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写作与地方性

        环视当下的青年创作,无论是五四现代文学意义上的地域性,还是弥散在小说空间中的强烈地方色彩,“地方性”依然构成这代人写作的重要辨识维度。东北的国营老厂,上海老社区街道,川渝的地方风物,绵柔清秀的江南风情,潮湿的南方小镇……如果说“到世界去”是前一代写作者对全球化时代的理想主义猎奇,那么持续依赖于故乡的写作,某种意义上则是新的青年创作者的自觉选择。回归“邮票大小的地方”,不仅仅是呈现福克纳那样以美国南方小镇为原型所虚构出的灿烂深邃文学世界,在中国,这更牵扯到费孝通意义上的乡土社会与城镇经验,也关乎新一代的年轻人如何叙述自身的来路,检视、回望、总结一代人的精神史演变历程。从地方性出发的感觉结构,焕发成为强烈的创作冲动,形成独特的审美经验,从中也折射出他们的反思——如何回到地方性并且坚守其传承价值?如何从充满“光亮与险情”的地方性中挣脱,形成更广阔的写作面向?青年的创作是否应对“地方性”有更高意义的追求?本期新力量邀请到周荣池、沙冒智化、索南才让三位写作者,从散文、诗歌、小说的不同路径,梳理地方意识在自身创作中的肇始与弥散,并思考如何将个人经验与普遍性视野结合,从“局部”中展现出更广阔、多元的现代中国。


——主持人 康春华


沙冒智化:我的任务是不浪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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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冒智化,藏汉双语写作,自由撰稿人。现居拉萨。


        小时候,在老家的山上放牛羊,放眼望去能看到远处稳坐如父亲的扎尕那山,抬头能看到群山背着云朵在天上悠闲漫步,低头能看到像大地的血管一般流淌着的每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水,这些在我的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赋予了我无穷的想象。我时常坐在山头上,迎着或温暖或凛冽的风任那些想象在脑海中驰骋,不断向往着远方和格萨尔王说唱中的每一个大将。比如想象着高大威猛的的擦香丹玛将军骑着骏马拉着弓箭、一箭射穿十几个敌军的场景。这些生活场景以及神话传说故事等,一点点成长着我的想象和思维,充盈着我的灵魂,对日后我诗歌里的真善美产生着一定的影响。

        9岁那年我剃度皈依沙弥戒,开始了15年的僧人生活。在这15年中,通过翻阅典籍和跟其他僧人学习,我对藏传佛教以及藏族文化有了自己的认识、了解和思考,这个过程催生了我的诗歌创作。我了解到藏民族有象雄文明和雅砻文明,这两种文明追求的都不只是解脱人类的生与死,注重的始终是学习人更像人的过程,这是了解藏族文化的一个基本方式。藏传佛教里有六个空间,给了我六种思维,我认识到诗歌用这种思维,能够达到一种心理理疗的效果。而创作诗歌的诗人必得触碰到世间法,懂得生死的循环是一种非常理想主义的生死观。这样的诗作给人类带来了一种超越现实生活以外的心境,这种心境与几千年前高原上存在的象雄文明和雅砻文明中早已有之并延续至今的生死观有关。这也是藏民族古老的建筑艺术、绘画艺术、诗歌艺术、哲学、生态教育、民俗风情构成的文化底蕴及独特魅力。而这些也是藏族诗歌存在和需要存在的意义,以及诗人要传承下去的重要部分。

        当然,我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几千年前,这个高原的民族寄存在生命里的民族特色都一一被写进书里让后人去发扬。凡是经得起岁月敲打和时间考验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诗人仓央嘉措从民间口头文学中汲取智慧和灵感,创作出的文学作品被世人传诵至今,在世界范围内都产生着一定的影响力。但我也看到一些年轻的写作者,作品中只有一点地域的名称和一些符号,没有对藏民族文化的继承,作为一个年轻的写作者,如何继承、如何创新,这一直引发着我的思考。

        2007年,我离开家乡去了拉萨。其间,我当过酒吧歌手、夜校教师、餐厅老板、厨师、平面设计员。工作之余我常去拉萨河边,静静地坐着跟它待一会儿。看着拉萨河的流动,我心中的彷徨和苦闷渐渐退去,内心变得宁静安详。慢慢地拉萨河成了我倾诉的对象和心灵的寄托。我在拉萨河里放过我的诗集,把河水当做我内心最忠实的读者。我喜欢青藏高原的山山水水,也喜欢这些山水所呈现出来的大自然原本的美丽、干净和安宁。生活在一些特定事物构成的环境里,我熟悉并喜爱这些事物,因此我常把石头、唐卡、盐巴等东西放进诗歌里,并赋予它们感情和温度。我试图用这些散发着生活气息的元素来接近文学本应该有的现场感,而不仅仅只是站在远处说大山背后有一条河那么简单。我在努力避开一种不去深入、不去感知的写作模式,努力避开那种对身边的事物高高在上,一笔带过的简单式写作。我的汉语(之前学过小学二年级上册的汉语课本)是2010年开始自学的,我是一个在写着错别字中不断长大的藏族诗人。同时,也因为对汉语的无知,无意中为我创造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语境,形成了一些陌生化表达。为了学习语言,我平常喜欢和老人们聊天,因为老人们是语言的宝库,他们把生活走了一辈子,有很多生活经验,说出来的语言中有特别多的文学化的表达,而文学最终抵达的终点也是人群之中。

        我记得第一次读藏语(包括藏语中的古印度文学)以外的诗歌,是读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诗《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之后陆续读了一些唐诗的翻译本,有了一种想让自己及自己的诗歌从大自然里长出来的感觉。再后来读到国内的诗人海子、顾城、北岛、舒婷、西川等人的诗歌,再后来读到国外诗人泰戈尔、惠特曼、庞德、博尔赫斯、洛尔迦、狄金森、特朗斯特罗姆等诗人的诗,我更加相信诗歌是没有国界、没有肤色歧视、没有想象限制的世界。所以我放下所有的工作,把阅读和诗歌创作当做了自己的理想和一种生活方式。我对诗歌有很多疑问,这能激励我不断阅读和思考。比如,我时常思考如何用诗歌的方式去呈现日常的生活,思考如何更好地描述那些正在快速变化的现实。好的诗歌写作是在平淡的生活中深刻思考,这是我对诗歌写作的最大敬畏。而生活赋予了我很多不同的经验和独特的经历,所有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现在这个我的构成要素。

        每次谈到诗歌,我都害怕有人说出诗歌必然是这样或者那样的,把一种固定的模型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对着我说:“不要再去折磨你的脑子了,诗歌就是这样的。”我最怕这种所谓的权威和自信以及对诗歌的态度。作为藏族诗人,我知道,我的任务是不浪费文字,是从舌头上,挖出每一个字,然后放进身骨里,让大脑慢慢把她养大,最后放回属于她的一张纸上,骂我,打我,爱我!


原刊于《文艺报》2021年1月22日7版“新力量”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