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康巴高原,刚下过一场大雪,山脚的雪在强烈的阳光下,化成一道道水沟,流向公路两侧。积雪被汽车车轮碾压后,中间留下两条一尺多宽的泥泞小道。时而山风吹过,疏松的雪又被拂回来,有时一股小小的龙卷风,把雪扭成一根雪柱,象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用雪做成画笔,在雪地中狂草。雪与水、水与泥浆冻结在路中,看似平坦的公路,却时刻隐藏着危机。
        李明把摩托车挂在一档,慢慢地在溜滑的路上行驶,两只脚分别在地上一划一垫的做着支撑。由于长期使用一档,刚上山顶不久,摩托车就因缸体高温而熄火了,于是就停下来等发动机冷却,就这样走一会儿又停下来,才走了个多小时,链条又坏了,等他修好链条,天已渐渐黑下来。
        从国道转向乡村机耕道时,几乎就是下山了,视野中白茫茫一片,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两只手已被冻得麻木,厚厚的皮手套被风雪冻结上一层冰块,又随着手腕的活动脆裂。他扶了扶要被抖掉的墨镜,望着远处的雪山,李明知道,天黑前不到达奔达牛场,恐怕就麻烦了。
        李明是雅安人,今年才到雅江做贩卖牦牛肉生意的,人生路不熟,在姑父的带教下,来过奔达牛场几次,现在姑父有事回了雅安,一切要靠自己,想到家中的老母、结婚才两年又有病的妻子和还不会走路的儿子,李明加大油门,在铺满冰雪的乡村路上疾驰。
        “咣当!”摩托车从冰雪路上带着李明滑向路旁的排水沟,左脚被卡在摩托车下,挣扎了几次后,李明感到力不从心,左脚钻心的痛。
        一阵恐慌加剧痛,李明的额头冒出汗来,又瞬息被结成冰。再不站起来找到人家,今晚就要被冻死在这里了。这种时刻,这种地方,李明失去了信心,闭上眼,迷迷糊糊中,妻子抱着儿子来到他的面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伸手去抱住儿子,紧紧地搂在胸口,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明苏醒过来,一股酥油茶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他慢慢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里,强烈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钻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你醒啦?昨晚我家牦牛跑丢了,去找的时候看到你被压在摩托车下,就把你背回来了。”
        一个穿着藏袍、满头蒙着花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女人,从三个石头垒成的火塘上端下一锅热水,见他醒了,眼睛里充满喜悦。
        李明转过脸朝外望,外面白茫茫一片,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李明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摩托车在外面呢,我把它拿回来了。”
        把摩托车“拿”回来?李明不禁再次打量了火堆旁的女人一眼,又摸摸身上随身的黄书包。
        那女人说;“你书包枕头底下有哦。”
        李明慌忙摸出书包,里面买牦牛的钱还在,他松了口气,这是姑父临走时留下的三万多块本钱,昨晚在他昏迷前,死死抱在胸口,就像抱着儿子一样。李明又摸身上的手机,想给姑父打个电话。
        “这里电话打不通哦,信号有不是。”
        那女人边说边把糌粑和酥油茶端到李明身边说:“先东西一点吃吧,你睡一晚上加一上午了。”
        李明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忙把糌粑和着酥油茶,用舀白糖的小勺搅拌成糊状喝了下去。回想昨天傍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被这个女人救回来,恐怕自己已经被冻死了。
        李明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能把摩托车“拿”回来的女人,女人身穿一件藏族皮袍,这皮袍没有用任何布料遮盖和修饰,是纯粹的手工缝制、最原始的藏式皮衣,被磨得有点发亮的皮子上,几屡白色的毛从破了的地方钻出来,整个皮袍散发出一股酥油味;脚上穿了双旧的黑色毛皮鞋,用食品袋套在上面。见李明在看她,她羞涩地低下头,把皮袍拉了一下,蜷下身子,盖住了双脚。
        李明想试着从床上下来,左脚一阵疼痛。
        那女人说:“你脚断了,我用棒棒给你帮起在。”
        李明感激地看着她,眼里不禁泪光闪闪。想到自己远方的家,想到昨夜的险情,想到自己如果死了,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儿子、有病的妻子……他不敢再想下去。
        “你先在这里住下,等会儿我阿爸来了用拖拉机送你回县城。”
        那女人取下蒙头的花围巾。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姑娘:鹅蛋型的脸白里透红,一双乌黑的眼睛,即使不笑,脸上也有一对小小的酒窝。
        姑娘说她名字叫充姆,是奔达牛场的,家里放牛的地段就在这一带。
        傍晚,充姆的阿爸用荒耙抛开路上的积雪回来了,见了李明很是诧异。充姆用藏话告诉了阿爸事情的缘由,阿爸又重新看过李明的腿,再次包扎了一下,就盘腿坐在火堆旁,充姆忙给阿爸倒上热茶,依偎在阿爸身旁,亲昵地抱住阿爸的手臂。
        “伙计,你是哪的人哦?这么大的雪,到奔达牛场啥子做?”
