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星辰俯瞰大地

——甘南州著名作家李城和他的散文


王朝霞


        “一个人和文字的缘份,大抵也是命中早就注定好了的……”悟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年轻,正凭着对文学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痴情在文字世界里尽情遨游。读完李城的散文集《行走在天堂边缘》后,我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这样的感慨。我知道,那是内心深处对他的敬仰和折服。

        《行走在天堂边缘》是李城的第二本散文集。在此之前,我已经认真读过他的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和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那时候我还在县上,书到手后如获至宝,短短两天时间就读完了全部内容。跟第一本相比,《行走在天堂边缘》已经是非常成熟的散文集了。里面收录的内容,篇篇堪称经典,以至于过了很久,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其中的某个细节和场景。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李城的自省意识——这个弥足珍贵但却普遍缺乏的东西,时时处处藏在他的文字当中——

        在《桃花依旧笑春风》中他写道:“尽管我没有砍伐过一棵树……但在如此的环境里,我觉得自己不配接受他们如此的礼遇……我想我会以此记住常年面对群山的他们,也记住所有为改善生存环境而辛勤劳作的人们。”

        他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够了解民间生活的多少细节,生活是真实的,而我们习惯飘浮于真实之上,漠视一切,而且心安理得……”

        在《我的哥哥嫂子》中他说:“……对于这个家,我只是个不期而至的陌生人,由于寻找投宿之所,无意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可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变化,离开之后,他们也会很快将我遗忘。情形就是这样,这很正常。面对他们,我们也许会庆幸自己脱离了土地,脱离了永远与土地形影相随的劳累和窘迫。可是我们不该忘记的是,我们的根就在这样树木掩映着的村子里,这样的宁静与淳朴、坦荡与信任,是另一种粮食,喂养着奢华外表之下的真实世界。”

        只有有良知的作家,才会具备这份刀刃向内的自省意识,从而让作品与灵魂始终保持警醒与健康。而文学的力量和价值,恰恰就在于重建和洗涤。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忘记《与苦僧同行》一文中的那个细节:“当我们将要进入镇子的时候,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迎面而来,骑车的人是个戴着墨镜的壮汉,后座上捎着一个女人。我和那个大个子僧人躲闪到路边,可瘦弱僧人未及作出反应,就被撞倒在地。摩托车用最大的嗓门吼叫着,扬长而去。

        他倒在尘土之中,飞扬的尘土还在继续向他的身上撒落。身材高大的同伴看着他,并没有要过去扶他一把的意思。然而他还是站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撞他的摩托,甚至没有拍打一下衣服上粘满的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赶路……”我想,李城之所以肯耗墨于这个不经意的细节,一定是有他深意和目的的。

        2010年12月,他的散文《外婆的山谷》登上国内大刊《散文》,两年后又相继在《散文》刊发《那扇门》《坐在你的对面》等,从此以后便进入一发不可收的局面。创刊于1980年的《散文》是国内第一家专发散文的纯文学刊物,其知名度和严肃性自然不言而喻。李城却凭借着厚实的文学功底和敬畏生命与自然的大情怀,得到了这本名刊的垂青和首肯,连续在《散文》发表多篇作品。毕业于兰州师专中文系李城,先后从事过中学教师、新闻记者和报纸编辑工作。他的骨子里,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固有的清高与作家的悲悯之心。也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总是有着鹤立鸡群的与众不同之处。

        多年来,李城一直行走不停,笔耕不止。因为想“把灵魂交给风,把肢体托付给自然,让自己总是在路上,把尘世的泥泞踏遍。”他先后出版了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行走在天堂边缘》《穿越阿尼玛卿》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和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另一部长篇小说《麻娘娘》在甘南日报连载,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和好评。他的多部作品被《作家文摘》《读者》《感动中学生的100篇散文》《高考现代文阅读》《中华活页文选》等转载或录入,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藏文。2006年曾获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2009年获得甘南州60年文艺成就奖。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成为近年来甘肃省小说创作领域的重要收获之一。

        和李城认识,也是缘于文字。那时我在县上工作,他甘南日报做副刊编辑工作。我寄给报纸的一些零散而笨拙的文字,大部分都被他收留并刊发了出来。对于一个基层的文学爱好者来说,那是莫大的鼓励和肯定。于是,等我们真正见面时,就有了神交已久的故人之感。这也是文学的力量——只有文字,会让人去无条件相信和尊重。那时候我写小小的散文,偶尔也写幼稚寡淡的小说。但我竟在李城面前大夸其口,称五年后要让自己的小说登上某大刊。狂妄和自负这东西燃烧起来真的很可怕,好在李城很冷静:“新闻记者太忙,估计没有相对集中的时间去写小说,你还是先好好写散文吧……”果然,五年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因为李城一直以来的鼓励和鞭策,我写散文的笔也一直没有停下来。

        怀揣着对新闻工作的热爱,2004年底,我也走进了甘南日报社。遗憾的是,我进报社的同时,李城恰好调离报社,去了别的单位,我因此错过了跟他学习和同事的机会。但因文学的缘故,在后来这十多年的新闻记者道路上,我在潜意识中总不自觉地以他为参照和榜样。循着他的背影,我也想像他那样:一支春秋笔,写尽人间事。

