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诗、文、画集《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作)。
《最后的美》荣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诗歌一等奖。


得知人邻获黄河文学奖了,我感觉并不吃惊,那绝对是他应得的荣誉。因为工作的原因认识好多诗人,以性情狂放、激情似火者居多,唯独人邻却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外表温厚、淡定,谁会想到在他的内心,有一条抒情的河流在脉脉流动……


人邻当过警察,现在作公务员,业余时间写作。在周围的人为工作生活困扰时,他却幽栖在文字世界里,显现出对身边世界的悲悯情怀。


除了前面所说的温厚、淡定之外,他性格中也有敏感、多情的一面,他的朋友在一段文字中这样描写“我和诗人坐在一起,还有几个作家,各自交谈。一个作家与我说到了一个悲恸的词,触动了诗人的神经,他的眼眶即刻红了,泪水满溢。我不觉得意外,一个仍会流泪的诗人,让我心存感动。他用双手的背面揩了双眼,挡住了一些伤感和脆弱,挡住了可信的一面,同时也露出了那一面。”
人邻有空闲时间就与朋友喝酒,很豪爽的样子。但我注意到他喝酒很讲究分寸及节奏的控制,让人想起一句广告词:板城烧锅酒可以喝一点。据说还有一把好嗓子,歌唱得十分婉转也时有高亢,惜我未见。


3月2日晚,记者在人邻家中采访了他,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稍微有些疲惫,但一谈起诗歌,他的眼神就变得温情无限,或感怀、或笑谈、或陶醉,像是被诗神附体。



梨花满天:为什么这本诗集要取名《最后的美》,美在你眼里是不是一种常态化的存在?在你诗歌完成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对“最后的美”的凭吊和缅怀?


人邻:美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现在女孩子们的“晒伤妆”,皮肤的“麦色”,冷漠的后工业时代的机械美,古人是难以想象的。


《最后的美》这个书名酝酿许久,却是偶然得来的。诗集先后起了好几个名字,都不满意。一天忽然想起我一首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书名本来在设计上有英文翻译的,北京和哈尔滨的朋友给我翻译了好几个。他们的英文很好,但还是在意味上颇费踌躇。后来没有用,我也不知将他们翻译的文字弄到哪里去了,如果登在这里,懂英文的人士可以细细咂摸的。


《最后的美》这个书名的由来,没太多想,大约和川端康成有关吧。他有《临终的眼》那样的文字,即便是诺贝尔文学奖也没有使他留恋人世,而终于在“老丑”之前适时结束了自己。“临终的眼”这个词组,又来自另一位自杀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这只是一个略微牵强的解释,世界的复杂很多时候是不能解释的,尤其词语,实在有不可解释之处。好的诗歌一定在可解和不可解之间。


美是短暂的,我们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凭吊和缅怀。



梨花满天:感觉你的个性和城市有种天然的距离,从作品中能感觉到你时常用深情的目光在亲近大自然并试图言说她。


人邻:在自然史中,城市是很短暂的。虽然我自己也是如此地“驯服”于城市,但是在另外一面,我们都在尝试“逃离”。那么多旅游社的存在就是一个明证。可能不大一样的是,我会凝视、感受某些自然的细节。我写过这样的诗:


阴影里蛇的软软腹部
让人觉出,它折来折去的湿濡
而在阴影里的我的腹部
也似乎正缓缓擦过
阴湿的沙地,泥泞和苔草
大地正沿着
我的匍匐在地的腹部,缓缓展开
泥土,草和石子湿润的爱
比我狭窄的视野,更高和亲切
那些从来没有被如此感知的大地
与人有了肌肤之亲的大地
让我陷入不能自拔的,感动和孤独
——《蛇的诗节》


我们和自然的关系其实正应该是这样。我看过法布尔的《昆虫记》,他是一个知虫者,也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们和自然共存的时候,才不会孤独。



梨花满天:你那些有关刀刃的诗,《面对锋刃》、《宰羊》、《整整一箱子刀子》,“刀刃”的意象意味着尖锐、刺入和疼痛,从平庸、粗糙的日常生活中你怎样寻找着属于你个人的诗歌元素。


人邻:我在《鱼标本》里面写过这样的句子:


扇页般的是鳃骨,静穆,而整架的
白色鱼骨裸露、黯淡,一排肋骨
吝啬地别住灰白的空气,
和曾经活过的时光一样
刺一样地挑剔。


这也算是“刀刃”吧。南京的诗人胡弦这样评论这首诗:“空气也可以别住?人邻对空灵之物的强行介入和把握让我惊讶。我想,在词与物之间,人邻大概找到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关系,他对物象的体悟和表达,及由此产生的个中滋味,惟独他自己可以深尝。”


诗人的诗歌元素是会随着内心时间的推进而变化的,但是那些元素过于明显的时候,就可能是坏事情了。有关“刀刃”的诗歌,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是我知道我在写那些诗歌的时候,失去了某种“沉潜”的力量,而那才是我更加渴求的,它们犹如“刀背”。它的力量是“刀刃”不能比拟的。平庸、粗糙的日常生活中既没有“刀背”也没有“刀刃”,它迫使我们离开生活,去寻找能够满足心理甚至生理的“诗歌元素”。“诗歌元素”有它的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梨花满天:马步升对你诗歌的评价是人邻的诗语言干净,美感比较强,有某种禅味,诗作追求一种宁静,和对生活的超然,颇有陶渊明、王维之风。这种古典韵味是不是有意为之?


