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颊通红,人人都说她的眼睛大的好像要掉下来,可唯独只有我才形容她的脸颊红得像珊瑚。当我还每天给自己的身高做记号时,就已然对美好的事物有了认知,而那份认知正是来自于她。

        起起伏伏的小山峰之间坐落着一个小村庄,虽然那些山谈不上高耸入云,却也足以挡住人们的视线。村口有两株高高的白杨树,是小伙伴们聚集的神圣宝地。刚开始懵懵懂懂的几年间,我的心不由得向往那里,总是按耐不住地想到那里和朋友们玩耍。现在也不时幻想,要不是因为修路锯掉了那两株白杨树,是不是对家乡就不会有越来越深的陌生感。不管怎么样,我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有两个心愿,一是莫名其妙地想再次见到梅朵,二是爬上白杨树,征服它们。第一个心愿纵使常常让我感到时间过的很漫长,可并不难实现,很多时候我们都会相遇,一同看看鸟儿有没有在树枝上或别人家的屋檐下筑巢,看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的蚂蚁在地上东奔西跑,偶尔一下午都聚在一起玩阿恰(用石子儿玩的一种游戏)。但第二个心愿就不显得有多么顺人心意了,在我只能爬到半截的时候,梅朵就已经爬上去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可望而不可及,因为她在树上见我爬不上来,顺口骂了句:“笨蛋!”

        梅朵的母亲无疑是个勤奋的女人,大家有目共睹,谁都赞不绝口,连小孩子们的口中她也是村里最勤奋的不二人选。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为什么当初也这么想,可能是因为家里人常常这样讲,不知不觉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象,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它的原因。勤奋背后的意思大多时候是指总有忙不完的事做,不管自愿还是生活所迫,每天都要在忙碌中度过,稍有点社会体验的人,对此或许不会持有异议。从小到大我没怎么见过梅朵的母亲笑过,也没见过她显得有多么悲伤。生活于她就好像太阳升起在流水线上同时也降落在流水线上。

        高原的夏天短暂且美好,我喜欢开满漫山遍野的花朵,熟悉青稞破土生长的田野,尝过和妈妈一起捡麦穗的滋味,但小时候就是傻傻地分不清春夏秋冬,无论老师怎么向我解释,也无法理解春天为什么会下雪,总是觉得下雪的季节都叫冬天。梅朵却从不这样。在她面前我永远都愿意承认自己有多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的聪明跟她的母亲有很大的关系。

        梅朵的母亲虽然很宠她,但绝不乐意看到她在别人面前闹笑话。哪怕只有一次也会提醒梅朵说话要谨慎。就是在我们小孩子面前她也不愿意说一句多余的话。每当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饮马的男人和背水的女人在通往水池的路上来来回回,年少的梅朵会经常羡慕那些年长的妇女,她想快快长大,也想象她们一样戴头巾留长头发。但母亲告诉梅朵:

        “苦命的人没什么可值得羡慕。”在她眼里这些人是苦命的,包括她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要在家乡的山沟里度过。

        记不清那时有多大,我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在房间里的柱子上替自己的身高做了一个记号。只要一想起就会到柱子边上测一测,如果发现长高了就重新画个记号,有时一天也会测几回,有时一个月半年也会忘记。 那时常有村里的大人让我和梅朵比身高,而她不但比我高头发也比我长。当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惊奇地望向那些人的时候,他们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小年轻就会说,她长大后一定会成为男人们的心病,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我们男孩子们迷迷糊糊地也跟着笑,每当这个时候梅朵的眼里就会显出几朵泪花。她肯定以为别人在嘲笑她长的高,所以她总想比我矮一点,而我总希望能比她高一点。

        玩阿恰能让我们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回家,奶奶唤我回去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在黑夜中,几个酒气冲天的年轻人朝我们走来了,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邻居家的旺堆哥也跟他们在一起,他还亲了梅朵一下,笑着对身边人说:

        “现在亲她一下都赚了,以后长大肯定不会落到我手里,起码她的初吻算是给我了。”然后又继续笑。

        当中有一个没认出是谁大声地对他说:“什么初吻,你的初吻不是给了达措奶奶吗?”顿时之间所有人笑的东倒西歪,旺堆哥也笑的很厉害。

        从那时我就知道了醉酒的人说话时会有特别好闻的味道,就是吐起来要人半条命。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他们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离开了。

        临走时旺堆哥还不忘训斥我们说:“小孩子如果不早点回家,等天完全黑了,过世了的达措奶奶就会来找你们。”说这话时他摆出一副悄悄告诉我们的模样,但醉酒的人说悄悄话,就跟清醒的人拿着喇叭说话没什么两样。

        七岁那年,已经和妈妈的蓄水桶一样高了。梅朵和我都知道要去上学。整个夏天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要去上学的前天晚上在我的哭闹声中爸爸答应我可以不上学。可第二天我还是跟着他去了。等到我被爸爸带到教室时梅朵已经坐在那儿,旁边的男孩戴着电视里绑匪常戴着的帽子。那种帽子放下来只能看见眼睛,课后同村的同学对我说:

        “他打架时就会把帽子戴成那样,并且就在前几天就被别人打了。以前他是班里的老大,现在不是了。”但我不怎么怕他,因为比起他我更怕老师。我把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梅朵,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带对我说:

        “你也应该跟他一样,有个男孩的样子。不要整天跑到我们女生面前,让人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其实从那时我就知道不是我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很多时候是她看起来像个男孩子。可我什么都没说。

