

        玛尔琼像在活佛面前请求指点一样,敬畏地轻声问道,那我跟着他,前景如何呢?老羊倌却又开起了玩笑,说,你只是一小块酥油,还不是男人。怎么能跟他呢。玛尔琼感觉老羊倌看不起自己,一时冲动又大声喊叫起来,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我和他一样大。老羊倌说,是男人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就这一句话,像拨开了玛尔琼身上的某个机关,脑海里的白雾一下散去了,脑子变得格外清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婴儿般的笑容,他奇怪地双手合十向老羊倌道别,熟练地抡起“吾尔朵“,从老羊倌的羊群中分出自家的羊子,朝着山下赶去。

        老羊倌被玛尔琼的这个举动怔住了,他的喉节动了一下却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倒是玛尔琼走了一阵后突然又转身向老羊倌跑来,气喘吁吁地说,请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真正的最后,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了。不等老羊倌说可以或不行,玛尔琼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您怎么知道我想成为倒车镜上的哈达?”

        哈哈哈……老羊倌的笑声让山上的石头振动,他说,因为我年轻过。我年轻时,常碰到运货的骡队,我羡慕那些走南闯北的骡夫,常梦想自己能成为骡子脖子上挂着的铃铛。

        我就知道你不是无所不知的。玛尔琼得意地掉转头,朝着山脚下的公路大喊,我也要成为骡子的铃铛。

        第二天,当玛尔琼的身影同晨光一道出现在协噶尔山上时,老羊倌的轻蔑挂在了嘴角。玛尔琼赶着他的羊群扬起滚滚尘埃从老羊倌跟前经过,爱挖苦的老羊倌岂能放过,说,一小片酥油想成为男子汉,就要吃掉大山一样多的糌粑。玛尔琼没有停下来争辩,直接将羊子赶向山头,明白着就是不想跟老羊倌说话。

        老羊倌看到玛尔琼呆立山头痴痴地望着山脚的公路,有时还站起来走走看看,像探路的窃贼,心思全然没在羊子身上,不禁摇了摇头。

        玛尔琼离开村庄的消息是两三天后才传遍协噶尔村的。玛尔琼阿妈把玛尔琼的出走看成是一件丢尽颜面的事情,把玛尔琼的舅舅找来,悄无声息地把自家的羊子赶到舅舅家的羊群里。找不到挖苦对象的老羊倌四处打听,村里人才发觉了玛尔琼的出走。

        玛尔琼按照事先的预定路线走出村庄,搭上顺路车来到圣湖之畔。这里的热闹让他惊讶不已,全然没有了小时候被阿妈领着朝拜时的宁静、安详。到处都是游客、香客、小贩和背夫的身影。小贩和游客的讨价还价声,附近村庄的孩子们跟在游客后面,发出的一阵阵惊奇的叫声,消减了圣湖的神圣感。只有圣湖畔的寺院仍像往日那般庄重肃穆。

        玛尔琼想像过益西达娃看到他的样子,高兴地跳起来或惊讶地张大嘴,但现实中两者都没有出现,益西达娃漠然把玛尔琼带到一个简易的帐篷跟前,几个和玛尔琼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像被捅了麻雀窝的麻雀,呼拉拉从帐逢内飞了出去,满脸谦卑。益西达娃却没有那么友好,当着玛尔琼的面骂那几个人的懒惰,他甚至朝走在最后面的那人踢了一脚,好在那小子跑得快,让益西达娃踢空了。

        益西达娃把玛尔琼领进散发着异味的帐篷内,铺了一地的被褥上到处洒落着扑克牌,显然,玛尔琼的到来搅乱了那几个家伙的玩兴。益西达娃没有玛尔琼想像的那般热情,他的话说得很快,好像要急着去做什么。他说,他没想到玛尔琼会来,所以已经从附近村庄叫了几个帮手。现在天气转凉,游客香客日益减少,而背夫太多,找事做很困难,他让玛尔琼休息几天,等有合适的事情就让他做。益西达娃的态度跟先前完全不同,他的冷淡迎头把玛尔琼的兴奋感浇灭了,玛尔琼声音颤抖地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真有什么事,玛尔琼的话音未落,益西达娃就匆匆出了帐篷,这个举动令玛尔琼更加恼火。他对着益西达娃的背影狠狠地吐出了一句:“办你阿爸的尸体。”话刚出口,玛尔琼就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益西达娃的阿爸就是自己的亲舅舅。这句话就像暴雪中刮起大风,眼见着就在跟前的援救者被吹远了,只留下孤单的自己。玛尔琼清晰的脑海中又有白雾升腾,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败下阵来。

