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宿命永恒不变的感伤主题

光荣的面具已随武士的呐喊西沉,

如同蜂蜡般炫目,而终软化,粉尘一般流失。

无论利剑,无论铜矢,无论先人的骨笛

都不容抵御这日轮辐射的魔法,

造物总以这灼灼的、每日采自东方的花冠

冷眼嘲弄万类,可不寒而栗,

而唤醒世人天性敬畏的情感,

让思图妄动的手足虔诚肃立而惧于非礼,

而有一缕温馨袭来如柏木的清香呈示善的氛围,

按摩孤寂的灵魂,予人无限悠远的思绪。

 

城堡,这是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

带着暗淡的烟色,残破委琐,千疮百孔,

滞留土丘如神龙皱缩的一段蜕皮在荒草

常与牧羊人为伴。

是在秋季,满坡疯长的狼舌头,

在霜风料峭中先后吐露出血色,

太阳奇冷莫测已灼痛访古旅游者的细皮嫩肉,

山野细微的嚣声如同阴影骤然加重,

好象自境外起飞成群袭来的蝙蝠,

好象灵魂自身的压力。

坡底村巷,一列倚在墙亘席地而坐的老人

仍留在夕阳的余烬曝晒,

面部似挂有某种超验的黏液。

直到贩卖窑货的穆斯林商旅终于吆喝起修讫的木轮车,

趟过村边小溪的过水路面隐没在村外雾霭,

没有一个世人能向我讲述哈拉库图城堡。

记忆的负重先天深沉。

人类习惯遗忘。

人类与任何动物无别而习于趋利避害。

而遵循快乐原则。

 

乡亲指给我说:其实历史就是历史啊,

我们年轻时挖掘的盘山水渠还在老地方,

衰朽如一个永远不得生育的老处女。

那是一条不曾走水的水渠。

但是哈拉库图城堡有过鲜活的人生。

我确信没有一个古人的眼泪比今人更少,

也没有一个古人的欢乐比今人更多。

那时古人称颂技勇超群而催锋陷阵者皆曰好汉。

那时称颂海量无敌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壮士。

我正是从哈拉库图城纪残篇读到如下章句:

......哈拉库图城堡为 行商往来之要区,

古昔有兵一旅自西门出征鹘于阵无一生还者,

哀壮士不归从此西门壅闭不开而仅辟东门……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陨

又在那里哇哇呜地吹奏着一个

关于憨墩墩的故事了。

唯有你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

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做憨墩墩哩?

您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陨莫不是在奏着一个

从古到今谁也不曾解开的人性死结?

 

时间啊,令人困惑的魔道,

我觉得儿时的一天漫长如绵绵几个世纪。

我觉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曾快意的聚饮。

我仿佛觉得遥远的一切尚在昨日。

而生命脆薄本在转瞬即逝。

我每攀登一级山梯都要重历一次失落。

 

下雨了,我仍回到乡亲往昔的小木屋,

主人让我盘膝坐到炕头,为我撑开雕花窗棂。

他说再没有一个匠人造得出这样的雕花活计了

他执意不肯换装新式玻璃窗扇。

他让我隔着雨帘观赏远山他的一匹白马。

这是他的白马。

马的鞍背之上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雨后天幕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映照古城楼幻灭的虚壳。

白马时时剪动尾翼。

主人自己就是这样盘膝坐在炕头品茶

一边观赏远山急急踏步的白马

永远地踏着一个同心圆,

永远地向空嘶鸣。

永远地向空嘶鸣。

这一晚夕主人让我独自留宿在这间空屋,

他说那里很脏很脏很脏,

他说那处填满卵石的坑穴刨出过许多白骨。

他让我早些安歇。

临别却又担心无人与我伴睡是否害怕。

他说奶奶们会因为我的归来而高兴。

子夜,一头狮子猫闯入我的枕席

刮起了一阵痉挛的旋风。

早起,主人发觉供在香案的一方酥油已被叼失。

主人解释说奶奶们昨夜见我归来竟已如此高兴。

 

啊,情感的一切玄思妙想原就早都有过的了。

唯古卷散佚,案牍焚如,每日几成绝响。

想那活佛驻锡,巫祝娱神,行空荒之地千里。

想那王子百姓衣皮引弓之民驰骋凭陵插帐驻墩。

想那金鼓笛管简板木鱼布先王八卦书童颂《易经.天地定位》之章。

想那锦盖幡憧绅民皇皇。

想那驻牧山头的妇人聚牛乳九筲礼佛。

情感的一切玄思妙想原就早都有过的了。

衰亡的只有物质,欲望之火却仍自炽烈。

无所谓今古,无所谓趋时。

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

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原有的时间。

被烧的高热的额头如一只承接甘露的黄金盘,

仰望那一颗希望之星

期待如一滴欲坠的葡萄。

 

啊,昔日的美人,那时

她的浓浓的辫发乌黑油亮如一部解开的缆索

流溢着哈拉库图金太阳炙烤的硫磺气味,

而那青春的醉意是一雏鸟初识阳光时眉眼迷离的娇羞,

而今安在?

青春予人享有仅是一次性的权利?

我记得先是看见一个女孩擎举着自己的花朵

走向婚寝,而后得知了那一世代相传的结局。

故人向我告知她的大孩子原已一病不起。

小儿子服药耳聋成了哑人。

瘸腿的丈夫被山洪冲倒从此胳臂残缺不全。

故人说她常犯癫痫而咬碎舌尖。

美丽的容颜只是春日的花圃顷刻即会凋敝?

如果时间的真实只是虚幻的心象,

哈拉库图萧瑟的黄昏还会可能与众不同?

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

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

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过如花的新娘?

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

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

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像一只嗡嗡飞远的蜜蜂,寂寞与喧哗同样真实,

而命运的汰选与机会同样不可理喻。

正午,我与为一少妇出殡的灵车邂逅,

年老的吹鼓手将腰身探出驾驶室门窗,

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绝哀婉的唢呐曲牌,

音调高亢如红装女子一身寒气闪烁,

传送了一种超然的美丽。

我跟随灵车向墓地缓行

我听见心尖滴血暗暗洒满一路。

没有一个历尽沧桑者不曾有落寞的挫折感。

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

死亡终是对生的净化?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凌闪烁的射角已透出萧杀之气,

阔叶林木扬落残叶任其铺满昨夜的雨水,

唯此眉眼似的残叶还约可予人一派蕴籍的温情,

以不言之言刻意领悟存在,乘化淡远。

竟有是谁在大荒熹微之中嗷声舒啸抵牾宿命?

贩卖窑货的木轮车队已愈去愈加迢遥。

哈拉库图城墟也终于疲惫了。

而在登山者眼底被麦季与金色芸薹垄亩拼接的

山垴此刻赫然膨大如一古代武士的首级,

绿色帚眉掀起一片隐隐潮动的嚣声。

他为眼前这一发现而震觫觉心力衰竭顿生

恐惧,他不解哈拉库图的译意何以是黑喇嘛?

历史啊总也意味着一部不无谐戏的英雄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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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1936.6.27-2000.3.23),原名王昌耀,湖南省桃源县人,新边塞诗派代表诗人之一。1950年4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任宣传队员。期间,推出处女作《人桥》,从此与诗歌艺术结下不解之缘。1953年,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后转入河北省荣军学校读书。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1955年调青海省文联。1958年被划成右派。后颠沛流离于青海垦区。1979年平反。后调任中国作协青海分会专业作家。其代表作有《河床》《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等。出版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2000年诗人过世后出版有《昌耀诗歌总集》。

昌耀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座高峰,其历史地位已为人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