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上,高山峡谷里,一座名叫波罗的小村庄。蓊蓊绿林中,座座白塔旁,敬供的松茸慢慢风干,悠悠的经幡把庇佑一遍一遍的诵读,赞拉人民的故事如梦如幻……”采松茸的时光将近,我又开始频繁地做着一种梦。梦见自己在家乡的山林中来回穿梭,拨开荆棘,一次又一次被松茸初探的萌态所融化,心中一阵阵悸动。这种梦是从童年第一次采摘松茸之后便有的,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它会是一直伴随着我的美梦。

        自我记事起,每个暑假,村里的人都会跑到山上去采松茸。我家住在山顶,只需要十几分钟便可以进入山林。听阿爸阿妈讲那些住在山脚的人,天还没亮就起程走上五、六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松茸林。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松茸的魔力。我常常在假日里跟在羊群的后面,过着悠闲而枯燥的一天,感觉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小孩。只有到了夏季,才能在森林里碰到好多同村的人们,他们每日清早从山林的林脚出发,还有很多孩子也跟在后面。山林终于不再寂寞,我常常听见从山林里传来小孩们兴奋的尖叫声,孩子们用充满乡音的口吻叫着各自的父母:“阿爸,快过来一下,我看见一只兔子……”诸如此类的语言。虽然他们极力地掩饰自己报喜讯的声音,以免被周围的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基地。可又按耐不住此刻快乐和邀功的心情。一般情况下,家长们都会很快识破一切,快速奔到自己的孩子身边,一阵阵窃窃私语之后,将松茸收入囊中,孩子们的兴趣更加浓厚了。当然也有一些不会“听音”的家长总是会对孩子们的“暗号”敷衍了事。孩子们都快要急哭了,情急之下只好自己将看到的松茸采摘下来。每个孩子都会经历这样的第一次,有的会比较顺利,将松茸完好无损的采摘出来;有的则比较曲折了,因为有的松茸长在石缝中、树缝里、一切可能生长的夹缝里。或者头大身小,或者头小身长,每一种情况的判断失误,都会导致采摘失败,活生生地将上等松茸变成低等松茸贱卖。面对失败,好强的孩子常常会大哭一场,家长们为了表示安慰与鼓励,会将自己囊中的优等松茸赠给自己的孩子。

        每当下午的时候,人们便会在村头的一角聚拢。看家家户户的收获,将自己采摘的新鲜松茸卖给老板。家乡人都是采松茸的老手了,他们早在森林里将自己的松茸分好等级,用新鲜的蜂蜜草叶子包裹起来。待到下午卖货时,松茸的色泽依然新鲜,惹人爱,香气扑鼻。同一片森林的馈赠,每个人的收获却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已经是公认的“松茸王”了。有的人家忙碌了一天,刮破了衣衫,撞破了皮,却收获寥寥,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自嘲着回家去。我们家属于低调的人家之一,父亲总是不紧不慢地排在最后售卖,默默地接受人们的赞赏,而母亲从不会掩饰自己,碰到的每个路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打探出她的战果,要知道有的阿妈是很善于伪装自己的,明明收获很多,却硬要说自己采的是不值钱的菌,这些套路谁又看不穿呢!至于我姐,她就是个捣蛋鬼,又不用放羊,整天和一群小伙伴“厮混”,每天去同一片深林里摘野果、荡秋千。只有在卖松茸的时候她才会黯然神伤,懊悔自己的贪玩。

        当我赶着羊群回到家已是傍晚了,听全家人讲述森林里采摘松茸与下午卖松茸的事是我每天听到的最精彩的故事。当我听到同龄的小朋友们摘了很多松茸的时候,我总是眼睛一亮,尔后便是深深地失落感。阿妈常劝慰说,采松茸不是我的任务,况且采松茸要比放羊辛苦上千倍。可是对我而言,我错过的却似乎是全世界的狂欢,我不喜欢自己这个特例。可是,夏天的羊群必须有主人的陪伴,否则它们会追随青草翻山越岭迷失回家的路。再或者它们会吃掉旱地里的青稞、豌豆等农作物。

