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闭上眼睛之前,我看了看左手上的运动手环,刚好是下午五点。我不是刻意要在五点闭上眼睛,也并不是每次都选在这个不太适合睡觉的时间点躺在床上睡一场好觉。今天纯属我平常生活当中的一次意外。
        从一场梦里醒来,我迷糊地看了看运动手环,上面显示时间是六点半。也就是说,我在最不适合睡觉的时间睡了一个半小时。记得睡觉之前,我往窗外看了看,那时太阳还好好的挂在天上,可等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外面只剩下黑。我错过了一次太阳的西落,当然还会有很多我无法预知的东西错过在那一个半小时里。
        突然沮丧。为错过的不知名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无法揣测到的东西莫名的丧气。这种感觉让我难过,仿佛他们是我永远丢失在这辈子里的东西。
        但我了解自己。我会马上反驳自己刚刚用过的那个词“错过”。我总是喜欢一本正经的沮丧自己,立马又荒唐可笑地反驳自己。这很奇怪,可这类事情时有发生。有时我怀疑,自己的身体里至少有两个“我”或者多个我存在。他们并存,可并不太和谐,他们唯一能达成共识
的是他们只能依附我的躯体而生存下去。他们在乎我,却又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不放过对方的时候,眼里只有对方。我的存在只限于他们安静下来,依靠着我不向对方说话的时候。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阐述我能感知到的他们的对话,用 A和 B试试。
        A:“错过”这个词你没必要反驳,因为在今天下午的一个半小时里,你确实错过了很多东西,除了西落的太阳,还有一场细碎的秋雨。
        B:我那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活着。我遇见一个很诡异的东西,他纠缠我,想杀掉我,我和他搏斗,我斗不过他,于是我逃逸。那个世界对于我来说丰富、怪诞、刺激,我并不认为错过了什么。
        A:我从你脸上看不出任何“沮丧”,现在的你充满激情和斗智,但你刚刚确实沮丧过,你是一个十足的骗子。
        B:沮丧的情绪是在我醒来看见黑夜来临。黑夜总让人孤独和落寂。特别是一个人在面对黑夜来临。在这之前,我对睡梦中的那个世界充满着迷恋,哪怕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逃逸者。
        A:你是在狡辩。你分不清自己,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B:你太客观,太非黑即白,你认为那是你,在我看来,
你在质问我的时候,你也是在质疑自己。
        ……
        我不想再这样写他们的对话,我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A和 B纷纷退去,只剩下躯体的我、世俗的我、真正活着的我面对越来越深的夜。而他们对于这一切将不会负任何的责任。
        我时常感觉到两个世界的存在。他们很近,近到就在咫尺;又似乎很远,远到天涯。我对人闭上眼睛之后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到来充满着好奇。我经常做梦,但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一次自己是怎样从这个现实世界走向闭上眼睛之后去的那个世界的那条路,也没有一次梦见过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现实世界的那条路。我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我隐隐感觉到有种东西故意在阻隔让我们知晓两个世界之间的那条路。怕寻觅?怕记住?怕打破?怕它真正成为一条路?当知晓这些之后,不可否认,我对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都充满着想象,对每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树洞陷在土地里的黑洞都充满着好奇,我想它们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在寻找却没有找到的通往两个世界之间的路。
        前段时间我写过一篇有关树洞的故事。那棵枯树长在一片荒野里,荒野无边无际,到处都没有路,到处似乎又都是路。那是一个仿佛给了人很多选择的地方,但实际却根本没有选择。在那样一个充斥着绝望和无力的环境里,一棵枯树独树一帜、鹤立鸡群,从某个方面来说,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中,它给了一个个流离的人一条路。人都会朝它走,当人走进它时,才发现那棵枯树里长着一个能通天通地的树洞,有人在树洞里偷偷生活,偷偷穿梭在外人有所不知的世界里,这是我塑造的最理想的通往未知世界的一条路了。
        我对“路”的创作百写不厌,我在写路的时候,充当的也是一个迷茫的寻路者。
