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启程


        吉吉说说:人生不是每一程都有时间让你做好充足的准备,有时它来的猝不及防,需要你在摇摇晃晃的路途中慢慢去领会。


        校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学成归乡的我们踏上回家的班车,挥手告别。校园极具藏族特色的大门、奔腾的梭磨河、山顶绽放的羊角花、阿底桥边的苹果林、山间绿浪、鲜红的花红树、还有那上不完的课、读不完的书伴着快速行驶的汽车,向后褪去。我闭上眼,努力忘掉离别伤感,祈求未来的生活如这三年的校园般平静,时间就像写好的音符,不快、不慢,随着心律有节奏的起伏,一切到刚刚好的位置,不多也不少。

        那些年毕业了就等分配,最快就业的第一步是考上中专,大家都挤破脑袋进,没考上的继续读高中、大学,毕业后铁饭碗就到手!

        回到家,还没等做好独自生活的心理准备,一纸工作介绍信,就把我分到了草原乡中心校,那年我17岁。想想当时的情景,草原乡偏僻、交通闭塞、没班车、没自来水、不通电,加之语言沟通障碍,虽然有工作岗位很是让人欣慰,但当时的我有种被流放的感觉。

        在哥哥的护送下,带上妈妈缝制的被子、棉褥、食物,采购的暖水壶、锅碗瓢盆、米和各类调味品,把它们一股脑挤进一辆皮卡车,在尘土飞扬的泥巴路上一路摇摇晃晃、叮叮当当驰向草原乡中心校。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的人生旅途启航了……

        8月的草原,天蓝的透彻、看不到边际,由头顶的深蓝到地平线的浅蓝,视线所到之处蓝的无所顾忌。天空就像被鼓风机吹得鼓鼓的,圆而饱满的罩着大地,偶尔飘过几多白云懒洋洋地舒展着。

        看着眼前没有束缚的自由,让身在车内闷热的我想要腾空飞起来,和云一起任着性子或卷或舒,让风吹到哪儿就停在哪儿,没有那么多的必须经历、分分合合,在广阔的天空让身体和云朵自由的融合在一起。       

        坐久了,身体都变得僵硬,我动了动脖子,伸展四肢将视线放得平缓一些,试着看草原,减缓视神经疲劳。一旁的哥哥还在努力盯着道路,在凹凸不平中尽量选择平地,让这一路不至于太过颠簸。车后扬起的尘土随着车轮的转动,形同彗星划过天际时的星尘,翻滚着紧贴车尾摇摆。

        此时的草原已是绿中泛黄,美丽的季节即将结束。草原上蓝色的“喇叭花”、黄色的“耳朵花”应景而开。草原上的花叫什么名字,在记忆里就没几个能说出口的,它们的形状接近什么我就叫什么,至于这些花的学名是什么,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索性不知道名字的就都叫它格桑花,多年后有人问我,草原上的花叫什么名字,我的回答是:“当然是格桑花咯!”

        草原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在我的记忆中,草原只有冬夏两季。花开了就是夏季、花谢了冬也就来了,不需要纠结四季穿什么,衣服置换两季就可以,很有个性的气候。

        一只百灵跟着车窗上下飞舞,快速煽动着翅膀,小嘴里不停的“啾啾、啾啾”。

        “要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就好了!那我一定就不会寂寞了,在陌生的环境,有一只通人性的小鸟相伴不就应了小时候喜欢的童话故事,生活在童话里,不是很好,呵呵!要是它能像田螺姑娘那样给我做饭,那就更好!”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大我三岁,认真开车的哥哥鼓着腮帮没好气的说。

        “你都调到我们县最偏远的小学了,你还有心思笑!”

        “哥哥,那你要我怎么办?哭吗?”

        “没心没肺!”

        “那哥哥,我说回去,你敢不敢?”

        “我可没那胆量” 

        我不会做饭,哥哥是知道的,妹妹要参加工作独自生活,哥哥心里是怜惜的,但又没办法陪在她身边。

        “措姆,你可要听阿妈的话,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哥哥,你放心,你妹妹能照顾自己的”

        哥哥说这些,让我也不免伤感,虽然应和着,但脑子里试着回忆阿妈煮面片时,是冷水下面还是等水沸了下,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偷瞄一下替自己伤心的哥哥,要是这个时候请教下面的问题,哥是不是要疯掉!

        若无其事的一路走着,不用去想,草原乡的所有景致都能在心底有个大概。它的县城已经很瘦小,一眼就可以望到城边,没有更多的人文特色、没有城市的繁华和气派,所有的房子都杂乱无章的想怎么站着就怎么站着,好像在说:喜不喜欢,我都在那里!但人们还是很自豪的称它为“高原明珠”,都不知道它闪亮在哪里?一个在高原偏僻角落的乡可不就更加不用细想了。若不是从小心里种下了对草原的百般依恋和植于心底的爱,有的时候真为它永远的寒冷和落后伤感。

        17岁不大不小,但我对家人的爱护可以说多过他们的怜惜。心里总会想,人活着不能太过自私,生活是怎样的有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一直以来我都是家人眼中听话的乖女儿、好妹妹,从来不会为她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成长、学习、工作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水,不会兴风作浪,柔滑的顺着已经成型的河道随波逐流。不需要担心我会跳出水面,离开他们的掌控,我永远温顺的躺在那里,听任生活这只无形的手把我推向哪里就流向哪里。

        只有一样,我的家人无法控制,就连我自己也无法驾驭。即使在这样既定的人生轨迹上,它都会没有限制的自由飞翔。那就是我那不受牵绊、永远都在自由呼吸、随时横跨世界、穿越宇宙的——思绪。

        人生就这样启程,我毫无准备,也无需做任何准备。来了就来了,勇敢面对、积极生活就ok啦!


第二章  整理心情


        吉吉说说: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离开家安排、拾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那天打扫着的、整理着的不是房间而是开始独立的那份孤独和无奈。


        伴着一路的闷热,不知不觉草原乡就快到了。接近乡驻地,连绵起伏的山丘挡住了前进的路,平缓的草地被山丘断开,泥巴路沿着山丘迂回盘旋而上直至山顶的垭口。突然想起齐秦的《垭口》。


                两峰交汇的垭口

                是风的故乡

                每当月落在大地

                我独坐静听风吼……


        这么精致的歌词,没想竟会是我在草原乡生活的写照……

        垭口左边陡峭山坡上一些泛着白光的东西星星点点的分布在山沟里,似有人站在山顶往下倾倒而成,形成流水的姿态,但却不会流动。那光不刺眼,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到。我的视线一直被白光吸引着,等车到山顶,白光消失在视线里,都没想明白那是什么?

        翻过垭口,皮卡车开始走下坡路,草原乡色彩斑斓黄黄绿绿的杵在山坳里。乡驻地东、南、北三面环山,成环抱姿势呵护着草原乡的大小建筑,西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隐约可见几株瘦弱的高山柳在风中有力的摆动着稀疏的枝叶,像是要甩掉绿叶的拖累,狠命的摇,草原乘势吐出一股股黄沙,跟着起哄。整个乡,好像被狗包围,四面八方的犬吠声此起彼伏。黄沙席卷、犬吠声声、人烟稀少的边关隘口的场景,让我的心冻到零下二十度。

        一座寺庙依山而建,宏伟庞大,周围的民居依寺而立,就像朝拜的人面朝寺庙,虔诚的围绕着、匍匐着,面积也就寺院的一半大。寺院在这里突出而庄严。

        走进草原乡,继而走进草原乡小学校,四排平房以四合院的形式圈地而建,中间一块空旷的泥巴地,有孩子在玩耍,每个人都像是从泥巴地里钻出来的,一脸、一身的尘土,跑动起来脚下一股卷起的尘土,跟随着孩子们的身形飞舞。

        车停在校园空地,一位头发花白、面带微笑、慈祥的老人走了过来,嘴里说着“欢迎欢迎”和哥哥亲切握手,身后跟着一位体态臃肿的僧人,身着袈裟,同样面带微笑,脸颊上带着两个酒窝,像极了弥勒佛。

        僧人介绍说:“我是祥巴,是这里的代课老师。——这是我们的校长降措。”

        “欢迎新老师啊!欢迎!”降措校长说着,随即向我和哥哥和蔼的笑了笑。老人慈祥的面庞让我有了初见的温暖和安全感。

        哥哥:“谢谢校长、阿科祥巴,以后措姆还请您们多关照啊!”

        校长:“感谢县教育局这次给我们分配了新老师啊!我们学校就是缺老师啊!”

        “是啊!这样风沙肆虐的地方,肯定是缺的……”我默念着。

        一阵寒暄后,“弥勒佛”带着我和哥哥到一间向阳的房间,说是以前的办公室,学校房间少先凑合着用。

        看着不足40平米的小房间,一张床、一张课桌、一个火炉、两张凳子、一扇窗户……我快速收回被打击的心,不能让哥哥走的时候还不放心,毕竟这是一条已经开始的不归路,坚强一点没什么过不了的,先把哥哥打发走我再沉沦吧!

        “老哥,你看,在桌子下面搭个板子就可以放下高压锅、炒菜锅了,把抽屉收拾一下就可以放碗和筷子什么的,怎么样,你妹妹聪明吧!嘿嘿!”

        “好办法,来收拾一下,马上就是措姆的温馨小屋了!”

        “好咧!”

        房间很小,不需费太多周折,带来的锅碗瓢盆、被褥根

        据其属性、用途安置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哥哥和我撸起袖子干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小房间宜居的模样就出来了,看的出来是卧室、厨房二合一整体建筑,再大点我还不习惯呢。哥哥还特意点了藏香,顿时清香扑鼻。

        “老哥,你看还差点什么?”

        “什么?”

        “笨蛋,一个批改作业的桌子啊!老师嘛,就要有一张桌子,放在窗前,每天打开灯,让学生看看我批改作业的身影啊!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动人啊!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窗前彻夜明亮……”

        “哈哈哈!臭美!”

        哥哥嘴上说着,还是积极的跑去祥巴老师那里要了一张课桌,放置在我策划的位置上,让我很满意!

        “好样的哥,从今以后你家措姆就在这里孜孜不倦的批改作业、埋头苦干了。”

        说完我还特意在那里用手比划着,在半空中画着“√”,

        很投入的样子,装着满足好让哥哥放心。

        把我安顿好,哥哥不舍的离开了,皮卡车一路卷着灰尘离开草原乡。我含着泪,看着哥哥的车子翻过垭口,直到灰尘散尽才独自回到那间蜗居,把自己重重地扔到床上,此时孤独不失时机的前来慰问。

        看着收拾好的房间,想着今后就要在这里独自生活,而周围的人和事都是陌生的,需要打点心情去适应,而和人接触是我的弱项,一个人的日子会被经营成什么样,我真不敢想。从床头横躺到床尾的我就像还没长满羽翼的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能不能飞起来,飞起来后有没有族群可以接纳,感觉一切很迷茫、没有方向感。家熟悉的味道被窗外翻腾的黄沙带到了远方,我想回味,却怎样都无法靠近。

        对家的眷念在14岁离开家乡上中专那年和父亲离别时

        就体会过。因有了那次的离别经验,我告诉自己三年前我都能挺过来,并且适应,这次我也一样能行。不断告诉自己有了第一次离别,第二次也就在所难免。人生应该就是在每次的离别中变得更加的丰满。今后的一切我必须独自面对,毕竟它也不是那么糟,还有很多的人和事会填满我的生活,学会坚强、学会生活、学会自立。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没有什么可特别伤感的——活着、长大、离开、独立。

        毕业典礼上老师在道别中铿锵有力的说:“希望你们像草原的雄鹰展翅飞翔,为家乡做出你们的贡献!”现在,不管愿不愿意也只有这样了,就让我学习飞翔吧!

        想着想着,疲惫在说服自己的喃喃自语中渗入了安眠药,混合着咸咸的泪,慢慢的我把自己带入了梦乡……


第三章  分班


        吉吉说说: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而是按照他人指定的方向走。你要做的就是学会适应,并不断努力。


        “嘀铃铃!嘀铃铃……”烦啊!又要跑早操了,我一把

        将被子盖过头顶,每天最烦的就是这早操的铃声,让人防不胜防震天响,美梦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哪天会得心脏病!

        “啊!”这是哪儿?我在哪儿?睁开还在亲密接触的上下眼皮,昨天和哥哥摆放的课桌紧邻着窗已没在了阳光里,高压锅、炒菜锅都在原地披着金光嘲笑着一脸迷茫的人。

        “天哪!这是草原乡小学啊!上班的地方啊!上班呐不是上课,今天要去办公室呀!一下睡到天亮不说,还在梦游以为在学校的寝室里。”从床上跳起来,一股寒意让我打了个寒颤,头脑也清醒了许多。穿衣、穿鞋、扎头发、漱口、洗脸、上面乳一气呵成,就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完成这一系列规定动作后,我争分夺秒奔向校长办公室,不到一分钟我到了!

        推开门,所有的目光齐齐射来,说是校长办公室,全校的老师都在那里了,粗略看看大概有7、8人,喔不!7、8位人民教师,勤劳的人民教师!以前被一位老师专注的看就很瘆人了,现在被7、8位老师看着,紧张啊!加上刚才的超耐力运动,站在门边我都能听到心脏在胸口有力的跳动:“咚咚咚、咚咚咚。” 

        “不好意思!铃声响了,迟到了!”我弱弱地说。

        “没事,今天我们分班,昨天你也累了一天了!”

        降措校长慈祥的注视着我,老实说我还真不习惯一位老人带着理解的语气,其中还夹着点儿恭敬和我说话。以前校长这个名讳对同学们来说就是威严和纪律的象征,是不容侵犯的,学生能和校长亲密接触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特别优秀,由校长颁发奖状。要么,呵呵!特别让人惋惜,由校长亲自宣读处分。时间久了,对降措校长的亲切算是有了答案,草原乡偏僻分配教师难、老师们调动的快,校长打的是“感情牌”,以情动人,目的就是留住教师,很讲究方法的。

        “您就在这里吧!我们人少,今年县教育局要求乡上的适龄儿童都必须入学,我们的教室很紧张,办公室腾出来上课,等会儿就分班了”。

        降措老师指了指房正中火炉右侧的办公桌。在众老师的目光护送下,我不自在的挪动脚步,希望自己能移形换位快速闪到位置上,找个遮挡物,不至于让老师们把自己观察的那么全面。

        初到草原乡小学,周围散发的同志情谊让我有回家的感觉,但学校的教课本让我感觉陌生而又熟悉,语文、数学统统都是藏文。

        “天呐!这是几个意思,在学校的时候就没弄懂过,居然当老师第一时间就要面对在我最不用心的时间里溜走的文字,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小时候,我们镇上的小学校没有设藏文课,到了初中学了三年的藏文扫盲课本,到了中专,完蛋了,学的竟然是藏文高中课本。老师们从来不商量一下循序渐进的吗?各个学校按照自己的想法走,本来就不好学的我,在中专上藏文课基本是瞪着两只眼睛神游。现在看来考上中专就有铁饭碗的思想是把我害苦了,害我不能做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想着想着,我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 

        “脑壳痛啊?”旁边的老师看不下去了问。

        “嗯!”苦涩的回答

        “老师,您看会不会把汉语课分给我啊!我不太会说藏话。”我试探着问那位善良的老师。

        “不会吧,汉语课一直都是杨老师在上,他是汉族。”

        我被善良的老师的回答击败了,想着:杨老师何许人也?没办法了只有祈祷了:“校长啊校长!请一定要秉持您的善念,给我汉语课!”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间,降措校长和几位老师分班完毕,一位男老师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凳子上的棉垫都被挤出了一个坑,上面是男老师优美的臀部轮廓。我双手紧握、咬着下唇等待命运的安排。

        “嗯……我说一下哈分班的情况。”男老师左手举着记录了分班情况的纸张,认真注视着,右手拿着钢笔在一头蓬乱的头发间穿插。

        “可能和我一样起来的很突然!”我想着。

        “措姆就负责一年级的藏数学”男老师用他很有磁性、半带沙哑的声音说道,瞟了眼愣在办公桌旁的我。、

        “天呐!”此刻天旋地转。

        “藏数学!什么概念?该怎么来?”顿时我陷入混乱的思维当中。只断断续续听到“今年我们的老师算是比较轻松了,除了杨老师每个人只教授一个班一门课程……今年学生比较多,一年级入学的还有几个4岁的……各班班主任检查一下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有坏的就更换……”。

        一门课!就这样已经很要命了。草原乡小学校只有一、二、三年级,开设汉语文、数学、藏语文,所有老师加起来也不到8个,什么体育音乐课就看班主任在课余时间怎么发挥了。我的心脏在这短短时间已经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从刚才进办公室的“咚咚咚、咚咚咚”到此刻的“咚、咚、咚”!

        不行!不能误人子弟成为千古罪人,我的错不能由小孩子承担,我还是要争取换课。为了下一代,我鼓起勇气站起来。

        “我我我……要求换换,能不能教汉语课?”

        降措校长慈爱的看着我。啊!我恨他慈爱的眼神,让我没勇气挑战。

        “你是藏族,汉文课就让杨老师来教,他是汉族,还是教汉语吧。”

        “我……可能……说不好……藏语……藏数学……我没……学过。”

        “没事的,你能行,我相信你!”

        他的话让我无法反驳,我措姆算是栽在自己手里了。什么叫权威?什么叫赶鸭子上架?降措校长您做到了。校长慈祥的面容下是不可扭转的安排。

        数学,藏语怎么说啊!那“一加一”又该怎么说啊!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是藏语怎么说啊!答案就在嘴边,那么简单,可可我不会说啊!怎么办啊怎么办!

