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云梦

1970年2月下旬的一个傍晚。
我和我的战友们早已整好了行装,准备去执行新的任务。
据说新的值班点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那里关押着一些很重要的“犯人”。
我们主要任务是监护,具体为监护对象做到四不:不死,不跑,不见面,不串供。
他们分别单独住在一间约有八九平方米的斗室里,一个大约只有十来瓦的灯泡高高地悬挂在屋顶上,光线极其昏暗。
房内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就是暖瓶和洗脸、刷牙的用具。其他的用品,如刮脸刀、剪刀、钢笔等,凡有可能会伤害他们的东西,统统都放在连部里。
他们每个人的窗户上都安了一个漏斗状观察窗,哨兵在外面可以看见里边的一切,而在里面却看不见外面的任何动静。
在这些人中,除了彭德怀元帅、谭政大将、罗瑞卿大将、黄克诚大将,就社会的知名度而言,恐怕十世班禅就是最高的了。
他不仅是西藏黄教两大活佛之一,而且还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的副委员长。
我到什房院的头一天晚上就见到了他。
活佛虎威

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的确与众不同,他身材魁伟,膀阔腰圆,个头儿至少在1.85米以上。他是活佛,自然不留头发,因身在“囚室”中,对此他也不是太讲究,大约是半月左右理一次发。
班禅大师当时只有32岁,身体比较强壮,脾气相对要显得急躁些。
班禅大师3岁就被当作活佛供奉起来,有多少人为他服务是可想而知的,他不习惯在房中解手。
那天,上一班的带班员大概是提前离岗了。
班禅大师接连向哨兵报告了3次需要解手没有得到回应,他终于耐不住了,大吼一声:“把门打开!我要解手!”说着,拳头就砸在了窗棂上,整个玻璃都被震碎了。
那天是我准备接班,我到哨所的时候,他已经发过“虎威”了。
这一件事他虽然处理得不够理智,但我明白,责任在上一班的带班员,而不在他。
所以,对这件事我们就保持了沉默,并没有责怪他。
第二天,排长命人出去划了几块玻璃,重新给他安上了。
大师念经

班禅大师有个腰疼的毛病,大概是风湿性的,每到阴雨天就会发作。为此,他专门买了一个热水袋,睡觉时,灌一袋开水,把热水袋放在腰部,以缓解疾病的折磨。
大概正是因为他有这么一个毛病,就破例地受到了一点小照顾,白天可以躺在床上看书。
在什房院,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室外活动,他的几乎所有时间和全部精力都用在研究佛经上了。
但他也有烦恼的时侯,那时就会躺在床上大声诵经。声音很大,谁也听不懂。
这天,我刚来到哨所,从他的房间里就传来了哇啦哇啦的读书声。
我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用不友善的目光瞟我一眼,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继续大声诵经,而且分贝比先前又增加了。
我看看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诵经的声音低一点好不好?”
“我……就……就是……这个样子。习……习惯了。”
他讲汉语本来就不是太自如,每当紧张的时候,说起话来往往会显得有点结巴。
开水事件

那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事。
吃罢早饭以后,炊事班就会烧上一大锅开水,然后,舀到两个水桶里,由带班员分别送到他们的房间。
这样做天热的时候还好些,天冷时就麻烦了。
开水从一号转到八号时,基本上就不冒热气了。
这天我刚上哨,炊事员就把两桶开水提了过来。
当我提着水桶走进班禅大师住的房间时,水已经没有热气了。他看看水桶,又看看我,问:“这是开水还是冷水?”
我说:“当然是开水。”
他说:“开水怎么不……不冒热气?”
我说:“一是天冷,再说又转了这么多房间,时间也久了些。”
他说:“这样冷的天,喝冷水谁能受得了?在这个小院里,我最年轻,喝点凉开水也无所谓,他们都是老人,需要热一点的开水,应该关心他们。”
我当即表态:“你的意见很好,我们会考虑的。”
从第二天开始,带班员上哨的时候,就把他们的暖水瓶提到厨房去打水了。
维权行动

班禅大师是青海人,他生在青藏高原,长在青藏高原,养成了北方的饮食习惯。他不喜欢吃大米,每次只盛那么一小勺,就吃那么一点点。若碰上吃馒头,他至少要吃五六个,若吃包子,十七八个也不在话下。
班禅大师对每天只有一次的室外活动是非常珍视的。
在五号、六号住房的墙壁上,有一个挂钟,是带班员专门用来掌握时间的。在什房院这帮人,没有谁对这个挂钟感兴趣,只有班禅大师比较注意这座挂钟。
每次轮着他到室外活动的时候,他都要漫不经心地看一下表,回来的时候再看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点。
有一天,正是他的室外活动时间,突然,师部来通知,说专案组要提审罗瑞卿大将,轿车已经来了,他必须回避一下。因为,按规定他们之间是不能见面的。
他被带了回来。
在他的住房门口,他突然停下了,回头对带班员说:“今天的活动时间不够,还差15分钟。”
带班员说:“今天是特殊情况。”
他说:“我不管什么情况,我还得活动15分钟。”
他不进屋,带班员也没有办法。
那天,正好是我负责押送,我已经推开了罗瑞卿大将的房门。
他仍站在门口不肯进屋。
我掩上4号的房门,来到他的门前。
我说:“你怎么不进屋去?”
他说:“今天的活动时间不够,还差15分钟。”
我说:“今天有特殊情况,你先进去,明天给你补上。”
他一声不响地进屋去了。
下哨以后,那个带班员把这件事向排长做了汇报。
挂钟风波

谢排长听说这件事后很生气,他认为,挂钟是为哨兵服务的,不是为他们服务的。
第二天,当班禅大师到室外活动时,他就命人把挂钟摘了。
那天,班禅大师在室外活动的时间相对长了些,带班员有意识地把前天耽误的时间给他补上了。
当室外活动结束后,他回到住房门口,抬头不见了挂钟,脸就阴了下来,他没言语,就在屋门口席地而坐,双腿一盘,这架势就是告诉带班员,他不准备进屋了。
一个战士到班里叫我,我就来到了哨所。
他说:“你说要补上的,为什么不补上?”
我问:“你怎么知道没有给你补上?”
他说:“既然补上了,为什么还要把挂钟摘了?”
我知道摘挂钟这件事排长办得很不妥,只好撒了个谎,说:“对不起,挂钟坏了。”
“坏了?”他有点不大相信说:“早不坏,晚不坏,我刚提个意见它就坏?”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只好假戏真唱,说:“挂钟坏不坏还要分个时间吗?你没提意见时它可以随意坏,你若提了意见它就不能坏了?”
他停顿了片刻,说:“好!我看你们还挂不挂出来,若是挂出来,那就说明是真的坏了。”
我立即找到排长,要回了挂钟,第二天,就命人挂在了原来的地方。
这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我离开什房院之前,专门到他的房里看他。
我走了。后来,他也走了。
1980年,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再次当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的副委员长。
1989年1月9日,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赴日喀则扎什伦布寺主持班禅东陵扎什南捷开光典礼,因操劳过度,心脏病突发,不幸于当月28日20时16分圆寂,享年5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