        刚才呼拉拉从帐篷内“飞”出去的那几个家伙,很快呼拉拉飞回来了,玛尔琼脑海中的白雾才慢慢散尽清醒过来。这次,玛尔琼的预测一点都不准,三个家伙对他的态度没有他想像的那般敌意。三个家伙轮番提问,片刻功夫就把玛尔琼的底细弄清楚了,对他说话也不很客气,像相识很久的老朋友。玛尔琼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更羡慕那些人的无拘无束,他自己就做不到这点。阿妈常说,出门在外,鼻子下面那东西要多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天色擦黑,蜡烛照亮帐篷内一小块天地。玛尔琼的话才多起来了。三个家伙又被玛尔琼的话重新点燃了,噼噼啪啪说了好一阵。

        在圣湖边上,益西达娃算得上是名人,他跟导游们走得很近,背夫们跟着他就容易找到事做。游客也愿意找有集体组织的背夫,即使要价低,游客也很少跟个人联系,说是不安全。单个人怎么就不安全了?背夫们想不通,但这改变不了现实,因为外来的游客和本地背夫想得不一样。背夫们只能到处求人给自己当头目,益西这娃这类能说会道的就成了小头目,自然也不跟背夫们住在一个帐篷。

        那你们应该找香客呀。玛尔琼的话刚说完,那几个家伙就乐成一团。他们说,到圣湖朝圣的人除了一颗虔诚的心,什么也没带来,有些还靠施舍对付吃喝。哪还有钱雇背夫,不抢我们的饭碗就不错了。

        等孤伶伶的蜡烛分辨不出扑克的点数,三个家伙扔下扑克弹起扎年琴。扎年琴就像他们身上的部件,用不着眼睛就能寻着它的旋律。不大的帐篷,倾刻就被歌声淹没。这些歌曲玛尔琼是熟悉的,他试着让自己发出声来,但他的声音总不能融合到别人的声音里,就像苍蝇盘旋,只窜自己的耳内,这使他十分难过,总是在最热闹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像传说中徘徊在阴间的灵魂,无处可去,无处可投,失落像无尽的黑夜向他压过来。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玛尔琼开始寻找答案。

        等玛尔琼醒来,帐篷内只剩他一人。这是他近段日子来睡得最香的一晚。这一觉不得不使他相信圣湖的灵气。益西达娃没来安排任何工作,玛尔琼只能自己找事做了。他走出帐篷,一阵从湖面上吹来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也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了圣湖。这是一个怎样美丽的湖呀。这样的安详,这样的宽广,这样的静谧…… 在久久的注视中,圣湖在玛尔琼的脑海中幻化成度母,玛尔琼连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弯下腰身,面向圣湖等身长跪,不知不觉中,泪水潸然而下打湿了他的脸庞。

        圣湖边上,兜售经幡与“桑”的小贩和找事做的背夫们三五成群说着笑话,有的还在追逐嬉笑,就像村口的小伙伴。带着从神湖获得的力量,玛尔琼向他们走去,脚步坚定有力。阿哈,生意可好哇,我的大哥们。玛尔琼向所有的小贩们打招呼,声音响亮又自然,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的浑厚,玛尔琼确信自己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有了这样的肯定,他的心情特别开阔。