        等所有老师都领了教科书、去到各自班上和新学期见面,我才低着头、沮丧的找到教导主任拿了那本本该是老师拿的书,回到房间,坐在昨天还得意洋洋表示要辛勤耕耘的课桌前。翻开课本,里面的阿拉伯数字都很亲切的看着我,我再瞄了瞄旁边的藏文,把它们都分开还是可以读的,但合在一起……

        我无助的叹着气!“没想到啊没想到,本来是来当老师的,现在可能要老师学生一起做了。以前藏文老师讲课时我神游的表情正是我此刻的措手无策!

        降措老师的表情是温和的,决定是坚毅的。唯一的办法是去找我们无所不知的字典公公来辅助这艰难的学习和教学!

        等待分课的时候我的心是崩溃加崩塌,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怀着一颗悲壮的心,拿起了沉甸甸的汉藏对照字典,对这本汇集智慧和答案的书籍是感激不尽,要不是有它撑着,我会毫无重心的倒下。突然想到了在学校里那些被老师们宠爱、同学们惊叹的“字典大王”,有着强大的记忆力,记得每个字在哪页、几个读音、几个解释,一个厚厚的字典公公被他记得滚瓜烂熟,真是羡煞旁人啊!特别是我这个正在试图攻读小学一年级藏数学的老师。

        先记住加法、减法的发音,幸好一年级还没有乘法除法,其它的一只小兔、一个苹果、一头大象什么的好办,只要不全部装在一个笼子里就好。上课时语言的组合就慢慢来吧,平时要多说藏语,加强口语练习,难度大的就问问“字典大人”吧。一个个来,先学后教!小朋友们,请原谅我,尽力吧!

        等理清头绪,满怀从头再来的悲壮,已经是第二节课了,课程安排表也下来了,看看下午两节都是藏数学。是个什么节奏啊!“咕咕”没有上早餐的肚子也在叫了,这里没有集体伙食,取出阿妈买好的面包,囫囵吃了下去,即刻进入学习模式。想着怎样过完第一个不会说藏语的下午:“下午刚上课,就来点简单的吧!先认识小朋友,记住她们的名字,唱唱歌,就唱‘家乡美’吧!……山是这里的山最美,水是这里的水最清澈……小朋友的汉语估计也不会好到哪儿,可能这首歌要学一堂课呢!第二堂就继续学习。就这样,今晚做功课,把明天的加减法的藏语发音学学,应该能过得去吧,不行就加上汉语解释,就这样吧!”想好了怎样,我对明天有了点信心。“一步一步来。会好的!会好的!”刚进入工作岗位自我安慰也是增加信心的必备。


第四章  第一堂课


        吉吉说说:别把“第一次”看得很难,勇气和智慧是“第一次”的最好对手,“第一次”不求完美,只求顺利。


        是的,我很自豪的说第一个连堂课按照新老师的想法顺利完成。新老师进了教室,脸红彤彤的接连唱了两节课……

        阳光依然明媚,铃声再次响起,我的怀里像有只拨浪鼓不停得“咚咚咚咚”响着、跳着,怀着那颗上下起伏的心,我忐忑地走向课堂。

        走进教室,小朋友们还是和昨天老师们的动作一样,眼神齐刷刷射到我身上,那些小天使一脸的灿烂,眼神干净的没有任何瑕疵,就像一潭水,清澈可以看见潭底,个个明亮的像一阵细雨后树叶上滴落的水珠,水灵灵得。

        草原乡小学校,一个年纪只设一个班,每班20到30人左右。亲爱的一年级小朋友们也是头一次进入草原乡小学校,和我一样对这里充满了期待和幻想。

        教室的门和窗都好好的,但是课桌板凳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个小板凳缺了一只脚,小孩就站着,规规矩矩将两只手摆放在身体两侧,藏袍长长的袖子遮住了他的双手,他就那么正式的等待老师发话。

        面对这样干净、淳朴的孩子,我不安的情绪缓和了下来。本来就不是怕孩子,怕的是我无法使用的藏语言,和即将要使用的交流“工具”——普通话,是否能和孩子们成功交流。

        仔细打量这群一直以来在草原上自由奔跑,如今被关进笼子的小精灵们。个个身着藏服,每个人表情友好且纯真,有的看着我就笑,笑得趴在课桌上,弄得我手足无措,不知他在笑什么,继而大家都无厘头得笑了起来,被他们的可爱感染后,我也跟着傻笑,差点忘了老师是该上课的。等笑场过后,我润了润嗓子开始严肃地上起了课,按照事先想好的那样进行我的第一堂课,显然它是无章法的。好在大家最后还是可以合唱“家乡美”,虽然听着怪怪得,像是外国人在唱中国歌,但还算圆满。

        “小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藏数学老师措姆!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们这个学期美好的开始,希望小朋友们能够和我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先请大家告诉老师你们的名字。”

        站在讲台面对小朋友授课,这些在师范学校已经有过专业的训练,也有一段在学校实习的经验,对我来说不难。但是小朋友们听没听懂,对于今天才和他们接触的我来说没法获悉。开口用普通话进行的交流,小朋友们投来的眼神是迷茫和初尝的兴奋。有的小朋友一听汉语就笑,全体小朋友看看老师、相互看看,也都“嘿嘿嘿”笑个不停。不清楚状况的我根本控制不住局面,小朋友们神经质的笑个没完。

        草原乡小学的孩子,基本是从帐篷里直接就到了学校,没经历学前教育,对汉语更多的是陌生和好奇。我不知原由,加上藏语表达能力有限,一开始选择了说普通话,这对他们来说是很新奇的,也很好笑的一件事,因为他们根本就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而我就这么在本身就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和孩子们紧张而又莫名的愉快中完成了第一堂课。选的歌曲孩子们还喜欢,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直到他们都会唱个大概,两节连堂课在“山是这里的山最美,水是这里的水最清……”的旋律中,时高时低、时准时跑调的节奏中结束。        

        “嘀铃铃!嘀铃铃……”,铃声响起,我从来没有对它那么期待过,以前响起我会有心脏严重不适的反应,今天它的响声特别清脆,让人感动!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表示第一堂课是混乱的、也是温馨的,它让我感受到了这里孩子的淳朴,对老师的爱意。那么小的孩子,还有4岁的小孩都能认真学习老师的“家乡美”,没有人哭鼻子、没有人到处乱跑,我已经很满足。接下来的时光我们会愉快相处,因为我爱他们。我做好了更加努力的准备,毕竟正课还在后面,艰难还要继续。我要为这群小孩负责。

        课堂上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小尕科,这个后来殷勤的为老师服务的6岁小男孩。圆圆的眼睛、一头卷发、黑黝黝的皮肤,两条银色的鼻涕顺着鼻孔规整的拉伸到上唇边缘,由于风沙大,鼻涕周围被灰尘砌起两条银色的水沟。只要把眼光放在他身上,他立马会用长袖一抹,两条水沟就歪斜着,过不了一会,又自然拉伸到上唇。每次重复的动作和看着我时那甜甜的笑,让我情不自禁把眼光放在他身上。


第五章  可爱的人


        吉吉说说:人与人的敬重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为喜爱的人即使力不能及,也要为她做好一件事。


        时间在草原乡起了又落的红日中蹉跎,就像当初想的一样,像一首歌的音符没有多也没有少。每天在重复中不断重复,在学习藏语和加减法的发音中不断重叠,没有新鲜、也不刺激,感觉昨天和今天没有两样,而明天也是今天的翻版。对家人的思念随着渐渐的习惯也慢慢淡去。

        学校的老师们很友好,降措校长、阿科祥巴秉承一直以来的亲切,和年轻的老师们既不打成一团,也不拒人千里之外,在这里他们是本地人,既有名气、又有威望,对老师他们是敬重的。他们在当地的教育发展中可以说是领军人物,牧民群众都听他们的安排,这样一来,学校适龄儿童入学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有些牧民群众把孩子放在家里放牧不肯上学,只要降措校长和阿科祥巴去游说,结果总是很好,家长们会同意孩子在远牧之前留在学校读书。这样县上的那些领导下来就可以看到有很多孩子在读书。冬季,寒冷的季节,草原乡的小动物都躲在了窝里取暖,这个偏僻的小乡村就没人再来视察,部分入学的适龄儿童也可以随着牛羊群远足。

        学校里,我特别喜欢阿科祥巴。胖胖的祥巴就像他的名字,看到他就像觅到了祥瑞,不管多冷都是一袭袈裟,右手常年裸露。每个早晨,推开窗帘总会看到阿科祥巴衣袂飘飘地走在寒风里。胖嘟嘟的身体,拖累着他,行走时他总是会从嘴里发出 “噗……噗……”的声音,好像要吹开周围的尘土。袈裟的边角就像女人的裙摆,在走动时还会有褶皱!顺带把学校操场的泥巴扬起来,扬起的尘土在阿科祥巴脚下形成一股灰色的云团,让人感到阿科祥巴连行走时都带着仙气。每次相遇,阿科祥巴都会用带着酒窝的笑脸喊一声“措姆”,我总会快乐的回答“哎!”,然后各走各。

        飘雪的季节,在一团柔和中被风携来。

        老师们取暖靠牧民送来的牛粪。乡里的牧民群众按照大队依次排序,每月按时给老师们送来一袋袋牛粪。牛粪燃烧起来可以化掉铜铁,但它的燃烧时间很短,每次生火也很难,燃烧后满屋家具上都会铺上一层软绵绵的灰尘。每天起来往火炉里堆满牛粪,然后出门看哪家的房顶有升起的炊烟,就到哪里去要火苗,取回“火种”将它小心翼翼放进火炉中,过不了一会“轰”一声,火炉里的牛粪开始全面燃烧,家里的温度一会就起来了。但去上课或走神忘加牛粪,温暖也会顿时消失。生火和维持温度对粗心大意的我来说一天要进行好几次。

        “咚咚咚!”正当我准备起来生火,敲门声响了。我手拿火钳去开门。门口站着冻僵了的尕科。

        “དགེ་རྒན།(藏语老师之意),我来给您生火。”

        “嗯!”这里的嗯绝对是高八度的,带着诧异的。

        还没回过神来,小尕科已经快速跑到火炉旁,长长的袖子顿时变成了抹布,他快速用袖子三下两下就把火炉中残留的灰烬尽数清理干净,拿起灰箱飞一般的跑出去,然后飞一般的跑回来,把灰箱装回火炉。接着他快速跑到牛粪棚,跳到牛粪堆上一阵手舞足蹈,立马簸箕里装满了牛粪,牛粪被他倒进火炉,他又跑去要了火种,小心翼翼放在牛粪中央,顿时火炉里冒起了烟。整个过程紧凑有序,平时我要小心翼翼弄半小时的事情,小尕科分分钟就搞定。看着都呆了,木讷的站在门边,手里还拿着掏灰的火钳,小尕科弄完这一切,睁着葡萄般圆溜溜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面对眼前灰头土脸的小尕科不仅感谢,小小的他让我滋生了莫名的敬意。那么小、那么复杂的事一气呵成,让人又爱又怜。摸摸他的头,没什么好东西就给了他一块巧克力。小尕科受到了鼓励,高兴的跳起来!

        “དགེ་རྒན།我去挑水”

        说着,小尕科把巧克力装入怀中,俯身拿起门后的扁担和水桶就走了,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草原乡是没有自来水的,全乡机关干部和群众共同饮用乡道尽头山脚下的山泉水,离学校大概1公里半左右。喝水要扁担压肩挑回来,至于水桶大小就要根据挑水人的耐力和承受力而定。每挑一次水我的肩膀就会压出一道红印,提到挑水,就忍不住想哭,想家、想哥哥、姐姐们,经不起折腾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流过无数次。

        等了有十几分钟了,我往火炉加了些牛粪,把正在往外吞云吐雾的水壶拿开,往校门口走去。远远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了,小尕科挑着水就要到校门口了。由于太小,水桶离地面也不过几厘米,感觉他在拖着走,水桶里的水一路欢快的跳着,洒了一路。要是按公安刑侦的眼光来破案,可以说这一路都有作案痕迹。

        顿时,我的眼眶湿湿的。小小的身影、晃晃悠悠,让我明白老师在孩子心中的份量。人与人之间最纯洁的情感应该就是这样,为喜欢的人做力所能及的事,哪怕是能力以外的都想要尽力做到最好。

        小尕科在家里不会受这么大的苦,在牧区,特别重男轻女,男孩是不会担水的,这些是女人干的活。可能是给老师挑水,也没看见路人责备小尕科。过去接过扁担,剩下的路不远了,我挺了挺腰,眨巴眨巴眼睛,把要流出的泪水匀回眼眶,一口气把倒了一半水的水桶提了起来,腾出一只手,开心的牵着小尕科回家准备上课。


第六章  男尊女卑


        吉吉说说:生活模式是持久观念的积累和沉淀,人们叫它民风民俗,也叫地方文化。当身在其中的人都已习惯并接受,旁人做再多的争辩也是无济于事,只是画蛇添足。


        草原乡是纯牧区,千百年不变的游牧生活铸就了他们豪放、率直、勤劳的性格。对他们心中敬重的人,没有过多的话语,关心都是默默的。一位老师在他们的心中是放在高处、对之谦和礼让的。

        “དགེ་རྒན།措姆”是牧羊女对我的称呼,每次见面大声的问候,就怕我听不见,手里不是提着一小桶酸奶、就是一块酥油、要不就是一包雪白的奶渣,放在我手中告诉我是昨天才打出来的。然后用头上的三角巾遮住嘴巴甜甜的笑着,看着我,等我说“བཀའ་དྲིན་ཆེ།(谢谢!)”。露在三角巾外的眼珠黑黑的、眼神纯纯的,既有期待也有对我的一丝仰慕。每次我都会想,为什么这么大风沙的草原乡,人们的眼睛都是那么干净、清澈,没有一点风沙侵袭过的痕迹。

        送东西给我的都是女士,先生们是不会做这些女人做的事。这里让我感到不畅快的也就是这男女之间身份地位的不平等,永远都是男尊女卑。对于读过一点书的人来说,心高气傲是有的,路见不平更是有的。很多时候我会为了草原乡的妇女同胞呐喊,大家在谈论中因为我是老师,很是忍让,很多男子只是浅浅一笑,不做争执,而他心中的暗语是:“你,一个读过书的小妮子,心高气傲要忘本了,我的女人我说了算。”

        每次不管是谁在什么场合,只要一提到牧区的男尊女卑,我就莫名的冲动,总是要表示女子不是男人的附属品,男女应是平等的,任何一个文明不是男人一个人创造的,没有女人世界就没有色彩和延续。争辩结束大家的目光让我感觉自己的一番说词换来的更多是友善的怜悯和同情。

        激昂的和人争锋相对,非要争个高低,结果呢!牧羊女还是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围着牛羊打转,回家后还要为坐在上把位的丈夫和一家老小做一顿可口的菜肴。所有的口舌之争只是徒劳。人家也只当你是小叛逆,对文化、民俗的叛逆。生活继续着、女人继续着,她们没有太多的怨言,在自己的生活中幸福着、快乐着、伤感着。每天遇到牧羊女依然头裹围巾,背着沉沉的水桶从我眼前走过,世界没有因我的一厢情愿而改变,草原乡依然固守着它原有的足迹,不轻易改变。

        牧羊女的“至尊宝”——丈夫,依然是她们的生活重心和圆点,牧羊女一直对他不离不弃,到后来我反被这种生活感动。生活是她们的我无权干涉。也许这就是草原为何这么安详、温驯、宁静的奥秘之一。

        看着她们,没能为她们做点什么,我的心里是内疚的,每每听她们唤我“དགེ་རྒན།措姆”时,我的心就与她们更加靠近,只因我本就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即使她们在背后叫我“རྒྱ་མ་བོད།”(不藏不汉之意),我还是以自己是藏族骄傲着、用心地向着她们,并在心底为她们沉重的生活无谓的伤痛着。

        草原乡的妇女同胞就是那么的善良、可爱,自结婚开始就扮演着家庭工勤人员的角色,还是那种只签合同不开工资,无怨牺牲的后勤保障工作人员。一生在草原的那顶帐房里,护着丈夫、护着孩子、护着老人、护着羊群,用她们日渐粗壮的手、日渐硬朗的双肩默默地默默地承受并乐在其中。有的时候就想,我们听到的歌曲往往都是彪悍、英勇的草原汉子,女人一出来就如水如花,而她们的付出只有一句话“美丽善良的卓玛”,这“卓玛”在历史的长河中、文化的熏陶下凝固成了一幅风都吹不动的雕像,守护着青青家园。


第七章  夜色


        吉吉说说:思绪是带着翅膀的、长着眼睛的,当它腾空你可以看见整个宇宙。


        夜晚,草原乡肆虐的风识趣的歇息了。白天它太累,呼啦呼啦一整天,还把能带动的都带起来狂欢。卷起漫天的沙尘、把自己装满塑料袋,时而膨胀时而收缩,能舞得多炫就多炫,能转几个圈就转几个圈,一点也不含糊。夜晚,太阳落山了,没人能看见它的大作,风感到没趣,皮了一天灰头土脸得缩回地下,等待天亮了又再次拔地而起。

        没有风的夜,多才多艺的杨老师、还有一帮草原乡小学感性的老师们一起烧着牛粪,打开房门,点着蜡烛,眺望浩瀚的夜空和那个“冷美人”——月亮冥想。这个时候,杨老师会把自己收藏的乐器统统拿出,然后一个一个的开始吹拉弹奏,在寂静的草原乡之夜奏出别具一格的旋律。