        我一直坚信,一个人能走多远,完全取决于他的情怀、格局和见识,而非其他。李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我的观点是正确的。因为语言的独特脱俗和鲜明的自省意识,使李城的散文作品具备了极高的辨识度。他的文字,就像寂静的旷野里突然出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无论周遭的环境是喧嚣还是孤独,你都无法忽略它,因为那是一股力量所在。在李城笔下,小到蚂蚁鸟雀芨芨草,大到苍茫宇宙璀璨星辰,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他总是以最悲悯的目光去洞察世间万物,用最细腻的笔尖一遍遍触摸青藏屋檐上的山川河流,用最乐观的心态一次次抵达自己的精神乌托邦。他始终坚持用笔底下的文字,为这个尘世添一点暖意聚一份向上的力量。这样的暖意与力量,在他的文字里随处可见:“今日断了冷水。拧开冷水阀门,管道倒吸一口冷气,如一头割断喉管的牦牛向世界告别。随即流出一股带淤泥味的黑水,花瓣、草籽和虫子的尸体在缸底铺了一层。奇怪的是,在诸多虫子的尸体中,小小蚂蚁依然顽强地活着,一个个爬出水面,在浴缸里悠闲漫步。我用食指粘起一只蚂蚁,大声说:没有你,就没有我。无论人和蚂蚁,都由地球上的基本粒子组成。一只蚂蚁不存在,人类就不存在,这个星球也不存在。因而尊重一只蚂蚁,至少是我可以做到的……”(《扎仓笔记》)

        “大地之上,所有动物都是人类的孩子。不仅因为它们有着孩子般纯真的眼睛,更由于在所向无敌的人类面前,它们愈加显得弱小和无助。对许多濒危动物来说,我们每一次见到它们的身影,每一次听到它们的声音,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某一天,我们若能跟一只返回市郊的羚羊坦然面对,并尝试走进它的内心,抚慰它的惊恐和慌乱——在那个片刻,人便回到了自己,无愧于头上万物之灵的桂冠……”(《人类的孩子》)

        “眼前总有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头蹲在地边,跟沙沙作响的青稞对话。那是我保留在记忆深处的父亲。他经历过动荡和饥馑,懂得节俭,珍视每一粒粮食。他谨小慎微,维护着自身并不重要的名誉,就如他每天擦拭一只没多大用处的祖传陶罐。后来,一个同样容貌的人也会蹲在地头,侧耳倾听青稞的絮语,那是偶尔回到村子的我。青稞粒在某些宗教仪式里被用作法器,用来击打恣意张扬的邪灵,也用来祝福心境平和的虔敬者。蹲在地头的时候,我仿佛也是个被青稞粒击中的人,不知不觉间完成洗礼与净化,变得跟父辈一样谦卑而随和。”(《青稞简史》)

        对于《青稞简史》,评论家安少龙撰文表示:“这是作家李城用饱含深情、近乎虔诚的态度写出的一篇文字。在字里行间始终有一种温度、有一种感动伴随着我们,特别是写青稞进行光合作用,抽穗、生长的过程,以及农民给耕牛拜年等那些普通的民俗场景,给我们一种特别的触动。文字中流淌着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对以青稞为基础的农事的最本质的理解,以及对那种行将消失的耕作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深深眷恋。”

        安少龙在《青稞的光芒照亮高原的诗意》中认为:“如果说甘南文学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发展史可以表述为是一部由不同主题旋律、不同时代风格的若干‘代’作家代际薪火相传、推向开阔和壮大的历史的话,那么在历史性的意义上,李城无疑是跨越了两个重要时代的‘代沟’(或分水岭)的作家,我们可以把他看作是甘南文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十多年来代际转换之间的一座桥梁。而在共时性的意义上,作为一个兼容并蓄的作家,李城兼容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学辉煌时期甘南作家的厚重、大气与耀眼的文学光芒,又具备了新世纪青年一代作家的先锋、开放与锐气。同时,他并蓄了甘南各种主要文体的成就,在散文、小说、诗歌、文学批评等多个方面都奠定了自己坚实的位置。”

        任何一个伟大的时代,都需要记录。而所谓好的作品,不过就是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目标,带给读者共鸣与安慰、希望与力量。这么多年来,李城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自觉担负起了这一历史使命,让更多的人通过文字抵达了不断成长的甘南。

        作家杨献平在《八位作家,八种方向》说:“无论是写人还是写景,李城的语言也非常精到,无论表达自我还是言及其他,都显得游刃有余且宽容儒雅。这一点,在甘肃散文作家当中还是很少见的。”

