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鹰飞翔

 

        在藏区,人们崇尚天葬。天葬师在天葬前要念一种“康珠高降”的经,这是一种祈请空行母降临的经文。天葬师把尸体加持为贡品,供奉来自四面八方的空行母。

        这些化身为秃鹫的空行母和比丘,能够帮助死者将灵魂投生到一个理想的境地。信仰佛教的人,心底有着悲悯生灵的深厚感情,而对于有着特殊意义的秃鹫,还多一份敬重……

——题记

 

1

 

        我不记得,自己被送到夏日寺出家前后的细节。师傅一直说,那年的雪特别大,特别深。整个大地就像一座精雕细刻的白色宫殿。而我被送到夏日寺的当天,天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绚丽云彩。一群群灰色的秃鹫从湛蓝的天际飞过来。它们围成一道铜墙铁壁,把整个天葬台四周的山谷都遮蔽了。据说,母亲就此认定自己儿子的出家预示着他将来可以成为一名超常的修行人。

        那年,我刚满六岁。

        此后,年年的这个时节,这里便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似乎我们总以为遍布着神灵的天穹突然洞开了一个口子,雪就从那些洞开的口子没完没了地倾洒下来!

        从我有正式的记忆开始,我所生活的这个远离了村庄的地方,漫天大雪从金秋的原野逐渐漫过通天河、漫过肃穆的寺院以及寺院背后的草坡和山岗便成为我永生难忘的记忆。

        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这个立春后的降雪并没有持续太久。晴天突然在一个早晨降临了。久违的蓝天和被阳光照射的雪原瞬间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银色世界。由远及近的雪线顺着起伏的山脉款款而下。

        我一边合掌感恩着这个晴朗的日子,一边收紧了拖在身后的袈裟。壁炉中氤氲着热腾腾的牛粪味道,茶壶里的马茶噗噗作响。

        我提起空水桶,用力伸长脖子望了望桑烟台里正在飘升的青烟,然后走出房间。

        推开寺院大门,一阵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远处的河谷和突兀的岩石都沐浴在突如其来的阳光里。我听到了自己留在身后“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听到了师傅浑浊的诵经声从幽深的长廊里慢慢回旋。一种愉快的心绪催促我加快脚步向河边跑去。我知道,此刻,自己的红色袈裟一定在随风飘扬。我感觉到在积雪深处奔跑的自己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小勇士。因为凛冽的寒风正刀刮一样拂过我的耳际、胸膛以及被风撩起的袈裟下赤裸的双腿!

        白色的气流从我的嘴里飘散成一朵朵蘑菇云!我的咽喉间有冷气阻塞呼吸的疼痛。我的双眼因剧烈的奔跑而逼出一行泪水。

        可是,我仍然向前跑去,用“呼哧呼哧”的喘气来加大奔跑的力量。我的心里涌动起快速接近目标的冲动!

        通天河上多了一层莹润的冰霜。我相信这是如期而至的春的信号。尽管这满目雪原依旧让我瑟瑟颤栗。但我真真实实地捕捉到一缕涌动的春意。它们就像这冰封下清澈的河流,会在某个宁静的日子突然浮出水面!

        我蹲下身子,红色袈裟莲花一样在我的周围铺展开来。我熟练地揭开泉眼上椭圆形的木盖子,抽出木盖下面的旧羊皮,接着用手中的木棍撬开一层薄薄的冰块。

        我在蓝宝石一样的水面看到了透明的天空,看到了自己清秀甜蜜的小脸。比起以前,这张脸开始有了俊朗的轮廓,英挺的眉宇,青紫的胡须。我感觉到成长为少年的快乐!

        我微笑着用木瓢划开水中的画面。蓝天和自己的倒影在荡漾而去的水波里变成一圈圈涟漪!

        回到禅房,师傅的诵经声变得时高时低。这些日子,他老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与骡子顿巴两次去拉萨朝圣的经历够他唠叨到半夜。我早就习惯在夜半或佛晓中从他讲述的故事中睡着又醒来。

        我担心如果哪天师傅停止了自己的故事,那么他生命的年轮也就到了尽头!而此刻倾洒而来的阳光和神龛上闪闪发亮的铜碗由不得让我想这些伤心事。我赶紧往壁炉里添了牛粪,再往茶壶里放了点茶叶。这时候,师傅已经哼哼唧唧地从禅房出来并坐到窗前的卡垫上。当他得知我在卡垫上多铺了一张柔软的羊皮后满意地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给师傅撒了一碗糌粑,把新打的酥油多放了一些在碗里。我不知道和师傅一起喝早茶的日子还有多长。

        看着师傅把茶碗端到手中,把浮在面上的酥油吹到一边,然后惬意地喝起马茶。我知道他的习惯,他在搅拌糌粑之前最少会喝下三碗茶水。他说自己特别喜欢用马茶浸泡出酥油奶渣的味道。他还说当年骡子顿巴驮着自己在经过唐古拉山时,突遇风雪和缺氧,差点就没有翻过山。多亏顿巴用自己温暖的身子保护了他,而那时,也是骡子踢到师傅面前的茶壶飘起了一缕茶香唤回了他对生的眷恋。

        师傅每每讲到这段经历都会老泪纵横。他认为顿巴就是上天赐与自己的伴侣。他们相依为命了很多年,顿巴的忠诚让他感激了一辈子。而现在,顿巴也老了。它的皮毛不再光洁如滑,它的左腿严重萎缩。它的牙齿再也咬不动粗糙的干草,它浑浊的眼里老是滚动着和师傅一样的泪水!

        我转身走进禅房,把供奉在神龛上的“却巴”(供奉神灵的清水,有祈福和祷告的含义,每天都得换新的水)倒进木桶,然后用柔软的松萝把碗一一擦拭干净。

        金色的阳光在我转动的手上把铜碗照得发亮。我微微眯缝着被阳光反射的双眼,把刚从河边提回来的泉水倒入碗中。

        “它们来了”!师傅从咀嚼着奶渣的口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语言。我赶紧走到他的对面,透过菱形格子窗口,我看到天空掠过一大片灰色的鸟影!

