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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承认,我有一个呼唤糌粑的胃,年龄越长越是这样。

        有些朋友可能不知道糌粑为何物,那是我们藏族的传统主食。如果你去过高原,你就知道,不管行走在高原的哪条路旁,哪条河畔,哪座山下,只要有村庄就一定有一片片葱郁的青稞地,像种植水稻,玉米一样,青稞是我们这里的特产作物。糌粑是青稞炒熟之后磨成的炒面粉。

        我的胃深深地迷恋着它的香味,就像爱吃辣的人迷恋火锅,一段时间没有吃上,就会相思成病。因此,尽管我离开村子生活多年,糌粑却一直是家里的必备。累了倦了,捏一碗糌粑,烧一壶清茶,在特殊的香气里,身体随心慢慢放松,再慢慢地醒来,像雨后的天空,不管是不是已经晴空万里,却总觉得身体又焕发了新的活力。

        小时候有一次跟奶奶去割草,遇到一条蛇。当时那条蛇一定正在草丛里睡觉,而我和奶奶谁也没有说话,比赛似地排成一线加油干活,没能提前给它送上信号,把它吵醒,所以,我们相遇的时候,它已经在奶奶的脚边了。土灰色,身上带有黑色花纹的蛇,保持卷曲的身形,警惕地微微昂起头,一幅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奶奶半弯着腰身不动,冷静地小声呵停我起势的尖叫,她慢慢地把我拉到她的身后,压着嗓子告诉我:别害怕,不要动,不能叫,让它知道我们没有恶意,它就会走的。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蛇啊蛇,我们不知道你在这儿,没想打扰你,更没想伤害你,你看我们这一老一小的也伤不了你,你也不要伤害我们,你先走吧,只要你不伤害我们,我们以后再不来这里了。奶奶一边反复地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地把镰刀重新握了又握,一手慢慢地拉高了挡在膝前的藏装前襟,也暗暗地做好了随时拼命的准备。僵持好一会儿之后,那条有镰刀把子那么粗的蛇,像是听懂了奶奶的话,缓缓地低下头,印证了奶奶的话,慢悠悠地在地上探了探路,最后它可能觉得,即使先撤退也得给我们点颜色才行,所以,从奶奶的脚背上爬过去消失在厚厚的草丛里。蛇一走,奶奶就催我快点收拾回家,说这里草太厚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我听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自己也怕得不行,顺从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奶奶把背蒌往院子里一扔,就势靠着背蒌坐在地上,满头是汗。我赶紧进屋给她端水,她却说:给我舀半碗糌粑来。我一惊:你饿?奶奶却说:不饿,心慌,舔口糌粑压一压。

        我突然觉得自己也需要舔点糌粑压一压。我们俩就坐在院子地上,一人靠一个背篓,一人端一只碗,一口一口地舔糌粑吃。不需要任何佐料,也不需要水,用舌头在碗里一卷,原昧的糌粑粉就到了嘴里,这时候不敢说话,因为糌粑粉还是干的,一说话不仅会喷得到处都是,还容易把自己呛着。闭着嘴,让舌头在嘴里搅动,不一会儿,口水与糌粑完全混合,满口炒熟的香,满心的满足。然后,我们终于可以放松地回想刚刚的经历。

        奶奶说,其实那蛇应该没毒,卫生院的某位医生给她说过,高原上的蛇一般都没毒。

        我笑:那你还怕成那样?

        奶奶把碗搁地上,擦擦粘到嘴上的糌粑粉:那还不是因为你在吗?要是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怕。

        想想她把我拉到身后的动作,我不笑了,默默地品糌粑的香还有被爱的幸福。奶奶穿的是露脚背的步鞋,还好有一层薄薄的袜子相隔。保持纹丝不动,让蛇带着重量的身躯冰凉地贴着脚背滑过,奶奶在那几秒里承受的巨大恐惧只能用糌粑来抚平,除此再无其它。

        也许是从那一天开始,随大人们去青稞地里劳动,我小小心里的感觉与去小麦地和其它地里的感觉不一样了。仿佛专门用来做糌粑的青稞苗都是有神通的,如果不小心折断某一棵,虽然它不会生气,但它一定会痛,我不愿意青稞苗痛。

        从那个夏天开始,每逢青稞起穗,我就会在青稞地里留连忘返,忙着为它们“剪头发”:把穗上参差不齐的长丝小心地掐整齐。那时候在我眼里一个个饱满的穗头,就是一个个喜欢漂亮的同伴,她们整齐的发丝是我与阳光同样灿烂的成就感,我在微风中看着她们晃动的笑脸,常常错过回家的时间。

