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他向后退了一步,我更看不清他的脸了,连同他的神情沉没于黑暗中的是他的声音。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仍使我十分悸动,我为我还能再次与他相遇感到快乐,尽管我心里非常清楚,他是特意来向我道别的。

        梦时常像长着爪子,攀附于孤独的肉体之上,清醒与白昼同时褪去,人终于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往往极度自私残忍且丑陋,撕去伪装,抹去理智。作为一朵会花,我却庆幸终于能于梦中拥抱我的爱人,他远远站着,不言不语,神情落寞,眼神萧瑟,在我的狂喜中保持冰冷的姿态,我的泪水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一遍遍,于于事无补中,期盼不要醒来。

        可梦,就是要醒来的。好比有生有死,有合,便有分,这世上一切妄想总会随时间流逝破灭,总有一套自然理法,尽量保持着中立。于是,我仍旧常常于午夜醒来,擦拭掉泪痕,望向沉沉的黑夜,我想放声大哭,却只能沉默,我的灵魂中分明有一个女孩儿,她爱上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这当然是一件无法启齿的事情。

        我日夜悬心,担心他们的爱情败露,会使我非常难堪,我活在世俗纷攘之间,将各色眼光看得很重,可去年四月林中积雪未化,那个翩跹的男子,独自徘徊的身影,却无法从我的心中抹去。

        故事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当我还只是一枚小小的花瓣,我长久地喝着露水,接纳着阳光无差别的爱,我自给自足,拥有简单的头脑与快乐的灵魂,我几乎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在泥土中醒来。我爱这个世界,眷恋风的香气,我小心地探头探脑,可其实,我只能长到那么高。

        我从没想过,我还会离开森林,我没想过,梦可以飘那么远。那一次,我终于没再醒来,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裹挟着,离开了生生世世的所在。我和我的同伴被成捆地包扎,蜷缩在拥挤的竹篮中,我的宿命,第一次有了改变。直觉告诉我,我将结束一成不变的循环,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却叫我忐忑不安。

        人总是对未知充满恐惧,一朵花当然也不例外。我只能拼命将身体皱成一团,我的脸孔也不再如往日鲜艳。我还是我,却又不再是我,我将前往下一个地方,在一个陶土制成的水瓶里面。农夫的女儿愿意用清水给我额外的生命,我感激地望向女孩儿的双眼,她神色沉静又充满哀怨,于无人的深夜,我第一次,倾听来自人类,最无奈的伤心与怨念。

        窗外繁星如梦,流光似幻。

        我与女孩儿就坐在木屋的廊下,她告诉我她的恋人很快就会回来娶她,她摸着平坦的肚子,告诉我里面装着恋人的骨肉。我懵懂地望着她,不明白骨肉的含义,作为一朵花,我们靠风、靠雨,也靠阳光来壮大我们自己,可是人,靠着爱,靠着信任,靠着愚蠢与盲目,就可以诞下新的生命,这实在让我感到惊奇与诧异。

        第七天,在我的生命尚未完全殆尽的时候,当我还抻着脖子陪着女孩儿等待爱情的时候,女孩儿却在全村人的唾弃下,投入了冰冷的湖水。

        恋人已于遥远的异乡另娶他人,他的妻子温柔美丽、富有端庄。女孩儿在噩耗传来后几乎疯狂,她逢人就说自己即将成为一名母亲,孩子的父亲正是那位英俊的少年。女孩儿的家人在无尽羞耻中企图将她软禁在家中,计划在丑事进一步扩大前,将她的生命了结。父亲和兄弟讨论是用毒药还是绸缎,哪种方式能让羞耻变得短暂,悲伤的母亲在无能为力中数次昏厥。我静静望着这一切,这是离开森林的第一个梦境,我的根茎已经开始在水中腐烂,我只祈祷女孩儿能逃出生天,我希望她能得到失去的一切。

        愤怒的母亲冲出竹篱,将捆绑女儿的绳索斩断,她将女儿的脸捧在怀里,告诉她山高路远总有能活命的地方,她将自己的孩子推出家门,告诉她快跑,越远越好。女孩儿却只笑着拜别痛苦的母亲,她冲进茫茫夜色,手里没有一盏火把照明,左冲右突中她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跌跌撞撞来到了初次相遇的河岸边上。

        萤火虫弥漫在深深的河谷,天上,繁星点点,女孩儿最后一次抬头看天,终于跳进冰冷的河水里面。没有人在这样的深夜目睹她的死亡,她的死亡是被注定的一桩与一件。这件小事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父兄也对她保留了最后一丝好感,母亲的绝望沉没于更深的海岸,她日夜守着我,像平时女孩儿爱做的那样。我的生命在女孩儿死后突然迸发出新鲜的活力,女人在发现了这一秘密后,将我移入更大更深的陶罐,她将我放在自己的床头,如同女儿还在身边那样,我漂浮无根的生命,日夜都陪在悲伤的母亲身边。

        我就这样,流转于世代更迭之间。一朵不死的花在声名远扬后,终将成为人们争夺的对象,我已目睹人类的残酷与不幸,我已体会人类的自私与贪婪,我从这个人的府上,流落至那个人的手中,人们总热衷于月黑风高的夜将我置于幽暗的灯下。女孩儿的灵魂住在我纤细的体内,使我不得不常常替她吟唱幽怨的歌曲,第二天河内的景象常常浮现于我的脑海,女孩儿的尸身纯白无瑕,犹如一朵雪白的莲花,我在极度疼痛的回忆中常常蜷缩起花瓣,对人类而言,这是我更加不平凡的地方。

        价值连城的我,辗转流落于一位落魄书生的手中。我陪着他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读书,他勤奋努力又潇洒飘逸,无论去哪里,他都将我藏在书奁最深的地方。再穷、再窘迫,他都没有将我卖掉的打算,我们相依为命,苟活于乱世之间。

        我没想到,他会为了前程将我拱手让人,我忘了自己只是一朵花而已。原来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不能背叛,只是背叛的筹码还不够大。我的身体突然变得疼痛,女孩儿的模样冲出迷幻的魔境,在悲伤与绝望中,面对书生流下鲜红的泪水。

        我的愤怒掀起无数怨念,狂风暴雨几乎将整个世界吞没。书生在花朵的哀歌中惊慌失措,我始终无法将最深的诅咒放在他的身上,我在最后望向他的瞬间将一切放下。

        那晚的风暴被记录在地方志上,书生得善终,于八十五岁,死在子孙满堂的高官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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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心容,女,藏族,90后,甘肃舟曲人。有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大益文学》《格桑花》《甘南日报》和藏人文化网等刊物、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