        不是我吹,杨老师的乐器多多,有非常具备高格调、高雅气质的小提琴,每次他一出手我就想起贝多芬在月光下的剪影,只是杨老的旋律会在伴着一阵阵牛粪燃烧后的青草香中带出很远,到最后我是不知道他在拉什么?是琴弦本身就没在调上还是他做了自我创造,这都是至今我在思考的问题。杨老还有口风琴、电子琴,一把武侠小说里身负绝世武功,但为了美人的香消玉殒一生孤独,在江湖行侠仗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箫。

        看着杨老吹箫,我会很自觉的想到黄药师和陆小凤,帅气、孤傲、不可一世。世间没有他们不能解决的难题,萧如利剑、任性穿梭于江湖。虽然杨老的形象单薄了一点,总体来说,在箫声里他还是很骨感的。

        口风琴、电子琴什么的,由于对未来老师多才多艺的要求,在学校里我是学过的。电子琴从开始学到最后一直就在练习“家乡美”的旋律中结束,直到毕业老师也没有做最后的验收。口风琴学的是最卖力的,我们班班长黑水的大高个儿,五大三粗的,偏就他会吹口风琴,我跟着学了一星期。班长说了,你先要试着把它吹响,响了、有声音了就可以吹出调子了。刚开始我不停地吹不停的吹,吹得自己头昏脑涨眼冒金花,有的时候“哆”出来了,有的时候“发”出来了,没有连贯的声音,实在不行了我就按照班长的指示,只要一个星期声音出来了就可以吹调子了,一星期不难!于是我就把口风琴很认真的放在寝室的枕头下,和它同床共枕了一个星期,后来调子怎么都没成曲。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说说我们杨老的箫。

        杨老是外地人,刚开始我是不喜欢他的,好好的内地不坐跑来这么远,害得我没汉语课教,但他的箫声收服了我对他及其不满的心。说真的,杨老的箫在冷冷的月光下,在到处都是深黑色剪影的校园、在忽闪忽闪的烛光里、在一明一暗的火炉旁、在散发着牛粪清香的房间里,吹向一群到了晚上就痴痴傻傻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心里,忧郁、低沉的箫声和均匀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化学反应。

        我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和箫声一起飘了起来,飘到东边山顶的垭口,借着月光清楚的看见寺院的金顶,在乡间黄土房中间到处乱窜的狗狗们,在月光下静默的草原乡。偶尔有一个彪悍的身影在回家路上,背后是月光为他投射出的影子紧跟着他。“吱”地一声房门打开了,夜归的人进门关门,一团黑影没在了黑夜中。

        从垭口望去,草原乡处处黑影憧憧。月光就像一层薄薄的纱帘,轻轻盖住了世界,以纱为界,盖住的只剩下它的轮廓,细节隐藏在纱下,事物变得棱角分明,就像泼了墨汁的简笔画。很怪异,明明月光是柔滑、如丝的洁白,看见的事物移动的、不动的却是黑色的。伸手去触摸月光,那光从指缝间划过,划过的黑色即刻消失在又一个更浓的黑里。

        诧异地抬头看看天空那挂着的月亮,它还是发着白光,在黑暗中努力照着万事万物。一旁的天幕,无数颗星光竭尽全力闪烁着,不管多努力它们的光永远那么远,它的力道就像一根燃烧着的火柴,在我看来只有不到我眼珠大的面积。

        星空看久了,它开始旋转,银河系的星云朦朦胧胧,就像谁不小心在天空放了把火,却只有飘渺的烟尘不见明亮的火焰,旋转着的星空封住了银河,让它以固态的姿势在天空形成一片迷幻的光。 

        偶尔一颗流星以及其短暂的速度,带着明晃晃的尾巴,从天的这边坠向另一边。“是谁的生命之星陨落了?”看见流星我总会问问苍天。小时候就听朋友们说,看见流星就表示会有人死去。这句话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天上繁星如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那颗星星在守护,而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神话故事,真正的我们,灵魂和身体同行,一旦分离就是灵魂陨落的时刻,这些作为凡人的我是无法诠释的,所以对神秘的事物和神秘的传说,我总是好奇到喜欢窥视,总想对生命中无法解释的事情找个说辞,好宽慰我那无知的灵魂。

        回过神,杨老的箫声还在继续,我依然坐在窗前,老师们都像被定住了一样仰着头看着月亮,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神游了。呵呵!还好,有这么一群爱发呆的人,在烛光之夜聚在一起、又不像在一起的各自冥想,算是我到草原乡意外的收获。

        夜已深了,霜深露重。杨老要准备换口琴继续无聊,对他五音不全的口琴我可真没兴趣,于是告辞回家,躺在床上去做我的春秋大梦。

        梦里,月亮还是发着凄冷的光、圆圆的挂在天空,对着我甜甜的笑。一颗流星划过了,但它没有坠落,而是很听话的跑到我的手心,变成了一颗明亮的夜明珠,我在黑夜的草原上惊喜若狂,举起夜明珠又暖又明亮,周围的一切豁然开朗,就像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我举着珠子心里想着回家睡觉……回家睡觉……而眼前的路深邃、没有尽头,我就那么一直跑着举着……

    

第八章  草原乡的味道


        吉吉说说:走过一个地方,只要你的心是安静的,你就能闻到她特有的味道。今后想起,那种寂静的、祥和的、喧闹的、苦涩的、冰冷的、干燥的、慵懒的、甘甜的就是她给你的全部回忆。


        草原乡,是寂静的。在每个周末没有特别的校园活动时间,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那面红旗在风中呼啦啦的响,听听远处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的犬吠,没事找事的打开脑洞,搜寻着有趣的、开心的、颓废的、陈旧的,一切可以让脑子转动的情绪,证明自己还是在思考着、运转着,坐在那里,把自己放在阳光里,直到腿麻了、肚子叫了、阳光下线了,我才会慢慢拖着麻酥酥的腿起来搭锅生火,让小房子炊烟袅袅起来。

        草原乡虽然很偏僻,离县城近100公里,没自来水没电不通公路,但这里的集市从来不缺人气。

        当地人和远道而来的商户,把一条椭圆形小巷弄的热热闹闹,一个连着一个的商铺,围成一圈,有小卖部、蔬菜店、录像厅、茶楼、西北炒肉面馆。最受当地人喜爱的就是录像厅和西北炒肉面店。而我最常去的是一家由湖北人开的蔬菜店。

        从学校大门口走出,草原乡特有的人文一一展现在眼前。

        学校对面是傍山而建的寺院,无数个转动的经筒围绕着雄伟、辉煌的庙宇,老师学生一出门就可以穿过街道转动经筒。草原乡各村的村民只要一有时间就在那里不厌其烦、虔诚的转经,抑或匍匐在寺院脚下磕长头。

        大部分年长的人,不论男女都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嘴里碎碎念,经轮“咯嗞咯嗞”响,偶尔前面走不动的人停下来,让后面步伐快紧跟的人先行。每天,从天拂晓到夜晚繁星点点,都可以在家里听到街对面传来的经筒转动的声音,“咯嗞咯嗞咯嗞……”虔诚的脚步在这里从未停下。转动的经轮是草原乡宁静、祥和、慈悲的味道,在这样的旋律中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长长的街道,左边是信仰右边是生活。

        听着人们呢喃般的祈祷声,一路安静的走过,到了商贸街右拐进入,一股浓郁的西北炒肉面的味道扑鼻而来。由于每家面馆的碗大、量足、肉多,牧民们到了这里大部分会选择面馆,炒上一盘鲜嫩的羊肉,配上一碗西北大碗面,泡上一杯八宝茶,暖暖的、饱饱的吃一顿。

        穿过面馆,经过琳琅满目的杂货店、幽闭的录像馆、人声鼎沸的茶楼,走到商贸街椭圆形底部就到了常去的蔬菜店了。冬天,这家店是最冷的,确是我必须光顾的地方。

        走进小店,品种不多的蔬菜耷拉着枝叶,有的被冻坏、变色,蔬菜上面还可见成型的冰花挤在表面或叶子的缝隙里,拿在手里感觉很有分量,老板把冻僵的蔬菜放在秤砣上。薪水只有300多的我来说,始终觉得像石头压秤亏了许多,总要自己拿在手中掂量掂量。其实我也不懂手中的感觉和秤砣的感觉如何平衡对等,只是看见蔬菜上的冰花,觉得买了一坨冰回去,而对于每月月光族的我来说,300抑或600都是一个样,计划经济在我这儿没谱。

        买完菜,湖北老板还会用他难懂的话推荐冻坏的橘子叫我买,说是很好吃,我知道冻坏的水果怎么吃都是苦的,不好当面说买两个回去,放在火炉上解冻,慢慢品尝这苦苦的水果,根本就比不上阿玛每次精挑细选的县城的水果。嗯!苦苦的!那个冻坏的蔬菜也是带点苦味,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总是喜欢在炒好的菜里加点白砂糖,苦中带着甜,还是比较可口的。

        走出商贸街,牧人赶着一群牛在街上慢悠悠的走过,牛群里“哞哞哞”声此起彼伏。牛儿们累及了,四蹄拖着泥土,整条街上就它们最懒散,行人和车都不在它眼中,只有你让它没有它让你。

        牛儿漫步街头走向乡道边的泉水,在泉边又慢悠悠的低下头、吸吮起甘甜的清泉,喉结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喝饱了,牛儿还会在泉边撒欢。踢起后腿,尾巴随着牛儿踢起的后腿张开像蒲扇。

        草原乡的味道,就像一盘大杂烩。

        虔诚的人群,给人宁静,不小心就会陷入寺院散发的隐形的庄重里。喧闹的商业街让我不得不陷入活着还需奔波油盐酱醋的碌碌中。悠闲的牛群让我陷入对生我养我的生灵的敬畏和愧疚。鲁迅说了:“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人,靠智慧和勤劳征服着大自然,在没有自然灾害发生之前,万事万物都在为人的生存服务着,而人,没有顾忌和怜悯的挥霍着眼所及、手能触碰的所有事物。人,在生存的鼓动下什么事都能干得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什么都难逃人的侵害。从小就很怕看见动物们鲜血淋淋的样子,但过后还是会放于口中,我的肚子成为了它最后的归属地。叫我在这种很自觉的感慨中改吃素,我还是做不到,嘴里两个动作,咀嚼、忏悔!所以,等于没意义,一切只为生存,不要有太多的矫揉造作。

        草原乡,就这样,让我在自说自话中慢慢感悟它的味道。信仰、生活、顿悟,都是在不经意间给我心灵的触动。有时感觉懂了、有时感觉它很陌生。身在其中,不得不陷入其中。五味杂成在这里,在这个黄沙漫天的小乡不断滋生。活着,就要去感觉,而感觉总是不偏不倚的在某个街道、小店、泉边、经筒边等着我去寻。


第九章  玛尔塘草原


        吉吉说说:草原是天神的恩赐。在感激和获取的同时,我们需要的是加倍爱惜,否则这份赐予也会失衡。


        翻过学校对面的小山坡,眼前即刻开阔。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映入眼帘。当地人称它为“玛尔塘”---红色的草地。“玛尔塘”敞开胸怀接纳生存其中的人和生灵,贡献着每一滴水、每一抹绿、每一寸土地。草原乡的人们爱她敬她,并在其中没有限制的使用着她的慷慨和赐予。

        经常和同事在天气晴朗的下午,步行到学校对面的小山坡上,放眼眺望眼前的“玛尔塘”。

        帐篷星星点点散落在各个角落,牛羊马这些生生世世在草原生息,给藏族人生命源泉的生灵在那里低着头咀嚼草儿,告诉我它们从未离开过,驻守着这方土地,直到海枯石烂。

        有时候我想:人和它们相比,谁能离得开谁?人的需求太多,所求的东西要在它们身上获得。而它们天生就是草原的一部分,离开人,它会在大自然中以物竞天择的规律奔跑在草原上。没有人,它们只是少了一个天敌,人的驯服和饲养随时可以忽略掉。而人,在完成驯服、散养的基础上,几乎离不开这些生灵。在它们身上不断撷取,没有它们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草原会随时带走一个灵魂。

        驯化是人类的智慧,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找到了在草原生存的技能,为草原儿女留下了宝贵的经验,人类在这里得以生息、繁衍。因为获得的欲望,人类的需求从刚开始的为了生存到多多益善,欲望使人的需求不断膨胀。先人发现、创造生存的可能,并传承给后人是智慧。而后人滥用、没有感恩的回报自然,则是对先人的辜负。

        人是残忍的,不管怎么高尚,为了生存,依赖着、征服着自然!他的脚下是无数倒下的生灵。“物竞天择”在人类的生活中时时刻刻演绎。

        “玛尔塘”这片美丽的草原禁不起人们的肆意挥霍。如今已是伤痕累累。

        草原上,时不时可以看见裸露的沙地。多年后有一位中央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在采访草原的时候用了一句话,可以说是最为形象的比喻。她说:“草原上裸露的沙地,斑斑驳驳,就像人身体上的皮肤癣”。当我在草原乡看到“玛尔塘”时就感觉到了,“玛尔塘”病了,病得还不轻!

        这就刚好解释了,为什么一到冬天这里黄沙漫天,就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刚到草原乡就被一股股的黄沙震惊过,不知道那些沙是从哪儿飘来的。当走进“玛尔塘”才看清楚原来都是从裸露的土地上卷起来。

        生病的“玛尔塘”,她的胸口、背面、四肢深一出浅一处黄沙漫过草皮,在风的带动下一寸一寸一步一步越过绿色,覆盖植被变成黄沙。就像病毒侵蚀着健康的身体,让她日益憔悴。不远处牛羊、帐篷还在那里不慌不乱,而黄沙已经漫到了帐边。

        有的地方整个山坡都是黄沙,不抬头看周围还以为是到了三毛笔下的撒哈拉沙漠。一脚踩下去,深深的都是黄沙,一排排脚印伸向前方,旁边就差骆驼脚印了。手伸进沙砾中,表面带着温度、底下不到20厘米是带着水分的黄沙,虽然有水分,但它还是沙,轻身可以飞越草原的沙。

        我经常坐在山顶,让同事用力推,一骨碌滑到山脚,起身时鞋子里、衣服里、头发里、嘴里都是沙,站起来就像个会动的沙漏。黄沙在“玛尔塘”已经扎根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再次把它们埋入深深的地底,还草原苍翠。

        降措校长,一个值得敬重的人,他智慧过人,有着根深蒂固的草原情节。每次说到学校的教育、草原上孩子的教育,情到深处,他还会眼中含泪,诉说着没有文化的可悲。他让孩子们学习文化,希望他们用知识的力量承接草原的未来,让草原上的牧人永远在翠绿的世界,过幸福日子。

        降措校长经常开着他的吉普车载着老师们去看山那边的“玛尔塘”。“玛尔塘”让他骄傲,又让他忧心。

        黄昏时分,夕阳如一道金光不断延伸、包裹着“玛尔塘”的地平线。我们坐在山顶期待着夕阳落山那道划破天际迸发出的炫丽光芒。草原上所有生灵伸长了脖子仰视。无数的鼢鼠钻出地洞,仪式般的面向夕阳直立着,两只小前爪垂在胸口,残存的金光照在它们身上,皮毛在风中向后伸展,颜色就像烧焦的羊毛一样黄的没有水分,而它们的眼睛里有一道光把它们的瞳孔放到最大,一动不动地盯着夕阳。

        这一幕像极了电影结束的那刻,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荧屏,等待最后的结果。当然我走神了!

        抛开胡思乱想,闭上眼睛。“玛尔塘”草原的交响曲在风中若有若无的传来。

        狐狸、黄鼠狼、旱獭、黑颈鹤、黄鸭、野鸥、鼢鼠、兔子、百灵鸟、麻雀、苍鹰、秃鹫,还有牧人忠实的守护者藏獒奏响了大地交响曲。静下心,你就能在呼呼呼的风声里分辨出它们的嘶鸣。

        夕阳下,它们按照各自的方向,有的归巢、有的出洞、有的归圈,各种姿态在夕阳下被放大。在金色的光环里,我看到爬行动物灵动的眼睛,黑颈鹤扑腾着翅膀飞到沼泽深处的巢穴,苍鹰在只剩一线光亮的天空盘旋,鼢鼠、兔子、狐狸向在天空中向下放射探照灯寻找猎物的苍鹰敬了个礼,迅速钻进地底,它们跑的速度快过扬起的泥土落地的速度,一溜烟没了影踪,尘土在洞口缓缓落下。

        夕阳,放出了最后一道闪亮的光,沉沉落下。“玛尔塘”剩下一阵阵风声和狼嚎。

        校长,载着我们回家,每个人好像被最后那道光迷惑,个个面带微笑,谈论着刚才的美景。校长打开车灯,一些夜出的动物,眼睛发着两道冷光,目送着车子开过。

        夜晚,在我的记忆中是寂静的,因为对黑的恐惧,不敢尝试再去“玛尔塘”草原倾听天籁,但“玛尔塘”深处那些追逐的生灵,以高于人类的明锐洞察着黑夜中的草原。无论何时,生命在这个海拔3500米的高原显得那么强劲有力。

      

第十章 阿科祥巴


        吉吉说说:平凡中见伟大。每个普通的灵魂,只要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只要心中有爱,他的灵魂会闪着光,并带动周边的黯淡,让生命有目标和方向感。


        告别夕阳回到家,快乐的事情等着我们,阿科祥巴蒸好了藏包请我们一起享用。降措校长直接把车停在了“弥勒佛”的家门口。老师们一股风似的钻到阿科祥巴家。

        一进房门,点着煤油灯的家灯火通明,火炉上的蒸锅还在“滋滋滋”的冒着蒸汽,包子的香味随着蒸汽弥漫了整个房间。“弥勒佛”盘腿坐在他家的炕台上,胖胖的脸蛋红扑扑的,圆圆的眼睛迎接着每一个进门的客人。

        “呀呀呀!快来吃热包子了!”