        “它们来了。”

        我低低地重复着师傅的话。这是入冬以后我和师傅每天的第一次对话。我知道,焦虑和忧愁正悄悄地爬上师傅稀疏的眉头。

        “它们来了!”。

        师傅吞下口中的食物后望向窗外再次说了这句话。

        我放下手中的碗,等空中那团灰色流影完全消失,才爬到师傅坐着的卡垫前拉下了窗帘。院子里,小僧人打扫积雪的声音像春天的细雨,唰唰唰地响遍了寺院的每一个角落。

        “仓库里还有多少饲料?”师傅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把忧虑的目光投向我正在搅动糌粑的茶碗上。

        “你可知道,你手中的这个碗是我从拉萨带回来的。我和顿巴在路上历经艰辛,把很多沉重累赘的东西都丢了。唯独留下了这只碗。”师傅不等我回答前面的话,又说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当然知道这只碗的来历。他不止一次地讲述过赠碗人的故事。只是现在,他常常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严重退化的记忆和智慧都告诉我,不久,师傅就会在这样一个早晨,在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永远停止讲述。

        悲伤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我掩饰地低头喝茶。我不敢告诉他,库房里储存的粮食和肉只够维持几天了。我不能肯定这两天会有村民上山。自从结束“莫郎祈福法会”后,我们与村寨就失去了联系。似乎这场大雪是横亘在我们与外界之间的无形屏障。

        师傅见我不语,起身走到了禅房。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出来,把一坨糌粑塞在我的手中说到:“顿巴现在也嚼不动硬的食物了。昨天我看见它在流泪。我知道这个家伙很快就会离开我们。难为他跟了我这么多年。”

        师傅说话间自己也饱含着泪水。他用手中的佛珠砸了砸我的头,装出一副恼怒状:“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呢?顿巴的肚子都贴到后背上去了!还有在山头饿晕了头的‘拉夏’。”

        不知什么时候,师傅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喊那些鸟为“秃鹫”。他说那样的叫法有点亵渎它的神性。他在亲自目睹了自己的上师在山头被灰色勇士一样的秃鹫们护送灵魂升天后,便对它们肃然起敬。回到寺庙后的当晚,他捋起自己的长胡子,啧啧赞叹说秃鹫是真正的拉夏(神鸟)。

        我把糌粑揣进怀里,然后搀扶师傅坐到禅房的毡毯后出门了。

 

2

 

        在夏日寺背后,有一座呈鹰状的山峰。师傅说,很久以前,一只神鹰飞到这里修行,结果迷恋上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忘记在天亮前收功,被刚刚升起的朝阳化为岩石了。以后,这个山岗就被人们称作“鹰峰”。鹰峰下面流淌着通天河。据说,这条清澈缓慢的水流最后汇入长江。师傅总是说我们是生活在江河上游最自由的人。因为。这里有最纯净的空气,裸露的岩石、静谧的河流、坚韧的灌木林。而最让我们感受近距离幸福的还是这远离尘世喧嚣的世外净土。

        是的,这里,我们每天都面对着洁净的天空,一尘不染的大地。还有四季轮回中亘古的安宁和祥和。

        在鹰峰脚下横陈的草坪上,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岩石掩映在一片粉红色的高山植物中。岩石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墨绿色苔藓。岩石整体像一头大象,波浪状的象鼻在一定高度甩成一道弧形后插进了松软的泥土。

        我就常常在黄昏或清晨坐在这里,从弧形的象鼻里观察着远处通天河的流向和夏日寺矗立在天穹下的模样。

        顿巴在我喂养它之前已经跌跌撞撞的扑进了雪地里。它似乎也为这个放晴的天气而兴奋。我从它喷水一样的响鼻中听到了久违的喜悦。谁说动物没有感情?骡子顿巴对师傅和我就有着亲人一样的依赖和信任。

        当大地上的第一轮朝阳从白雪皑皑的山顶升起来,顿巴从它生活着的狭矮棚圈出发了。它和我一样,带着几许冲动的步履走向被我用扫帚扫开了一个大圆圈的空旷之地。

        “它们来了!”

        我仰望着从天空呼啸而来的鸟影,从吸满空气的胸腔里发出了激动的呼唤!

        刹那间,一大片灰色的气流便覆盖了我头顶的蓝天。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木瓢,一边把切成小块的肉和糌粑洒在了空地上。

        随着狂风骤雨般的响声,被洒在空地上的肉和糌粑被从天而降的秃鹫们吃了精光!只一会儿,草坪上就只留下乱糟糟的爪痕和混合着雪水的泥土气息!

        顿巴在我的身后发出了不满的哞叫。我心疼地看着它眼中的泪光。它的肚子干瘪、凹陷。细长的尾巴蜷缩在屁股下面像一条烤焦的蛇。

        我摸了摸顿巴的头,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它粗糙的皮毛。

        突然,我想起自己的怀里还捂着一坨糌粑。刚才临出门前,我突发奇想。我想在这个雪地里捉几只画眉鸟。至于捉到画眉后是把它喂养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烤吃它的肉我都没有想过。我只想在这个阳光灿烂的雪地里做一次让自己激情飞扬的事情。

        我掏出那坨诱惑画眉的糌粑放在手心,然后一点点喂给顿巴。顿巴嗅到了美食的香味儿,它毫不犹豫地张开大嘴把我手心里的残渣都给添了去。

        可是,在我的身后,那群刚刚吃光了肉和糌粑的秃鹫们并没有离去。它们站成一个扇形的队伍,在突兀着岩石的灌木丛中静静地望着远方。我可以预感到,更多的秃鹫还会从远山和河谷中飞过来!