        小说《最大人物》,我依然写到了一条路。一条狗给主人千辛万苦挖的地下通道,一条突破主人公心里阴影的路。当主人公强巴从地下通道走到路的尽头时,从头顶泻下来的一束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主人公心里想的是:这束阳光是自己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一束阳光了。当写完这句话时,作为创作者的我百感交集。
        小说前面还有写路的文字,那些路更具意向性,代表着这个时代人心的浮躁不安,但我更想表达的是一个坚守之人的可贵。在小说中,我给强巴找到了一条能避开他恐惧心理的路,可我知道我要给强巴的这条路并不是一条最好的路,这让强巴缺失了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美好和最后似乎让强巴这个人物形象变得“弱”了一点,这不是强巴的错,是我的错。作为一个空村的坚守者,作为一个长久忍受孤独的人,作为一个只能和梦生活在一起的人,我再不忍心伤害他了,我是爱他的,心疼他的。在文字中,我给了强巴最大限度的温柔,那条我创作出来的叫月亮的狗也给了强巴最贴心的爱。
        我总想在小说中时不时的脱离一下现实。我觉得魔幻性创作会让一篇贴近现实的小说活起来。于是我创作了一个历经千辛万苦寻找一个好地方的强巴母亲形象,在文中我让她的形象变成了一匹马的样子,拥有马一样的蹄,马一样的毛。还有那条狗背着前主人的骨灰一路寻找回到凹村,在小说中,狗是有人的思想的。
        最后,我想说说我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落寂的村庄、这样一个孤独的人、那样一条狗。去年,为了创作系列散文,我一人去了一个村庄,住进了一个朋友为我提供的她家的老房子。去之前,朋友说,你确定能住下来?我的回答毋庸置疑:当然。朋友笑笑,笑得很有深意,我当时不解,也不想解。我早知道那个村庄,那是最符合我写当时选题的地方。
        第一天去,我只做了收拾屋子的事情,朋友家老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第二天,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村子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村子,石房、荒路、枯树、裂墙,树上有几只乌鸦叫,每家每户的门都用一把铁锁锁着。没遇见一个人。我一人坐在一棵老树下读一本小说,晚上开始写我的散文。第三天,我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同样没遇见一个人。我朝一条小路走,那条小路越走越荒,我突然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我拼命的往回跑,路上遇见一条狗,瘦瘦的歪歪倒倒的,一看就好久没有吃东西了。我一路哄骗这条狗让它陪我走,它也确实跟我走到了家,我给它喂了一些我吃剩下的东西,狗吃得饱饱地走了,后来我就再没看见那条狗。第四天,我不想出门,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废弃的村子里,我还敢往哪里走。第五天,我需要出门去找些柴火做饭填饱肚子,当我正埋头把一些柴火抱在怀中往回走时,一个村民突然在一个拐角上给我打招呼,我吓坏了,怀里的柴火全掉在地上。在一个久不见人的村子,我突然害怕起人。第六天,我索性离开了村子。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恐惧,无法表达的恐惧。
        有了那几天的经历,我得为我最后的恐惧留下点儿什么。于是起笔,但最先我并没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只是想以散文形式展现,可最后它成了一篇小说。不得不说,人生处处都是意外。
        再聊几句散文《三七二零》。有八年的时间我是坐公交车上班,在那八年公交生涯里,相信只要挤过公交的人都知道那种滋味,何况还是八年,不过时间是最好的魔术师,我从最初抵触到适应自寻乐趣,最后觉得坐公交也并不是一件特别让人烦心的事。让我改变初衷的是来自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事,他们饱满而丰富,粗粝而底层,真实而贴切,作为一个写作之人,这些何尝又不是最好的素材呢?唯一遗憾的是当我用笔去触及他们时,我感到自己并不能真正深入他们,我像个局外人,但我又不是一个局外人,我就像《三七二零》里面的那串数字一样无解和困惑。
        我知道 A和 B要醒了。他们将针对我本来要写成散文最后又变成小说和为什么不能深入去写有些东西的事大谈一番。我得避开他们。
        看看左手上的运动手环,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不知道从下午那场最不适宜的睡眠之后,几个小时我坐在电脑前又错过了外面世界的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错过,至少一篇创作谈在我的word里画上了句号。
        关掉电脑,再不多说了。我想说的,可能并不是自己能说的。
        夜已深,我要独自面对一片夜的暗。

作者简介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18年获四川文学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