        作家张大勇在其评论《穿越阿尼玛卿,那样的山与水,那样的人心》中说:“李城笔下的青藏,是自然万物相依共存的众生家园,是裙裾飘飘的女人们用‘虫子苏醒歌’唤醒的温蔼的家园,是人在其中,可以和山泽原野中与天地的大气流衍以及自然界的奇禽异兽的活泼的生命相接触的浪漫的家园。李城的‘自我’全身匍匐于那被明丽阳光照耀着的雪峰峻岭之下,那些松涛阵阵的高山峡谷之中,那些古老的殿宇和圣者之前,他静静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在看似孤独的心理空间里寻找扶疏的桃花下女孩子腕底那轮擀开的明月……我可幸他‘决然’背离于物质世界,用强烈的一个超越‘李城’个人的‘自我’,留给了我们这样一个也许人人向往,但却并非人人可得的文学青藏、心灵甘南……”

        不得不承认,好的文学作品,一直在影响着这个世界。就像一条河流,它本身并不具备什么意义,是时间的冲刷和人类的认知赋予了它全部的意义。因此,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充满了缺陷、短视和傲慢的。但所幸,我们碰到了那些明亮如宇宙星辰一样的文字。是它们的光芒,替我们驱散了一些黑暗和自满,不断校正着我们前行的路。而李城笔下那些的那些文字,随便抓一把散开去,寂静的夜空瞬间就有了无数颗俯瞰大地的星辰!


【佳作选读】


有些鸟儿我们是看不见的


李城


        我的一位邻居老人说,在没有留下过汽车轱辘印的地方,会游荡着一些快乐或者哀怨的幽灵。黄昏时分,如果你穿过一座僻静的村落,可能就在某个墙角处与他们撞个正着。你虽然瞪大眼睛,却丝毫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倒是那些幽灵会主动闪开,说,看啊,这个瞎子,他踩着我啦。

        虽然我们深感物质世界是不容置疑的,但在真实的生活中,还是宁可相信一些虚幻事物的存在,并在内心为它们预留着共同分享这个世界的空间。

        一次,我在经过甘、川相邻地段一个名叫木道那的藏族寨子时,一群人正聚集在寨口一棵古杨树下,群情激愤地呵斥一个小男孩儿。那男孩委屈地抹着泪,手里拖着一把割草用的长柄镰刀,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我觉得那样对待一个孩子是不公平的,就问其中一位年长的男人,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了吗?

        那人指指老树说,你看看吧,他做的好事!

        那棵老树上挂满了被雨水冲刷得泛白的经幡,还涂着不少酥油,酥油上粘着一团一团的羊毛。在一段空白树干上,有一道刀砍过的痕迹,新鲜的茬口上正在往外流水。原来,拿镰刀的小男孩路经此处,无意地向树上砍了一下,恰好被大人们看见了。他们认为树是不能想砍就砍的,何况那棵树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而是护佑着地方平安的山神的寄魂树!

        人们说,那伤口不光是砍在树上,也是砍在山神的身上啊。

        我仰头看着那老态龙钟的杨树,有着枯瘦扭曲的枝干和稀疏的叶片,树冠上三两个鹊巢岌岌可危。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我相信在寨子里人们的眼中,一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一些非同寻常的鸟儿栖息于树枝,它们无形的翅膀鼓动着透明的空气,正在给整个寨子带来幸福和吉祥。

        是的,在一些偏远村寨,那些看不见的,或者被我们认为是虚无的东西,仍被供奉在人们心灵的殿堂上,并被敬畏的嘴唇传诵得鲜活生动。从古到今,那样的鸟儿一直不知疲倦地飞翔于民间的天空下,因而在青藏高原,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相对应的神灵,即使那些丑陋的石头和树木,也有人一样的尊严和灵性……

        有些东西我们是看不见的,但隐藏于我们的意识里,某种时间便能够真实地显示出来。正是这种对自然的神圣感和敬畏,约束着我们的行为,不断地使我们放弃自私而非分的念头。

        可是我们眼里除了实实在在的物质,什么也没有。就像我在木道那寨口仰头张望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枯瘦的枝干和稀疏的叶片,以及树冠上岌岌可危的鸟巢。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相信山神,更不相信山神会把灵魂寄托在某棵老朽的杨树上,但我知道,那是一种心灵的真实。也许那些鸟儿轻盈透明的翅膀,已经不能承载物质世界之重,它就像藏族民间故事中那个冰做的宝贝,突然受到阳光的惊扰,撒一泡尿就急急逃走了。我们也无法用文字的罗网捕获它,当我们试图张开罗网的时候,它已经了无踪迹。它伴随了人类的童年,一直到现在,如果不是我们遗忘了它,甚至拒绝了它,它一定还会陪伴着我们,直到世界的末日。

        我相信没有汽车辙印的地方会有精灵游荡,虽然说过这话的邻居老人早已故去。而我将继续穿行于青藏高原边缘的村寨牧场,在民间的天空下追寻那些虚无之鸟的踪迹。

——(节选自2006年7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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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城,甘肃省临潭县人,毕业于兰州师专中文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黄河文化研究会理事。已出版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行走在天堂边缘》《穿越阿尼玛卿》,以及中篇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麻娘娘》等。作品曾被《作家文摘》《读者》《散文精选集》《感动中学生的100篇散文》《中华活页文选》等转载或录入。多篇作品曾选为全国或内地省市高考现代文阅读评析范文。获甘肃省首届、第五届黄河文学奖和甘南藏族自治州六十年文艺成就奖。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1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