        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也会加入采摘松茸的行列。一天,我仍然跟随在羊群的身后,过着漫不经心的日子。依我的经验之谈,羊羔们每天至少有三个小时是不需要我来管束的。我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山羊们赶到几匹山的背面,在林中的白塔旁磕了几个头,便偷偷地溜进了茂密的森林,开始第一次寻松茸之旅。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松茸会生长在什么地方,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沿着人们常去的方向,扎进了深深的丛林。常常在野外牧羊的我,并不觉得独自在丛林中是一种挑战。事实上,松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那么容易找。我常常被类似的野生菌、树叶、石头、泥土、甚至阳光射下来形成的光圈骗得团团转。也常常被石头、树根绊倒,被树的枝丫突袭横扫,被长满刺的荆棘刺中。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我已经遍体鳞伤了,因为我身着的是牧羊的薄衣,采松茸是需要“装备”的。但我不甘心,我已经跑遍了大半个森林了,我必须找到一朵松茸。终于在漫漫地寻找中,在我已经失去对它刻意地幻想时,我猛然见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泥缝中显得格外的可爱。天呢!是真的!我的心似乎被猛然一击,仿佛看见流星划过般惊喜。一种从心底涌上的喜悦之感漫布全身的所有血管。我小心翼翼地蹲跪下来,仔细的观察它,四下光秃秃的,可以见到周边几米处远。它应该是不久前才露出的脑袋,露出的部分还没来得及变成阳光的颜色。由于树林较深,否则这种藏身之地是不会让它安安全全幸存于此时的。曾听父亲说起过不要从松茸的脑袋大小来判断它整体的大小。我便轻轻地用手拨开它身旁的泥土,试图测量它的深度。真幸运啊!这是一朵长在肥沃泥土中,身体肥实的松茸。长度刚好超过我的手掌,属于上品。而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品中的极品了。四下里静悄悄,这个时间点,人们已经上了山顶,有的已经返程了。林间的温度也有些透凉了,越过山的太阳给山的这边留下一片阴凉。我尽可能小心地摘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朵松茸。用就近的蜂蜜花叶子包了一层又一层,把它吻了、闻了一次又一次。再把掏过的窝盖得严严实实,以便保护好菌苗,来年又会生长。可惜林中无人可以分享我雀跃的心情。我开心地穿出了丛林,来到我的羊群身边,和它们诉说我的幸福。

        夕阳西下,被树林横扫刮伤的肌肤有些隐隐作痒,我手捧松茸赶着羊匆匆回到了家,立即向阿爸阿妈炫耀了我的战利品。很显然爸妈忽视了我的荣耀感,他们只关心我的羊群。然而,这一天对我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从这一天后,我便会做采松茸的梦了,因为有了实际的经历,做起梦来格外身临其境。松茸和着蜂蜜花叶子的清香袅袅而来,萦绕着我,白森森、黄亮亮、黑黝黝,各式各样的松茸在我眼前闪着星光,让我满心悸动。我时而穿梭,时而匍匐前行,时而绕着一棵树转圈,时而被草藤绊得四脚朝天……那朵松茸在第二天的下午,母亲把它卖了,卖了17元。1999年的17元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是一笔巨款,可以买好多东西呢。然而,我却将它保存了下来,“17”成了我最幸运的数字。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便常常要在丛林中走一遭了,因放牧的局限,我只能在山的南面,不能走得太远,但这已经使我满足了。每次采完一朵松茸,我会将拨开的土坑填满,并围绕这个地方转上几圈,看看有没有落下隐蔽起来的“朋友”。有时幸运的话,会发现更大的惊喜呢!因为仔细的留意,就会发现隐蔽起来的松茸留下的蛛丝马迹。由于藏身之处过于隐蔽,它们早已经在草丛中长成大个头了。待我拨开那些泥土和草屑就会大吃一惊,高兴得跳脚,从而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好眼力与智谋。在“收获”的那一刻会将之前所有的疲惫与炎热一网打尽。再有时,也会在旁边发现一些小小的松茸正在在生长。这时要么狠心的摘掉它们以保护自己的基地,要么将它们再次掩藏起来,培养成极品再来摘。要是换了父亲在我身旁,他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它们再次掩藏起来,父亲掩藏松茸是有技巧的。掩藏时绝不能用手或其他工具碰到松茸的肌肤,甚至不可以用眼睛直直地盯住它。否则,松茸很容易夭折,糜烂而死。每次我掩藏一朵小松茸,待我满心欢喜来取它时都会大失所望。可父亲却几乎总能成功。

        说起父亲,他是我们家唯一的高手。自从妹妹接管羊群之后,我便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采松茸的行列啦。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的,但每次回到家都是败仗。我“入行”迟,有时去的时候很开心,回来时收获却不如小伙伴们。自尊心或者虚荣心会让我伤心上好一阵子。偶尔也与父亲同去,我绝不会空手而归。父亲采松茸是有自己的路线的,掩藏松茸的技术极高,甚至大胆。每次把我带到他的秘密基地,他都会自信满满地考我:“看见没?我的宝贝在哪里?”我总是故作镇定地仔细快速去搜寻,力求秒杀他的傲气。“切,不就是在那儿吗?您真是幸运,没被人给踩得稀巴烂。”父亲的宝贝已经冲破掩盖物高高的耸立着,高调得让人心惊胆战。父亲吻一吻那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小东西,满意地收入囊中。当然了,父亲也不可能每一次都成功,也有失误的时候。比如,由于时间没有掐算好,到了采摘的时间会扑个空。这时,父亲会感到非常惋惜,在他看来,他失掉的不仅仅是一朵松茸,失掉的还是自己的谋算和期待,甚至是一块秘密基地。这时在一旁的我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说实话,我不太在意那一两朵松茸,我更喜欢在他得意洋洋的时候奚落他,而不愿见证他失望的神情。不过,即使有这样不幸的事情发生,也有可能在这一天里发生逆转。比如,在旁边发现一个更隐蔽、更大个儿的极品,或者在悻悻离开的途中邂逅更大的收获,之前的不快又烟消云散了。跟随父亲采松茸的日子比我单独去采摘松茸要辛苦上百倍。父亲虽然年迈,但在采摘的过程中毫不懈怠,看似缓慢的步伐,却几乎从不停歇,永不知疲倦。而我时常在闷热时躲在树下乘凉、打盹、玩耍。我跟不上父亲的脚步时就会遭到责骂,不如自己一人来得潇洒自在。

