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坂山垭口


        在过去,西宁跨越祁连山,通往河西走廊的路上,共有三个大坂,都是艰险关口,从南到北分为下中上三个大坂。

        下大坂就是互助十二盘,上大坂就是景阳岭,中大坂就是晋朝西行求法高僧法显记载的养楼山。

        这条路走过多次,今天专走中大坂。翻越中大坂,走现成的高速路隧道,几分钟就从山北到山南了,走老路翻垭口,需要一个小时。按照现在的行政区划,以山垭口为界,山北是门源,山南是大通。山北的一条大沟叫寺儿沟,盘山路从沟口一盘一盘复一盘,一直盘到垭口。山南的这条大沟叫鹞子沟,沟很长,道路的每个盘都比山北大,盘数也比山北略少。

        都是沙石路。这种路面有个好处,冬天不积雪不结冰,雪随下随消,别的精细油路积雪结冰后,车辆就改道走这条粗糙道路。

        站在山垭口远望,祁连雪峰近在眼前,要是走起来,那可心急不得。这是一条古驿道,高僧法显走过,隋炀帝走过,范长江走过,无论古人今人,这就是他们一代代一步步踏出的通道。

        隋炀帝在这条路上遭遇暴风雪,军士后宫冻死无数,他的一个妃子死在这里,山南的一座山,至今还叫娘娘山。

        中大坂海拔三千七百多米,在西北高山谱中排不上号,却是一个紧要关口。过了中大坂,北行只剩上大坂,穿过扁都口,就看得见河西走廊绿洲了,南行翻过下大坂,西宁城就在眼前了。

        下中上三个大坂,都是周边牧民的夏季牧场,山峰溜尖,一座连着一座。牧民不怕山高气凉,只要自家的牛羊肥壮,牧群又何惧风吹雨打,壁立千仞的悬崖上只要有嫩草,也要伸嘴给揪下来。

        张旻带着我,他是山北门源人,在山南大通工作。他熟悉这道大坂的无数掌故,别看他只是1986年出生的人,这条山路他在少年时,即已步行走过三趟,每趟来回约一百公里。不是少年贪玩,而是生计所迫。那时候,他步行所走的路,不是如今的公路,是古道,是野路。

        步行时代的人走路的功力,汽车时代的人连想都不敢想。张旻村上有一个人,孩子患了盲肠炎,本地做不了手术,要到大通去。去大通,必须翻越中大坂。那人用背篓背着孩子,徒步一百多公里到大通,没钱,医院还是把手术给做了。五十年后,突然收到该医院的免除医疗费的单据,当年的父亲垂垂老矣,当年的儿子也一只脚跨过了老年的门槛。

        村中还有一个人,当年母亲背着他翻越中大坂时,遭遇三只饿狼。当有人经过时,他的母亲已经遇难。路人救下了他,至今还活着。

        如今,山下的隧道贯通了,道路是通畅的,却不再是必经之路。但牧人需要这条路,牧群需要这条路。牧人将摩托车停在山垭口,牧群在溜尖山巅上寻觅嫩草,野草在生长,野花在盛开,风儿从垭口穿过,大暑天的太阳高悬空中,来往的风儿携带着浓浓凉意。



一对双生花


        在祁连山南坡,金露梅是大地的朗读者,从海拔四千多米,到海拔两千多米。

        在向阳的山坡上,金露梅在盛开,在背阴的山坳里,金露梅在盛开。在泥沼地里,金露梅盘根错节,在旱地砂土中,金露梅一花独艳。

        极目四野,草原上浮动着一层隐隐的金黄色,恰似佛光呈祥,天地共生共荣。

        金露梅无比纯洁,因其纯洁,而包容异质。在一片片金露梅的领地里,杂草丛生,小鸟跳跃,虫儿嘶鸣。祸害草原的旱獭鼠兔鼢鼠鼹鼠之流,从来不把自己当另类,它们醉入花丛,它们深挖洞广积粮,它们称霸一方,它们恣意妄为。

        牧人在花丛中吟唱着古老的歌谣,金露梅是贴耳倾听者,把爱情的帐篷扎在花丛里,金露梅的花朵,就是为人间的爱者献上的吉祥哈达。

        牛群在花丛徜徉,羊群在花丛流连,它们不会辣手摧花,偶或嗅嗅花香,抖抖花枝,已然志得意满。

        危岩嶒蹬,石缝里哪怕有一星泥土,金露梅也会花开招摇,冷风冷雨如斧钺加身,金露梅也不改本色。更有那,在淘金者制造的乱石阵中,金露梅以其固有的担当,率先挺身而出,为山河疗伤,为大地立法。