 

3

 

        夜里,师傅又讲起了他和顿巴去拉萨朝圣的经历。这次,师傅没有从夏日寺北面的通天河磕头出发说起,而是直接讲他们在途中遇到赠碗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接近黄昏的时光,我放开顿巴让它在前面慢慢走着,自己一边磕头一边观察着是否还会遇到和昨夜一样的沙尘暴。啧啧啧,那是我人生经历中最惊险的时刻。我从来没有想到沙尘会有那样的威力并且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席卷了大地!”

        我的思想朦朦胧胧地跟随师傅的故事又飘到了遥远的朝圣路上。我努力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仔细聆听被师傅描述成一生最恐怖的经历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们在翻过一道山梁的时候被沙尘暴袭击的。听前面的人说,只要过了这道山梁,绿洲和河流就很近了。很多地方还有可以过夜的柔软草地。可是,我还没有看到山梁以外的天空,就被突如其来的风沙给吞噬了。我拼命拉着顿巴的缰绳,眼睛和嘴巴呛满了沙子。我发不出一点声音,窒息的恐怖完全把我击倒。”

        师傅的声音游走在空旷的黑夜里,我仿佛听到了大地深处的咆哮和怒吼!”我很担心师父这样费力地追溯一段艰苦往事会消耗掉他已经不多的元气?我只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和师傅厮守在一起。

        但我知道,师傅是不会停止他的讲述的。这些事情在他的心里和每天念诵的经文一样重要!

        我翻了个身,把手枕在有胡须的下颚底下。或许,很多年以后,我变得和师傅一样老去时,也会喋喋不休地给自己的徒弟讲述一生的经历吧。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我是否也会和师傅一样,有一两次惊心动魄的朝圣之旅?

        “等我从一阵焦灼的尘土味中醒来时,天空蓝得像是刚刚沐浴出来。一湾河流温柔地流淌着。从我躺着的草坪上侧目望去,黛青色的山峦和飞翔的苍鹰落入我的眼眸。我闻到了绿草的气息。然后,我感觉到脸上暖呼呼的蠕动着顿巴的头颅。它正在舔舐着我干瘪的嘴唇。我慢慢地苏醒过来了。”

        是的,师傅和顿巴被那场沙尘暴淹没后又出现了转机。顿巴凭着动物灵敏的嗅觉嗅出了附近的水流,树林和炊烟。它拼命从沙尘中挣扎出来,然后用蹄子抛开师傅身上的泥沙。天快亮时,师傅终于从泥沙的坟墓中被顿巴救了出来。

        师傅在树林中烧了一堆火,烤干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喝了碗热腾腾的马茶。顿巴同样被师傅喂了个饱。就在他们启程后不久,顿巴突然挣脱师傅的牵引,自顾自的跑到一株红柳下打转。

        师傅见状立即跟过去观察,结果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被埋在沙尘之下!等师傅把那人救出来,已经气若游丝了。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碧绿的茶碗,用生硬的康巴语告诉师傅,他是第三次磕头去朝觐的僧人。最早是在十九岁刚刚出家那年年,第二次是在闭关出道后给众生讲经的当年。而这次,年迈的身体已经抵不过岁月,他踏上朝圣之路的那天起就认定,自己倒下的地方就是他生命轮回的起点。他说自己修行浅薄,已无缘再度朝拜神灵。他请师傅把自己的天珠佛珠带到拉萨,供奉在释迦摩尼等身像前,算是把一个弟子的虔诚送到了师祖面前。

        那人在咽气前还把这只玉碗赠给了师傅,说那是祖辈从中原的丝绸之路上转战得来的宝贝。他要师傅一直保留这只碗,说它会遇到一个有慧根和修行的有缘人。

        那人话没说完就死去了。师傅为他念了超度经,然后让顿巴驮着死者的躯体到了最近的一座天葬台。

        “那是我第一次为死者念诵了康珠高降。我看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秃鹫围绕着亡灵。很快,那位死者的肉体就被秃鹫们吃得干干净净。那是一次没有任何仪式的葬礼,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刚刚为一名死者进行了天葬。偌大的天空下只有无边无际的辽阔和深邃。我感觉到了生命的至高和永恒。”

        师傅的声音渐渐由缓慢转为空洞。这样的时刻,他的思想已经飞出肉体,飞到那不可知的未来里。

        我的心里又生出一丝悲凉。在我与这片远离村庄的大地血脉相连的同时,那些秃头的巨鸟便融入到了我灵魂的深处。我无限敬仰这些人类的送行者。它们让死亡变得宁静和坦然。它们会使每一个终结生命的人把轮回的希望升华为飞翔的翅膀!

        当我的师傅也终将把生命归结为轮回的起点,我是否有资格为他念诵一次“康珠高降”(祈祷空行母降临的经文)?我是否有幸目睹那灰色战士一样的神鹰欢快地啄食师傅的肉体让他的灵魂脱离尘世的苦难?

        师傅的床上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我知道黎明正在来临,黑夜又将过去。可我的睡意早在大地上越来越亮的曙光里消散了。我想着仓库里寥寥无几的食物,想着顿巴饥肠辘辘的肠胃和蛇一样的尾巴,我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4

 

        阿爸是在天放晴后的第八天上山的。这个期间,我们的创库完全空了。顿巴瘦得似乎要被自己的骨头刺穿皮肉。师傅每日愁眉不展,他从自己的口粮中扣除一部分的糌粑和青稞面,让我再找些肉渣拌上糌粑喂养顿巴和呆在山岗的秃鹫。可是,我到哪里去找肉沫?就连那张羚羊皮都被我连皮带毛煮熟喂给它们了!

        阿爸的到来,无疑是这个积雪覆盖的日子里最鲜活的消息。我奔出寺庙,朝着村庄的来路拼命跑去!

        可当阿爸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我并没有看到期待中驮着死羊肉的牦牛。他的肩上斜挎着一张扁平的褡裢。我估计那里面只是装了一些阿妈带给我的烤馍馍。他为什么没有按时把凑齐的死羊肉带上山来?

        阿爸并不理会我的失望,他迎着刺目的雪光大踏步向前走着。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吻我的额头再用冻红的鼻头蹭我的脸颊!

