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生活的智慧,是特殊社会心理的表达。她以丰富的情感、审美的趣味、超自然的想象力,抽象地反映着客观世界的存在,并试图再现现实世界。诗歌是走在时间前面的智慧,是通过思维活动构造客观存在的一种发现过程,最后形成每个人用语言形式表达出来的独特意象。毫无疑问,每一种艺术都有形无形地融进了许多文化元素,只有具备一定的生活经验以及对其语言艺术的了解,才能真正理解其中所表达的意义。

        每一首诗都应该有她独特的诉求,这种诉求就是语言艺术的生命力。诗人没有想象力和语言的创造力,就只是拿着字典的一架机器。我曾经跟朋友说过这么一句话:“诗歌是神的语言,神在我们的想象中脱胎换骨,神原本是我们自己的智慧。”忧伤在诗歌中不等于灰色,也不等于孤独,而是理解和更加深入生活的一种新高度。

        这些思想来自于我背后的文化。藏民族有冈底斯山文明和雅砻文明,如岁月一般延续而来的这两种文明,追求的也不只是解脱人类的生与死。实质上,这两种文明注重的始终是如何使人“更像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歌是人们心灵理疗的最好良药。而创作诗歌的诗人,必得触碰到世间法,懂得生死的循环。在我看来,诗歌给人类带来的是一种超脱现实生活之外的心境,这种心境与几千年前高原上的冈底斯山文明和雅砻文明中早已有之并延续至今的生死观有关。这是构成藏民族古老的建筑艺术、绘画艺术、心理哲学、生态教育、民俗风情的文化底蕴,是其独特魅力所在,也是藏族诗歌存在的意义,是诗人要传承下去的重要部分。

        在诗歌作品中,当我们的创作灵感极为敏捷之时,日月水火、天地山川和我们一样,是具有灵魂的。只要你有心,你可以和不死的诗歌坐在智慧的殿堂里聊天。但智慧空间压缩出的往往是狭隘的个人主义思想;成熟的诗人,往往自始至终都在坚持呵护每一件作品的完美,这种完美建立在“真善美”的基础之上。

        诗人在人性的困顿中寻找自己。诗歌拯救不了疾病、战争、饥荒等苦难,但可以拯救人间单薄的灵魂。写诗是一种孤行,一种一个人的旅行,要经得起生活和时间的考验,要做到对真善美、对情感的信任,这样的诗人,才能融入到生活的现场。从古至今,诗人是最穷的富有者,是在人性的困顿中涅槃之人。诗人是敢于面对窘迫、痛苦、彷徨而不迷失自我的普通人。他们的情绪在文字里不断净化,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发展、精神居所的建设,让读者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诗歌是所有人心灵和时间的现场,其中不只是有痛苦的记忆。诗不能失去追求希望的精神之道,有了追求希望的心,才不会变成一个“多余人”。若诗人带有一丝的恨意或者烦恼,创作出的作品带有仇恨的情绪,那便是恶人之心。写诗的过程,是学习人、“更像人”的过程,不能倒退到兽人时代。写诗不是犯傻,而是反省,一旦犯傻,诗歌不会再次给你了解她的机会。诗歌的基础是尊重、关怀、理解。

        诗人是敢于想象的人。诗歌是一种发现,发现中有想象力,想象力中有美,美中有逻辑,逻辑中有诗人的表达。好的想象会让读者的世界变得活跃起来,而一个普通的脑子,绝不会给读者带来不同的感观。想象和发现对于诗人来说至关重要,想象的背后,隐含着诗人的世界观和文化观,有他自己的度量。想象力是诗歌和生活的一种形容词,也是诗歌本身的美德。但如果纯粹只是想象,缺少思想的深邃,那也是非常糟糕的。

        我写诗的时候,无法躲开生在内心的一块石头。我喜欢自己像一块滚石一般,砸向潮流暗涌的生活。我喜欢石头,西藏的石头都是站立的人,若没有了竖立的能耐,诗歌也就倒下了,就等于被生活打败了。我把生命的高傲和彷徨建立在诗歌与孤独之上,这样我才能认识自己,更能接近自己。对,我的声音背后,还有藏语言的腔调,这就是我的文化背景。若你迷上了这一点,哪怕你在她的外围徘徊,你也会感受到一种孤独的快乐。这种孤独,会让你变得更加精神化、脱俗化、个性化,还会给你带来满盈的希望和真爱,让你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内蕴。但我们知道,它的前提就是,你对文学的爱,对阅读的如饥似渴,还有停下来,认真进行思考,领悟生命的意义。

        人的生活,就是生与死的对话,生死之间是爱,爱的存在亦即人的存在。写诗也不过如此,只要你喜欢,或者别人喜欢,就有她存在的意义。一首好诗,如同一粒良药,你吃下去,她会治好你的病痛。一首好诗,能治疗人性的疾病以及彷徨的心态,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过去我写诗,是为了写“死”自己,因为我害怕死亡。现在我写诗,是为了写“活”自己,我想善化自己,并且希望在无数次的挫折和沉浮当中,成为一个不欺骗自己的人。

        诗歌有着无法想象的美,这种美能让人死去活来。这种美不让你变成小人,甚至能避开小人,这就是诗歌的美,也是诗歌的个性。诗歌是一种人性化的信仰,是心灵的宗教,她不会背叛生活的精神。但一首诗过于想表达什么的时候,就已经不是诗了。写诗时会遇到这种问题:有人问你,你写了什么?那就用吕佩尔兹的这句话来回答:“艺术是生命的表达,而不是概念。”诗歌的灵感出自于爱,爱建立在每个不同文化领域的精神栖居处。

        世上最好的传统是礼仪和感恩,世上最大的约束是自私和荒谬。在这两个问题之间,能够写出爱、善、美的,就是好诗歌,因为诗人是丑与恶的批判者。诗歌不是远方,而是内心。我内心所拥有的智慧,不能制造普通的物质,那就只能用来酝酿诗歌了。卡夫卡说:“邪恶能够诱惑人类,但不能成为人类。”写诗的一瞬间,诗人是最干净、最完整的人。


原刊于《文艺报》2022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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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冒智化,藏族,原名智化加措,生于八十年代,现居拉萨。主要从事藏汉双语诗歌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曾参加第十届“十月诗会”。作品发表在《章恰尔》《岗尖梅朵》《达赛尔》《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入选中外多种选本,被译为英、德、日、韩等多语种发表。出版藏语诗集《担心》《梦之光斋》《厨房私语》,汉语诗集《光的纽扣》《掉在碗里的月亮说》。先后获得《达赛尔》文学奖、“吐蕃诗人奖”、第九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20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