        当我再大一些时,我也会约束自己的懒惰,有时还会主动要求与父亲一道上山。我喜欢带上足够的水与干粮,而父亲则喜欢轻装上阵,包里只装几颗自家炒的的胡豆或者几个青苹果,简单的充一充饥。可每一次追随父亲的脚步,我都很吃力,而父亲是不会因此而为我稍作停留的。这时,我常常感觉父亲不太慈祥。我每一次都因为太累而过早地吃掉自己带的所有食物,心生怨恨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而父亲这时还要将自己胡豆或苹果疼给我吃,有时甚至将包里的松茸剥掉皮给我充饥。想到自己之前的怨恨,又无地自容了。与父亲采松茸的一天是扎扎实实的一天,在返程的途中,我都感觉自己脚步踉跄,走到有山泉的地方,我定会一顿牛饮,简直太痛快了!父亲的背包明显因为松茸而得意的鼓着肚皮,而我的包却像扒尽了五脏六腑的鱼,寂寥地随着我的脚步摆动。这时,我便主动接过父亲的背包来扛,感受幸福的重量。也就是在这样一个个平凡辛劳的夏日里,我默默地跟随在父亲的身后,体会来自父亲的艰辛与庄严。在那个时候,我眼里的世界也仅仅是这样的:一片有松茸的森林,一群艰辛的人们,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还有那重重叠叠的群山弥漫着浓雾的世界。我知道一定还有另外的世界,但不知那个世界是否比这个世界更宁静安详。但未知的那个世界是祖祖辈辈对我们的希冀,是我终将要揭开面纱,要去闯荡的世界。只是现实的路,我还要一步一个脚印。

        回到家,往沙发上一躺,感觉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幸福了。母亲往往去得晚也回得晚。倘若母亲还没有回来,我们便会先倒上一壶凉茶,以免母亲回到家中忍不住喝生水解渴。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单纯爽朗的嘉绒阿妈。她从不会掩藏自己的喜悦与忧伤,当她故作失望而又掩盖不了眼角与嘴角的笑意的时候。我会微瞟一眼她那微微隆起的蓝布藏衫,然后毫不留情地揭露她。“哎哟哟,今天的阿妈不错哦,踩到牛屎了!”她便会一秒破功,噗嗤的大笑起来。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这一天是多么多么的幸运,在什么什么地方碰见了一个多么多么大的松茸……一边说还一边夸张的比划着,乐在其中。看见她在汗水中凝结的发丝混合着青冈树叶,我能想象她这一整天如何在焦热的丛林中攀爬。我们总是被她单纯可爱的举动深深地吸引。一家人到齐了,便要去村口卖松茸。收购松茸的老板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一位大哥哥,我常常因为收入太少而被他奚落,奚落完之后又会多给我几块钱作为对学子的一种鼓励。

        一天在疲惫与忙碌中度过,吃完饭后,又要割草,整理庄稼地。夕阳西下,夜色渐浓,热气全褪,渐感微凉。一家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却不由自主地谈起当天的松茸,这时大家已经无暇追剧,被折磨了一天的筋骨也开始作祟。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一个好觉足矣。而对于父亲母亲来说,各种疼痛却在宁静的深夜开始入侵,把整个夜抻得更长,直到黎明的到来,又开始新的战斗。

        讲到这里,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将“采松茸的生活”美化了很多。一年中松茸的采摘季只有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对于村里人来说却是惜时如金,扎实的三个月。每一天都是早起晚睡。在这段时间里常常是火辣辣的焦热与雨季的交替。无论哪一种天气都会将原本辛苦的日子变得更加辛苦。三个月来,不知要被暴晒多少次,不知要被雨淋过多少次。可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村寨就仰仗着这片森林的馈赠。所有白手起家的生意,靠知识改变的命运都要仰仗这片森林的馈赠。

        高中时期的我略渐成熟,我开始憎恨这片森林。因为,它让我无数的日子在风雨中等待家人平安归来,我愤怒不得不采摘松茸的命运,我愤怒父母亲为松茸不顾个人身体的付出。我愤怒世界之大,我们能够依靠的却只是这片森林。可是,如今我却很感恩、很怀恋这片森林。我读了大学,如今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看到了更广阔的的世界,有了更多创造未来的条件。我却依然在暑假到来之际,对回归这片森林充满了期盼与热情。或许,我采摘的不再是松茸,而是那份渐行渐远的回忆。那里有我的根,有我最爱的人,有像白石头一样纯洁、干净的灵魂。

        或许,每个人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地方、那种环境,就是一个人最原生的影响,一个人毕生的宿命。而我很幸运生长在这片森林,获得的人生准则也来自这片森林,毕生也要像松茸一样活着,无论出身,弥足珍贵,还很坚毅。

                                       

邓义琼.jpg

        邓义琼,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小金县人氏,阿坝县双语中学高中汉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