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被风吹过


祁连山已经戴上了白羊皮帽子

你经常钓鱼的那条河被雪盖住

潜藏的泪水在风声里呜咽

我必须把沾着你体温的那块玉石子放在高处

放在最大的石头堆上,吹清新明朗的风

依旧让你做生活的沉默者,这次我一定要祈求高处的神

让你怀抱星辰,怀抱日月,怀抱干净的风

把灵魂高置于草原的空阔处

祖母说,草原上的一切都被风吹过:石头,枯草,背篼,经幡

牛羊,木轮车,挤奶桶,帐篷……

就连大地深处的那些骨头。我也看见了祖母

被风吹皱的脸庞和皴裂的手指

这么多事物在风中学会忍耐、妥协,保持被大风洗澄澈的内心

在艰辛苦难的日子里藏下岁月的惆怅,沉默和妥协

保持生存的平静,一季一季等青草长起来

现在风也要吹你。吹干你委屈半生的泪水

吹散你体内的病痛,吹尽你在尘世中的疲惫

吹醒你,在来世的路上要怀抱痴情与热爱,怀抱自信与责任

生命被风吹过,就不会受任何限制与左右

荣辱不能,浮华不能,沧桑也不能


入选《散文诗年鉴》(2021年4月)



雪灵芝


海拔4013米,遇见你,

让我看见雪盖冰封的故乡,看见闭塞和荒寒。

遇见你,我就低下来,低成你的养料和水分。

我愿意变为矿物、植物、石头同你一起

被神灵安置在雪线之上,

分享雪山永恒的意义。

雪浸过,冷淬过,寂寞月光照耀过。

既是不开花,生生世世怀揣春天,怀揣悲悯

——捱过漫长的雪季。

雪山不老,你孤绝清冽的灵魂不老。

走近你,我才明白生,顿悟死。

在中药里出现,替幼儿和妇女清热解毒、利胆退黄,

替无助老人缓解筋骨疼痛。

微凉、平和的药性陪伴雪山下命若草根的人们,慢慢活着。

慢慢将根须向下,向下,一直扎到冻土深处。


原刊于《滇池》2021年12期



观音菜


山顶上的雪刚刚离开,观音菜又带着一层霜返回人间。

风一吹,一粒粒小珍珠,抱紧狭长的叶子,

小心蜷伏在山坡上。

坡上有寺,名永宁。你是驻寺的美人,

闻桑烟缕缕,听经声轻飏。

有山野小气象,不卑不亢,

也有植物的小脾气,不张扬,不惊扰世间纷杂。

寺外杏花落了,你不落。

大批桃花寂了,你依然美色不褪。

抱定洁白,等十月的秋霜一下

才要以雪的方式坠落大地。

整整一季,等一个寂静的人

来送寒衣时,才悄悄嗅走你绝世的小芬芳。


原刊于《滇池》2021年12期

               

          

冰沟河


马兰花谢了,叶子铺落草原

宽叶子窄叶子拌住我的裤角,舍不得我走开


旱獭的叫声惊醒林中沉睡的银露梅

一匹驮着石头的马,青骢猎猎,呲着白牙齿

奔腾,嘶鸣,四蹄生风

粗重的喘息喷出一朵一朵白莲花


太阳光游荡在云杉的枝梢

漏下的光斑,照亮蘑菇也照亮林间移动的我

树影遮闭天空的蓝


七月的阿尼岗嘎尔神山,裸露慈悲胸怀

冰川消融,雪水汇集


尼美拉大峡谷的石头不说话,鸟鸣高一声低一声

峡谷的寂静被一会儿提到云端

一会儿又放进溪流


原刊于《当代诗人》2021年第9期



祁连草原


铺开一张隔潮的羊皮,祁连

坐在风中捻一条冰沟河的灯捻子

点一盏雪莲灯,祁连草原开始穿起绿绸缎的衣裳

 

我把魂儿丢进大草滩,溪水就开出大朵大朵雪莲花

每一瓣叶脉上都住过河流的前生

爬上岸的石头也锈上时间的花纹

 

血芥花像藏香,由浅草举着

点燃的白色烟雾,引领你找到隐入林海的梅花鹿

岩羊,麝或者神灵的踪迹

 

多想开成一朵马兰花,摇曳整个草原的孤独

也想稳住醺风,让远处的白云挂住雪山

大野之上,草色无边的绿

我混迹其中,怎么也压不住胸中的波涛

             