        玛尔琼找到了三个“篷友”中的两个,一个据说是被益西达娃叫走了,可能是有事要做。这个消息让玛尔琼有些不舒服,他想,他和益西达娃不仅同村而且是亲戚,有事做理应先安排他呀。玛尔琼还想问出点什么,但见一辆旅行车远远地向这里驶来,背夫们一哄而散,向着车子飞奔。玛尔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身紧张,腿不知该往哪儿迈。见兜售经幡与“桑”的小贩安然不动,才渐渐平复了心情。一个小贩可能看出了玛尔琼脸上的惊慌,善意地说,你是新来的吧,他们是抢客人,你也该去的,要不然找不到事做。玛尔琼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小贩子说,一般坐大巴来的都是游客,他们是来看风景的,不会买我这些的。等朝圣者来了,该我们抢了。玛尔琼似懂非懂之间,背夫们在大巴车扬起的灰尘中又跑了回来。车门打开,一早还嬉笑追逐的背夫们互不相让,眼睛里喷射着欲望的火焰,他们把游客团团围在中心,有的以价格,有的以诚信,有的以对地理的熟悉推介自己。被圣湖的美丽所陶醉的游客显然被这样的热情吓着了,他们的面部从微笑变成惊恐,变成了愤怒,相互推搡着。几分钟后,结局揭晓,两三个背夫随游客而去,剩下的又围拢成一圈,嬉笑追逐如昔。玛尔琼当然什么收获也没有,他远远地观赏着争斗,听着背夫们的语言之战,自卑感油然而生,圣湖给予的力量也一点点地消失,别人和他说话,他也懒得回答。

        一连三天,玛尔琼什么活也没有找到。他试着和别的背夫一样抢客,甚至也抢到了客人,但他既不会说,又没有经验,客人的行李仅在他手中过了一下又被别人抢走了。在这三天,益西达娃把三个“篷友”带走了,说是有个旅行团需要背夫,让玛尔琼看“家”。这个“家”除了几床散发着恶臭的被褥,还有什么可看呢?面对着夜幕下的圣湖,玛尔琼想着益西达娃的薄情,离开这里的念头愈发强烈。走向何方呢?县城是除了家乡外玛尔琼最熟悉的地方,如今那里的生活早已结束,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与县城再次扯上关系。除了回家,玛尔琼的脑子里没有其他落脚处。但村子里的闲言碎语能杀人,挣不到钱的男人回了村就会抬不起头,何况他是逃出村子的,这样走回去,不说无法面对阿妈,就连老羊倌那一脸的讥笑也是无法承受的。除了再试试运气,玛尔琼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了。“ 圣湖,您听到了我的心声吗?请指给我一条路吧。”玛尔琼在心里轻声说着,身子微微发颤,便以长跪的姿势面向圣湖,孤独从心底慢慢渗开。

        一阵脚步声传来,玛尔琼立即警觉起来,他那羞于启口的胆怯之心慌乱了。当脚步在身后停下时,玛尔琼的身子僵得几乎没有人气,圣湖边上鬼怪神灵的故事莫非正在背后呈现,他没有勇气回头,只能保持长跪的姿势等着来自背后的动静。很久很久,背后沉静无语,玛尔琼怀疑刚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猛一回头,黑夜中一排洁白的牙齿最为醒目,他“噢”地惨叫了一声,仿佛被猛兽咬了一口。“白牙齿”也被这一声“噢”惊退了两步。

        经过一番解释,玛尔琼才知道这是一个寻找替转圣湖的人。他是个开旅游大巴的司机,家中有位生病的孩子,他想请玛尔琼替这个可怜的孩子转圣湖,让神灵保佑他早日康复。他说,从玛尔琼坐到湖边起就一直关注他,看到他小小年纪却如此虔诚,就觉得请他替转最让人放心。他说,在这个地方找钱容易,找个可以信任的人却不容易,挣钱的欲望把人心都染黑了。玛尔琼喜欢别人这样评价自己,他对替转人也不陌生。听说在神山岗仁布钦处,有人专门以替转为生,即使委托人早已离开,他们从不食言,以诚信服人。他也知道,圣湖上的背夫不愿意当替转人,替转的收入比背夫的收入少多了。