        金露梅的双生花是银露梅,品质相近,只是花呈白色。在银露梅成片之地,草地映雪,如果恰逢正午,阳光当头照,青草白花,天地迷离。

        人间的双生子,无论姐妹还是兄弟,都天然地相亲相近,志趣相投。

        可是,金露梅和银露梅之间好像脾性不投,乃至感情失和。遍览祁连山地,金露梅花开一片之地,很少见到银露梅的芳容,而银露梅一花独放之地,金露梅则很少现身。而且,金露梅随处可见,银露梅则难得一见。

        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能请问金露梅银露梅了。在大高原,牧人们给金露梅银露梅的共同称呼是边麻,或边麻梅朵。在他们眼里,这两种花儿是同一种花儿。

        偶或,也有双生双开的金银露梅在相依相偎,有草原歌者,在难得一见的一对双生花面前,情不自禁,当即诌出四句偈语来:


                无量天尊无量佛,

                今日更念今日诀。

                山河自有山河意,

                金露梅又银露梅。

                                      


跟着土族美女背口袋


        在青海漫游时,有一天到了午饭时光,朋友说,我带你去吃“背口袋”吧。口袋是容器,布织,麻织,或毛织,装上东西,人背在肩背上,这叫背口袋。在青海,却是一种食品的名字,不去尝尝,怎么给自己的胃口交待呢。

        这是一个土族人家,一个大院落是由三代人接力修建起来的,一代人建一个小院落,到了第三代,将三个小院落整合为一个大院落。靠西的一个小院落开辟为乡土民俗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许多旧时物件。解说员是主人家的小女孩,十一岁,正读小学五年级,现在是暑假。小姑娘口齿清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身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那种解说员的范儿。

        坐东朝西的小院落是待客的餐厅,一会儿,背口袋端上来了。女主人知道我不会吃,现场给我示范,将一只口袋形状的面食,用右手搁在左手的手背上,袋口朝上正对自己,然后吃。我照着吃,还是动作不规范,让菜汁儿洒在了手背上。

        口袋就是白面饼,薄薄的,糯糯的,搁在手背上,痒痒的,酥酥的。了不得的是菜馅,是什么食材呢:荨麻。

        很多地方把荨麻都说成是玄麻,不知有何依据。这是一种带毒刺的植物,许多有过乡村生活或野外经历的人,无不谈荨麻而浑身暴起鸡皮疙瘩,别说吃了,误撞了这玩意儿,皮肤红肿,瘙痒难挨,受罪三日,还须痛定思痛若干时日。不是荨麻有多恶毒,人家可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螫人草,咬人草,蝎子草,等等名号,就是荨麻的宣言书,昭告天下,旗帜鲜明,勿谓言之不预也。

        青海人却把荨麻搬上了餐桌,而且成为美食。嘴里吃着荨麻,看着正在院子里晾晒的荨麻,想起在野外见过的荨麻,心下颇有感慨,荨麻的好吃,也许正因为其并非可以亵玩的闲花野草。

        我在长篇小说《一九五零年的婚事》中,就塑造过一个女性形象,人送外号荨麻,独自经营着一家小饭馆,人长得很漂亮,又有一手远近闻名的厨艺,女红手艺也是了得。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女性差不多都在深闺里圈养着,她这样抛头露脸,又是独身,如何维护人身安全呢,只有毒刺外露恶名远扬了。其实,她的心灵无比纯洁,就像野地里的荨麻一样,既是一味祛除疾病的良药,也可以成为人见人爱的美食。

                                    


两条河流见面的样子


        黑河是河西走廊最大的河流,从祁连雪山发源后,一路向南,到祁连县城与八宝河汇合后,转个圈儿,又转头向北。这一下,一北不再南,一举洞穿祁连山,让河西走廊中部的沙漠戈壁变成绿洲后,索性再穿过北山,在阿拉善的居延海,才停下脚步。八宝河呢,发源于祁连山的另一座雪山,由南向北,沿途接纳了同样发源于雪山的众多河流,当水势已具有大河气象时,在祁连县城与黑河相遇,随后,作为一条河流的名字,却从此泯然于黑河之中。