        除了喜欢下雪的清晨,梅朵对冬天毫无浪漫的想法,尤其对高原的冬天。漫长的雪季会让你感觉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就是冬天,从小生长在寒冷的地方,善于抵抗严寒也理所当然,糟糕的是我总喜欢在热的时候说冷一点好,冷的时候说宁愿热死也不愿受冻。

        每每这时梅朵就会对我说:“你呀,就应该学习青蛙,这么喜欢抱怨。”

        “为什么?”我说。

        “冬天冷的时候,选择冬眠。夏天热的时候呆在水下不出来。”她半抿着嘴对我说。

        我本来想告诉她那是我毕生的梦想,而且最近也在研究青蛙。就是青蛙长得太丑,得先给它整一下容。从而逗她乐一下。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即使我在别人面前可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能大肆欢笑。可在她面前总会变得支支吾吾,结巴起来。等到我鼓起勇气想要表达一下我的幽默时,早已错过了时机,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每个人的一生中难免会出现不想拥有相同命运的人。对梅朵而言这个人在碰到那位白净的女老师时就出现了。她从来都没见过那样白的女人。不仅脸白脖子白,连手也白白净净。最让梅朵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指甲即使留得很长,却很干净。上面涂了哪个小姑娘看了都会喜欢的颜色。那位女老师也很喜欢梅朵,常常会把梅朵带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梳头打扮。

        有一次她对梅朵说:“我真搞不懂,我们总千方百计地想让我自己的脸白一点,而你们这里的女人总喜欢把自己的脸颊擦得红彤彤的。”

        看到梅朵一副沉默的脸,老师继续对她说:“我以前也和她们一样,你好好学习就能和我一样了。”自那以后梅朵不仅不像以前那样擦自己的脸颊,而且开始厌恶起擦脸颊的那段经历。可她再怎么洗,也始终无法洗掉她双颊上的那片红。

        “你的脸不适合涂脂粉,你的脸涂那东西不仅没有变白,倒变成青色了。”不识趣的我在不适当的时间说了一段不合时宜的话。

        从此梅朵和我很少有交集。小学毕业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直到大学毕业。也没有在见到她几回,我回到家乡的小学当了老师,以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长大后竟会成为一个小学老师。小时候,我的未来规划在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不过圆了我奶奶的心愿,她不要求我做出怎样的成绩,只要工作的地方离家近就行。

 

        半夜的街道,零星的会有几辆车呼哧而过。看着一辆出租车上面的红色灯牌,梅朵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无论身处何方,冬天总带有几分凉意。打开窗户,一股凉气随着一阵汽车的呼啸声袭了进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取出一根叼在嘴上用酒店的火柴点上后抽了起来,她喜欢火柴点上后的味道。以前的她极度反感抽烟的人,现在染上烟瘾,让自己很难释怀。这座城市不像中国其它的城市显得那么人流拥挤,黑夜中更是显得有点荒凉。就在那里她给我拨了一通电话。不过那时的我早已进入了梦乡。

        直到第二天,我才发现她不仅给我打了电话还发了信息:“你说的对,红色的脸颊涂上脂粉只会变成青色,我现在经常想起那年冬天,那个戴着珊瑚项链的女孩。你知道嘛,我去年找到了小时候藏起来的项链,现在每次出门都会戴着,人人都说特别适合我的肤色。”

        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随口说的一句话,会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受到如此的伤害。也常常想到那年冬天,那个戴着珊瑚项链的女孩子。

 

        热闹的农历新年还没结束,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萧瑟的高原上。母亲那双哭肿的眼睛在人群中格外地显眼。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寺院朝拜。平日里静穆的寺院几百年来一直承载着人们的情感。母亲久久地跪在庄严的释迦摩尼佛像前默默地流起了泪。身旁的梅朵却早已没有了踪影。

        随着离寺的人越来越多,太阳也快要落山了。母亲迈着承重的脚步走回了家。

        梅朵跟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走在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那地方以前叫第七生产大队。改不了口的人现在也叫七队。不过年轻人中已经很少有人那样称呼了。为了行动方便她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埋在河水边上的沙子里。并对身旁的老人说:

        “咱们回来的时候再到这儿来取,要不然戴在身上太麻烦了。”老人用他无神的双眼默默地看着她。邋遢的胡子可能一年都没剪,一头浓密的长发看起来唯一碰到的水就是天上下的雨。他背起所有的大包小包,还有许多别在上面的瓶瓶罐罐。要不是途中遇见几个从县上回来的熟人把她往回领,我也不知道梅朵会跟着他走到哪里。

        “你跟着一个乞丐干什么?”他微笑着问梅朵。

        梅朵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他:“乞丐是什么?”

        “乞丐就是刚才那样的人,他们专门把小孩子骗到很远的地方,挖掉心脏和其它身体器官来卖钱,所以以后不要跟着陌生人乱跑,会被杀死的。”他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小孩子给吓住了。

        梅朵一路上都在想被杀死会是什么感觉,她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使劲儿想,走到家门口才想起自己的珊瑚项链被忘在了河边的沙子里。她不敢回家了,害怕自己会挨骂,搞不好还会挨打,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成年人,一直以来她觉得成年就意味着做错事不会遭到家长的打骂。渐渐朦胧起来的天色给了她躲藏的契机。不一会儿屋内传来阵阵争吵声,满脸愁容的母亲夺门而出,一把抱起梅朵离开了家。

        第二天梅朵就听到了爸爸妈妈离婚的消息,从此她就把舅舅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不过她想不明白,那晚母亲为什么会毫不费劲地看到了躲起来的她。

        因为大人犯的错误,梅朵弄丢珊瑚项链的事被忽略了,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吉赤,原名尕玛来主,藏族,甘肃省甘南藏族州迭部县人,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