        “喔呀喔呀”我们每个人高高兴兴的围坐在他家的饭桌前,看见我们进来,家里的小和尚立即腼腆的忙活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只要是年青、幼小的学徒看见俗人都很腼腆,但很有礼节,可以说是彬彬有礼,语气总是柔和的。小和尚是阿科祥巴带的徒弟,平时和师傅学经文,同时也照顾师傅的饮食起居.因为师傅的严厉,小和尚做事很谨慎、也很小心翼翼。

        “老师们,喝碗热奶茶,包子刚刚好,大家不要客气!”阿科祥巴说着,拿起一个包子咬上一小口,吸吮着融化的牛油,接着说。

        “怎么样,我们玛尔塘草原美吧!”

        “美,让人陶醉!”我心目中的箫神杨老师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夕阳下,感觉美翻了,就是太冷了,呵呵呵!”

        “我就是想带他们好好看看我们的草原,看看这片土地,希望他们跟我一样爱这片土地”降措校长喝着奶茶,审视似的看着我们。

        “草原是我生长的地方,不管是哪里,都是我的家,玛尔塘不让我感到陌生,就是她的沙化太严重,看到那些沙化的土地,让人很担忧!”我实话实说。

        “玛尔塘,是神赐给我们草原乡的丰厚土地,在我们的共同相处下,人在她的恩赐下越来越发达了,但她的身体越来越脆弱,以前我小时候,草原的草可以没过膝盖,我和弟弟经常在里面躲猫猫,阿妈拉经常找不到我们,现在我们家的草场草少,水位下降,一到冬季牛羊就大量的死亡,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阿科祥巴说着眼神变得忧郁。

        “所以啊!我们需要更多的有文化的人来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保护玛尔塘!我希望老师们能留在草原乡,帮我们教育下一代,让他们长大了为自己的家园做贡献”降措校长不失时机的打出了感情牌,对他的良苦用心,我心领神会。夕阳下,望着草原边际线的鼢鼠很可爱,但它们毕竟也是草原退化的主谋之一。这里不仅需要生命的延续,更需要有识之士运用知识捍卫生态平衡、保护家乡的每一处风景。

        “玛尔塘,变成现在这样,和我们缺乏保护意识、全球气候变暖、草原生态失衡、水源枯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以前在寺院潜心修佛,认为修佛是我毕生的事业和功德,但当我看到草原的渐渐变化,寺院再也关不住我的心,我的心飞到了草原上,我想看到一个水草丰茂的家乡,再次回到我的童年,让我们的后代和我们一样生活的无忧无虑,继续在神的恩赐中,与自然和谐相处。”阿科祥巴说完拿出一串念珠在手中揉搓着,继续说着。

        “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草原的失衡,怎样劝说大家守护草原。每每人们到寺院祈祷五谷丰登、祈愿家人平安,我们念着经文帮助他们达成精神上的需求。但时间久了,草原的状况日益下降,人们每年冬天担心水源、牧草,坐在寺院念经、祈祷显得尤为脆弱。草原还是不断萎缩,黄沙开始侵蚀,我们放牧、生活,对她的变化束手无策,这时候我的头脑中有个声音在不停的说着,只有有思想的人才能拯救草原,而文化是催生思想的原动力。与其坐着等待奇迹,不如去造就有文化的本地人。所以我放弃寺院的修行,来到社会、加入到教育行业,用我自己的所学教孩子们藏文和藏文化,希望他们在文化中找到真实意义的家,并深爱她,愿用一生去捍卫和拯救、保护她。文化没有根,就不会生长。文化没有土地,就不会传播。文化失去这两样就没有了生命,而提供文化的这一切就是我们的家园,两者缺一不可。”

        我不断喝着奶茶、吸吮着包子里融化的牛油,这样的美食,这样甘甜的奶茶从小我就品尝,而这样沉重的思想是我到草原乡,接触到阿科祥巴才体会到。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含着泪水,每一句话似乎都触碰到了我内心深处,拨动了深藏在心底不知何处的那份情怀,一种对草原原始的自生下来就怀有的情感,一份沉甸甸的爱。

        降措校长,阿科祥巴的知己,他们在玛尔塘孕育着文化传承的后人,为着相同的目标奋斗着。当阿科说到情深处,他也不禁有感而发,我们一帮老师看过夕阳的迷醉、玄幻后,继而进入他们的款款情深中。

        “རེད་ཡ།(是啊)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文化程度不高,每天在校园转悠,我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有文化、有知识。你们都是国家干部,拿着国家的钱、做着国家的事。而且你们做的事是伟大的,是教育下一代,给他们思想启蒙的人民教师。不管你们在哪里,应该干一行爱一行。你们做事都很认真。虽然我们只有一到三年级小学初段教育,但是藏汉文化的启蒙就在这里。措姆是藏族,但不会说藏话,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你一样失去母语,落入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民族的尴尬。文化要传承才会有延续,你也很努力,我看得见。每天你都拿着厚厚的藏汉对照字典查着不懂的字。你在教学生,同时也在教自己。这样在教学中不断丰富自己,还可以找回母语,不是很好吗?希望你们都能为草原乡小学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ཡ་ཡ་ཡ།”(好的好的)我们回应者,很认真的用完香喷喷的晚餐,感谢了这顿晚餐的提供者,大家各怀心事的离开。相信,阿科祥巴的话、校长的话给了我们深深的触动。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怀着一颗心潮起伏的心回到寝室。想着阿科的话,想着他作为一名僧人,在家乡的变化中心底的那份难以诉说的疼痛,我的心也隐隐作痛。

        阿科祥巴,是我在那些年记忆最深的人。那样语重心长的话,他不会常常挂在嘴边。他会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行动来表明心迹。

        每天最早看见炊烟袅袅的是他家,每天在校园东奔西跑,忙活着的是他,每天在教室坐着像在寺院传经送道,一节课都不拉下的是他。他是草原乡有着赤子之心的闪光的灵魂,他是理想的践行者,他是教育的模范,他是品德的示范。他就是那样有着一颗高贵的心,做着平凡的事,在平凡中散发着熠熠生辉的人格品质的普通的僧人。

        第二年,我离开了草原乡带着阿科的精神去完成我的下一站人生旅程。永远不会忘记,那晚夕阳西下后在他家那场触动灵魂的字字句句。他“弥勒佛”般的外表,和深藏心底的志气,就像一尊眺望远方、眼神中散发着坚定的雕像存放在我的记忆里。多年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已是天地相隔。操劳过度的他,早早的离开了他深深爱恋的土地,在佛国净土俯视着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碌碌无为。

        可能他很担忧、亦可能他已放下……


第十一章  天葬台


        吉吉说说:人这一生的结局——回归平静。即使你看破了,活着还是会折腾。


        说到生死,草原乡东面山顶上闪闪发光的白光,原来是死亡的最后见证。不知道,阿科祥巴是不是在那里抵达天国?

        还记得刚到草原乡,哥哥开着皮卡在垭口翻越时,我就被那迷幻的白光吸引着,时间久了同事告诉我那是草原乡的天葬台。看见的白光是阳光照射下人的骨骸。那散落的、星星点点布满沟豁的都是骨骸!

        想着天葬,想着生和死,我的思绪开始乱了。

        人这一生,活着的时候觉得很长,人生的五味杂陈没有尽头,活着的美好容易被忽略。成长后时刻不断翻新的人生对喜欢安静的我来说总觉得活着事儿真多,参不透人生,忘了有一个永远的安静在前方不远处等着我。什么时候是人生的终点,我又将如何结束这一生,这些没有认真考虑过,感觉这是将死时要考虑的事情,所以活着总觉得无期。当时间在某个节点,凑足了感觉、气氛,让“死亡”这个词直面我的时候,17岁的我依然是模糊的。

        活着,我无法解释死亡!

        至今对于死亡的理解只是从书本和电影里撷取的片段。作者怎么说、演员怎么演,我就当死亡是他们书写和演绎的那样,跟着感觉走。能够参透死亡是大智慧,活着的人都试图把它解释的活灵活现,就像已经死了,在某个角落观看着自己的葬礼,意识还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回过神来——还活着!对于死后是否存在意识,人有没有灵魂,会飘到哪里?作为凡夫俗子,我选择借助信仰的力量,尽最大的可能找到最满意的回答。     

        佛教中生死轮回的观念给了我最好的宽慰。

        为此,我敬畏生死。希望今生能成为别人眼中、自己心中的好人,有一颗慈善的心,生死轮回不入地狱,为来世做好准备。

        草原乡,一个让人身心恬淡的地方。校园里的人就像草原上的鼢鼠,各自在各自的洞中忙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重教的为教学忙碌着、年轻人为爱情缠绵着、独处的为每一秒每一分准备着。每个人都有偏爱的书籍,泡杯茶、听首歌,阳光明媚的过上一天。当然,杨老会在夜晚弄响他的各种乐器,总有人听到响声后聚到他那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烛光之夜。我们可以天天粘在一起,也可以各自在自己的小空间里自由呼吸互不打扰。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恩怨情仇,各自淡淡的像既不交集的平行线,又在同一时空、同一时间并肩同行。我可以望着你、你也可以望向我,但我们的思想是自己的,在相互对视中却不交错。

        若,平静的活着也罢了,就平静的离开。这样对自己也有一个交代,这一生就用三个字概括“静静的”。但偏偏意识是不受控制的,搅得自己很不平静,或者说不甘于平静,思绪永远在路上。每每看见一个场景就可以联想到很多其它无关痛痒的事,然后在里面沉沦,到找不着自己。

        若,今生人和人之间永远不交集,最后我们还是会在天葬台或类似的地方汇聚灵魂,而后在佛国净土得到最终的审判。上天堂或下地狱,由今生的因果循环、善恶果报来决定。

        天葬台,那里应该是最为安静的地方,对我来说也是最为诡异的地方。

        在没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生死、看不穿看不透生死的当时,它一直都是让我想起来就打寒颤的地方。对它的臆想越多,去看个究竟的念头越浓,好奇驱使着这个念头。每次抬头看见蓝天下的那座洒满骨骸的地方,我的脚步就不自觉的向那个方向迈动。并想象着,如果某天我的骨骸洒在了某个沟豁间,会不会有冷的感觉!

        邀请过很多次和同事们一起上去走走,但大家都不愿去打扰灵魂的休憩,也不想去触霉头。

        杨老在草原乡牧民那里听说,以前有人去过,回来之后就精神失常,不知道他碰到了什么。他还特意叮嘱我说:“措姆,你不要发神经哈,跑去看,要是你灵火低了,会出事的!”

        “灵火”!这下好了,本来只是想看看寻找一下刺激,“灵火”一出现,想要测验自己未知领域的好奇像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草原乡的日子是悠闲的。无忧无虑到自寻烦恼、没事找事!工作单纯,有节奏的生活步调,无法勾起内心太多的奢求。只要自己不胡思乱想,心可以静的像一面镜子。今天可以看见明天,明天什么样无需多想。在这么静的时空,天葬台的存在无疑让我想要活得生动些,而“灵火”的测验是生活中必须有的探险。杨老的话不但没有让我打消念头,反而助长了我的好奇,去——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成为了定局。

        周末,睡了个自然醒,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捂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离开。窗外的阳光一点都不吝啬,拐着弯的射进房间的每个角落。太阳如织,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刚好对上了在被窝里看着蓝天时而卷缩、时而伸展四肢闲散的人儿。

        起来,洗漱完毕,用上一碗我的快餐“ཕྱེ་ཁུ།”(糌粑汤汤),胃里顿时暖暖的,感觉爬上山顶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换上登山鞋,向对面那座在我心里期待了很久的山丘走去。

        草原上没有高山峻岭,山都是矮小的,在海拔3500米的地方,山也怕缺氧,长到差不多就打住了。即使它很矮小,要爬到山顶还是很费力的,天葬台的海拔怕也有3800米左右了。当爬到半山腰,大概陡坡100米的地方,我已经气喘吁吁,胸口火辣辣的痛,又是口渴、又是缺氧,有点头晕。回过头看看脚下不远处的草原乡,升起的炊烟在房顶平铺开来、阳光穿透每一寸空隙形成一道道可见的光,两者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波浪形的曲线,在房顶、街头、草原慢慢散开,整个草原乡动了起来,就像微风拂过湖面,湖水轻盈的散开。

        胸堂在快速起伏,就这点高度我已经头昏眼花了。坐下来,休息一下,深呼几口气,感觉胸口不再那么火辣辣的烫了,我又起来爬向山顶。这次我不在那么猴急了,慢慢地走,虽然从小长在草原,长期缺乏运动和高处缺氧让我的身体适应不了突然来一次的剧烈运动。加上冬天,到处一片蜡黄,没有绿色植被吐纳氧气,攀登山坡让我感觉吃力。慢慢的迈开脚步,鞋踩在枯萎的草跟上,草儿一阵颤动,抖落一身的尘土,扑在我的鞋面、裤脚上,不一会儿鞋子和裤脚像是吸尘器沾满了尘土。走着走着,因为呼吸困难我张大鼻孔,嗅觉变得敏感起来,可以闻到枯草的味道,里面还混着牛羊粪便的味道,概括起来就是冬天大地的味道。感觉没有水分、干干的!

        一路停停走走,到了山顶草原乡的唯美景致被风中“呼啦啦”响着的一条条经幡代替。无数印有经文的经幡在狂风中拼命的晃动,不知是风的作用还是本来具有的柔韧,每片经幡就像快速爬行的软骨动物,成波浪形伸展,穿在一根根绳索上的经幡在半空中狠命的拉伸,随着风的节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风吹动经幡,就像有人在咏读经文。在圣洁的天葬台为逝去的人们祈福来世。

        风大的我喘不过气来,站在山顶,我不停的张大嘴,交换冒着火的嗓子眼里的空气,让自己能呼吸畅快一些。眯缝着眼睛,看看天葬台,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眼前依然是冬天里荒芜的山丘、没有水分的干草、携带着细微黄沙的土地。

        等风的狂劲过去,经幡安静了下来,咏经声在耳边变得温和,随着清风低低轻诵。这下我可以睁大眼睛细细看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几块大石拼凑在一起,在看不见石子儿的草山上,几块突兀的大石让人感觉特别硬实。旁边有一两把分解东西的利器。几块大石的缝隙填满了土,稀稀拉拉的露出几颗草。这里大概就是亡者告别此生,登赴极乐的地方了。除了这里就再也没有哪块地让人感觉可能是天葬台。

        按照藏族的风俗,活着的人在天葬台能够在那个特殊的石头上打滚,是对生者灵魂的救赎。当天,我一个人不敢那么做,也不敢太过靠近大石,担心像杨老说的那样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依附到我的魂魄里,因为胆小我是绕着走的!多年后回想,要是当时我能勇敢的在大石上打个滚,也许我的灵魂还是像在草原乡一样的单纯、可爱。可那是也许,谁知道呢?要是打了滚更糟呢!这些和大石无关,只是个人灵魂的修行从原本的升华戛然而止,演变成了退化。

        绕过大石,走几步,面前就是天葬台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的沟豁。许多的白骨散落在其中,零零散散的,阳光下泛着骇人的白光。感觉那光冷冷的,冒着青烟,可能是聊斋看多了。低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最近的那块,不知道是人的哪个关节,就像我们平时看见的动物的关节一样,上面没有任何附着物,干干净净的躺在泥土里。看见这么具体的骸骨,而且是人的骸骨,我的头皮都在发麻,要是说伸手去摸那是对自己的高估,也是对逝者的不敬,就让他静静的躺着吧!总有一天他将尘归尘土归土。

        在这么带有刺激的氛围里,我感觉忽冷忽热,好奇让我的头脑发热,而惧怕让我的身体不断打颤。两股发自于神经的感觉控制了我,我的脸火辣辣的烫、四肢却冰凉。感觉风吹过我的手,指尖都冷得发痛。

        俯下身体低头看着骸骨,抬起头一阵眩晕,一个趔趄差点滚了下去,此时从沟豁里来了一阵风,从山下极速往上,提起了我即将倒下的身体,一个后仰我又站直了。抬眼望望周围,我清醒的告诉自己:这里这么的安静,甚至没有腐化的味道。还有神秘的力量挽救失足的人,这里除了善没有恶!到这里的人都是怀着将自己献给自然、献给饥饿的秃鹫,等待再世为人的善念而来,相信他们的灵魂在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已经得到了解脱和救赎。逝去的已然逝去,遁空化为乌有。活着的各种猜忌才是最可怕的魔。

        站在沟豁的顶端,我内心产生了奇妙的转变,一种不可言说的私欲在头脑中散开。莫名的渴望在这离神灵最近的地方,神能看见我,看见这个因为好奇探索死亡的我,并给予我救赎,灵魂的救赎!在继续的人生里,有善良陪伴、有智慧指引!堕落时有神扶我一把,心魔缠绕时有神驱魔降妖,脆弱时有神做坚强的后盾!