        按说,无论从长度和水量,八宝河非但丝毫不逊于黑河,可能还要胜过一些,可是,两条河自从在祁连县城见面后,八宝河却隐姓埋名,甘愿成为黑河的一部分,这真是让人到哪说理去。

        黑河和八宝河不需要说理,叫什么名字都得像一条重要河流的样子,担起哺育沿途万物万灵的责任。黑河虽不能冲破陆地的重重关隘,直奔大海,但自己却可以独立成海——居延海不是海么。

        去看看两河见面的样子吧。我困居祁连县城那几天,内心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两条实力在伯仲之间的河流见面的样子,那一定是惊心动魄的。

        第一次去寻找两河见面之地是在一个早上,从昨天黄昏到朝阳升起时分,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一个晚上。大雨在朝阳升起之前戛然而止,雨后天晴,漂浮在天地间的色彩就是一幅油画,流荡于天地间的空气,要是能有办法聚拢起来,尽可放心饕餮一顿。当我找到了地图标识的地方后,却没有看到两河见面的盛大场景。

        第二次去寻找还是一个早上,天阴,但无雨,凉风吹拂,衣衫飘飘,在这大暑季节里,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奢侈的理由,而尽享天地奢侈之赐予,流落异乡的某种沮丧,霎时涓滴皆无。遗憾的是,还是没有找到两河见面后的恢宏现场。

        马上要离开祁连县城了,这个小小的愿望如果不能实现,绝对会是此行的一个遗憾。这天一大早,冒雨远行数百里,在深山峡谷中找到了黑河源头。黄昏时分返回县城后,大风携大雨,大雨助大风,一遍遍扫荡着目力能及的所有天地山川。还是前两次走过的路线,出县城不远就找到了目标,这不就是前两次来的地方嘛!

        问题出在哪里呢,前两次不是找错了地方,而是我心中为两河见面预先描画了一个愿景。在我的设想中,两条大河见面,未必有两列火车相撞那么惊天地泣鬼神,但一定是两排浪头,像一群公羊或公牛打群架那样,浪浪相撞,浪花如火花般让人炫目。那一定是,也必须是一场盛况空前的双雄会。想想啊,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群山耸峙之中,两条从不同方向,一路开山裂石,摧枯拉朽而来的河流,在这样一个造物主预设的战场里激情相逢,如果不够惊心动魄,又如何展现冥冥造化之天地神功呢。

        顺八宝河逆行,河水在地上平躺着前行,大雨从空中倒灌,天地一色,一色都是漠漠一白的水。来到前两次到过的一个叫油葫芦的平阔处,只见两片水色略有不同的水流,在这里混合,很快地,化为一色的水。一块巨大的河心洲,看得出是两水共同塑造而出的,大雨中,河心洲里,杂树哗哗,杂草瑟瑟,杂花默默,一起深锁在弥漫天地的雨雾里。两水同时得到缓冲,就像两个一口气奔跑数百里的人,在见面前,坐下来,缓一缓,喝杯茶,待心情平复后,互道契阔,再相拥并行。

        两条河的源头都在雪山上,都是一路冲破千山阻隔来到祁连县城的,彼此鞍马劳顿,风尘仆仆,而见面之处正好是一片开阔地。四面高山都在远处,开阔地上,万树招摇,千草迷离,百花次第绽放,两河见面后,徜徉于无边美景之中。却原来,这并非天地为两河预设的战场,而是一块歇脚地,待力量积蓄足够以后,还有更漫长艰险的路程,需要那条名叫黑河的大河,一路突破大山重围,去创造作为一条大河应有的辉煌。



在尕牧农脑儿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尕牧农。事先完全不知道这条山谷里还藏着这么一个村庄,迎面相遇,一眼望出,竟然觉得有些气虚。

        这是门源县境到处都可看见的小村庄,区别只在于,尕牧农的美,有点过分了,那种让人止不住心颤的美。

        尕牧农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尕牧农和下尕牧农,我们就统一叫做尕牧农吧。我是先到下尕牧农,再到上尕牧农的。本来就是一趟走哪算哪的浪游,遇到好地方,那是幸运,遇不到什么好地方,也是另一种见识:这里没有什么好地方。