        “县上的,来联系买牦牛。”李明警惕地回答。
        “我叫帕初,是奔达牛场的村支部书记,昨晚雪大大下了,路都被雪堵死了,现在你想走都走不成了,先在这里住,给我们搭伴儿吧,其它先操心不要。”
        晚上,帕初和女儿各自在火塘边的空地上铺了些干草,用一块带毛的干牛皮铺在上面,盖上一层牛毛编织的毡子囫囵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帕初说要到奔达主牛场去看看,有几家的草料怕是不够,恐怕又有牛要被冻死饿死了。自己是村支部书记,心里着急。又把充姆喊到一旁,交代了一阵,就急匆匆地拿着荒耙走了。
        充姆往火堆里加进几根细树枝,又加进几块干牛粪饼,一阵野草燃烧的清香。李明感到格外舒服,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
        这一天,充姆给圈栏里的牛喂了几大捆干草,就一直守在火堆旁,李明知道充姆还是个十九岁小姑娘后,就不好意思说话了,而充姆更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一根干树枝,一言不发,时而掏出热灰里烤的洋芋,时而又埋进去,掏出来,又埋进去。
        这样到了天黑,充姆打开太阳能灯,拿出一个小收音机,交到李明手里,又坐回火堆旁。
        帕初今晚没有回来,充姆到门口焦急地望了几次,要命的是李明小便涨到了极点,又无法自己站起来,难受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试着从床上慢慢往下挪,充姆好像明白了,要来扶着李明,李明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充姆放开刚抓住的手臂,李明一下倒回床上,痛得啊的一声。两人都羞红了脸,但充姆还是再次抓住李明的手,把他扶了起来,这次李明不再固执,任她驾扶着来到帐篷外,拿了把锄头递给他,自己退回了帐篷,李明靠锄头撑着,小心翼翼地解放着膀胱,生怕声音大了,让帐篷里的充姆听到。
        这样过了五天,帕初才从奔达牛场回来,看了李明的腿伤后说:“伙计,看来你只有在这里养伤了,现在雪封山,到县城的车子没得,我要乡政府汇报灾情去,你带不带信,到乡政府可以打电话。”
        李明从书包里取出账本,撕下一篇纸写了个电话号码,交给帕初,请他给姑父打个电话,告诉他现在的位置和情况,帕初接过纸条走了。
        经过这几天,李明和充姆也熟悉多了。充姆告诉他,她的阿妈在她八岁那年,到奔达牛场帮邻居背石头修房子,被垮下来的大木头压死了。她那时还小,只以为阿妈出了一趟远门,还要回来的,可是等啊等,好多年过去了,阿妈还是没回来。现在,知道阿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到黑帐篷来,她丢下阿爸和充姆到天堂去了。充姆在乡政府附近的小学还没读完一年级,就不得不回牛场帮阿爸看牛。充姆还神秘地告诉李明,其实阿爸到奔达牛场,主要还是去拉珍大婶家,拉珍大婶家大伯也死了八九年了,和阿爸好着呢。充姆也知道在雅安,李明有个老母和患了乳腺癌刚作完手术不久的妻子,还有一个不会走路的儿子。
        李明可以拄着木棍下床了。他老觉得自己麻烦了人家这么多天,就帮着充姆洗洋芋,切洋芋丝,有时帮着往火堆里添牛粪疙瘩。脚再好一点,又走出帐篷帮着把捡回的干树枝撇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晚上也不再光收听收音机。李明睡在床上,充姆睡在地铺上,各自摆各自家乡的故事给对方听。李明对牛场充满了好奇,充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有时充姆还轻轻地唱歌:夜空中,月儿圆了,你浪迹天涯,身在何方?这生长柔情的牧场,如果没有温暖的太阳,格桑花儿将失去芳香……飘雪的季节到了,你浪迹天涯,身在何方?那炊烟缭绕的帐房,如果没有你的歌声,我的心儿多么惆怅……那忧伤的歌儿深深烙印在李明心里,他思念起妻子,满脑子都是妻子的影子。
        这天夜里,李明迷迷糊糊感觉到充姆赤裸裸地钻进了他的被窝,两颗年轻的心擦出了渴望的火花,他一把搂住了她滚烫的身子……
        公路上的雪终于化了。