        多年以后,奶奶早已去世,我已经不记得遇蛇的那片草地,却还记得那一天糌粑的香味,还记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与青稞地、青稞苗的亲切感,尤其怕弄痛苗子的奇怪感觉。

        长大后,我慢慢知道,糌粑并不是我们村独有,也不是世界到处都有,作为藏族人的特色主食,有藏族人的地方就有糌粑。仿佛是一种标记。

        相传公元七世纪,藏王领兵出征,在为军队给养发愁之即,从梦中得到神示:将青稞炒熟磨成面,易于携带,利于储存,便于食用。从此,糌粑,在高原流传至今。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示,但我绝对相信,那位藏王是非常聪明的。青藏高原地广人稀,气候寒冷,物资匮乏。把青稞炒熟再磨成粉,每个士兵发一袋糌粑,一块酥油和一只碗。任何情况下都能抵御饥饿,补充能量:没有条件烧火或没有水可干吃,完全不需要任何调料,像我和奶奶那样。当然士兵们还可以一口干糌粑粉一口酥油地吃,味道很特别,以前我经常那样干吃,现在怕长胖,才不敢放开地吃酥油了。行军途中稍有条件,只需要烧一些开水或简单的清茶,就可以放上酥油,捏一碗糌粑,就着热水将糌粑下肚。何需劳神费力地埋锅造饭?条件再允许的情况下,奶茶、酥油茶、牛油茶都可以上,还可以煮些高原特产,如牦牛肉来就糌粑吃。行军途中要是没有时间烧茶也没关系,遇到山间小溪同样可以用溪水捏糌粑吃。我小时候和伙伴们去山里砍柴,谁也不愿费力地带一口烧茶的锅或茶壶。到了饭点,我们就坐到小溪边,洗净手,拿出随身的小牛皮口袋。那个口袋就是百宝箱:里面有除了糌粑,有碗、酥油、腊肉、牛肉。就着溪水,说说笑笑一切都美味得不得了。

        所以,糌粑是我见过最不拘一格的食物,至简也可,至繁也行,快吃,慢舔完全因势随性。它像一位完全心意相通的朋友,只要需要,不要条件,但求给予,不拘形式。

        我读大学前,村里一户人家早产了一个婴儿,三斤多一点。我陪母亲去看过,像没长毛的猴子一样可怕,腥红的皮肤皱巴巴地直接贴在骨头上,没有一丁点肉,血管像是连在骨头上,也像是连在皮肤上,总之夸张地鼓起,孩子几乎一动不动,但是可能因为他极不舒服,脸上不时做出痛苦的表情,伴随微弱的哭声。在我看来,很是可怕。村里人都说养不活,我也这么认为,只有孩子的外婆抱着孩子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和他一起加油,要相信没有糌粑养不活的孩子!

        开学后我每次和家里通电话,总忘不了问问那孩子的情况,每一次他们都告诉我:好着呢,越长越好了。

        我有些不信,放寒假回村放下行礼就先去看他,他还真是“好着呢”!四个多月不见,完全没有当初的样子,白白净净,大眼睛清亮清亮,透着一股聪明劲儿,虽不是胖嘟嘟的,却已经呈现出体质稍弱但很健康的状态。

        我带着赞叹地问:你们怎么做到的?

        孩子的外婆说:糌粑、酥油、牛奶都是自己家出的,干干净净。越弱的孩子越要用干净的东西才养得起来。

        从孩子那儿出来,我顺着村后的地坎回家。我的眼前,山连着山,山连着天,虽是草枯树黄的季节,一切却通透如翡。村后的小溪结了冰,白哗哗的冰和水在阳光下晶晶亮亮。早归的牛羊踏破冰层伸长了脖子喝水。赶他们的大叔并不着急,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大声和我打招呼。我仰头望他,他背后的天一片清澈瓦蓝,小小的身影挂在上面,梦里一般。

        人们都说现在不是高原最美的季节,但她的纯净无处不在,这个因圣洁而美丽的地方,是我的家乡,是青稞生长的地方。以前看到很多文章把青藏高原称为蓝色星球上最后的净土,不太理解,现在突然就明白了。