        现在想想,当天没遇见什么鬼魂,但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在天葬台异想天开。不管当天我是多么的接近神灵,今后的我还是慢慢堕入了人生的七情六欲不能自拔!即使站在生死边缘,还是难以参透这生和死!

        风,开始有点稳不住了,开始乱窜了。想看的都看了,静静的天葬台给我的好奇一个没有涟漪的答案——人的结局就是一切归于平静。

        长叹一口气,我想没必要再呆了。

        风又起了,我还是回去吧!回过头,绕过大石,我又看见了炊烟和风沙裹袭的草原乡,在偏西的阳光下,她开始泛黄,从阳光到阴暗的地方黄色一层层淡下来,远处牛羊开始归圈了,我也该回家了。


第十二章  夜里的挣扎

  

        吉吉说说:害怕的东西,往往会掌控人的意识,让人失去分析能力。只要找到救赎的方法,你就可以救自己。


        一路小跑回到学校,家里没有菜,赶忙跑去买来花菜、土豆,细细的切出土豆丝,来一盘清炒土豆丝。洗好花菜,拿出阿妈熏制的腊肉,调和淀粉,放上佐料,香喷喷的晚餐出炉啦!一个人吃着,回想天葬台就像刚经历过生死,死里逃生,孤独的身影特别思念家的味道。 

        每到春节前夕,阿妈都会拿出家里的积蓄,学着阿爸单位的汉族家属那样给我们庞大的家庭腌制腊肉、灌香肠、买皮蛋、炸虾片、在隔壁叔叔家用石磨磨黄豆,买回够全家吃半年的米、面、油,还有节日餐桌上不可缺的手抓肉、和尚包子。带着我们七兄妹在大年三十来临的24、25、26号完成炸馍、大扫除等节前准备。每次完成炸馍,我们全家人个个都是满头满脸满身的油腻,脸红红的,眼睛被油烟熏得红血丝都出来了,炸出来的馍在春节一般是吃不下的,好吃的太多。过了节,就算硬的咬不动我们兄妹还是会在储放馍馍的柜子里争先恐后的抢着吃。

        每到大年夜,全家早早起床开始做年夜饭。包包子的、剁肉的、摆盘子的、布置餐桌的、炒菜的,到处忙成一片。我是家里最小的,每年摆弄皮蛋一直到年夜饭开饭,也没人多说一句,把皮蛋在盘子里安置成开花的模样就完事。陪阿爸到处检查、验收“战况”,桌子放得怎么样、饮料够不够、馍馍、肉摆放的喜不喜庆,学爸爸的样,背着手到处乱指点就可以了。时间差不多了,要开饭了,阿爸就带我在家里到处挂喜庆的年画、中国结、在门口贴上藏语春联,节日从布置到餐桌都是藏汉结合的。准备好年夜饭,哥哥们在门口放上一串鞭炮,我们家年夜饭开始啦!七兄妹围着阿爸阿妈喝团圆酒、吃团圆饭,一家喜气洋洋。阿爸会在没有喝醉前完成每年对全家人的祝福:祈祷佛祖保佑生活丰衣足食、家庭幸福美满、孩子们健康、平安!并提出对孩儿们来年做人、工作、生活的要求,然后我们一家聚集在餐桌前一起看着18英寸的黑白电视,等待中央一台雷打不动晚八点的春节联欢晚会。倪萍、赵忠祥一个亮相,春晚模式正式打开。最喜欢小品演员陈佩斯、朱时茂,相声演员姜昆、唐杰忠,一家人在他们的幽默、风趣中开怀大笑。时钟转到新年的最后十秒,三哥和我期待的焰火时刻到了。“咚咚咚”倪萍、赵忠祥开始新年的祝福,我和哥哥抱着早就准备好的鞭炮跑到室外的冰天雪地里肆意燃放。微弱的路灯下,我们吐出的白雾,在嘴边短暂停留,随即消失在黑暗中。每次过完节日,我和哥哥姐姐都会盼着下一个春节,盼着下一次团圆。

        一顿晚饭,混合着家的味道慢慢咀嚼、吞咽。想着就快放假了,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要到了,心里美滋滋的。这次假期还可以给家里奉上一月的薪水,特别有成就感,也很期待阿妈阿爸对我充满赞赏的表扬。此刻,下午在天葬台觅得的各种感觉消失的不见踪影,眼下满心渴望着假期的到来。

        收拾好餐桌,洗好碗碟,天已经黑透。

        窗外飘起了雪花,杨老开始吹箫了。冷空气在牛粪燃尽的房间不断侵占、蔓延,还是躺在床上看看明天的课文内容,翻翻字典,完成今年的最后一堂新课吧,让箫声中衣袂飘飘的陆小凤站在门边为我守门吧!月光下,他显得特别的忧伤,一袭白衣、一把长萧,微微垂目,专注的吹着萧,在箫声里寻找着人世唯一温暖过他的人,视世界万物为无物,孤傲的守着我的门!

        “啪”!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拿着教科书开始胡思乱想了。翻翻字典,一学期下来教科书里不会念的符号烂熟于心,上课时的藏语也基本能成句了,收获还真不小,对自己很满意。

        备完课,10点了,窗外箫声被呼呼吼叫的风带得不在该有的音阶上,在空寂的校园里歪歪斜斜的流动。

        闭上眼,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不管我用什么方法去避免想它,它还是发生了。对于内心惧怕或印象深刻的东西、或事物,它都会在夜晚不经意的出现,并折磨我。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如此。

        当我尽力不去想天葬台的事,极力想要忘记阳光下的白骨,越是想要忘记它就越是变得清晰,在想要忘记和不断闪现的斗争中,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直到11点,眼睛极度的疲倦,太阳穴胀痛。闭上眼,脑子里不是锥子出现、就是静静的躺在泥土里的骸骨、要不就干脆一直停在大石头上,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白天的所见在折磨着我的神经,神经在紧张和疲惫的相互纠缠中共同消磨着我的意志。翻过身,拿出枕头底下的随身听,胡乱放进去一张歌碟。“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学友充满磁性的歌声挽救了胆小的我,鼓起勇气熄了蜡烛,在黑暗里,音乐成全了我的睡眠,放松了我紧绷的神经,眼睛终于可以闭上了,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白天,在天葬台我从畏惧到感怀生命,赞美我们逝去后回归自然的高尚选择,在对善和超脱的思考中忘记了死的恐惧。希望在天地人神相接的地方得到神灵的救赎。那是因为阳光给了我勇气。夜晚,当黑暗遮住了一切,没有可以攀附的精神依靠,眼睛失去作用,意识占领头脑,内心的恐惧滋长,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回放白天所见,并且都是阴森可怕,害怕的情绪让我变得一团遭,而一首歌打破了僵局,救回了因为害怕蜷缩的我。一首歌救赎了夜不能眠、不敢眠的我!

        就这次的经验来看,救赎!是连着个人爱好的。就自己而言在最困难的时候可以凭借爱做的事、爱听的歌得到解脱。


第十三章  放假


        吉吉说说:假期,学生的节日,老师的狂欢。一次假期就是一次放飞。


        昨天晚上被折磨的够呛。早晨醒来,头疼,不想起来。7点了,还在被窝里蜷着。

        “好了可以了,十分钟!十分钟就起来!”。靠“十分钟”精神撑过了不想起来的每个早晨。这个习惯已经成为起床定律,没有十分钟要一下起来是不可能的。

        起来,用暖壶里的水洗漱、泡糌粑,水桶里的水已经冻成冰块,每次都要用水瓢敲才能取用。升火在上班的早晨能免则免,用的时间太长!

        走到办公室,老师们兴高采烈的聚在烧旺的火炉旁谈论着假期。不用说这火是阿科祥巴早早起来弄好的,我们习惯地接受着他的馈赠。

        “措姆,就要放假了,怎么样,高兴吧!要回家了喔!”多才多艺的杨老裂开嘴巴笑着问我。

        “开心,想回家想得要死!”我当然开心啦!开心到唱歌!昨晚的噩梦早就烟消云散。

        “今天最后一堂新课,上完就可以打总结了”我说。

        “今天还有新课啊?我上周就上完了”三年级藏语文老师说。

        “我上得慢,每堂课我都要先自己练练,要是藏语说的太少,怕孩子们听不懂”看着美丽的老师我回答到。

        “就是,我都教了三年了,刚开始还是每天翻字典,我基础不行,只有将就,现在藏语、汉语混着说,孩子们还是习惯了”杨老说。

        “措姆,你现在藏语还是可以啊!上周的公开课我还是听懂了。你平时多说一下,进步应该更快”阿科祥巴总是很会鼓励人。

        “འོ་ཡ།阿科,我争取平时多用藏语交流,我也想早点说一口流利的藏话,把以前丢掉的捡回来”

        “下午哪些老师要印卷子,相互帮助啊!”上午的新课上完,我就要准备出期末考试题。卷子是每个任课老师自己印刷,在蜡纸上刻好,用油印机打印,一个人添墨、加纸张、翻印可搞不过来,我准备给自己物色得力搭档。

        “我要印啊!一起吧!”杨老回答说。

        “好咧!我大概出完题、刻好蜡纸要三点左右”

        “我今早没课,出题,我等你吧!”

        “杨老就是好啊!谢谢!您不仅多才多艺,更重要的是,您还有颗乐于助人的心!”

        “呵呵呵呵,你就逗嘛,题给我出快点!”

        “好的”我说着,双手合十,向杨老行了个礼,办公室的同事都笑开了。要放假了,大家都开心,一点小事就可以点中笑穴,气氛比平时要愉悦很多。

        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假期就要到了,最后一堂课也在无比激动的心情中上完。终于把兔子和鸡装在一个笼子,进行加减的数学题用藏语完美的上了一遍。把数学枯燥的数字和语文抑扬顿挫的阅读加在一起,一道数学题变成了可圈可点、声情并茂的朗诵,孩子们在极度亢奋的老师的感染下,对新课的接受能力大大提高。大家在翻到最后一页时心已经被放飞,铃声也很给力的在翘首期盼中以更加响亮的节奏响彻校园,对着我们的耳朵飞奔而来,我和小不点们在愉快的铃声中愉快的分手。

        就像预计的那样,出完题已经是三点了。杨老和我合力用油印机一页页印完卷子,我们带着袖套、毛线手套,但都没有逃过墨汁的强大的渗透,衣服胸口、袖口、手指都染上了黑黑的墨汁,我的嘴边还有墨印,就像牲口出栏时打上了记号。

        三年级美丽的藏文老师这时回到办公室,推开门。

        “措姆,你肚子饿了也不需要吃墨啊!说一声姐姐给你买好吃的,哈哈哈”

        “啊!啊!咋啦!”看不见自己的脸,可能这墨上的不轻。可能是刚才脸上痒痒的,用手背搓了搓,晕染开了。

        “哈哈哈,花猫花猫!”一直低头认真做事的杨老看着我的脸大笑,我不失时机的在他还干净的脸上抹了一把,给他个印堂记。他一手拿着印卷子的磙子,一只手撑着油印机盖子,没有逃开,顿时印堂发黑呀!

        “哈哈哈哈哈!”我和美女老师看着杨老的神情笑翻了!

        “笑嘛,你们就笑嘛!”杨老红着脸说着。我们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前仰后翻。别看杨老是我们中的老资格,但他还是个未婚男,弄乐器可以,对女人他是束手无策的。

        真是对不住杨老,帮我印卷子,还要被我打印记。想想还是要缓和他的尴尬。“杨老杨老,上次你说去天葬台灵火低,会精神失常的哈!”

        “就是啊,我刚来就注意到那里了,本来想去的,有个学生的家长叫我别去,灵火低了会遇到霉事。”杨老缓过气来。   

        “那我灵火还可以喔,昨天我去了,晚上没看见什么,还是睡了个香香的觉。”这个我自己心里清楚,鬼是没遇见,但我的心里一直怕得要死,不是放了随声听,今天可能起来都变成熊猫眼了。

        “安!(四川口语,等同于普通话的“啊!”)你去了啊!叫你别去,你胆子还真大,一个女娃娃就一个人跑上去了。那就算没有什么,也怪吓人的,那是分解尸体的地方好不好!”杨老一脸的惊异。

        “没事啊!你们汉人不理解,其实这是最慈悲、最环保的归天方式,汉人死了都要把没有感觉的身体埋在坟墓里,费事又费地,要是我们都是埋的,那这几千年来不是到处都是坟墓!活人还要不要过啦,而且那里离神灵最近,所以就去了”

        “我们也有火葬的啊!但是为了对祖辈和亲人有个祭祀和悼念的地方,我们大部分会选择土葬,这是我们在对逝者寄托哀思。天葬是你们的习俗,值得尊重,但是过于残忍”杨老摇摇头说。

        “残忍!尘归尘土归土,听说过没,走了之后将所有的一切都献给自然,既然带不走,要留下的可能就只有亲人的思念,垒个土包包让家人不停的想到你,不是很累的一件事情!虽然走了会大卸八块,但是可以把身体献给活着的生灵、把灵魂献给天地,这不是很超脱吗?我觉得我们的祖先真的很明智,没有让我们的草原到处都是埋死人的土包包,阴森森的,而是选择一块风水宝地,把没有知觉的空皮囊交给自然,保持着草原的洁净。”我认真的说着。

        “小不点,你说的还很有道理啊!”一旁听我们争辩的美女老师说。

        “她啥小不点,就是个神经病,一个人还去那么吓人的地方,回来了还跟我说坟墓费事,我看她就是灵火低了,遇到鬼了,哈哈哈哈!”杨老对自己的回击感到非常满意,得意的笑起来。

        “才不呢,那里很干净,干净到没有任何腐烂的味道,我一夜好梦(胆小的人,大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弱点),没有鬼来缠我。那里听说是草原乡的风水宝地呢!是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对吧姐姐?”

        “就是,不管是哪里的天葬台,都是风水很好的,老人们都这么说。天葬台是我们灵魂升天的地方,佛祖会保佑飘散的灵魂,以他们生前的功过来计算因果,最后让灵魂再度转入轮回。”美女老师回答道。

        “对对对,你们两个美女在那里说的高兴,我是不管你们怎么葬,反正我是会找个清静的地方,可以看见高山流水、听见蝉鸣鸟叫的地方埋下我的躯体和灵魂,不管有没有来世,这世我要过好。措姆翻页啊!”杨老不愧是杨老,死了都要选择高品质,就像他每晚的“月光曲”一样幽深!

        “我翻我翻!杨老顺便问问,到时候要不要把你的器乐一起和你陪葬,哈哈哈哈!”这个气氛好像越来越不对了,好好的都说到怎么下葬了,需要有人缓和气氛了。

        “哈哈哈哈哈”我们仨大笑,手动油印机也跟着快速吐墨、油印起来。

        放假,不仅是小朋友喜欢,老师更喜欢。以前是站在学生的角度感受等待放假的心情,现在是站在老师的角度感受,没想到老师们的心情是更加的迫不及待。

        孩子们放假了就是玩玩玩。老师们的事可就多了,特别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呆久了,人需要到广阔的天地活动活动脑子,单身的还需要去接触接触人群,寻找可能会成为自己另一半的那个人,这个很重要,也是大部分在草原乡没有着落的单身汉的主要假期作业。17岁的我需要回到家中,享受家的温暖,就像不小心从鹰巢跌落的小鹰,需要阿妈、阿爸温暖的羽翼呵护,需要和一个窝窝里其他伙伴相互追逐嬉戏,需要家的热闹。放假了,我要张开翅膀飞回我崖边的巢穴!