        李明回雅安的时候,已是十二月中旬,腿伤在充姆的精心照顾下好得很快,基本能自己行走。帕初用拖拉机把李明送到国道边,等到从县城出来的班车,把李明送上车才原路返回。
        李明回到家里,一家人哭成一团,妻子的乳腺癌已到了晚期。回家第二天,李明把儿子交给母亲,要把妻子带到雅安市医院,妻子不愿意去,说这个病已经没有医头了,白花钱划不来。李明再三恳求,妻子才勉强答应去看一下。
        再说自李明走后,充姆好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望着火塘发呆,好几次清茶沸了扑出来,把火塘里的灰撒得老高,帕初骂了几次,才稍有好转,可帕初出门的日子多,充姆总是盼着,盼着,可怕的是,这两月不像往天那样底下来红的了,以前充姆听拉珍大婶说过,和男人睡过,底下不来红的就是肚子里有娃娃了,充姆既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阿爸知道了肯定会打死她,还没结婚就有了娃娃。高兴的是她也居然可以当阿妈了。于是,她更加思念起李明来,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想着从他出现到他离开时一切的一切。
        李明啊,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充姆天天念着嘛尼,求着菩萨。可是到了小河化冰的时候,阿爸看出了充姆身体的变化,气得拿起皮条往充姆身上使劲地抽,充姆护着肚子,任阿爸抽打,也不哭。
        帕初打累了,坐在火塘旁呜呜地哭,充姆爬过去抱住阿爸的腿,这才哭出来。父女俩相互抱住哭了一阵,帕初心痛地摸着女儿的头,问是谁干的,充姆不说,帕初又哭,充姆才说出李明,并说是自己爬进李明被窝的,帕初狠狠地骂了句“狗!”
        过了几天,帕初带回来一个老头,这老头充姆认得,是奔达牛场的扎西大叔,阿爸和扎西大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牛场上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两人在火塘边叽叽咕咕商量了一个下午,说是要给充姆找一个女婿回来,充姆不同意,阿爸又拿出皮条,扎西大叔使劲拽着阿爸的手,不停地劝说,阿爸又嚎啕大哭,甚至要给充姆跪下来,见阿爸这么伤心,充姆只好答应阿爸的安排。
        婚礼很快就举行了,小伙子是扎西大叔的侄儿,名字叫尼玛泽仁,才十四岁。阿爸请人杀了牛,请奔达牛场的大婶们帮着包了酸菜饺子、牛肉饺子,煮了坨坨肉。大伙在黑帐篷外围成一圈,跳着歌庄,唱着歌,把最美好的祝福献给新人。洁白的哈达挂满充姆的脖子,新娘头上戴满一根根珊瑚串珠,身上挂满金银打造的吉祥装饰和玛瑙,漂亮极了。尼玛泽仁头戴一顶水獭皮帽子,穿着藏袍,身上也挂满金银装饰,腰间横插一把银制的长刀,脚穿藏式翘尖彩色马靴。好奇地东张西望,要不是伴郎拉着,早就跑开玩去了。从今天起,尼玛泽仁就是充姆的丈夫了。拉珍大婶躬着身,拉着充姆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掉下来……
        在藏区,不少地方还有这种习惯,独生子女家庭如果是女儿,一般都是男方到女方上门,不管年龄,只要办了婚礼,就算是结过婚了,等到了法定年龄,再去补办结婚证,有的时间一长忘记了,等到有了孩子去上户口才知道还没有正式登记。
        结婚后充姆更加思念李明,不准尼玛泽仁上她的床,有几次尼玛泽仁半夜悄悄爬上床,充姆不是脚踢就是抓他的脸,尼玛泽仁打不过她,只好回到火塘边睡。嘴里却不干不净地骂着怪话,充姆也不理他。
        几个月后,充姆生下一个女儿,拉珍大婶把婴儿用旧布块包好,再包一层羊羔皮,交给帕初,帕初高兴地搂在怀里,不停地祈祷,不停地念着“喇嘛公确……喇嘛公确……”
        再说尼玛泽仁对男女之事也多多少少懂得了一些,对想上充姆的床也更加迫切,这天夜里再次爬上充姆的床的时候,还是遭到充姆的强烈反抗,气得穿起衣服,拿了几块干牛肉和一大坨酸奶饼子,匆匆走出帐篷,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私娃子”“私娃子”。