人邻:评论家只说对了一部分,因为评论家也是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另一面,甚至另几面,要合起来才更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又不能回到陶渊明、王维时代,岂不悲惨!当然,那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好的时代。


对于古典韵味,我可能更多地借助了古人对于词语的节制运用。借助朋友的话:“人邻也像古人那样,是精于炼词炼句的。很小的一个词,在他那里都像宝藏,他会用一连串的意象去打开它”。


人生的伏线谁也不能逃脱的,那是人的命。我得承认,我有时候会缅怀古典。可是缅怀古典是需要成本的,起码得要安静下来。但现在不是一个安静的时代,也缺乏安静的读者,谁会有那样的耐心,这也导致作家写作的改变。



梨花满天:这部诗集从1987年到2006年,整整涵盖了你二十年的诗歌创作,只有短短的一百来首短制,是你写得本来少,还是你在编选的时候自己有一种遴选的标准,如果是后者,那标准是什么?


人邻:这样的编选,一则是出版社的要求,二则是我检视了一下我这二十年的诗作,大约可以给人看看的也不过就是这些。还有的是,我稍稍兼顾了风格变化。严格些讲,其中半数是可以删去的。我不是矫情。不要低估读者的智力和情商,更不要说写作同行。


诗集出来后,我寄了一些朋友。诗歌评论家唐晓渡给我写信说:诗集就应该这样。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一个诗人可以编选的诗歌是有限的。



梨花满天:“宁静,疼痛,力量,不安”你曾说自己的诗学观念,在二十年来发生了不少变化,现在想的最多的“澄明之境”,那是怎样的一种诗歌境界?你抵达了吗?


人邻: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诗人于诗艺更是。诗学我不清楚,那是专门家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太大,我们走不完,但是必须得走。诗人于诗艺的探索也是某种程度的旅行。


“澄明之境”我还不敢达到(笑)。我看过一个故事,有人听了钢琴家的弹奏,忽然落下泪来。人不解地问,那个人说,他(钢琴家)可以死了。


达到“澄明之境”的诗歌太少了。除了中国古典诗歌里的一些,还有里尔克的《秋日》,米沃什的《礼物》那样的诗。那太难了,甚至有人说过如果里尔克没有《秋日》,他的诗歌就会部分失色。那种境界没有一丝渣滓,人的气息完全和自然融为一体,自然的力量和情感就是人本身的。


拥有整个自然的力量和情感(自然一定是有情感的!)的人,他一定是幸福的。一个渺小的人,忽然延展成为整个大地、群山和海洋,他的怀抱里人类狭小的悲哀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梨花满天
:有人担心你的写作太冷了,太干净了,俨然世外入定的高僧。你这样的写作还能延续多少年,未来会不会有所变化?


人邻:我的写作有时候确实太冷、太干净了,但是我不是“俨然世外入定的高僧”,我不敢如此虚妄,我也不喜欢。一刹那间,偶然佯装一下,为着喝茶的样子好看是可以的,但是“俨然”,没有人生气息,平凡甚至饮食男女的卑俗气息,我是受不了的。我很喜欢有人生寻常气息的僧人,可以愉快地说几句家常话。


我也一直在注意和解读两类诗歌,一类是弗罗斯特。从语言的表象上来看,他的诗几乎就是日常的文字,但从它的内部透露出不同寻常的诗意。这样的写法面对麻木的读者是及其冒险的,也因此,弗罗斯特没有继承者。与弗罗斯特相反的是斯蒂文斯。这个诗人使用的是反常的语言,有时甚至连字面意义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就是说,它无法用于日常生活的使用。它所达到的诗歌的效果,也是因为它在语言上的不寻常。


我一直在这两个诗人之间徘徊。尤其是在最近的四五年时间里,我不时地被两者分别诱惑。也因此,我的诗歌在两者的幅宽之间出现了相当的变化(当然也有其他诗人的影响,甚至是重要的影响)。我的有些诗歌是可以清晰辨认我的脉络的,但也有一些诗歌,已经很难辨认出我自己。


这两个人,前者让我觉到了语言进入泥土后又透明地升起来的智者气息;后者让我觉到了语言可以转变成金属、玻璃、空气,可以突兀、诡谲、艳丽和狂欢。比起前者的智者气息,我在某些诗歌的写作里也许更喜欢后者在语言上的“惊险”。也许,我更痴迷于相悖的语言,我热爱它们如同碎玻璃和金属颗粒的质感,在白纸上惊魂划过的一瞬。但是,我不会放弃平实。也许还有别的。



梨花满天:在你的创作中,散文占了相当的分量,怎样理解这种说法:要对人邻的诗歌有更好更深的理解,必须去读他的散文。


人邻: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散文是路的话,诗歌就是路上的意外擦痕吧。但我还是希望读了我的散文之后,再读读我的诗歌,诗歌里面毕竟有更为过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