        不想早早陷入感情,除了没脱掉稚气,我家三姐苦苦的恋情,也是我对感情退避三舍的主要原因。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被她的明知道没有结局的痛苦爱情感染,会被她身上散发的忧郁侵蚀。三姐大我五岁,从小就爱着自己的同学郎甲,而郎甲在18岁时被他父亲送到寺院出家,两个人相互爱慕却又不说破,爱情在郎甲穿上袈裟的那刻起,架起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三姐在尘世,郎甲在佛国,三姐被思念折磨、消瘦。感情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三姐的欲哭无泪、郁郁寡欢,只会伤人、不可获得、没有喜悦。

        要回家了,我收拾好行李,一箱换洗的衣服,把我的蜗居打扫干净,清空炉灶,把被子卷起来放在床头,用一张毯子盖上防止积灰,倒掉水桶、水壶等蓄水容器里的水,以免假期结束归来时到处都是打不碎的冰块。装好最爱的《哭泣的骆驼》、《简爱》、《乱世佳人》、《基督山伯爵》,放心的回头看看蜗居,挥手和第一个学期告别,转身牵手快乐的假期。

        和杨老一起坐上到草原乡的东风师傅的货车,一路灰尘漫天、颠簸着奔向县城。想着怀里揣着的这月的工资给阿妈的时候她高兴的样子,我就开心。钱很少,但终于可以对家做出自己的贡献,心里很安稳。这一路都在即将与家人的团聚中兴奋着。


第十四章  家


        吉吉说说:家,前世冤家今世亲人聚集的地方。家,相互搀扶、相互关爱的地方。有家就有爱,有爱就有痛。


        “到了到了,措姆醒醒,下车了,到了喔!”杨老歇斯底里地叫着,一旁酣睡、流着哈喇子的我被一阵惊呼叫醒。

        “到啦!”真快,就到了,快下车回家喽。

        下车和杨老告别,我们互祝假期愉快!来年再见!在县城第一个十字路口分手道别,拿着行李各奔东西。

        到家了,阿爸单位影剧院两层楼房一楼右手边第一家虚掩着门,等待着回家的人。

        “阿妈!阿爸!”推开门,家里一大堆人,二哥、三哥,三姐都在,家里的火炉生的旺旺,上面的大蒸锅正在冒着蒸汽,一闻就知道阿妈包了包子,香喷喷的满屋都是,蒸锅后面的马茶壶也在冒着泡、吐着气,家里暖洋洋的。

        “啊!措姆措姆到了!”一个学期没见面的三姐高兴的抱着我,哥哥们也围过来,帮我取下背包和行李箱。阿妈阿爸从他们的房间闻讯走出来,看到家人我高兴的不知所措。一个人孤独的过了一学期,终于又见到他们了。向前亲亲阿妈、亲亲阿爸,抱着阿爸就不想放手。

        “མ་ཁོ(乖乖,对孩子的爱称)瘦了!”阿妈站在一旁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心疼的说。我拦腰抱着阿爸,依偎着阿爸,从小就喜欢这样抱他,感觉阿爸就像一座山一样坚韧,抱着他就像抱着源源不断的能量,坚实、可靠、安全。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了,阿妈包了包子,གཅེས་མ།(宝贝儿)好好吃一下,假期就让阿妈给你好好补补!”阿爸对着不肯放手的我说着。

        “措姆就是娇气,还是需要多锻炼!”二哥永远是要求苛刻的那一个,明明看见我很高兴,还是要板着脸教训。

        “谁说的,她一个人在那么偏远的地方,没水、没电、没班车的,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她是我们家最能干的!”三哥永远都把我这个小妹当作他的骄傲,笑呵呵地看着他心爱的小妹。

        “好了好了,把阿爸放开,我们准备吃饭,炒了你喜欢的菜,大家坐下来说,对吧,阿妈?”三姐说着看向阿妈。

        “就是就是!措姆你去洗洗,满头满脸的都是灰,我们准备开饭。”阿妈高兴极了。

        “好的好的,洗脸了。”我放开爸爸,低下头拂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满心欢喜的蹦去洗脸。

        蹦到洗脸架前,看了看镜子里的人,眉毛、眼睫毛、头发上都是一层灰,整个人就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取下脸帕,胡乱洗了一通。肚子已经咕咕响了,早上为了不让炉子里留下火星,没有生火,没热水下肚,最主要的是回家的迫切让我没心情在吃早饭这件事情上耽误时间。快速洗完,回到客厅,哥哥姐姐们已经摆放好了包子、红烧肉、回锅肉、土豆丝、花菜炒腊肉、番茄汤,阿爸阿妈坐在正中间,我们围坐在他们周围,开始愉快的用餐。

        我们七兄妹,我取名为七个葫芦娃,也是三姐、三哥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七个葫芦娃,七种本领,勇敢地和邪恶的蛇精、蝎子精战斗,他们神奇的本领是我们仨梦中都希望拥有的。大哥、大姐、二姐在外地工作成家,每年假期才会回家。二哥、三姐、三哥、我,我们四个在爸爸工作的县城,我毕业工作了,家里就没有闲人了,都有自己的职业。二哥先天聪慧,特别是学习成绩一直是阿妈阿爸的骄傲,从小他的奖状贴满了客厅整个墙面,里面有一两张三姐数学、语文比赛的奖状,三哥体育比赛的奖状,我——一张没有。小时候很想努力一次,让阿妈阿爸和哥哥姐姐们刮目相看,什么一等奖、二等奖,没有的话三等奖也行,不计较奖状的内容,可就是没成事儿。

        即使没奖状,我还是家里的宝贝。记忆里,阿妈阿爸就没有像管教哥哥姐姐们那样教训过我,他们有时候是要被体罚的,体罚的原因无非就是没有遵循阿爸的教导,犯了些小错误。我从来都是站在阿爸旁边的观众,看着他们受罚,还有糖吃,但哥哥姐姐们被罚,我的心里还是难受。哥哥姐姐们哭我也跟着哭。每次被阿爸教训完,三姐、三哥我们就坐在小屋里分糖吃,他们俩会一边吃一边流泪说:“我再也不会喜欢阿爸了,这样的阿爸我情愿不要!”咬牙切齿的样子,感觉他们永远不要阿爸了!可过不了多久,阿爸一呼喊,刚才还咬牙切齿的三姐、三哥又急忙忙跑到阿爸身边装乖兔兔了。

        三哥是一名警察,他穿上了我一直想要穿的警服,一身帅气逼人啊!三姐,在县民宗局工作,一个多愁善感,被爱情操控、柔情万种只为一人相思的美娇娘。

        一个人过完整整一学期,回到家和家人热热闹闹的在餐桌前品赏阿妈的手艺,“孤单”和“静静”被我用手甩了出去。在草原乡小学没有波动的日子,经过四小时的颠簸,回到家又变得活跃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们很好,就是草原乡的风沙太大了,要是不下雪,每天一到中午就开始吹风,到处都是风卷起来的沙子,天都是黄色的,一直吹到下午5、6点……刚过去我最头痛的是烧火。阿妈,要把牛粪引燃太难了,学了一段时间还是很难,我每天观察着老师们的烟囱,谁家冒烟了我就跑去谁家要火种……我的班上有个小不点,经常跑来帮我烧火、担水,他只有7岁,担水比我还厉害。阿妈给我准备的扁担和水桶我扛着都费劲,他很轻松的样子……我们学校还有个弥勒佛,是个阿科,我们还到他家去吃包子……我最喜欢杨老了,他会摆弄很多乐器,我们老师们经常去他家玩……”我一件接着一件滔滔不绝,想要一口气把一学期的经历说给家人听,阿爸阿妈嘴里不停的说着“མ་ཁོ”。在回忆录似的交谈中,我想家哭的事情是没有说给他们听的,怕他们会难过。坐在旁边的三哥听着听着,放下碗筷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膀算是给我独立撑过一学期的鼓励,三哥是最懂我的。

        “我们措姆就是能干!送你下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能行!”他竖着大拇指表扬我。

        “就是,措姆就是乖、能干!”三姐是不会落下鼓励我的机会。

        “还要努力喔!你在教什么课啊!要抓好自己的教学”二哥夹了一块回锅肉放在嘴里嚼着,油腻腻的肉都没能堵住他的嘴,还不忘教育我。

        “措姆,哥哥说的对,你要好好的学会藏话,小时候你们都没有藏文课上,藏语也忘了,在学校好好学习,要谦虚,要尊重老教师,不要忘了我们藏族的规矩,要有礼有节。”一直面带微笑,眯缝着眼睛听我说话的阿爸开口了。

        “嗯嗯,阿爸您放心我很尊重老教师的,藏语也学会了很多,下学期准备和阿科祥巴学藏文。”我回答说。

        “这样非常好,你这样进取,阿爸阿妈都很高兴。我们都没文化,阿妈为了你们是吃了不少苦,你们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自力更生,靠自己本事吃饭,我们就放心”,说完阿爸呡了呡面前酒杯里的老白干,爱喝酒的他在长久养育七个子女的省吃俭用中习惯了便宜的老白干。

        “阿妈,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想到父母养育七兄妹的不易,我的心酸酸的,不往开心处想,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མ་ཁོ(乖乖)不需要,你自己够用就好了,哥哥姐姐们都准备好了,今年我的生意很好,钱是够用的,你就不用再给了。”阿妈心疼的说。阿妈就是这样,一个健壮、有坚韧意志的女人,家的顶梁柱。永远都在忙着家务和挣钱的她,一心扑在家庭,不让儿女受任何委屈,所有得累她一肩扛。

        阿爸是个感性的人,好酒,家里遇事他指点江山,而阿妈是让不可能变可能的那个,像一台永远在运转的机器。有一手缝制藏服的好手艺,什么都会做,编织毛衣、裁剪衣裤、挖虫草、贝母、编织背篓、做汉式、藏式食物、种地、放牛、挤奶,在我的心中她是全能的,为了孩子她什么事都做,在她生命里只有一个目标,孩子们健康、没有委屈的长大。

        小时候,阿爸在县委当通讯员,带着读高中、初中的大姐、二姐、二哥,阿妈带着还没就学的三姐、三哥、我生活在国营牧场,那里有20多户人家。每到节日,我们兄妹穿着阿妈亲手缝制的棉衣、棉裤,配上她靠挖药、打衣服赚的钱买的棉鞋,个个漂亮的像年画上的娃娃,我和三姐头上扎着红色、粉色的丝带,我们的着装从来不会输给邻家孩子。在缺乏色彩的八十年代,我们的生活被阿妈装点的五颜六色。而年长的大哥,在记忆里一直不在我们身边。

        一生都在为子女劳作的阿妈,她这样说在我的预料之内,我还是坚持把为数不多的钱塞给了阿妈。“阿妈,那就给阿爸买瓶好酒,春节喝呗!”阿爸高兴得合不拢嘴。“你就知道喝!”阿妈责怪着,“晚上不是说胸口痛吗,都是酒喝的过多了,伤到胃了!”

        “是啊!阿爸你就少喝点吧。”二哥担心的说。

        “今天措姆回来我高兴,没事喝一点!”阿爸说。

        聊完我的工作经历,三哥开始讲如何在深夜骑马夜行,伏击盗马贼,怎样将他们反手制服的惊险过程。我们一边唏嘘、一边替他担心着,完全进入角色。不经意间看看三姐,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我想她的魂又被郎甲勾走了吧!

        用完美滋滋的饭菜,中午两点左右,我和三姐开始收拾残局。二哥、三哥去上班了,阿妈去了街头我们家经营藏族服饰的小卖部,为了迎接我的归来她已经关了一上午。阿妈说要去开小卖部,春节要到了定制服装的人多,她不能把生意给耽误了。阿爸早在三年前就退休了,中午高兴的酒让他瞌睡,回卧室休息了。三姐下午请假陪我,刚好我也很想问问最近她的感情问题。我们在洗洗扫扫中聊起了她的近况。

        “怎么样了?”我问。

        “什么怎么样了?”三姐明知故问。

        “你们俩啊!我不在的时候见过面没有?”

        “哎……!见过!”

        “什么时候的事?”

        “上次单位到他们寺院开展工作看见他了,他和他师傅在一起,旁边还有寺院管家,我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到看不见。”

        “央措,何苦呢?忘了他吧!我觉得你已经着魔了,他是不可能为了你返俗的,更何况你说他不会违背他的家庭和他师傅,不敢违背寺院的森规戒律。加上他阿爸旦真那么犟的人,我们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识过,只要他决定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你死了这个心吧!”

        “我知道,但就是忘不了,一直想他,除了他我谁都不喜欢!脑袋里无时无刻不是他的影子和他出家前给我说的话。”说着三姐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都数不清这是她第几十、几百次为情流泪了。

        “他那时候小,叫你等他,可现实是他进了‘红墙’就不应该有世俗的情爱了。他去寺院已经四年了,穿上袈裟就没法脱掉了,就算你们今后会在一起,会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你能承受吗?他们家会接受吗?”

        “措姆,不要说了!”三姐用手捂住耳朵,无比痛苦的垂下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刚回来我也不想你不开心,但是你自己要想办法控制情绪,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好好想想,给自己一个答案,是放手还是继续?不要太沉迷了!刚才吃饭的时候阿妈阿爸都在,我看你的魂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还是早点解脱出来,不要什么都没得到,还伤了自己!”我心疼的说。

        关于爱情,什么叫朝思暮想我还没有体会过,除了阿爸我不信自己会爱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比爱阿爸还深,三姐央措的心情对于没有经历的我来说是不可理喻,我只希望她能以家为重,什么爱情啊!情郎啊!相思啊!对于我来说是琼瑶笔下的神话。三姐的真实感受根本就到不了对爱情一片空白的我的内心,我对于她的劝导有的时候甚至不近人情。

        小时候三姐带着我去和郎甲约会,我是她出门的保护伞,那时我十岁,三姐和郎甲十四岁。

        郎甲长得的确不错,高挺的鼻梁,两道刚劲有力的眉毛下一双闪动着灵光的大眼睛,睫毛像蒲扇又浓又密,在阳光下眯缝的眼睛可以迷惑蠢蠢欲动的少女毫不迟疑的爱上他,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没有缺陷,像极了当时红得发紫的日本影视巨星高仓健。三姐曾经说郎甲的眼睛有杀伤力,可以毁掉少女的自尊,不顾一切的爱上他。我想大概就是这杀伤力,让三姐无法自拔。郎甲到底爱不爱三姐,三姐说不清楚,郎甲腼腆且内敛,不张扬、也不浪漫,但他坐在三姐身边就像是她的守护神,从小所有人都觉得三姐和郎甲在一起行走就是正常的,不在一起反叫人觉得奇怪。他俩没有谁追谁,在一起学习、玩耍,从小学到初中,到他们不得不面临分别的那一天。

        相互的存在从刚开始的友谊到彼此的习惯,到最后的没有你就不行的地步,每周六下午三姐、郎甲都会找借口带着各自的弟弟妹妹到草原溜达,我和郎甲的弟弟扎多每个周末不是在春天的草原追蝴蝶、就是在冬天冰封的河上玩溜冰,从他们高一开始我和扎多扮演着爱情故事里的配角。三姐和郎甲俩人坐在地上,埋着头不知道在相互说着什么,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家。这样想想,三姐的爱情里我起着纽带作用,至少是她出门的完美借口,加上聪慧的我可以配合默契,阿妈阿爸不会把小孩的出门玩耍当回事。一颗爱情的种子就这样种在了三姐的心里。自从郎甲被迫进了红墙,对这份感情我开始担忧,随着三姐的成长,它已经不是当初懵懂的、初尝禁果的好奇,渐渐变成了对她的折磨。

        央措是我在家最为关心的一个,我希望她能快乐起来,四年了,她没有彻底的开怀大笑过。

        家,就是这样让人欢喜让人忧,总有事情会让你焦头烂额。我们一边享受着家人团圆的快乐,一边分享着各自的心事,站在身旁倾听和支持,在相互搀扶中前行!


第十五章  父亲


        吉吉说说:生活给你漂泊,那么你就随遇而安。善良是生活的基础,秉性是你生活的筹码。


        回到家,什么都好,哪儿哪儿都正常。早晨起床有暖暖的火炉,沸腾的马茶。饭桌上有阿妈蒸好的馒头,阿爸很认真装在小碟子里拌好的泡菜、豆腐乳,有时还会有阿妈用高压锅压好的稀饭,要不就是酥油蘸馒头。不用担心升火、没热水。捂在被窝里等着阿妈阿爸叫我起来吃饭。这就是家,不需要担心生活琐碎的家,一切都有人安排好的家。

        阿妈辛苦我们看在眼里,能做的事在作业做完后都会尽最大能力去做。我和姐姐们从小就洗衣、拖地、收拾房间。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们都会把它做好,看着阿妈累我们都很心痛。阿爸会在旁边督导、指点加教育。总是唠叨个没完,有时我会觉得阿妈和阿爸对换了性别。

        阿爸,平日里话是多了些,但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对人对事永远怀着一颗感恩、仁慈的心。阿爸对我们的教育严格、讲究,不管是在怎样艰难的岁月,总要有规有矩,按照既定的规矩待人待事。

        阿爸是青海人,他的家乡山清水秀、气候宜人。从小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长大,家中排行12,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文革的动荡,让13岁的他变得一穷二白,在家人的托付下跟随年长的随从来到远离家乡的草原县开始生活。即使生活艰难和难以逃脱的“四类分子”的身份,他依然骄傲的生活着。小时候我不敢说,但长大了我总会唤他“老爷”,他的礼数太多,阿玛拉就像他雇佣的丫鬟,不停地劳作,而他总会在繁忙的生活中找到享乐的理由和事情。最具体的就是节庆的到来和客人的登门,都是他快乐生活的好由头。总得来说阿爸就是一位乐观、快乐的人,生活里总是充满了音乐、茶香、酒香。阿爸喜欢音乐,有一副好嗓子,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革命歌曲、藏族扎念、京剧他都喜爱,对艺术他有一种天赋,没有文字功底的他,任何歌曲只要听上几遍就能百转千回的从他高亢、响亮的嗓子蹦出来。

        大致的总结一下老爸生活、为人的习惯、秉性。待客礼仪:家里来客了,要起身迎客,让座,端上热腾腾的茶。客人要留下用餐、住宿,立马准备。吃饭的时候先给客人盛饭、盛汤,客人的碗要随时关注着添饭,直到客人不再需要。走过、路过不能从客人面前经过。晚上,阿爸和客人聊天喝酒,家人不得催促,等着收拾残局。节日欢庆:什么节日都要过,只要是日历上有的,家里都要提前准备好节日必备的包子、手抓肉,蒸、煮、炒的菜肴有几样就上几样,阿爸会叫上他的年长随从赴宴,家人围坐,等阿爸举杯了开始用餐过节,阳台上阿爸选好的音乐缓缓响起,亦或是放上节庆的光碟,家里热闹异常。善待他人:阿爸心地善良,草原县的街头从来都没有断过乞丐,而那些乞丐就驻扎在草原乡,一年四季都有他们在大街小巷伸手讨要的场景,弄得我们都好熟,阿爸和他们更熟了,每次遇见都会施舍,对年长点的阿爸还会把自己的旧衣服什么的送给他,嘴里总是说着:可怜啊,不容易!但有那么一天,一位乞丐老头的举动,让我感觉他是富豪。阿爸和草原县众多善良的人成就了一位隐形的富豪!