        我只好跟在阿爸的后面,耷拉着脑袋看着积雪被我们踩出两道深深的印记。这个原本充满希望的日子被阿爸阴郁的面孔给冲得一干二净!

        我狠狠地盯着阿爸的后背,真想大声地责问他怎么空手就上山了?他难道不知道,山上的秃鹫都快被饿死了!

        到了寺庙,阿爸取出褡裢里的酥油灯,用白布蒙住胡子拉渣的大嘴,自己进大经堂点在案几上了。等他出来后把褡裢扔给我的时候,我才彻底绝望了!别说里面有什么肉,就连我最喜欢的烤馍馍也没有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转身跑回僧房哭起来!我不知道,阿爸在院子里正比划着手势给师傅讲着什么。直到他被师傅带进房间,交代我回去探视生病的阿妈,我才知道,他上山是为了带我回去!

        等阿爸盘腿坐在卡座,毫不客气地喝起我为师傅煮的奶茶时,我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气愤。

        我从他面前抢过那只玉碗,把里面的糌粑全部倒入手心,一扭头就跑到顿巴的棚圈里!

        可怜的顿巴有气无力地躺在干草上。它的目光中有一丝哀求。我知道,顿巴即使只是一只骡子,可它和人类一样有着对生的渴望!

        我扶起顿巴的头,把刚刚从阿爸手中抢过来的糌粑捏成小片喂进它的嘴里。顿巴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它的眼里滚出几滴泪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动物流泪。我赶紧把木桶端到它跟前,把它的头轻轻按在桶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顿巴终于恢复了一点元气。它感激地用舌头舔我的手心。我歉意地抱着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哽咽:“对不起!是我把属于你的食物分给秃鹫了。你知道,没有它们,那些亡灵就不能得到解脱。如果它们饿死了,这圣洁的江河源头岂不尸骨遍地、孤魂泛滥了?”

        我越想越悲伤。泪水从我的眼里滚落到顿巴的耳朵里。它像听懂了我的心思一样试图站起来!我知道,它不过是想表达自己并没有责怪我克扣了它的口粮。

        我突然想牵着它到外面走走。顿巴的倒下使我想起我有很久都没有牵它去山坡吃草了。在更早的那些年,我还没有力气提水时,是师傅教我牵着顿巴去河边驮水回来的。

        顿巴颤巍巍地跟在我的后面,连日的晴天使山岗和原野的积雪化去了很多。特别是远处的群山,有一条条被雪水冲刷过的黑色痕迹。那些在冬季变得晦涩的灌木丛,此刻在莹润的空气中显得生机勃勃了!

        我一边用手托住顿巴凹陷的下巴,一边观察着山上的动静。奇怪的是,静悄悄的山岗和岩石上都没有秃鹫的踪影。我记得早上把最后一桶青稞面喂给它们后,亲眼目送它们飞到那里栖息着的呀!

        我把顿巴牵到河边,把木盖和老羊皮都掀开来让它喝水。我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唤起它的精神。我不希望它在这么寒冷的季节里死去。它可是师傅最忠诚的伙伴啊!

        可是,顿巴只是用舌头舔了舔河面上的小水泡后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明白,即使让它喝干了通天河,也填补不了它所缺失的能量。我只好又牵着它向山岗走去。

        我不想回到僧舍,我很厌恶阿爸今天的行为。他不仅没有为自己的空手到来羞愧,还大大咧咧地喝掉我为师傅熬煮的奶茶。要知道,那可是年前被好心的村民敬献给寺庙里的老僧们过年用的。分配下来也就一人一瓶。师傅一直舍不得喝,让我冻在仓库里。昨夜,我听着师傅讲故事的精神大不如从前,有时候还讲得颠三倒四的。我担心师傅的身体,今天一早起来就给他熬了壶酥油茶补补身子。阿爸倒好,竟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想起这些,我朝阿爸坐着的窗口翻了个白眼。顿巴已经没有力气迈步了。它的嘴里流着黄色的液体,鼻子里也有浑浊的响声。我知道,饥饿和衰老正在吞噬着顿巴最后的精气。我无奈地抚摸着它快掉光了毛的脖子,深深地痛惜起这位老伙计。

        这时,阿爸从寺庙里出来了。他挥舞着手中的褡裢示意我下山。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我爬到那块岩石上,摘了一把灌木丛,用它扫出一片空地,再扶着顿巴让它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我必须到更高的山岗看看那些秃鹫到底去了哪里!

        我撩起袈裟的下摆,大步朝鹰峰方向走去。到了山梁,我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上百只神鹰黑压压铺满了雪地!它们有些折断了翅膀,有些碰掉了嘴巴。有些血肉模糊地扎入积雪!

        我一下子惊呆了!极度恐慌下大脑迅速变为空白!

        看得出来,这些神鹰在死亡前都进行过殊死挣扎!它们曾努力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飞翔。然而过度的饥饿使它们没有力气完成这神圣的使命!

        我可以想象,它们从天空坠落的那一刻该有多绝望!

        泪水疯狂地冲出我的眼眶,我悲号着向它们扑过去!

        “人们从来看不到秃鹫的尸体。它们在数千米的高空翱翔。高原强劲的气流把它们的排泄物风化得无影无踪!即使在死亡之前,它们也要腾空万里!拼命朝着太阳飞去。直到太阳和气流把它的躯体消融,不留一点痕迹在人间!”

        我昏昏沉沉地趴在雪地里哭泣。是呀!这些秃鹫如果知道自己频临死亡,它们一定会提前朝天空飞去。它们一定会用最后的力量靠近太阳!

        我泪眼迷离地四处观望,覆盖着积雪的山岗、河谷显得更加空旷和森严!仿佛人世间的一切突然就静止了。甚至连呼呼作响的北风也停止了吹动!

        我傻傻地从一片灰茫茫的翅膀中站起来,我突然想起那只岩洞里的雏鸟!这死去的秃鹫中是否有它的妈妈?它是否也在这个静寂的冬日饿死?