        门源的村庄都是很美的,在县境浪游几天了,真的还没有发现不美的地方,而当进入尕牧农时,我的心里还是吃了一惊,以至于,有那么不短的一会儿,思绪发生了错乱:我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不是世外桃源,不是身负千年盛名的膏腴之地。这里是门源,一个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的荒寒山区。世界有时候真的像一枚陀螺,当现代之光让人们目迷五色无所适从之时,那些在高歌猛进的现代化浪潮中的后进者,恰好因为传统元素保存较多,反而成为另一个时代的引领者。尕牧农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当人们从楼宇的森林里突围出来后,这里正是一个适合大口喘气的地方。

        徜徉其中,何如抽身其外。尕牧农的制高点是一座名叫尕牧农脑儿的独立山头,山头上悬着一座白色佛塔,在灿白的阳光下,白光连通天地,而佛塔前面的大片空地上,清一色的银露梅花开正盛。灿白的阳光,灿白的佛塔,灿白的银露梅,底色却都是青草地。青草尖上漂浮着的一层白光,好似阳光飘洒在浮云之上,天迷离,地迷离,好一派迷离天地。

        脑儿,故乡黄土高原一个普通的常见的地名后缀,张家脑儿,李家脑儿,前沟脑儿,后沟脑儿,无数的脑儿。脑儿,就是一片高地凸出来的部分,或凹进去的部分,像人的脑袋,有凸有凹。尕牧农脑儿就是整个尕牧农这一块地方伸出来的一颗硕大的头颅。在广场看杂耍热闹,小孩最喜欢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看,不在于看见了什么,而在于那种骑在爸爸脖子上的自豪和傲娇。站在尕牧农脑儿上看尕牧农,就是小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睥睨四方的那种感觉。

        两条小溪流各自从雪山上下来,在一片开阔地见面后,合成一条较大的溪流。小溪流旁边,大树下,掩藏着三五个院落,或红顶白墙,或红墙蓝顶。大溪流两边,大树下,错落着三五十户人家,或红瓦白墙,或红墙蓝顶。河滩里,密布着闲花野草,偶尔有老鹰在空中盘旋。看不出来老鹰有什么打算,也许仅仅是待在窝里没事儿,出来看看天空,看看大地。老鹰好像在专门向人间展示自己的滞空飞翔能力,好大功夫翅膀都不用波动一次,让人怀疑,这只老鹰也学会了使用威亚。

        村庄的两边都是缓坡庄稼地,不是那种被整修成梯田式的庄稼地,而是保留了地形的原始坡度。青稞,洋芋,油菜,间杂镶嵌在缓坡上。给人感觉,不是因为气候或休耕轮种等耕作技术的需要,而是出自审美的考量。一片黄色,金黄灿烂,一片绿色,碧绿莹莹,一片紫色,紫气冉冉。

        门源的色彩都是那种大色彩,色度最高的那种,门源的色块也都是大色块,色泽最铺张的那种。而各色块之间又是互嵌互衬的,黄更黄,绿更绿,紫更紫。而天上的白云,远处的雪山,山脑儿上的白塔,还有白塔下的银露梅,在各种色彩的晕染之下,置身尕牧农,让人恍兮惚兮依稀仿佛,不觉时间在流逝。



在大路上穿梭的鼠兔


        在祁连山南坡的道路上乘车行走,时时会与鼠兔狭路相逢,无论在高速、国道,还是普通路面上。车轮正在飞驰,不敢瞥眼多看道路两边草地上的无尽美景,突然间,一物跳上大路,见有车来,不仅不立即避让,有的顺车奔逃,有的迎车而来,有的索性蹲在大道正中间若无其事。

        这种小精灵就是鼠兔。

        心善的人,胆小的人,见到这种情形,一般都会采取紧急措施,免得伤害生灵。这样做,恰好错了,结果往往与愿望相反。

        还记得一个小小说的情节不,一位老大娘每天在街对过一家酒馆里喝一碗散酒,然后晃晃悠悠,浑浑噩噩,在车流里穿过街道回家,速度,步幅,身体的摇晃程度,她都有准确把握,多年了从无意外,她的过马路的动作神态,也成为街上的一道风景。有一天,酒馆老板忽然良心萌动,酒里向来是掺了水的。他决定让老顾客喝一次纯酒。老大娘喝酒后,依照以往的习惯过马路,因为酒劲比先前大,先前的一切动作要领都有些走样,被车撞死了。

