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渡河上游,有一条叫大金川的河流,金川县就此得名。金川属于藏区,其著名特产当数冬虫夏草。

        冬虫夏草虽被归为植物,它在高寒的冬季却实实在在是藏在土里的虫子。春天轰隆一声响,它也许先是被惊吓得僵住了,但体内的神奇能量很大吧,又使它拱出皮囊,拱出厚土层,婀娜成一棵草。当然,也有长成两三棵,最多蓬勃出十棵的神草。品冬虫夏草,怎么嚼都是肉感,那感觉是虫、是动物,可那头顶的草又的确是植物。每年四五月份是挖新草的季节,听当地的朋友说,有的藏民偶尔会挖到虽已长出草,但土里的身躯部分还在蠕动甚至爬行的虫草,有胆大的就甩甩土直接吃下去,因为他们相信那可能会有带来健康的法力。

        我每次到藏区,到超过三四千米海拔的地方,都会饶有兴致地凝望雪山大地,因为顿然就想到了冬虫夏草,那神奇的物种。据说,其虫体在土中是头朝上尾朝下的,而所谓芽的真菌部分就从头部长出。它特殊的生活史,使得其药力所指,是秘精益气、专补命门的。

        北京香山最早是元明清时的皇家园林,山林特色,离宫别院,曾是夏秋时节皇帝纳凉狩猎之地。而今早已在世事更迭中变成了百姓公园,虽也留有十分古意的遗址,但最为吸粉的还是香山红叶。每到深秋时节,香山红叶吸足了阳光的暖意,漫山遍野远看鲜艳激荡,近赏风姿摇曳闪烁,整个山脉尽显浪漫灵动。

        有段时间我酷爱爬山,高频次出入香山,每周三次登顶香炉峰。一次,在曹雪芹故居附近,竟意外发现了掩映在绿树林中的藏式碉楼。灰褐色石木结构,石片垒砌,威拔敦厚,见棱见角,通体满嵌窗洞,密闭幽邃,就像日夜瞪大的无数双警惕的眼睛。不知怎的,又让我一下想到了冬虫夏草,这藏式碉楼,是不是也如虫草,在繁盛草木下有一段活的历史?

        恰在前段时间,我再次来到金川,才了解到香山藏式碉楼的更多历史信息——原来那里的碉楼曾经是清朝乾隆皇帝特种部队的训练基地。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的时节,我们一行人乘大巴从成都出发前往金川。经由川藏北线的317国道,过汶川、理县、马尔康再转而向南前行。依现在的交通方便程度,国内大多数地方均可一天内抵达,没有想到的是,在四川省内的这一段路程,我们竟然走了一天。天高路远,海拔越来越高,神疲力乏。不过,沿途山势起伏浩荡,雪山巨谷,壁立千仞,藏地特有的风情让人兴奋,也不时使人从昏昏欲睡中精神起来。

        从马尔康到金川,对开的两条路与湍流疾驰的大渡河并行,路与河依伴,同步蜿蜒远去。两侧连绵的山崖,就像已经扇动起来的翅膀,挟携着大渡河奔流不息。刹那间,能感到横扫的风力,也仿佛听到了河流低沉的喘息。

        偶尔有大浪撞击巨石,瞬间林立成冲天的水柱,大小石块多被水浪冲击成圆弧状,清澈光亮。今日的世界因气候变化,有多少河流已变得干瘦甚至枯竭,相较之下,这大渡河的气势称得上白浪滔天了。我在四川峨边县和甘孜州府康定市区见过的大渡河段,也是如此水流湍急,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惊涛拍岸,煞是惊艳。

        古时的金川地区经济文化相对滞后,西南地区的云贵川等在明清初期仍沿袭的是以夷制夷的土司制度。当地土司之间为争夺地盘,大鱼吃小鱼,不断发生战乱。为了加强朝廷对地方和边地的管理,清朝开始实施改土归流政策,裁撤土司,设立行政区划。

        然而,天高皇帝远,仗着自身的勇武剽悍以及山区复杂的地势,金川一带的土司武装就是抗拒改土、抵制归流,把这里变成了依山而居、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公元1747年,乾隆皇帝谕旨,调云贵总督张广泗率兵进剿大金川,相机平息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扰乱地区秩序的反叛行为,从而开启了乾隆皇帝“十全武功”的第一功,即大小金川之役。大小金川就此被演绎成磅礴的历史地理符号。

        大金川四周山脉连绵,有很多陡峭的隘口。叛军在这里设置障碍,碉楼星罗棋布:小的,如蹲卧待发的猎豹;大的,如蛮壮敦实的铁屋。它们外面四周开有方孔,看上去狭窄,可内面舒阔,瞭望方便,视野极好。碉门外只设一根活动的、可以收放的独木梯,致使外面的人攻不上来,里面的人也走脱不掉,真可谓攻一碉难于克一城。土司军队在此居高临下,远可射击,近可砸石,这种以守为攻的防御体系,给进攻中的清军造成很大伤亡,即便清军掘地道、挖墙脚、断水源,或者用红衣大炮持续轰击,也收效甚微。