        我发疯一般冲向岩洞,红色袈裟再次呼啦啦飘动起来!我的双腿被冰冷的积雪和灌木划出一道道血痕!

        我顾不上双腿的剧痛!一口气跑到那块岩石下。我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用尽力气朝岩洞攀爬上去!

        我被眼前的景象再次惊呆了。小秃鹫开始长出了灰褐色的羽毛,可爱的秃头和脖子蛇一样伸向洞口。它的小嘴微微张开着,叽叽咕咕的声音似乎在说“妈妈去哪儿了?”

        我欣喜地松了口气。我把自己的小手神给它。它兴高采烈地随我的手势转动着身子。

        “它就快飞翔了!它就快飞翔了!”

        我激动地朝着空旷的原野大声喊着!

        这只小秃鹫自出生起,就与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每天都把自己的食物留下一半来喂养它。为此,我消瘦了很多。可我愿意这样。我认为秃鹫是真正称得上是神鹰的鸟类。它们是人类最后的送行者。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吸纳亡灵丑陋的躯体,从而让死亡升华为真正的回归!

        我的师傅还告诉我,在我被送到寺院的那年,我的神志时常恍恍惚惚,大有疯癫之态。夜里,我常常梦游,不是走到野外就是躲进岩洞。这让关爱我的师傅操了不少心。

        有一次,我在晚课期间又发病,自己一个人走上了鹰峰。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师傅和弟子们找遍了整个山野也没有我的踪迹。直到天亮时,精疲力尽的僧人们远远便看见那座突兀的岩石下筑出了一道灰色墙壁。他们惊呼着跑过来,走近了才发现是几十只秃鹫围成铜墙铁壁,而最大的那只被称作“拉夏”的秃鹫妈妈张开巨大的翅膀把我庇护在自己的体温下!

        到场的僧人们都惊呆了。他们说那个场面简直空前绝后!

        师傅从秃鹫翅膀下抱出我的时候,我竟然还说着梦话!

        奇怪的是,我的怪症从那以后就完全消失了。我从一个半疯癫的孩子变成了颇具慧根的小僧人!

        而我对秃鹫,这个被人们尊为神鹰的鸟类,从此便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

        我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口袋,里面是节省下来的肉渣和糌粑。这个肉渣是我煮那张羚羊皮时刮下来的。我把肉渣和糌粑捏成颗粒状,然后细心地喂给正在成长的小秃鹫!

 

5

 

        村寨比起几年前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村口多了一座砖房。砖房的旁边还搭了个蓝色暖棚。暖棚下停着一辆大车。大车前后围着很多人。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还攀上大车往上面装着什么。

        刚进村口,我就闻到了一股恶臭。说不清那是从什么地方弥漫过来的。我问阿爸那是什么味道,可他从山上下来的路上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搞不懂阿爸是因为我在僧舍抢了他的糌粑生气还是为自己没有能够如期送来羊肉而懊恼!

        总之,我们一老一少踏着积雪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想开口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阿爸没有在村口停留,他低着头从人群中穿过去,他见我站在人群跟前发呆就超我狠狠瞪了一眼示意赶紧跟上!

        可是,我看到了舅舅和舅妈也在人群中转悠。舅舅特有的大嗓门几乎压住了所有人的声音。他一边拍着熊掌一样的大手一边大声向大家吆喝:“快点哦!今天是最后一次收购了。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就没有挣钱的路子了!那些个死肉放在家里与其腐烂还不如卖了挣点小钱。再说了,这么大的雪,谁还敢往山上送啊!快点啊快点!今天的价格已经卖到最高点了!”

        我还没有明白舅舅大呼小叫是为了什么,旁边的舅妈也凑起了热闹:“哎呀!泽罗兄弟,你家里不是刚死了六只羊吗?还不赶紧拿来卖掉?要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以往,我们除了往山上送这些大批死掉的牛羊肉,哪里还知道它们居然能卖钱?你媳妇不是马上要生孩子了吗?你得给孩子准备一些吃的用的吧?咱村是穷得只剩一把黄土了。现在人家上门收购这些死羊死牛,这不是老天爷给咱送来救命的路子嘛!”

        我在几个穿汉装的男人中间呆呆地站着。我终于明白那股恶臭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没有想到,这些善良的村民居然为了一点柴米油盐钱把死肉卖给商贩了!难怪根本没有人再送死羊到山上来!他们难道不知道山上的秃鹫是靠这源源不断的死羊肉维持着生命!一旦中断输送,它们就会饿死!而就在昨天,已经有那么多的秃鹫死掉了!

        我气得眼前发黑,我一下子冲到舅舅面前大声喊叫:“不能把死羊卖给商贩!山上的秃鹫已经开始死掉!如果再不送肉上山,它们就会面临灭绝!你难道不知道秃鹫是人类灵魂的引领者吗!”

        正在喊得口沫乱飞的舅舅被我的喊叫给怔住了!但只一会儿,他就镇定自若了。他勉强露出一丝假笑说:“是罗桑回来啦!你的阿妈正生病着。赶紧回去看看!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是大伙儿一起商量好的事情。谁家没有个难事?今年咱村搞的药材种植也失败了。大人小孩都没有过一个油荤的春节了。这不是想找点小钱嘛!”

        舅舅的语气让我生出一丝怜悯来!我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很穷。我们在山上的日子也很穷。可再穷我们也不能丢掉良心呀!村子里老弱病残的人不少,一旦他们过世,没有了秃鹫,谁为他们送葬?他们还能让自己的灵魂飞升到轮回的路上吗?他们到底想过这些没有!

        可我还没有把这些道理讲出来,一伙人挤挤挨挨地把我顶到一边去了。原来是几个被舅舅舅妈说动了心的村民回家抬死羊来了!那个泽罗见状,也一溜烟地跑回家了!

        我的心不断地下沉。从村口吹来的风把我的袈裟高高地扬起来,似乎要把我卑微的身子卷到某个角落掩盖起来!