        记得那时我9岁,春节到了,阿爸带着我和姐姐去草原县民贸公司购置年货,经常乞讨的那位乞丐爷爷也带着自己的小乞丐们购置年货。那时阿爸的工资每月30元左右,我和三哥、三姐围着阿爸,阿爸从他中山装内袋掏出十张左右的百元钞准备购买,旁边的乞丐爷爷从他的破烂口袋掏出了厚厚一叠钞票,当时我没有钱的概念,不过现在回想一下有大概一万元的厚度,在那个年代、这种厚度的钱寻常百姓家很少见嗫,我和哥哥、姐姐傻眼了,对那群衣衫褴褛的乞丐的经济实力是刮目相看,心想:他们可以买好多好看的烟花了!阿爸给我们挑选了可以用手甩爆、火力小的鞭炮和三十、十五晚必备的两串100响的炮竹,烟花就是原地打转的陀螺式,那时可没现在那么好看的,一盒3、400元的,或是千元礼花盒子,导火线引燃漫天花儿绽放的烟花。我和姐姐、哥哥最钟情手甩的小鞭炮,每晚玩耍就把鞭炮往雪地或是小伙伴的脚下扔,小伙伴的惊叫声和恶作剧的“哈哈”声就是春节的快乐!

        大年三十大雪盖地,我们哈着白气在微弱的路灯下借着藏香的点点微光追逐嬉戏,漫天的星斗如萤火虫般的光点,就像我们点燃的一颗颗炮竹,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阿爸则带着惺忪的醉眼,透过窗户看着我们在雪地燃放爆竹。物以稀为贵,那时的物质生活不丰盈,但我们幸福且满足。

        说远了,回过头再说我的老阿爸,炮竹的事儿放一边吧!阿爸一生勤劳、诚实、爱干净,不轻易向谁低头。有他在的家总是暖暖的火炉映照着干净整洁的家。他不要求别人为自己做什么,只要求自己的孩子要做到什么,虽然背井离乡,但他和阿妈建立的家却是温暖、充满阳光。他不求别人的施舍、却乐于施舍与别人,尽管家庭因为子女的众多经济拮据,可他会尽力帮助登门求助的人。因为阿爸的某些行为习惯,我叫他“老爷”,但心底存有的是对阿爸的敬意和认可。也正是这些秉性,阿爸在草原县生活的自在、快乐,认识他的人提到他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南嘉是个好人!”是啊!阿爸在我心中何尝不是一个好阿爸呢!


第十六章  沙丘


        吉吉说说:事与物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静止不变的,没有感觉是因为你没有去触碰和参与其中。


        节日快乐的余热还没消散,上班的铃声已经在耳边敲响。简单收拾行囊,不再有第一次离家的万般惆怅,草原乡阳光充足的小屋还等着我去收拾一新。一想到落满灰尘的房间,就想尽快拿起扫帚干一番,比起离家的哀愁,整理小屋的心情更加迫切。踏上回校的车,看见车窗外双亲远去的身影,那份惆怅才从心底的某处升起。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回去孤独面对生活的激情上升,对家人的依赖削减。好好想想,人可能就是这样适应环境,慢慢成长,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又一个家庭的父母。是啊!生活就像一叶扁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总有离岸启航的时刻,走走停停到人生尽头方止步。

        回到学校,打开门,“蜗居”经历了一个寒假,在风沙的侵蚀下积了厚厚一层灰。地板、桌面、床罩、锅盖无一幸免。我毫不犹豫的拿起扫帚、抹布开始大扫除。待窗明几净,对这方20平米的小房间,我有了家的感觉。

        草原乡,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在这里的我心灵、生活不受任何打扰,她给的自由是一笔难能可贵的财富。只要愿意,离开小屋我可以踏足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只要愿意,足不出户,我可以在自己的世界无限沉沦。初入社会的我无念、无欲、无求。每天重复着相同的事,寻一处静谧,享一处安宁。

        草原乡本就安静,阻隔外界的交通,使她拥有的世界单一不容易被打破,人们在每天的畜牧生活中相互依存、相互依赖。草原和人的自然关系在这里如风般自在,如雪般飘摇。

        每到夜色降临,杨老的箫声如期而至,婉转、低吟,草原乡四周潜伏的犬吠声此起彼伏。夜空明亮、透彻,偶尔划过天空的流星,如烟火般瞬间点亮夜的黑。房间内,炉火忽闪忽闪映照着宁静的四周,色彩祥和,整个世界像是在骚动,又像是静等沉沉睡去。

        早晨,草原乡阳光明媚,道路两旁不是行人、就是赶往草场的牛群慵懒的身影,乡间道路混合着泥土和牛粪的味道,没有刺鼻的难受,只有灰尘夹杂着青草弥漫的香味,这是“她的体香”。午后,草原乡干燥的冬季狂风四起、黄沙满天飞。坐落在山坳里、分散的居所无一幸免,被黄沙卷裹着,整个乡就像奶油蛋糕一样被洒上了一层厚厚的黄色的奶油,但她的味道是干涩的。

        周末,带着一年级顽皮的孩子们爬沙丘,走到我们草原乡背后的大山上,然后俯冲10米左右,一个大的沙丘突兀的、让人毫无准备的就立在那里。我们在沙丘上打滚、比脚印长短。低着头炽热的沙面让我感觉回到了故事里的撒哈拉,而三毛的《哭泣的骆驼》《雨季不再来》却恍若隔世。小尕科的两条银白的鼻涕变成了两条细水长流的浅滩,停留在他的上唇,我看见他在沙漠里打滚,突然站起来,在阳光的折射下,他如风般移动的身影在蒸发,蒸出一片灰蒙蒙。

        在渐渐泛绿的玛尔塘草原上,沙丘以不变的姿势,固守了一片土地,没有退步的谦卑,只有侵占的傲慢。牧人很自觉的退离黄沙,在远离黄沙的周围重新支起帐篷,建起羊圈,只要还能生存,即使退步他们也无所谓。

        我看看周围的孩子、看看沙化的山丘,我想:今后我们还能退到哪里?我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还有没有可以退避三舍的空间。

        孩子们在沙丘上嬉戏,一株干枯的草露出沙面,扎根沙漠,一条和沙漠颜色近乎一致的小壁虎快速的穿过枯草,停留在一块小石子上,用前爪支撑着身体,以仰望的姿势观察着这群不速之客。我则惊奇的屏住呼吸望着这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生物。它的皮肤干黄,上面铺盖着的麟片细小、柔嫩,感觉不扎手。架在鼻孔两侧灰褐色的眼睛圆圆的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四只爪子,前两只支撑着身体、后两只乖巧的匍匐在地,细细的尾巴听话的停留在沙面,形成一个细小的凹槽,整个身长大概8、9厘米左右。小壁虎就像一株被风吹落的完整的干草,自然的摆放在沙里,由于它和周围浑然一体的颜色和天赋异禀的隐藏能力,若不特别注意,你或许会以为是一株枯草或根本看不见它的存在,不经意的从它身边经过。小壁虎有没有来过这片荒漠、有没有留下足迹,它的存在犹如真空,没人在意、没人触碰。此时,孩子们集体从山坡上滚下来,一阵骚动惊吓了小不点儿,一溜烟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以闪电般的速度隐没在这片黄沙里,抬头已是寻无可寻、了无痕迹。

        看着沙丘我陷入沉思。沙丘,每年都在移动,若要它停止移动,除非要风停止。它向前走的很慢,参照人类每年要求自己快步向前的速度而言,它像是固定不变的,等我们发现它在扩张的时候,它可能已经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周围。你说它没有生命,不可能。至少我看见它有小壁虎这个物种,生命依然在这里坚强的生存。草原上的沙丘给人侵蚀和变异的感觉,可这又能怎样,草原终究会枯萎、会退化,只要有利用就会有消耗,它自然的存在,也会自然地消亡。就像人一样,只要生下来,就会慢慢老去,每一天每一秒我们都在步向老去和死亡。草原乡的沙丘很不协调的立在草场中央,看似突兀的现在,可能会是今后草原的独裁者,它会越来越大、越来越主导草原生物链。那时草原和我们会是何等光景……

        无风、阳光明媚的晌午被一股股卷裹着黄沙的风儿步步逼近,沙丘不远处已可见风的脚步,我赶紧收回飘散的思绪,集中孩子们直奔学校,一路的嘶吼“冲啊、快点”!不到20分钟我们成功的避开风沙分手回到各自的家。


第十七章  复苏的季节


        吉吉说说:生命没有无休止的灰色,她复苏的季节,万物都在唱歌。


        草长莺飞、莺歌燕舞,草原乡的春天来了!干涸的感觉随着绿草茵茵的季节到来慢慢湿润了起来。草原的春来得快、走得也快,来时艳压群芳,光阴短暂,一年12月也就2个月的时间,因为她的短暂,更加让人恋恋不舍。

        草原换上绿色戎装,各类、各色格桑花次第开放,百灵鸟起舞翩翩,水中鱼儿游曳翻滚,牛羊贪婪的啃食着味美多汁的青草,近处的河——流淌着,远处的山——翠绿着,就连云朵都伸展着四肢不停的在天空变幻身姿。风带着露珠、花草的香味从身边经过,即使春寒料峭也让人为之一振,精神抖擞了起来。

        一到春天,人们像是瘦了一圈,灵活的行走着。“弥勒佛”阿科祥巴肥嘟嘟的手经常越过袈裟不受管束的任由阳光抚摸。教室里的孩子们更是身轻如燕的在课桌和凳子间上下乱窜,活像刚下山的小猕猴,那是一个矫健呐!班主任是停不了的手工活,每天都有课桌需要敲敲打打,要是他没来得及修理,第二天课堂上总有小孩站着听课。街头巷尾的牧羊女们,三角巾裹着脸庞,藏服包裹的身体生动而又活泼。丰盈的体态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行走间似带着音符,颤音、低音、重音交替奏响,律动间不乏给人美的享受。

        万物复苏,学校的活动也跟着频繁了起来,儿童节的野炊活跃了整个校园。各班班主任安排联系帐篷、野炊用的锅碗瓢盆、活动期间的体育比赛项目,任课老师们则负责和孩子们快乐的游玩。

        孩子们盼着“六一”,我也欣喜的盼着这一盛大节日的到来。降措校长、阿科祥巴在校园里忙上忙下,课外无所事事的我晃动着脑袋看着他们忙碌。感觉春天的校园里飞来了两只辛勤的蜜蜂,煽动着翅膀将花儿的香味撒播到校园各处,到处洋溢着花的清香。校园的气氛就像解冻的湖面,飞鸟点水、水草摇曳、鱼儿穿梭,生命在这里动了起来、喧闹了起来。所有人沉静了一个冬像是找到了伸展四肢的理由,放开步伐蹦蹦跳跳起来。

        快乐的节日在期待中如期而至,作为任课教师我的任务是带着孩子们尽情的玩耍,我们登山、开展接力比赛。可爱的家长们和班主任支起灶台为我们烹煮香喷喷的奶茶、藏包、手抓肉,学校三个班级的帐篷在空旷的草原上时不时飘散出奶茶、包子的香味。家长们互相竞技、晒厨艺,就说包子的外观个个皱褶齐整,顶部涡旋的口子集中的扣住一层层迭起的面皮,像散开的裙摆压在了包子的顶端。轻轻咬下去,一股牛油金灿灿的带着丝滑从嘴角边流出,油而不腻、香嫩可口。高热能食品摆满了帐篷,欢庆“六一”的我们团团围坐,喝着奶茶、啃着手抓肉,能量满满,准备挑战对面的高峰。

        吃过午饭,孩子们集合了,三个年级的小朋友准备比赛爬山,每个班选出了7名体力和耐力上乘的同学,排第一位的小朋友手持旗帜,只要全队人员到达山顶,旗手把旗帜插入地下就算成功。为了让大家分清谁是第一,各班旗帜的颜色不同,一年级绿色、二年级红色、三年级蓝色,各班班主任事先到达山顶,监督赛程,任课教师们和孩子们一起登顶,负责一路的安全。

        我提了一口气,正准备和孩子们冲刺,小尕科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封戳上了邮签的信。

        “དགེ་རྒན།(老师)”

        “མ་ཁོ།谢谢!”

        谢过小不点,我顺手把信放在了裤兜里,准备等到了山顶再看是谁的来信。

        我们抬腿向上攀登,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冲刺的力气,到了半山腰,我们全都以爬行的姿势向上攀登,喉部火烧火燎的。

        “加油,加油!”

        班主任们在山顶呐喊助威,我也对着旁边的孩子们助威。

        “加油,孩子们,加油!”

        老实说,孩子们已经远远的跑到了我的前面,我只是象征性的助威,掉队的人已经很明显了——我。

        等我爬到山顶,三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早就“呼啦啦”的插在那里,我面无血色的仰面躺下,大口大口呼吸从山下呼啸而来的风,风儿好像找不到穿流的地方,不停的、急速的灌入我张大的嘴里,此刻,我急需风带来的氧气、但也承受不住它的来势汹汹,呼吸更加艰难,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孩子们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们停顿没多久又一窝蜂地冲下了山,跟不上节奏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山顶。

        “措姆,快点下去了”

        “好的,我休息一下下就来。”

        “那快点,我们要进行其它比赛喔!”

        “好咧!”

        一年级的班主任催促着,我回应后拿出兜里的信件,看看信封是三姐的来信,我兴奋地打开,好久没有家里的信息了……


第十八章  抉择


        吉吉说说:当与“抉择”面对面,你心疼的舍弃一份拥有,当转过身你会获得另一份珍贵。


措姆妹妹,近来可好!

        甚念!

        节日分开也有三月之久了,家中一切都好!阿妈每天忙着打理她的缝纫店,阿爸每天早上起来忙活一阵,锻炼一下身体,到街上逛逛,午后依着老样子坐在阳台上喝着茶,听着他的音乐,悠闲得很,他们身体都好着呢!你不用挂念!

        这几月我的工作也很忙,翻译和宣传工作总是没完没了,静下来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郎甲,想到和他的这段没有预期和希望的感情,我心力交瘁,又不敢在家人面前表露,谁知道我强撑的笑容背后的情感纠缠和这份爱带来的伤痛。5月18那天我看见郎甲了,他一身袈裟走在街上,瘦了很多,我没有前去打招呼,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和他之间隔着一道红墙,我们既想要翻越它,又各自徘徊、无计可施,我们俩互相消磨着各自的意志和情感,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我想也许这就是命,我们都没有勇气打破的不是那道红墙,而是我们各自内心的那道墙。那天我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也渐渐失去了信心和希望,那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红肿着眼睛,阿爸、阿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晚上看着书睡着了,早上起来就这样了。看着阿爸、阿妈安详的忙碌,我的心不停的责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们安详的晚年再次为了你的感情问题而操劳!”父母供养我们七兄妹已经熬白了头,我怎能自私到再让他们……

        措姆,对于这段感情我已经无计可施、也没有期待开花结果,既然这样,我想我该把心收回来了。陪着阿爸、阿妈,开心起来、过没有郎甲的日子。就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都在抽搐,但我想要走出来。措姆,我亲爱的妹妹,我没有给你更多的照顾,却给了你这么多的烦恼!阿姐说给你听,也是在给自己听,我想我会走出来的,对吧,妹妹!

        照顾好自己,阿姐等着你归!

                          

                爱你的姐姐央措

                5月19日


        “央措阿姐这是在抉择啊!”看完信,我抬起头望向天空。

        “她的心会有多痛!”想到央措和郎甲的脉脉含情,似有生死跟随的誓言在嘴角流动,那是我从小就看在眼里的。我无法感受姐姐的心底有多不舍,但我却莫名的心疼了起来。我眼前突然出现了简和罗切斯特,他们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在经过痛苦的抉择、千回百转后得到圆满的结局,而我的阿姐怎就翻不过那道深深的红墙,要是她翻越了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在山顶想像着阿姐身轻如燕飞过界限,牵着郎甲的手快乐的微笑和拥抱,一束束阳光温柔的包围着他们……

        “呵呵!”

        我被自己笑醒了。睁开眼,我的视线很自觉的移到了远处北山脚下金顶辉煌的草原乡的寺庙。记得从我到这以来他一直默默地矗立在那里,我没有去探访过,只有低着头走过他外墙的转经路。“咯吱咯吱”的经轮转动声沉稳、亘古不变。我们只是匆匆而过的路人,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匍匐前行、咏念经文,一闪而过。阿姐只是在这堵墙外多驻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会沿着转经路越走越远的。既然阿姐已经痛定思痛的做出了抉择,我也不再纠结!她舍弃了不可获得的爱情,而家人的爱一直都在她身边支撑着她。此刻她很痛苦、甚至绝望,但我相信时间会减轻她的创伤,让她走出阴影,快乐起来!我默念卓玛心咒,为央措阿姐祈祷!