        这一出门,就几个月没有回来,在这一带,男人这样跑了,也就算是婚事完了,反正没得结婚证,跑了就跑了,帕初气得又要抽打充姆,可一听到小孙女的哭声,又不忍心,只好坐在火塘边叹气。
        冬天又到了,看着憔悴不已的女儿,帕初狠下心,卖了三头牦牛,说要出去办点事。安排好家里,帕初带着糌粑口袋和十几个火烧子馍馍来的县城,找到卖牛肉的李明的姑父,两人在姑父的出租屋里商量了大半天,姑父经不起帕初的软磨硬泡,说出了李明的家乡地址。
        第二天一早,帕初就赶上了到雅安的班车。
        在雅安城里,帕初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找西窜,三天后才找到去上里镇的方向。
        这天坐在去上里镇的班车里,一路打听,内地人就是这样,你越打听,知道的人越不告诉你,怕惹祸上身,结果帕初在镇上又找了好几天,最后悄悄给旅馆老板一百块钱,老板才问是找哪个李明。帕初说找七家村一个在雅江县卖过牛肉的李明时,老板又不说了,帕初又给钱,老板娘才说:“老乡嘢,你找的那个李明遭孽哟,老婆在城里医院住了大半年了,都快要死了,一个家都败光了,李明也拖得不像一个人了,你找到他不要打他哟。”
        帕初回到雅安市区,又找上次住过的那家旅馆住下,这次他变聪明了,先打听好去市医院的方向,还找了辆出租车,说是到市医院。几分钟,师傅就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
        他来到护士站,向一个护士打听李明的病房,说是李明的朋友,来看望李明。
        李明在医院守了老婆大半年,医生护士都觉得李明遭孽,又敬佩他对老婆这么好,哪个不认识?就把病房号说了,帕初来到病房门口,胸中一股怒火,他悄悄从门框的玻璃上看了看里面,见李明趴在病床边睡着了,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又转身把门关好,病床上的女人动了动,把帕初吓了一跳。
        只见那个病人,瘦得只剩下骨头,整个身躯裹在铺盖里,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么大,眼睛好像被人挖了去一样,深得见不到眼珠子,露在铺盖外输液的手象抛洋芋用的四齿钉耙。李明露出的半边脸,也瘦得没有一丝血色,胡子拉碴,哪里还像从雅江走时的李明?
        帕初从藏袍里抽出紧握着藏刀的手,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转身准备离去,忍不住又看了病人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万块用地膜包着的钱,轻轻放在李明头边,含着泪离开了病房。
        李明醒来,发现了那一叠用地膜包着的钱,还散发着一股酥油味,好像明白了什么,跑到护士站一问,护士说有个藏族老头来过,李明就什么都明白了,蹲在那里嚎啕大哭。
        帕初回到家乡,充姆问阿爸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帕初摇摇头,说是在城里做生意。充姆不相信,阿爸从来不做生意的,但也不敢多问,就坐到火塘边,一边给阿爸烧茶,一边哄女儿睡觉。
        帕初看了看孙女,一滴眼泪悄悄从黝黑的眼角流出来。
        又到了挖虫草的季节了,充姆就在自家牛场附近,趴在地下找虫草,女儿央金在不远处爬来爬去,不时还捡起地上的草和泥巴往小嘴巴里塞。
        “充姆!充姆!” 
        充姆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站起身来,差点又倒了下去,她激动得浑身打抖,只见牛毛帐篷边,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正朝她挥着手。
   

 
        唐均,四川雅江人。1991年开始学习写作,有诗歌、散文、小小说表于《西藏文学》《散文诗世界》《贡嘎山》《草地》《甘孜报》等刊物。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雅江县妇幼保健院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