        我恍恍惚惚地向前走着,听不清来来去去的人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为能够卖掉死羊而欢呼。我的耳朵里满是呜呜咽咽的声音,我的眼里满是碰碰撞撞的影子。我突然感觉口干得难受,五脏六腑像是被烈火焚烧着一样疼痛。我在自家门口被欢呼雀跃的黑狗扑倒在地的那一刻,村口那辆弥漫着腐烂味道的大车轰鸣着开出了村子!

        夜里,我在阿妈哭哭啼啼的悲声中醒来。我发现自己真的发着高烧。我的手臂和小腿都红肿了。我知道那是我在大雪里来回奔跑所致。我惦记着死去的秃鹫们,惦记在嗷嗷待哺的小秃鹫,一行泪水再次从我的眼里滚出来!

        阿爸还是阴沉着一张脸,和白天不同的是,他此刻的眼中有一丝沉痛的血丝。他不停地用火钳拨动灶火,好像那里面有他可以发泄某种愤怒的对象。

        阿妈见我醒来,赶紧擦干了自己的泪水。她起身走到土灶前,给我盛了一碗面疙瘩,然后又从壁橱里取出烤馍馍递给我。

        我没有心思吃饭,我本来是怀着一线希望回到村子的。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挨家挨户地去动员大家送肉山上。我以为凭自己僧人的身份可以使村民动点恻隐之心。可是,那辆车子的出现,彻底摧毁了我所有希望!就算村民们有再多的悔意也拉不回运出去的肉了!

        “都怪你。是你带头卖掉了自己家的死羊!你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儿子还在寺院里?他怎么面对你的行为!”

        阿妈见我不肯吃饭,她伤心地数落起蹲在灶口的阿爸来!可不管阿妈怎么咒骂他就是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从放在灶火上的砂锅里倒出一碗药,慢慢走过来放在阿妈面前。阿妈气恼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还是喝了药吧!罗桑几年才回家一趟。不要让孩子伤心。我想活着总比死去的好。”

        阿爸说完后又退回灶口拨弄起火堆来。阿妈突然把药碗推翻了。她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你这样作孽还不如让我早点死去!你知道那些商贩把死羊肉拿去做什么了吗?都是些没良心的恶魔。那些肉是能给人吃的吗!哎呀呀!你这不是叫我死后直接下地狱煎油锅犁舌头吗!”

        阿妈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刚才我在气头上根本没有考虑那些肉拿去做什么用。我只是为村民们的贪婪感到悲哀!

        “阿妈,难道那些臭气冲天的死肉是拿给人吃的?”我突然感觉头晕目眩,我好像闻到了村口那股令人发呕的恶臭!

        “是呀孩子。你好久没有下山了。村子里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老实善良。自从可恶的曼拉在村口修了个什么茶楼后,各种各样的人就聚集在那里。他们不是商量把谁家的俊姑娘卖给外地人就是搜集烂肉腐尸卖给餐馆。而餐馆老板乐意收购这些廉价的死肉。他们在城里把这些烂肉当新鲜肉糊弄客人。”

        “这些可是你阿爸亲口告诉我的。他明明知道内幕还要作孽!”

        阿妈怕我不相信似地又附在我的耳边补充了一句。

        我简直听得心惊胆战!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村里人的思想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阿妈告诉我的实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他们到底被什么驱使着做出这样违背道德的事情来!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看着阿爸过早老去的背影。悲伤和绝望像黑夜一样笼罩在我的心里!

        “都是为了生存!”

        阿爸只说了这句沉甸甸的话就出去了。他没有说是秃鹫的生命重要还是人的生存重要。这个突然闯进脑袋的问题把我自己也给问住了。

        我慢慢从最初的悲伤中苏醒。我把悲痛欲绝的阿妈扶到床上,然后把她盛给我的饭喂给她。我知道现在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它会打破我们维持已久的和谐。我只能用默默的陪伴减轻阿妈内心的悲伤。

        阿爸其实只是为了治好阿妈的病,让他在一个鸟类和亲人之间做选择,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在除了深深的内疚之外感激阿爸的一片忠心。

        夜里,我睡在阿妈的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和病魔的气息。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的脖子。她几次试图让我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我知道那是儿时记忆中最温馨的地方。我有一种预感,与阿妈这样亲密相处的时光不会长久了。

        可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正在成熟的身体不允许我与阿妈有以往那样亲密无间的举止了。再说,出家人对亲情不应该有过多的留恋。我是生活在尘世以外的僧人,我必须有属于自己的理智和割舍。

        阿爸在外面吹了大半夜的风。我想他也在思考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和村民们相处。我相信经过这一次的挣扎,他应该找回了自己的价值观。

        我也清楚,自己还只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小僧人,还没有足够的威信和修行劝告村民弃恶从善。但任何事情总归是有始有终。或许过了这个对金钱无比渴慕的阶段,人们能够醒悟!

 

6

 

        我在村寨呆了三天才上山的。阿妈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瘫软在床上了。她不再咒骂阿爸,她把所有的罪孽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谁让我得了这样的病呢?神圣的三宝啊!就让我下地狱吧!”她每天醒来就重复着这句话。我忍住心中的悲伤,用这珍贵的时间为她端茶倒水。可她基本不进食物了。她的脸和手都瘦得只剩一张皮。阿妈其实还年轻啊!病魔为什么就要夺取她的生命呢?

        阿爸的脸色愈见晦涩。他每天照常给阿妈煎药,不管阿妈是打翻了药碗还是背过身不理他。我清清楚楚看到阿爸眼里的矛盾和痛苦。我体会得到他那双不时投向黑夜的眼睛总是停留在一个症结上:“如果我不治你的病,你会怪我吗?”

        是的,通过这几天与亲人的相处,我终于懂得了一个男人所承担的生活重量!看懂了一方水土被贫穷掠夺后的无力挣扎!