        我是个背夫。玛尔琼愣愣地说。随后又为自己的话有些羞愧,怕别人知道自己没有揽过一件活儿。但对方显然误会了玛尔琼的意思,他说,我一眼觉得你是个特别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才找的你,报酬方面不会亏待你。玛尔琼嗫嚅着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在陌生人面前他常常十分的羞涩。陌生人把玛尔琼的沉默当作答应,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给玛尔琼,说,孩子今年十岁了,你就替他转十圈吧,请为他祈祷。如果不是给旅行团开车,我想亲自去替他转湖,这样还能洗清自己的业障。陌生人顿了一下又说,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等到明年开春有游客进藏,他才会来。玛尔琼捧着两百元,微微张开嘴巴,半晌才说,这个太多了。陌生人呵呵笑着说,这年头说这种话的只剩下你一人了。玛尔琼又问道,那我怎么把替转石交给你呢?按照习俗,替转人每转一圈要捡一块石头作为证据交给委托人。陌生人想了一下说,你把它们放在“麻尼”堆上吧,我能看见。说完笑着转身走了。

        和陌生人没有约定时间,但玛尔琼不想等到三位“篷友”回来后再出发,玛尔琼很怕别人知道这件事,他觉得像他这样上过中学的人,不应该去做这样的事,这份工作使他有种说不出口、拿不出台面的感觉。想到这些,玛尔琼只能带着遗憾闷闷地出发了。

        天气日益转凉,游客越来越少,但朝圣的信徒却越来越多,忙过秋天后,各地的信徒都向着这里奔来,这使玛尔琼一点也不用担心转湖路上没人相伴。转湖的起点在湖畔的寺院边,转湖前是应该有个仪式的,有人嘴中喃喃有词,有人作出向湖面抛撒青稞的姿势,有人用手势献出“曼扎”。玛尔琼的脑子里没有一句经文,阿妈每日清晨的祈祷他从未认真听过,何况现在他又害怕有人认出他,所以快速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在心里祈求三宝护佑。

        玛尔琼两天转完了三圈,这比长期以替转为生的人还要快了一些。是怎么转过来的?玛尔琼自己都不太清楚。他害怕有熟人认出,就一直竖着衣领,但这样做,并不妨碍他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这份新奇的工作,使他的情绪慢慢地亢奋起来。他看着如洗的湖面变化出不同的色彩,看着年轻的信徒长跪时以惯性飞出的潇洒姿态,看着举家转湖人的辛劳与欢乐,看着远足游客以各种姿势在湖畔留影,玛尔琼的心情有了从未有过的舒坦,他甚至唱起了歌,在自己的歌声中奔跑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只到被一名年老的游僧呵斥他的不敬,他才悻悻地闭了嘴。这一声呵斥也使他突然想起自己竟忘记捡替转石了。

        接下来的两圈里,玛尔琼渐渐有些累了,他不愿和那些举家朝佛的孩子玩闹,他一个人静静思考着。玛尔琼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对于未来,他有过各种各样的想象,即使没有益西达娃的头脑,他也幻想过自己像益西达娃那样,潇洒地和各种各样的人来往,做生意挣大钱,有可能的话开个车子回到村里。要不就是到大城市上学,全村人拿着哈达为他送行。或者当个兵,穿着军装回家探亲时被小孩子们围拢在村头。惟独没有现在这一种挣钱的方式。他想像不出他的同学们知道他现在的工作会是怎样的反应。想到这里,玛尔琼感到莫名的失落,身子也明显沉重,他决定休息一天。

        玛尔琼回到帐篷时,益西达娃正为三个“篷友”结算工资,四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气氛十分紧张,连玛尔琼走进来都没人知道。三个“篷友”对分配的不满都挂在脸上,但没有人敢说出来,只到益西达娃起身跟他们告别时说,今年就这样,明年开春再和你们一起合作时,有个人嘟囔了一句,今年都成这样了,哪还有明年。益西达娃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回敬道,现在不愁找不到人只愁找不到钱。在说这话的当儿,益西达娃发现了坐在角落的玛尔琼,吃惊地说,你上哪儿去了,我一直找你。玛尔琼冷冷地问,找我干什么?益西达娃故意大声说,跟我去城里,我在那儿找到一份差事,我带着你。益西达娃故意把最后那句话说得很重。玛尔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益西达娃的邀请,连羞于启口的替转一事也脱口说了出来。益西达娃不屑地说,这是从牧区来朝圣的人做的活,给他们一袋糌粑,他们就会像拉磨的驴子转个不停。益西达娃这么一说,激起了玛尔琼的愤怒,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在益西达娃眼前甩了两下。益西达娃眼睛一亮,扯过一张钞票,对着太阳反复查看了两三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说,是真的。你小子撞好运了。玛尔琼不理他,他就把一百元钱装进衣袋里说,这一百元没收了。玛尔琼跳起来扑在益西达娃身上抢了回来。