        大道上隔一段就可看见一只被车轮碾碎的鼠兔尸体,看了让人不觉心生凄楚,它们也都是一个个生命啊,上有老下有小的,死无全尸,像古代那些遭受重刑的犯人一样,弄死了,还要暴尸。古代一般都是暴尸三日,而鼠兔则要无限期暴尸下去,直到尸体的碎渣被过往车轮一点点刮走。

        以我的观察,我相信,身罹横祸的鼠兔,绝非司机有意为之,即便有的司机想给鼠兔制造灭顶之灾,但那是不容易做到的,原因在于,两者的体量差距过大了。那么,灾难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大多应该是善心的或胆小的司机,手忙脚乱避让,却让鼠兔陷入手忙脚乱中。

        前面对开过来一辆越野车,车的前方路中间正好有一只鼠兔,越野车丝毫没有要减速避让的意思,好像还踩了几脚油门。我心想这只鼠兔今天小命休矣,往路那边逃窜已来不及,往这边呢,也许正好钻进我们的车轮下。我们的车速放慢了,只见那只鼠兔不慌不忙,原地不动,就像小孩害怕炮仗那样,抱着头,一动不动躲在原地。越野车带着绝杀威风呼啸而过后,鼠兔这才舒展身体,忙活自己的去了。

        有意观察到好几起类似的脱逃避险绝技后,我对这种小精灵竟然生出了敬佩之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真乃小体量而大气概也。

        我这样夸赞鼠兔,必为人类所不能接受。

        站在人的立场上,鼠兔是破坏草原的主力之一,在祁连山南坡,几乎每片草场都留有它们的犯罪现场,从高山草场到冬窝子,从砂石旱地,到阴湿沼泽。它们往往选择在草丛花丛根部打一个洞进去,里面四通八达,到处都是进口出口,谁想堵住一个洞口逮住它们,那你只好傻傻地等着吧,它们早已在另一个出口看你笑话呢。它们耳聪目明,轻微的响动,一丝风影人影,都会惊动它们,它们的逃跑路线早已确定,而且预案中不止一条。它们的思维甚至比人更周密,它们从没有居安的想法,满脑子都是危机意识。

        从审美观感来说,与破坏草原的四大主力相比较,中华鼢鼠瞎眉瞎眼,终生都在阴暗的地下生活,不足与论。土拨鼠呢,真是鼠头鼠脑,一身的奸邪小人样儿,毫无美感可言。这种也叫旱獭的东西,身材颟顸浑浊,一身的油腻样儿,毛色杂乱,看起来有些肮脏。鼠兔呢,兔头鼠身,尤其头部,比兔子小一号,两耳闪闪如雷达天线,双目滚滚机敏万端,静时悄无声息,动则眨眼不见,真是小精灵啊。

        从朴素道义而言,万物万灵都有生存之权,万物万灵也都有自身天生的生存法则,它们生来就是穴居动物,生来就以花草根茎为主食。人类中的诗人不是早都说过嘛:葵霍向太阳,物性故莫夺。为什么要以双标衡量鼠兔呢。

        人言啧啧,而鼠兔无语凝噎。

        既然抬杠了,我们何妨把杠再抬一抬。鼠兔的家园从来就是一片整体的草地,人修建道路时将草地隔开,这就像人类生存的村庄,被国界、道路之类分割开来,人要保持互相来往,就得穿越各种界限。鼠兔也一样啊。它们冒着生命危险,从道路这边穿越到那边,或探亲访友,或去自己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的领地上劳作,又何为不可。

        在人的草原灭鼠行动中,鼠兔既然名列鼠害主力之册,被当做敌人对待,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人灭鼠兔,是为了维持生态平衡,是合法合情合理的正义行为,鼠兔躲避灭顶之灾,确保种群繁衍,也是在执行一种神圣的自然生存法则,在这个事情上,各干各的,这也是一种生存法则吧,犯不着一言不合就上道德法庭,而且定罪在先,呈供于后,将一方神圣化,又将另一方妖魔化。

        跑吧,鼠兔。

马步升(索木东  摄).jpg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自然资源部生态文学委员会常委,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任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800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有散文集《纸上苍生》等十部,有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骏马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