        之后剩余的时间,我又去了一次舅舅家。为了避免一些言语上的冲突,我是看着舅妈出门了才去他家的。

        当我刚刚迈上舅舅家的木梯上楼时,却听到里面传来舅舅和表哥卓玛甲的谈话:“阿爸,罗桑回来的目的您也是知道的,你看我们是否还是给他留一些羊肉带上山?他阿妈病重,如果她归天的那天没有神鹰引领灵魂他会怎么想?”

        我怔在梯子上,不知道是该进屋还是下去回避他们的谈话。可是舅舅的话让我不得不像小偷一样继续听他们说下去:“哎!哪里就有那么快死掉的呢?这些妇道人家就是狭隘,她男人都把药给买回来了自己不肯吃?她难道不知道买回来的药是换不回卖掉的羊肉?我昨天都去劝她别那么固执,活着总比死了好呀!她不会认为自己的命比那些个秃鹫还轻贱了吧!啧啧啧!女人哪!”

        舅舅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幸好扎巴带了个好头。自己的儿子在寺院当和尚,也知道他们在山上与秃鹫的关系。我就等这个开头人。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他先出来卖肉。当然,也是我的这个妹子的病逼急了他!你看看,就光我卖掉的三十只死羊和五头牦牛,这挣来的钱就比我们今年的全部收成还好!你小子明年就要娶亲了,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修座像样的房子!罗桑还小,他们是修行的世外人,过的是吃斋念佛的清贫日子。他不会理解我们尘世中的酸甜苦辣!”

        表哥不再说话了,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再去他们的屋子。我的心里像扎进了无数根利刺一样难受。在我准备下木梯时,又听到了舅舅老练的声音:“你小子可别告诉人家家里还有肉哦!我要等到商贩们抛出最高价格的时候才出手这些死羊!”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寨转悠,我不好意思再去别的村民家动员他们送肉。自己的阿爸和舅舅带头卖肉,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说服他们!

        第三天,我没有从村口走出去。我从自家后院的小门径直绕小路上山了。我不想看到村里以舅舅为首的人们点数钞票的贪婪样!我也不想看到那些抽着纸烟指挥别人装货的小商贩!一想到他们的作为我就恶心!

        阿爸执意要送我。他牵出家里的老花牛驮上糌粑和邻居送给我的食物。而舅舅只是让表哥给我送来一句话:“到那一天,好好为阿妈送行!”我的心被他锥子一样的话锥出了血!

        和阿妈道别时,她竟然梳妆整齐地坐在床上了。她还是那么年轻和美丽。她的头发黑而柔顺,她的双眼宁静安详。她的绿松石耳坠在清秀的脸颊旁摇晃。我匍匐在阿妈的床边,深深地吻了她的额头和嘴唇。我感恩阿妈把最美的形象留给了我!

        阿爸把我抱到了驮牛背上,在他扶我上去的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他对我的爱和愧疚。他还用厚厚的毡毛裹住我红肿的双腿。我知道,阿妈在家里那扇菱形的木格子窗口会看着我们慢慢走向远方!

 

7

 

        回到夏日寺的当晚,我再次晃晃悠悠地病倒了。高烧使我的头脑不断的产生着幻觉。我不是看到铺天盖地的秃鹫把我们的寺庙压成齑粉就是看到村民们狰狞着面孔吞噬糜烂的羊肉。我在狂乱的魔窟里挣扎、逃避、呐喊、呼救都无济于事!我仿佛又回到了刚出家的那年。疯疯癫癫地沉溺在可怕的梦魇中!

        我刚醒来的那天,师傅的禅房里传来雄浑的诵经声。一些从不来我们僧舍的弟子进进出出地忙乎着。我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我的心却依旧沉睡。我在这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清晨,用睁开的眼睛寻找着沉睡的心智!

        是的,这个的确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我从菱形的木格子窗口看见了千丝万缕的光芒照耀着小小的禅房。壁炉中生着火,茶壶里有飘香的马茶味道。神龛下的却巴盛满了清澈的泉水!

        “它们来了!”

        我从紧闭的唇间喊出了这句话。可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试图再次开口,我怕我和师傅每天必须重复的这句话会赶不上从窗口掠过的鸟影!

        “他们来了!”

        这句话清清楚楚从师傅的禅房里传出来!我惊喜地把头望向窗外!

        他们真的来了!只是他们是一群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他们手持法器,面色凝重。

        我看着师傅从禅房里被弟子搀扶出来!才几天的时间,师傅已经老得让我认不出来了。他的眼皮耷拉着,脸颊和下颚明显塌陷。

        师傅见我睁大着双眼,缓缓地说:“顿巴死了!”

        师傅被弟子搀扶出去的时候深深地勾着头流泪。

        顿巴是昨天晚上死去的,它没有吃上我亲手捏的青稞面。那时候我还在梦的边沿疯癫着!据说它一直在被我扫开积雪的草坪等着我回来。它知道我会从村子带回来一些惊喜。它希望我能牵着它再走走那些熟悉的山岗和河谷,它多么乐意像过去那样,迈着细碎的小步,悠悠荡荡地到通天河边驮水回来!

        我回想着那天下山前它把头依偎在我的怀里,眼里滚出两滴泪水的情景。我知道,顿巴在人事间的缘分已经结束。他与师傅的情意也已经结束。它和我们相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师傅亲自为顿巴主持了超度仪式。所有的僧人都来念诵经文。我站在红色城墙一样的僧人之外,把亲手做的酥油灯供奉在顿巴安息的山坡。我在荒草深处看见了一簇新绿!这让我的心顿时生出许多安慰!顿巴今生的修炼已成正果!

        我回头看着师傅把顿巴的皮毛架上那堆干草上,亲自点燃了火!

        一缕紫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顿巴滋滋作响的皮毛把它的灵魂送上了天穹。

        我在随红色僧人们蛇形的队伍离开山坡前,用一团枯草为正在生长的新绿搭了座小房子!