        姐姐说:今天妹妹回来了,我们吃火锅吧。

        我说:我想舔糌粑,熬个香香的茶吧。

        阿妈说:好几个月没吃糌粑了,她不想才怪呢。吃糌粑长大的娃,注定是离不开这一口的。

        阿妈说得对,藏族小宝贝们出生后吃到的第一口粮食都是糌粑,有的掺和在牛奶或是奶粉里,有的直接调成糊状喂给孩子。老人们经常把酥油熬化,把糌粑炼进去,让酥油和糌粑完全溶合,激发出最养人的成份,然后放凉凝结,每日根据孩子的需要和承受能力,适量勾兑喂养,也有的直接放一小块在孩子舌尖,让宝宝自己慢慢品味,会吃的宝宝把嘴咂得忒响,成为一家人新的乐子。

        从那一刻,糌粑就渗入并贯穿孩子的一生,陪伴其人生所有的起落酸甜、流水风动。春风得意也好,失败颓唐也罢,回到家里,糌粑永远是最好、最亲切、最温情的陪伴和最紧实的依靠。

        此后的人生中,糌粑就像在放风筝,特殊的香味是长长的线,不管游子要飞多远,从出生开始,一直牵着他的胃。

        也许在很多个忙碌的清晨,他或她都选择更贴近时代或者更便捷的早餐,比如东方的包子或西方的面包。但这样几天或者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的胃会深情地呼唤一顿糌粑:加上酥油用奶茶和的糌粑,可以放少许的盐或者糖,还可以加麿细的奶渣。它们会把糌粑的香味烘托得更悠长。如果时间允许,像祖辈或者父辈们一样,从从容容地打一壶酥油茶,不加一滴水,把酥油、奶渣或糖或盐与糌粑揉捏至完全和匀,一起按紧在碗底,再在上面倒酥油茶。慢慢地在闲聊中喝完茶汤,伸出舌头舔吃被茶汤泡湿的糌粑。舔完一层又倒满酥油茶,喝完又舔下一层,舔完再倒茶喝。

        悠闲到所有世间的事都要往后放一放。

        就像我读大学后第一次放假回家的这顿晚餐,一盏灯下,一家人,一个温暖的火炉,一锅沸腾的茶,一人一碗糌粑,慢悠悠地吃,开心地聊天,休闲,惬意。满屋茶香、糌粑香,亲情恣意流淌。

        身处其中的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一切是多么幸福,直到第二天我得知闺蜜阿姆的父亲去世,匆忙赶去她家帮忙,才知道我们一家围坐一屋,幸福地吃糌粑的时候,阿姆家正在经历生离死别。

        阿姆的父亲癌症晚期,已经一个星期茶水不进了,昨天晚上,老人突然说他饿,想吃糌粑。吃了半碗糌粑糊糊之后,老人容光焕发,开心地连连说:真好吃!太好吃了!我生下来吃的第一口粮食是糌粑,要走了吃的最后一口也是糌粑,好了够了!

        半小时后,老人安静地永远睡了过去,完全没有之前的痛苦,安详宁静。阿姆告诉我:这几个月,阿爸每天都痛苦不堪,已经被这病折磨得完全变了样子,但是你没有看见阿爸昨天最后吃了糌粑之后满足的样子,他没有遗憾,我们做儿女的也没有遗憾。

        阿姆一边跟我说,一边时不时地往祭祀的煨桑炉里放糌粑,炉里的青烟一阵猛过一阵。这是我们这里丧事上特殊的一种仪式,据说,糌粑不能燃成名火,只能熏烟,过世的亡灵在另一个世界可以通过这种青烟得到他在另一个世界所需要的一切。忙碌中,阿姆的家人谁也不忘抽空过来加一把糌粑,不让青烟丝毫中断。

        院子上空青烟缭绕,糌粑特殊的香气在院子及四周流淌。没有丧事上的哭泣和悲痛欲绝,在这飞舞的青烟和香气里,我反而觉得充满了某种希望,逝者已去,生者必将开始新的生活,生活不需要眼泪和悲伤,只需要一个态度。逝者在另一个世界已然安息,已然满足,放下并开始,是生者新的态度。

        去者唯有糌粑相送,来者也唯有糌粑相迎。

        我问过阿妈,我吃的第一口粮食也是糌粑,那么,我的最后一口粮食会不会也是糌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早上我刚吃过糌粑,现在闻到味又想吃了,阿姆家新磨的黑青稞糌粑和新做的酥油,闻起来实在太香了。

        我有一颗呼唤糌粑的胃。至纯至净的土地养育着我。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2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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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文莉,女,1970年出生于四川炉霍。曾从事新闻媒体和地方志编辑工作,现供职于炉霍县驻康定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