        益西达娃对玛尔琼要继续转剩下的几圈很不解,他说,谁会知道你没有转完,即使有人知道了又怎样,最多说你不诚实,说说又能怎样,总会有忘记的时候,又没人在你脸上刻字,何况你也转了几圈。三位“篷友”中最瘦的那个也过来溱热闹说,你跟着益西达娃去吧,我替你把剩下的五圈转完,你给我一百块刚好。如果说,益西达娃那番话让玛尔琼还有所动心,那么瘦子的这番话,则让玛尔琼感觉恶心。他默默的背上行李,准备离开这里。益西达娃知道玛尔琼的固执,就没再劝他,他指着远处的一辆东风货车说,明天,如果那辆车在,就说明我还在,你可以过来找我。我们回村呆几天,然后一起到城里去,我保证你有事干。玛尔琼没有回答,继续走他的路。

        玛尔琼知道益西达娃他们正在看着他,但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怎么也理不出一块安静的地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开始,他走的很慢,像一个漫无目的的闲逛者,走走停停。在一处用纸板和油粘布搭起的饭馆前,他停下来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吃了一顿热饭。这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倒是突然生出了夜里转湖的念头,玛尔琼不觉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走出小饭馆,玛尔琼和刚才叛若两人,脚步急促,好像前方有什么人等待。当他把好几拨朝圣者抛在身后时,他的耳朵总能听到这么急就别来转湖这样的话。依玛尔琼平日的性格,他很在乎别人的说法,一定会把脚步慢下来,神情会更加凝重,但这回,他没有理会这些,脚步丝毫没有放慢的意思。

        快走是很容易消解体力的,玛尔琼很快感受到了累的滋味,但他一直坚持着,生怕稍有松懈就会错过某种机缘。实在坚持不下来,他就垫着行李小坐一会儿。夜里转湖与白天不一样,看不到美丽的风光,听不到香客们的诵经声,即使遇上一两个香客,也都是在湖边酣睡着。一晚上,玛尔琼听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就像传说中夜行的鬼魂。这一圈,玛尔琼走得最为吃力。天渐渐亮时,玛尔琼的眼睛在不停地搜寻着,当远处那辆东风货车走进他的视野,一丝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拼命向着车子跑去。

        离车子只有几步之远,玛尔琼却停住了脚步,停得有些突然,以至于差点跌倒。他希望益西达娃从附近某个地方走过来突然看到他,再次邀请他。玛尔琼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当他的眼睛搜寻到倒车镜上哈达,双腿迈不动了,各种各样的想象在脑海跳跃。但仅仅只是一会儿,羞愧感压倒了想象的喜悦。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也是这么的虚假,和益西达娃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敢回想在湖边接过二百元钱的情景,不敢回忆那双信任的眼睛。他慢慢地挪动步子,努力让自己离开了车子。

        玛尔琼的第七圈明显放慢了脚步,他努力平复内心的焦躁不安,让自己相信现在做的就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不再有任何选择。一位老阿妈从后面超过他时,友好地对他笑了一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一定转了十几圈吧,我看到你一直在转,现在难得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人只相信钱,其他什么都不信了。玛尔琼明知道自己只是第七圈,却不做更正,笑了笑算作回答。

        你转了十几圈吧。玛尔琼一路回味着老阿妈的话,内心渐渐渗出了甜蜜。谁又知道我没有转够十圈呢?这些人每天都看到我,一定以为我转够了十圈。这个想法一产生,他的脚步又加快了,他一定要赶上那辆东风车。他在无人之处,迈开双腿飞奔,汗水湿透了衣衫,他甚至从嘴里闻到了血的腥味。他没有想到守住一个简单的约定竟有这么难,但他现在管不了太多,他一定要赶上车子。