        为了打破土司军队的碉楼防御,乾隆命令朝廷工部在北京香山脚下修筑与之相似的碉楼,选拔精锐士兵成立了香山健锐云梯营,每日模拟金川战争形态,进行攻打碉楼的操练。这就是香山碉楼的由来。

        清军的金川之战告终于惨胜。在对付金川的碉楼时,也采取过“避敌碉卡,越道而进”“以碉逼碉”等战术。至于说,利用香山绿树丛中的碉楼练兵起没起作用,谁也说不准。我想,如果没有凭借碉楼的敌对反抗,这碉楼也只是静止的砖石而已,与实战环境相去甚远,徒增了许多军费开支,消耗了朝廷的经济实力。据史料记载,乾隆皇帝第二次出兵大小金川,不仅官兵损伤上万计,而且耗费白银七千多万两。这比乾隆发动消灭准噶尔汗国之战和平定大小和卓之战的军费的两倍还要多。也难怪后人酸溜溜地说,崇祯有这些钱,大明王朝不会亡;道光有这些钱,就不会向英国妥协;咸丰有这些钱,太平天国早被镇压了。

        历时三十年的征讨大小金川之战,乾隆朝几乎所有名将都参加过。就因为战争多次失利,乾隆震怒之下,大开杀戒,被赐死的高级将领不在少数。而最为出名的一个场面,则是公元1749年的一天,在北京菜市口刑场,一位犯人正跪在行刑台上,等待着刽子手的刀起头落。与此同时,北京城外的班兰山,一位身披朝服的官员,也手持一柄钢刀,正准备插入自己的胸膛。这两位脚踩阴阳两界线的人,正是封疆大吏张广泗及总揽四川军务的大学士讷亲。

        战争都是波诡云谲的,其间也流传着民间说法。金川之战中一直飘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神奇“法力”改变了战争的走向,正像她的名字叫阿扣一样,她用不易挣脱的女人手段,紧紧套牢了两个清军将领。

        阿扣,是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的女儿(也有说是妹妹),美艳无比。她被强行嫁给了小金川土司泽旺为妻,私下却与泽旺的弟弟好上了。后来发生了战争,清军攻打她的家乡,阿扣施展魅力让张广泗和讷亲两个清军将领垂涎三尺,在战场上他们相互掣肘,延误了许多战机,导致了乾隆皇帝的平定大业失利。

        这段故事不见史料记载,很可能是后人杜撰的。一则在残酷的战争中加一些佐料,引得人一阵琢磨;二则宣扬土司族人的勇敢与智慧。因为阿扣最终被新任将领傅恒处斩,悬杆示众,风浪不会平地起,是否可见阿扣在整个金川战事中发挥过“作用”呢?

        记得,那天我们的车辆一直向着山坳深处行驶。傍晚时分,进入金川县城地界——一个不规则的更宽阔的大山坳,天空湛蓝,古老的藏羌村寨掩映在白灿灿的梨花树木间,花香扑鼻。这里活生生是一个世外桃源啊!神奇的地方,酝酿神奇的故事。阿扣的传说绵延至今,广泛散传在金川一带。

        说来也巧,就在云贵总督张广泗衔命进川的四月份,也正值民间挖掘冬虫夏草的时候。清朝李心衡在《金川琐记》中说:虫草“每岁唯四月末及五月初可采,太早则蛰虫未变,太迟则变成草根,不可辨识矣”。我总在想,开启战争与挖掘虫草这两个历史画面同时出现在一个时空,是不是可以看到有什么内在相似的东西?一个是欲使边疆稳固,一个是祈含健康意涵。追求目标,实现期望,则可能是它们一致的地方。

        挖掘虫草不易,仿若跪在地上,触摸山神的头发,没有虔诚心,即使翻遍整个山坡都找不到一棵。因为虫草埋在地表下,藏于杂草中,特别是头茬草,刚冒头,挖出来就是草头短虫体饱满的好虫草。

        挖掘冬虫夏草,考察植物下的活体生命的存在样态,正好说明了拨开岁月的草丛、挖掘历史细节的活动:一处的青山绿水,埋藏着历史人文鲜活的内涵,人们能否咀嚼出“肉感”,全在于耐心和眼光。

        从香山红叶的绚丽,到藏式碉楼的沧桑,再探得一段曾经的波澜壮阔史,就是因了对冬虫夏草生命史的思忖,贴近着金川物语的哲学境界。


原刊于《文艺报》2023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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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亚军,女,《民族文学》副主编,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从事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出版诗集《流过忧伤》《摇曳的雨帘》、散文集《碎月》《方向:生活》《千秋凝结就》、纪实文学集《只为那个诺言》《魂撼天地》(合著)等。先后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精短诗大赛一等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