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颈鹤


在湖水中央,黑颈鹤飞起来,拍打着水面。

千山暮雪只在垂顾之中。

天际空茫。被羽翅划过的,又被水光修复。

那掠过浮云,掠过湖边枯草、野花的鸣唳

掠过我:那短暂的灵的战栗。

 


三棵梨树


三棵梨树,三种自然。

 

青绿的一棵。

自带光芒的一棵。

遭遇密集雪霰袭击的一棵。

 

梨树那边,自成世界。

 

有一次,我经过这里。

喧嚣的叶片,突然陷入夏日般的安静:

梨树在枝头悄悄讨论我?

 

我一时不适于这样的事实但又

无法拒绝。

 


月 亮


它的美,缘于一头狮子纷披的毛发

和与它之间

看似贴近实则邈远的距离。

它的美,唤醒我们沉睡的、

古老而单纯的

动物性情感。

来自云团、尘埃、雪霰……的遮蔽,

加深它的神秘。

互为存在,我们

孤独、纯粹的事物。

 


自行车


男孩女孩都渴望驾驭自行车。

流泪,撒泼,陷入绝望。

我们都仇视过,一遍遍处决过

那个拥有空后座、吹着口哨、从校门口

呼啸而过的男子。

我们放他气,拧他铃盖,拔他的后座……

在内心一遍遍处决他。但最后

哭倒在地的仍是我们。

我们恨自己的父亲。当然,首先得有父亲。

最大的诱惑来自自行车,危险

也来自那里。我脑海深处一直藏着

一幅画面:一辆红色自行车,放弃了

控制,在绿色的空气中自由滑行……

它的上面,没人,空空。

 


孤 儿

——父亲去世五周年祭


我有五年时间没见过父亲了。

他情况很糟,溺在水中,透不出气,眼中的光正在涣散。

我使劲够他的手,刚触到指尖,又滑脱了……

我驱车两百多公里,凌晨时分

推开老家堂屋的门。

他们正把一张麻纸覆盖在他脸上。

在我的感觉中,那一刻

我被隔在茫茫尘世,成了孤儿。

 


现 场


有一次,在雨季咆哮的白龙江边

三只红色冲锋舟系在一棵傍岸的柳树上。

江水中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白色尼龙绳时而像弹簧一样绷紧时而像

抛物线一样甩开。

江水浑浊,油菜鲜亮,青山夹岸

绽开的云层中射出刺目的光线。

我看见三只红色冲锋舟在咆哮的江水中挣扎、

冲撞、跃跃欲试,但除了我好像没有人

注意到它们。

是谁把它们安排在这里又弃之不顾?

视野之内,只我一人呆立峡谷之中

看三只冲锋舟互相挤撞被排浪一次次推至

岸边撞向岩石撞向大柳树的根部……

峡谷中回荡着闷声的呐喊、嘶吼。

我隐隐有种冲动

我克制着自己

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使它们获得解脱和自由。

 


湖 畔


琴师桑其格死后两个星期,尕海湖结冰了。

入夜,一场雪从玛曲卷过;沿湖一带的牧场

黑土被深埋,露出枯干的草茎。

早起的人,远远看见

他的女人在凿冰,高举木勺

猛击狗棒鱼的头。

湖畔小学的校工,小有名气的三弦琴师,我们

在操场边合影。远处,一个藏族男孩

弯腰在草丛中拣球;更远处的湖面,几只

黑颈鹤起落。

又一个冬季,我途经这里。

一大群牦牛踩着冻土,在黄昏的

逆光里疾行,像赶往

某个落日下的集市?

湖面发出可怕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

由远至近,从湖底,使劲向冰面撞击。

 


致读者


我习惯在夜间写作。

写清晨的草原,露水上的光。

写白天的事物,不远处正发生的事。

写一匹马,穿过细雨的峡谷;

另一匹,独自在山冈。

写一个人的死,自然的死,也许有过屈辱

但最后归于平静,获得 安宁。

写很久以前的某个暖冬,炭火燃烧,新生命

降生,屋子里充满生气。

写更早的时候,跟着父亲,去河滩看望玉米。

写恐惧,试图摆脱它。

写到星辰,写到大海,写到晚年。

我也在白天写诗,但更多的诗篇,

来自完全沉静、独处的时刻。

 


新年致辞


在冰雪高原驱车夜行的朋友,

于今晨抵达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

他们用镜头拍下了

层叠而建的僧舍和山谷之上的一缕晨曦 :

雪国静穆,佛土庄严,万有慈悲而安详。

 

他们曾邀我同行。

他们曾邀我在旧年和新年之际做一次冰车行。

他们的美意被我谢绝了。

我会独自前往,像蜜蜂返回蜂巢。

一个词,找到词窟。澄明之心

融入夕照和暮色。

在不久的将来,在确定的

殊胜的一日。

 

现在我只想祝福他们: 心灵洁净,前途美好,

一路平安!

 


红桦树


红桦孤立于雨后的松林。

 

我收集过它的皮,用它裁剪、装订过一个

小本子,但还没来得及在上面写好一行诗。

 

红桦于我,不止是美学意义的存在。

 

它从世界的另一端涉水而来,带着

陌生的水滴、光线,区别于其他的清凉气息。

 

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小板凳,远远坐下。

红桦的世界里似乎有寺钟,但不是

每刻都敲响。

 

山鹰的翅膀变蓝,正从高处,弹落雪粒。

 


一只野蜂紧贴在挡风玻璃上


车行了多久?我一觉醒来

发现一只野蜂紧贴在挡风玻璃上。一只

触足和绒毛粘满花粉的野蜂。

 

——高原上,六月的花海

浪峰一样起伏……

 

但一只野蜂是从何时何地搭乘上我们的车子

并执意前往雪线下长满怪柳的阿万仓河谷?

荒月下,冒出沙土的一个个神秘的树蔸,是否

吸附着它的蜂盘?

那高海拔的方言,它熟悉吗?

 

这只来历不明的野蜂

它的平安,令人揪心。

 


夏天的故事


把淡紫的马兰花送给她,插入

窗台上细颈的空瓷瓶。她佯装无视

低头摆弄清洗出来的水果。她的

窗外是一小畦菜地,沐浴着阳光,长有

新鲜欲滴的草莓。

我告诉她我的夏季计划:一座冰川

邀请我去访问,但需要一名助手。

“那么,可不可以一个人跑出去

看河源日出?”

“会见到狮泉河吗?”

“要准备氧气、防晒霜、霍香正气水?”

“或者,只是……随便说说?”

……二十多年后,我一个人

住在临海的一座大房子里,在这个同样清新、

明媚的早晨,我突然想起她,和那个

高海拔的夏天。

 


多少静谧时刻,我……


我有过一次,躺在一顶

黑牛毛帐篷中数星星、数雨滴、数夜半

雪花的经历。

记不清在桑科草原,还是尕海湖边?

抵足一夜的朋友,早已失去联系。

侥天之幸!我还活在人群中。

我曾在大陆的西海岸欣赏过落日之美;

也曾在千岛之国,长时间举起镜头

拍摄原居民攀上树颠收割椰子的场景……

无数静谧时刻,我整个的身心

放松,敞开着,以此接纳

迎面或俯下身来的世界。


原刊于《星星·诗歌原创》2021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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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信(1964一),甘肃临洮人,毕业于西北师大历史系,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