        事实让玛尔琼失望了,车辙还在但那辆车子早已不见影踪。这个情形让玛尔琼天眩地转,他没有想到益西达娃的离开会使自己感到如此害怕。他这才明白即使益西达娃从未帮助过他,益西达娃这个名字仍然是他在圣湖边留下的惟一理由。玛尔琼看着自己落满灰尘的衣裳和鞋子,想着自己比当羊倌时还落魄的样子,鼻子发酸。

        玛尔琼片刻也不能留在湖边了,他把七颗规则不一的替转石轻轻地放在玛尼堆上,一脸歉疚地朝一辆即将离开圣湖的马车跑去。

        这是一群回乡的香客,马车上载着他们所有的行李,每人颈前翻飞着哈达,唱着歌儿跟在马车后,像一群凯旋的士兵。玛尔琼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但又害怕他们问起太多的事,就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和这些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些人却像故意在等他一样,走一阵停一阵。玛尔琼看到别人停下来自己也远远地停下来,好像在跟他们赌气。

        一路上,玛尔琼想得最多的就是那七颗替转石,那些替转石用他抹过酥油的手摩擦过,每粒都油亮油亮的。他记得其中有一颗很像绿松石,捡它时玛尔琼真以为是个绿松石,可以为阿妈做个耳环了。有一颗是两个石头叠加而成,大石头背着小石头,那是一个转湖的牧民捡到的,他问玛尔琼像不像一个母亲背着孩子,看到石头的瞬间,玛尔琼突然十分想念阿妈,所以他就把那颗石头放在了口袋。

        玛尔琼想石子想得太入神,忘了和那些人保持距离那档子事,冷不丁就和正在休息的那车人撞上了。玛尔琼是绕不过的,香客们热情善良,有几个都说玛尔琼跟他们一起走才不会太累,玛尔琼不好太固执,就加入了他们中间。这些人中看上去最年长的那位,尤其喜欢玛尔琼,他不停地问这问那。玛尔琼本不想让人知道太多,但在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跟前,他变得不会撒谎了。

        问到替转的事,玛尔琼含糊应付了过去。老者也没再多问。但问过这件事后,老者发现玛尔琼的话越来越少,长长的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老者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远处的山峦说了一句话。“没有愧疚的心是最快乐的。”玛尔琼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双腿不停地往前迈,动作机械麻木,但很快他感觉到自己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停下来对老者说,我有一样东西忘在圣湖了。老者一点都不感到奇怪,用鼓励的目光说,快去拿回来吧。

        玛尔琼向着圣湖走去,与一个个转湖回来的人们相遇,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因为突然起风,湖畔气温聚降,很多人都回去了。奇怪的是玛尔琼一点都没有感到难堪,他走得飞快,当他看到麻尼堆上那七颗石子时,微笑终于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把石子一颗颗捡起来装在口袋。

        转湖的人比前两天少了很多,但仍有虔诚的香客面向圣湖打开胸怀。玛尔琼从这些人身边走过,脚步异常轻松,仿佛卸掉了压着他的沉重担子,他从未有过如此舒坦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正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他第一次想到了那个生病的孩子,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疼痛,真诚地替他祈求神灵。这最后的三圈如同刚开始那三圈,是如何走过来的,玛尔琼也说不上来。

        最后一次站在麻尼堆边,玛尔琼是骄傲的,身上的衣服也不显得那么破败了。他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把十颗石子一个一个擦拭了一番,一颗颗摆放成一字形。然后退后几步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够显眼。他看看自己身上,没有一件鲜艳一点的东西。突然,他想起他的贴身汗衫是红色的,那是在县城中学踢球时发的。想到这里,他兴奋得有些颤抖,他几乎撕扯着脱掉外衣和毛衣,光着膀子,顶着湖边吹来的寒风,用透着热气的红色汗衫把十颗石子紧紧包在一起,在自己的额头上碰了碰,然后郑重地放在麻尼堆的最高处。

        玛尔琼穿好衣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悟出了老羊倌说过的那句话:听从心灵的旨意原来能如此舒坦。

        停了一会儿,玛尔琼起身往回走,就在他走出圣湖时,又不由得回头张望了一下,那抹醒目的红色跃然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