原刊于《当代诗人》2021年第9期



苍茫


炊烟自村庄升起,四野沉默

我们进入祁连草原的影子被晨光投递给了草地

马兰叶子翻过来翻过去检查一行人的身份

——几个内心储存着饱满汁液的人

伫立在山岗上的牧人,他的目光被雪山照亮

温暖,慈祥,充满疑问

一群白牦牛,在蓝做背景的草原上舔舐时光深处的草

风依然清冷,大风吹来时一行人都钻进了车子

一回头,我看见,只有牧人独守着草原的空阔

孤独。凄美。仿佛祁连草原是他一个人的天堂

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收紧了我的视线

收紧了一个人眼中的无限苍茫


原刊于《当代诗人》2021年第9期



獭拉的叫声


獭拉的叫声打破山谷的寂静

是向我们打招呼?还是通知小动物有陌生人闯入家园

彼此相望,我说,你好,它回复两声:你好,你好

獭拉的家安在向阳的山坡,洞门前有土石堆砌的台阶

也有阔气的,洞后扎起酸刺槿木的篱栅

不远处是松林,它们比人更会选择居住环境

整个夏日,自由,浪漫,以花蜜、百草、蘑菇过活

冬天进入蛰居,不吃不喝在暗中修行

为夏天贪吃了那么多松子做忏悔

它对大地充满敬畏,总是匍匐而行

偶尔抬头,向雪山,向来客双手合十,作揖

我也想学它,把身躯放低进大地

可我没有那种接地气复活的本领

入冬即睡去,春暖了才苏醒,中间长长的日月不管不顾

一醒来就向人间叫喊几声,证明它们是这片草原的主人

 

原刊于《当代诗人》2021年第9期



西顶草原


十万片雪花轻舞着下落

十万棵青草抽身向上


青藏的眼眸上,草芽出身清寒

就得学会隐忍,学会在冷里淬火

以卑微的姿势铺满天涯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草原上有圈窝、炊烟,牛羊,奔跑的小蚂蚁

有孩子们的笑声

生命都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株草只要站成青藏的大美

无论青绿,还是枯黄

都为凉州城以西的草原涂上厚重的色彩


原刊于《当代诗人》2021年第9期



天堂的色彩


寺院的墙是白的,盲窗是黑的

古旧的木纹窗框里一盆野菊蓝着,一盆绸子花黄着

阳光暖照,桑烟缭绕

时轮殿的金顶仿佛离蔚蓝的天堂又近了三尺 

峡谷中,大通河水繁殖出形态各异的石头

与岸上的木雕宗喀巴大佛,相向端坐

都有坐禅入定的意愿


远处松林密植的山顶上,白云闲闲地飘

坐在大殿木板上擦拭净水碗的紫衣僧人

右臂袒露,面带微笑

近前,看见一枚枚红铜的碗

干净的就是一面镜子

他说:相由心生,你内心如何对待世间

献给佛前的净水里就呈现你的样子

……

我若有所思,仿佛遇见一首诗

檐角青铜的风铃——

丁零当啷,仿佛遇见一场欢喜


原刊于《当代诗人》2021年第9期



檐下的那盏灯


从老屋到你的墓地

要穿过马莲滩和白石头散乱的山坡

若是夏天,一路上经过的事物:

先碰上浅蓝淡紫的马莲花,一丛一丛,开在这里,

开在那里,然后是油菜花、土豆、青稞地

其间有你躬身耕种的身影

 

现在是清明时节,高原的山坡、田野

依旧穿着雪花缝制的衣服。八百里祁连山

白得让我一眼望不到天堂

和天堂里的你。母亲,这么多年

我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白,就像这春天

一场接一场的雪,把人心下凉,把思念堆积成伤

 

大风一吹,山坡上的石头发出低低的声音

仿佛嘤嘤啜泣。每一声都是刀剜着心的呼喊

母亲,在吹疼骨头的风里,我多么希望像多年前求学归来

老远就看到你挂在屋檐下的那盏灯——

        

原刊于《今古传奇》2021年11月



梦境


天空那么低,雪落得那么静

落在羊身上,风一吹,羊群往一块儿挤了挤

落在草垛上,风吹不走,它在高处眺望着芳华敛尽的草原

另一些落在母亲的屋檐下就不见了,只看见一灯如豆的星火

像针扎出的血,一滴一滴染红日子

母亲说雪越大,火越旺

旺旺的炉火让落雪时的昏暗光线变得明亮,清晰

母亲坐在斑驳的木门槛上捻毛线,像坐在光阴深处

她说一股毛线挡一股风

她要用这细细的暖护住我们最易冻伤的部分

雪自梦境落下

让我在隐喻中看到了一朵醒世的格桑

她是最白最亮的一瓣,落入我眼中

倏然融化,像那年十月,那个美丽牧女把我丢在人间

独自穿越草的故乡再也没有回来


原刊于《中华文学》2021年11月



低处的阳光


一株油菜就是村庄里一枚太阳。低低的光芒晃动

芬芳低于村庄,低于怀抱中小儿女的哭声

低于留守老人的拐杖和弯下的腰身

 

顶着露水,我不敢指认她的美以及她乡村女子的身份

举一个个小太阳的脸,用忙碌的碎步点数

院落及田地里一个个艰难的日子

 

用炊烟,驱散山前村后的薄凉与贫瘠

用鸟声和虫鸣守住村庄的季节和土壤

是外出打工的男人种在村庄里的花,她们用阳光的语言

教给小儿女:小草,花朵

蚯蚓,蚂蚁这些大地上朴素的事物

 

遇见她,你会发现,阳光就住在低矮的蕊里

长长短短的日子就有了丰盈,村庄的梦有了

阳光的照耀,村庄的夜少了忧伤和叹息

那么多储存的暖,从此

都交给了岁月,交给了远离家园的游子


原刊于《中华文学》2021年11月

梅里雪.jpg

        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岁月》《散文诗》《滇池》《草堂诗刊》《飞天》等报刊杂志。出版诗集《霜满天》,散文诗集《九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