        我安慰着自己,好像也安慰着远方的阿姐。慢慢起身,慢慢顺着山路向帐篷走去。

        孩子们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他们开始拔河比赛了。我调整调整自己快速的进入状态,牵着小尕科在外围开始加油助威。

        快乐的“六一”在三天的活动中结束。和孩子们一起锻炼了身体,品尝了三天的大餐,校长、班主任老师、阿科、家长们忙里忙外,给了孩子们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六一”。阳光始终很给力,每天灿烂着、微笑着。


第十九章  机遇


        吉吉说说:“机会、遇到”我们称之为“机遇”,放在你面前,不管有没有信心,都要搏一搏,至于成不成功那是后话。


        “抉择”,人生必有的经历,三姐是、我也是。

        草原乡不是我的抉择,但她是我命运的抉择,长久以来我一直这么想。来到这里,我成长了,学会了一个人的生活,体会到了孤独、静谧、沉思这些生活中关于“静”的所有滋味。多年后,当人生喧闹、烦闷,不知取舍时,这份久违的平静从心底慢慢升华,成为引导我静心的内在潜力。

        对于草原乡,我想离开,又不想离开。这里有玛尔塘草原牧羊女的歌声;有牛羊“哞哞”的叫声;有鹤扑打翅膀的声音;有狼群深夜的嗷叫;有布满星星的夜空;有阵阵的犬吠。这里有蜗居、有我温暖的被褥;有我放满书籍的课桌;有我标注明细的教课本;有唤我“དགེ་རྒན།措姆”的孩童和牧羊女;有我无数支燃尽的蜡烛,有我编织的梦境;有一房的阳光、一房的欢喜惆怅。而年轻的生命总是终究是不受限制的,总在不断期待一次又一次改变,总有期望和梦想在前方,内心是狂野的。

        “六一”这一盛大的节日结束,校园恢复往日的平静。坐在办公室里,老师们讨论着县藏文中学考调老师的事情。我和杨老师也关注着此事。

        “措姆你想不想去,藏中这次考调的是汉语文科任老师,你不是一直想教汉语文吗?”杨老师问我。

        “杨老师,我想去试试,你呢?我们一起啊!有个伴儿。”我回答。

        “我啊!不去了,我喜欢这里,再待几年吧!”

        “杨老师是准备在草原乡扎根啊,哈哈哈!”

        “没有,人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天我会走的,但不是现在。”

        “杨老师,其实我挺佩服您的,做为汉族老师你能和草原乡的群众、学生打成一片,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语,我是甘拜下风的。”这是真话,杨老师的藏语虽然没我奉承的那么好,但和家长、学生们交流是没有问题的,我自愧不如,真诚的表扬他。

        “措姆,刚来的时候,我也是一片迷茫的,但时间久了我爱上了这里,爱上了这里的淳朴和善良,也喜欢静静的生活,我没有太大的理想,等我觉得可以离开的时候,我就争取调动,不过现在我还很享受这里的生活,我可以在业余时间练练字、摆弄摆弄我的乐器,自得其乐,又没人干扰,很好的生活状态,降措校长他们也很好,我还舍不得他们呢!”

        “是啊!降措校长和阿科祥巴是这所学校的灵魂!我很佩服他们”我由衷的说道。

        “嗯,有他们这样为教育努力的领导和教师,学校会越来越好的!”

        “对,杨老师,你说得对!杨老师那我去报名试试?”

        “去啊!怎么不去,加油!”杨老师说着还比了个加油的姿势,在他的鼓励下,我绕开其他还在斟酌的老师们,去教务处报了名。

        教育局的文件说的很清楚,7月25日在藏文中学赛课,评委团由教育局领导和藏中教研组长担任。这样看来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回到家,开始思考、准备,决心试试这迎面而来的机会。

        等开始赛课已经是暑假了,在家准备了十几天,阿爸阿妈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二哥、三姐、三哥轮流着给我煮好吃的饭饭,鼓励我一个人思考和温习课件。相比之下他们比我还紧张,我做着准备,没有考虑是否会成功,只想一搏,毕竟我的阅历还太浅,不知道有没有和其他老师较量的能力,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幼稚支撑着我的斗志。去藏中赛课没有回草原乡那么复杂,有班车直达红石乡(藏文中学所在乡)。

        当时专注在上课这件事,对校园的样子没有认真打量,只记得开始上课比赛,我拿着初中教课本,根据学校教学经验和在草原乡学习的藏语口语、藏文单词,用藏汉双语授课。陌生的教室、陌生的学生、陌生的领导们——一个也不认识。听课的同学们和草原乡的小朋友们比的确大了很多。既然不认识,我也就没什么紧张的。赛课选择的是《春天来了》的词语认读和解释,感觉学生听不懂的时候我就换上较为绕口的藏语做一番解释,大概掌握了就换成汉语讲课,普通话一直都是流利和清晰的,讲课时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小心脏很争气的稳抓稳打。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战场,脚步不能乱、方向不能变,要勇往直前,不急不躁。

        一堂课下来,为体现公开、公正,领导们当场打分、公布成绩,在前来比赛的6名老师中我荣幸的排第二,和其他两位老师成功进入藏中。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把握机遇,挑战命运,结果令人意外。

        “恭喜你们,顺利通过,各位老师的调令很快就会下来,请老师们做好到新学期到新学校任课的准备!”一位不知道名字的领导说。说完后彬彬有礼的和我们一一握手。

        “这样就算结束草原乡的工作啦!就要离开了吗?”我机械的伸手、握手,机械的笑着。这么快离开草原乡是我没想到的,抱着试试的心态而来,想着下学期还是要回到草原乡的,这样一来叫人猝不及防。

        “就这样了,反正也是奔着调动来的,准备好搬家吧!”我安慰着自己,尽量把思绪拉到现实中来。“该来的总会来,这个机遇算是自己掐准了。”我安慰自己。

        离开草原乡,是和来时一样,三哥开着皮卡车,我们一路灰尘,装着在草原乡蜗居静默了一年的家具摇摇晃晃、颠簸着走向红石乡。

        来时草原乡一片凄凉,走时草原乡绿草茵茵、繁花似锦,我不舍,又无法回头。走时学校还在假期,校园空荡荡的。收拾完东西,我又在蜗居转了转搜寻在这里每一个角落的记忆,我左看看右看看,三哥催我。

        “措姆,好了没有?可以走了!”他一边忙着用麻绳勒紧车上的家具、一边回头望向我。

        “好的,哥,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

        “快点吧,到那边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天边乌云密集,可能会下暴雨喔!”

        “好的哥。来啦!”我依依不舍的离开,将房门锁上,虽然里面只剩下学校发的床和课桌,我还是习惯性的锁上了房门,再看看那发黄的门楣,头也不回的离开。

        车行至垭口,我最后深情的望了望山脚下的寺院、民居、街道、校园,挥了挥手,就此告别。

        对于下一站——藏文中学,我没有太多的惊喜和期待,内心一片空白。

        到红石乡,一路平坦,和草原乡的乡道比,这条路要宽敞许多,坑洞少些,来往车辆呼啸而过,尾巴拖着长长的尘土,错车时尘土交融,眼前一片灰蒙蒙。远处的草原是绿的、公路两旁的草原被车卷起的尘土掩盖住了原色。一只百灵鸟不停地扑打着翅膀追逐着闪亮的车窗,我摇下窗玻璃它又急速地飞到高处,不停的“啾啾、啾啾啾”的叫着。

        “百灵啊百灵!你又来送我了。”望着上下飞舞的百灵,我情不自禁的说道。

        “哈哈!百灵和你老哥又来送你了。措姆,这才一年你就调动了,还是很有实力嘛。当初送你下去,想怎么着也得3年才有办法调动呢!”

        “三哥,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这次算是运气好!”

        “运气加实力,哈哈哈!藏文中学是尼玛先生创建的,这里是我们县甚至全州乃至整个四川藏区享有盛誉的学校,你能进入这所学校老哥很为你感到骄傲!加油哈!”

        “嗯嗯,哥,尼玛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名副其实的教育家,你过去了就可以慢慢认识了,当年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在学校,省州县,还有西藏、青海很多地方都有领导和友人前来吊唁,我是亲眼目睹了他的追悼会,人山人海啊!所有人排着长龙献哈达,吊唁整整持续了七天……”三哥若有所思的说道。

        “哥,你放心,我会加油的!”我豪情满怀的回答。

        一路的飞奔,我们边走边聊,3小时左右我们到达了红石乡,一眼望去,红石乡坐落的位置和草原乡相似,群山环抱,这里的山除了绿意盎然,还有很多露出草皮的红土穿插其间,一层绿一层红,就像梯田层层叠叠。藏中依山而建,学校不远处一条河流如飘飞的哈达缠绕,蜿蜒盘旋。河流之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原,草原尽头山峰连绵、巍峨雄壮。整体来说红石乡四面环山,遥相呼应的山与山之间镶嵌着平坦、舒缓的草原,草原中间一条溪流清澈、明亮,就像女人的腰带系在腰间,把红石乡一分为二,山的线条粗犷、水的线条柔美,草原和农区的景致在这里各显其美。

        三哥的皮卡开进了极具民族特色的校门。图文并茂的黑板报、空旷的操场、整齐的杨柳映入眼帘。可能是没有了黄沙的缘故,这里的事物和人都清晰可见,人们精神抖擞、往来穿梭,感觉很是热闹。

        我拿到了一间比草原乡的蜗居稍大点儿的房间,里面摆好了学校的标配,一张单人床、一张课桌。我和哥哥如法炮制安顿好了我的家,哥哥挥手道别,我又一个人坐在了陌生的环境。不过这次很好了,我周围都是人,孤独感不是很强。教师宿舍的前面是学生寝室,今天是学生们新学期报名的时间,同学们和我一样忙着整理被褥、房间,打水的、洗头的、洗衣服的、扫地的,忙的不亦乐乎。

        我打开一扇窗远眺,对面连绵起伏的山脉,就像一道墨绿的屏障搁置在我的眼前,很喜欢那一道道高耸的山梁,浓墨重彩。想到从今后能打开窗就看见这样的美景,心情愉悦。巍峨的山脉传递出力量和坚挺。看着对面的山,我想,可能是这座山在呼唤着我,而我应召而来。


第二十章 伟岸的人


        吉吉说说:伟岸的人永远都是智慧的象征,他代表的是我们无法企及的高度,而仰其鼻息。


        三哥说的没错,这所高完中静静的表层下有一股无形的脉动,时刻牵引着这里的每一个人。老师们承接着这股力量谦卑、励志,学生们沾染着这股力量恭顺、好学。校园里到处是忙碌的人儿,起早贪黑、孜孜不倦。育者勤勉,学者刻苦。

        从草原乡小学来到这里,刚开始对这样严肃的教学环境还真是有所畏惧,时间久了,慢慢的我也开始融入了这里,把自己化作其中的一个分子,紧跟慢跟地寻找那份脉动,触动内心的教育情怀。

        学校是尼玛先生历经艰辛建立的。先生生于斯长于斯,少年出家为僧,青年时曾经商求财,也曾前往西藏各大寺院求得藏传佛教之精髓,在佛学之路取得格西学位。当时的他可谓青年才俊,若想停下漂泊的脚步,他已有了坚实的基础和智慧足以让人们对其仰望,但心中有一个声音让他毅然决然放下高贵的身份来到世俗,开垦起了红石乡这片蒙昧的土地。他深谙佛学奥理、深明社会发展必由之路,在时间的打磨和理性的思考中明白了家乡的需要——未开化的土地需要播撒智慧的种子。从而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开始了一生建校立业、福泽一方百姓的伟岸事业。

        从青年才俊到白发苍苍,他建立学校的学子从屈指可数到上百近千,求学的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毕业的如潺潺清泉流向四面八方。来者如泉涌、去者如泉流,来时懵懂、去时已有智慧播撒心中。人们仰其鼻息、爱其慈悲、敬其智慧,沐其恩泽,在这里去了来来了去。伟岸的身影启迪了思想、开垦了荒漠,开花并结果。

        到藏中,先生已经离世5年之久,学校有间陈列室,摆放着他的事迹和无数奖状,还有他的遗物——外套、鞋。厚实的外套朴素、简洁,没有任何的华丽和修饰,经年累月的清洗已经无法说出它的本色,我觉得它隐约是“古铜色”。一双陈旧的皮鞋耷拉着两只耳朵,被主人穿了又穿,变形、坍塌。我时常想,若能亲眼目睹他的身影,他会传递怎样的温度?他的微笑、言语是否会是一道温暖的阳光?在冰冷的陈列室看到墙角先生的衣物,内心其实被一种情感温暖,潸然泪下。好几次去参观,我的眼光没有停留在那些奖状和诉说过去丰功伟绩的文字上,却被墙角的东西深深吸引,并由内而外的感动和敬佩,胸口被堵塞、泪腺慢慢膨胀溢出咸咸的泪。

        这里每年5月18日会有一场全校师生缅怀和追忆的共同时光。校园里诗歌郎朗、舞蹈翩跹,把真挚的情怀留在定格的时间里。从初一到高三,大家都认真准备,这个日子成为了每年老师、同学缅怀尼玛先生和展示各自才艺的日子。从开始的严肃到后来的活泼。时间洗去了人们失去先生的痛苦,祭奠成为了展示学校发展、变迁,告慰先生在天之灵的活动。先生在时,建立了学校让牧人的孩子有了求学的殿堂,先生走了,他留下的事业成就了一方土地、一方人民,造就了贫困走向科学发展、愚昧走向知识领域的方舟。一个人启迪别人的思想已经很难,可贵的是带动众多跟随者走向学习文化知识的道路,从而改变人们的生产、生活,用所学回馈社会,建设家乡。

        在藏中时间愈久愈能感受到他一生奔走、呕心沥血耕耘的事业的伟大和不可取代。校园里有的学生成为了老师、有的老师成为了领导,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明镜般的思路,就是先生创办的“尼玛办学模式”。怎样继承、发扬先生的遗志,让这所学校更加完善是他们追求的目标和理想。就如我刚来时感受到的那样,这里有一股隐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人们,这股力量高尚、纯净,冥冥中牵引着思想的觉悟。

        伟岸的人,他的智慧让人望尘莫及,而他所创造的福祉利国利民。每每感受校园的氛围时,勤劳的教师、刻苦的学子都让我想到先生的伟岸和不朽,在内心深处缅怀、敬仰,从此这位伟人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第二十一章 爱生长的地方


        吉吉说说:爱不是单一的存在。爱是你眼中的万事万物,爱是你仰慕的思想,爱是你的视野和你终生依靠的情怀。

     

        红石乡,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农牧结合的山水时而柔顺、时而伟岸,时常在完成教学任务后爬山涉水、抑或躺在绿茸茸的草坪上仰望漂浮的白云,静听河岸边传来的蛙鸣声。和草原乡一样静谧的天空、万物混合的嘶鸣,没有加工、打磨的痕迹,一切保持着形成最初的模样。    

        在自然万物的声影交汇处有的物种已经消失,有的声影我们从未见过,但大地母亲还是逍遥自在的屹立在眼前,逝去的变成黄土、存在的不断进化。有的时候我相信了“人类是世界的主宰”这句话,认为走过山水我就征服了世界。当走过一片草原、爬过一座山头,回头再看实则没有留下任何足迹,走过的只是我的记忆,泡沫般快速消失的记忆。那山山水水的存在和我生存的时间长度来比较,她——亘古不变,而我只是不断流失的过去。

        红石乡,给了青春萌动的我爱的记忆。学校背后群山林立沟豁纵横,幽静的山谷陡峭、林木丛生,山谷两边红土与绿色植物错落穿插,山间小路蜿蜒到不知名的深处。细细数数这样的沟豁不止两条,学校的老师、学生都不约而同的称这些沟豁为“爱情沟”。

        19岁,青春蠢蠢欲动,“爱”这个字眼神秘、富有强大的吸引。学校这个摇篮,不仅让我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也让我不可抗拒的走进了爱的殿堂,品味从未有过的欢愉。和爱人之间能够完成倾诉的除了一封封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情书,还有一条条“爱情沟”可以让我们牵手、耳鬓厮磨、相互依偎。

        小时候,我是阿爸、阿妈的影子,紧紧跟随在父母身旁,长大了,我就像自由飞翔的小鸟,栖息在哪里那里就是我的新家。生命的成长让我换了一种方式去爱,对家的爱根植于心,不再是生命的全部。某天,我爱上一个地方一个人,那里的风雨、雪花、草原、花朵、溪流、森林成为我的陪伴,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不经意的转身、一抹微笑、一句问候、温暖的手掌、宽阔的肩膀成为我的相思。 

        回想,两年前我还是一个无限依恋家和亲人的孩子,现在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有的情感埋在心里,慢慢回味,慢慢回报;有的情感就像决堤的潮涌向岸边,没有抗拒也没有逃避;有的情感让我明白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明白人活着要学会仰望并试着领悟,明白自己是一片浪花,即使低微也要让它绽放的绚烂。

        红石乡,寂静的乡野。她让我明白爱不是单一的选择。在这里我可以自由去爱---爱一种思想、爱一段文字、爱一首歌、爱一片云、爱一朵花、爱一棵树、爱一个人。爱在这里是自由的,就如呼吸般自由。爱在这里是含蓄的,没有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唯有低吟浅唱。爱在这里是神圣的,她可以矗立在校园凝视你、可以辽阔到让你寻寻觅觅、可以深远到让你无法触摸、也可以无处不在的包围着你。爱在这里是思想的启蒙、是自我陶醉的沉沦、是滋润心田的雨滴。

        爱在这里以各种身份和形态在我心里慢慢生长,只要倾听我的心,只要世界还平静,在这里,在红石乡我的爱任意滋长、泛滥……

        周末,校园格外寂静,我透过窗棂望向对面墨绿色连绵起伏的山脉,一颗燃烧的火球在山脉的缝隙间穿过,没有任何遮挡和一片透彻的蓝色天空为背景,火球旋转着旋转着消失在了山峰的背面。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亦或是什么,也不在乎那是什么,世界万物我不能理解的太多!现在我只想明白爱是什么。在诧异和无所谓的心态打架之时,我定了定神拿出散发着墨香的钢笔提笔写信给三姐,告诉她——在红石乡,我有了……爱……在慢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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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吉,女,藏族,若尔盖人。曾发表《放生的牛》《网》《神牛的眼》《嘉措》等短篇小说和随笔《生活,我把微笑还给你》《文化与传承》等作品。现就职于若尔盖文化体育和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