 

8

 

        当阳光再次从白雪皑皑的山顶照射下来,寺庙中响起雄浑的诵经声时,我匆匆穿过寺院背后的小路,跑到那块像象鼻一样的岩石边。站在这个角度,我可以从象鼻插入泥土的弧形中看到顿巴升天的草坡。那里只有一堆烧焦了的黑色泥土。顿巴的肉体,已经按照师傅的嘱咐喂给秃鹫了。它的来生已经是一簇新生的绿叶了。它会继续守着这方圣洁的大地,用一缕芬芳报答来世!

        我在初升的朝阳里祈祷众生安泰,包括给予我生命的亲人。顿巴的死让我感受到世间的无常和生命的珍贵!有了这个老伙计的奉献,那些从天际继续飞来的秃鹫们才能果腹。顿巴不仅完成了在尘世的修行把自己变成轮回路上的绿荫,它还成全了夏日寺与秃鹫生生不息的情缘!

        我继续往山上走去,我把木桶里的青稞面和顿巴的肉都合在一块儿了。我只想让那只小秃鹫快快地长大。虽然它的妈妈已经死去,可我有能力把它养大。我要把它培养成最出色的拉夏!

        我从病中恢复神智后,就把家里带来的粮食和邻居送的食物都一一分配好了。我把精细的食物留给师傅,把较为粗糙的麦子和燕麦倒入口袋储存起来。我把顿巴的腿和头颅都留下来冻在库房。我想好了每天用多少食物可以继续维持秃鹫们的生命!

        雪已经越来越浅了,不久,这里的积雪就会完全融化。那时候,春天就会像往年一样,从通天河四周的鹅黄逐渐蔓延成翠绿!那时,也会有三三两两的村民沿着蜿蜒妖娆的山路到夏日寺磕头诵经!而更多的村民,依旧会流入寻找生计之路的红尘中!

        小秃鹫长大了不少。岩洞里几乎容不下它疯长的翅膀了。它听见我的声音后扑腾着想要飞出来!

        我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抓住它的翅膀把它提了起来!这家伙哼都不哼一声就和我一起落到了地上!

        我把桶里的食物倒出来,还故意把肉块抛到远处。小秃鹫就张开翅膀以半飞翔的姿态去啄食!

        我惊讶极了!我没有想到这个做法可以使它提前学会飞翔。我把更多的食物抛洒出去,小秃鹫来回几次就已经飞起来了!

        我欢叫着追逐在它的身后,红色的袈裟在银白的雪地里飘舞如风!我和小秃鹫一高一矮地在雪地里捉起迷藏来!

        “小秃鹫长大啦!小秃鹫会飞啦!”

        我的声音穿过碧蓝的天空穿过银色的雪原回荡在空寂的时光里!

 

9

 

        雪又一次覆盖了我生活了八十多个春秋的夏日寺!笼罩在一片银白和晶莹中的这个世界,就快与我告别了。我深深感恩着让我的思想遁入永生之门的大地。这个位于江河源头的格鲁派寺庙,让我成为人类灵魂的引领者。如今,我是一个资格颇深的天葬师。我记不清,继阿妈和师傅之后,有多少亡灵在我的超度中轮回为新的生命!

        阿妈是在立春的最后一天过世的。那天,我刚从夏日寺出门,正要提起木桶去河边打水。远远地,我看见一行人影朝山上走来。他们不像一般的朝觐者。他们沉重的脚步让我的心底生出悲凉!

        我愣愣地站在雪地里,红色袈裟被晨风吹得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我听到了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

        是的。是阿妈来了!

        她被包裹在白色的经幡里。她的身子小得让宽大的经幡显得苍白和不真实。我只看见送葬的人们在晨风里高举着阿妈的遗体缓缓向天葬台走去!

        师傅带着僧人去为阿妈念了超度的经。他说再优秀的天葬师也不能为自己的亲人送行!他要我就呆在原地,为阿妈念诵经文。

        “到了那一天,好好为阿妈送行!”舅舅的话真是一把锥子。它让我逐渐强大的心脏淌出了血!

        突然,一声巨大的悲声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

        我看到了从突兀的岩石上飞翔的小秃鹫!它已经是一只巨大的神鹰了!它和自己的妈妈一样是神鹰中最具威信的‘拉夏’!

        “在藏区,人们信奉天葬。天葬师傅把人的遗体加持为贡品,供奉为来自四面八方的空行母!这些化身为空行母和比丘的秃鹫,能够让灵魂投生到一个理想的境地。因为每一个亡灵都有一个自己的秃鹫,被称之为‘拉夏’......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自己喂养的这只秃鹫就是等候阿妈的“拉夏!”它像一道电光一样从岩洞里飞出,以凌厉的苍劲之势飞到阿妈身边!

        第一次,我领略了神鹰空行母的慈悲和博爱。它让死亡变成真正的回归和静止。它使每一个亡灵得到彻底的解脱和升华!

        “神鹰从来不在人间留下自己的痕迹。它们在死亡之前也要腾空万里,拼命朝太阳飞翔。直到太阳和气流把它的躯体消融干净!”

        幡然醒悟的村民们在阿爸的带领下,磕着一路长头到了夏日寺。他们把那个冬季的所有死羊都敬献给了夏日寺。阿爸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被我和小秃鹫的行为感动了。他们集体到寺庙立誓,再也不做违背信仰和道德的事情。曼拉卖掉了暖棚和茶楼,买了一台小四轮,说以后上山送肉的事情就由他承包了!

        我的师傅也在那年冬季圆寂。

        那天,我久久地站立在师傅涅槃的地方。那里,可以看到通天河广阔的的河面凝结成一条白色飘带。那飘带的下游,正是师傅常常向我讲起的长江!

        扎西措,女,藏族,曾用笔名阿兰,四川阿坝州人。阿坝州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期民族班学员。发表有《野妹》《新娘馍》《云朵上的梦》《启明星》《王妃的咒语》《走进中国最美湿地》等小说、散文。小说“启明星”于2009年在《民族文学》第九期国庆五十年大庆专刊做“特别推荐”作品并获2010年阿坝州首届“丰谷杯”文学奖。现供职于若尔盖县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