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鸿,藏族,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四川马尔康,曾做过乡村教师,新闻记者,现在一家文化部门谋生。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尚图图片社签约摄影师。已在《民族文学》《西藏文学》《中国西藏》《四川画报》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和摄影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猎人登巴与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畅游阿坝》《古羌胜地—茂县》、人物传记《雪山土司王朝》等。
在风中怀想一位600多年前的古人
某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嘉普地区的一道山脊上,矗立起了一座宏大的寺庙。寺庙红白相间的建筑在山脊平地上仿佛一朵朵莲花,静静开放在公元1414年清丽的阳光中。
600多年前普照嘉普地区的那片阳光依然清亮如初,此时正静静地停泊在淡蓝色的窗台上。窗户的外面是绵延千里的雪山,以及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泛着亮光的白云。
“据说当年大师总是站在这扇窗前遥望他的故乡。”旦真格西端坐在窗前的藏式沙发上,两眼望着远方。
“你是说木城方向?”我问。
格西点点头,“那里是大师的出生地,咫尺之遥大师却未能回故乡看上一眼。”
格西将一碗奶茶递给我,他那清瘦的脸上永远挂着标志性的微笑。几十年前在他还是俗人的时候我们就是熟人了。格西入寺为僧后还与另两个僧人骑自行车前往拉萨朝圣。他那头缠红色围巾的形象让我时常想起那位数年后在沙漠中失去踪迹的余纯顺。
我接过奶茶呷了一口,我和旦真都陷入到了沉默之中。一只蜜蜂飞进屋子,嗡嗡的振翅声让山谷中河水反射在墙壁上的回声显得遥不可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与父亲还有姨父离开村子,在海拔3600多米的雪山上扎下营地。我们准备用两个月时间采挖羌活。一旦挖羌活挣到了钱,我就可以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父亲还允诺如果羌活价格好,额外可以考虑买一只“山城”牌手表。
我在山上呆了两天,仅仅两天,就被中心校校长喊下山。那天外公拄着拐棍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出现在我们面前。汗水和雨水不分彼此的挂在他的脸上,就像雨后一块挂着水珠、黝黑坚硬的岩石。
“乡学校叫你去代课,”外公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今天就要赶到。”
我离开棚子,离开满山的杜鹃和羌活、大黄来到中心校。校长交给我七八本语文和数学课本,并带我到我要代课的学校——大藏寺村小。
我和一群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孩子呆在一座由扎仓改成的教室里上课,做作业,课外活动也仅限在教室里,教室门外不足两米的地方就是一米多寬的房頂。
由扎仓改成的教室四壁上满是色彩艳丽的壁画。上完课学生做作业,我就临摹那些壁画。我照着壁画画了一个多月,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莲花生大师、大黑天……一本厚厚速写本上是我线条纤细的白描作品。
一天,我又带着速写本在雨后黄昏来到大殿前的空地上,我展开速写本,用铅笔轻轻勾勒长廊尽头的一幅壁画,上面是一群清朝士兵行走在崇山峻岭间、仿佛行将进入一座深山的壁画。
“画师?”我的身后传来老人低沉的夹杂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不是画师,他是我们的老师,阿可。”我的学生替我回答。
老僧凑近前来仔细看了看,“嗯,”他说,“画得蛮像的。”
“我想学画画,只是找不到老师,我就只有把它们当老师了。”我说。
“你尽可向他们学习,他们可都是500多年前那些画师的精灵。”老僧捋捋银色的胡须对我说。
我点点头,随后问老僧人,“这些画师可都是阿旺扎巴大师亲自请来的吗?”
“几乎全是大师从外地请来的,”老人清了清嗓子,“那时候的本地人中没有多少人会画画,是来自西藏和青海的画师帮大师完成了包括窗户和桌子上的所有绘画。”
“那可是一项浩大工程!”
“是的,一百零八座扎仓、一座大雄宝殿、一座正殿,据说画了五年时间。”他指一指我正在临摹的壁画,“当然这是后来画的,是在大藏寺成为清朝家庙之后一位京城画师画的。”
我停下笔望着壁画,那些扛着旌旗的清兵,在拥有500多年历史的墙壁上行走,他们的衣袂飘飞,他们身边的溪水哗哗流淌,他们头顶的祥云滚滚翻涌。
太阳慢慢爬上我的肩头然后窜上满是蒿草的大殿废墟,我突然就听到了那队清兵粗重的喘息……
600多年的时光使寺庙的墙壁爬满了地衣,也使旦真头上的黑发瞬间变成了白发,他已没了当年骑车上拉萨时的体力和精力,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没有了爬上寺庙对面神山上的体力。而我也离开此地,板书画画的手也变成了专写颂辞般优美却空洞无物的文章的手。
“我已到了喜欢回忆的年龄了。”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不過也好,一旦身体被囚,心灵就开始自由了。”
我很欣赏他说这话时的语序,乐观者之所以成为乐观者,悲观者之所以成为悲观者,原因由此可见一斑。
乐观者旦真在我们喝完茶之后建议我去瞻仰寺庙大殿的一根天然木柱。
“这是大师阿旺扎巴真正的开始,也是大藏寺真正的开始。””他对我说。
就像所有的藏地寺庙在选址时大多都会費一番周折一樣,大藏寺在建廟時也遭到了妖魔的阻挠。大藏寺最初建在一个名叫卡尔古的山沟西坡的台地上,當時只建了几间僧房,大片黑雾裹挟着台地的情景就反复出现在大师的梦中。
大师不得不将行李驮上骡背,在初夏的早晨顺沟走出卡尔古,再逆嘉普河上行数公里后,他登上了右手边那座山脊。
那座山脊上有一条小路向东通向大师的故乡,遥想若干年前大师辞别故乡西行求法,就是這條小路始终维系着故乡与阿旺扎巴。
阿旺扎巴在路边草地上支起三脚熬茶做饭。这片草地处在“V”形的山垭上,嫩绿的小草传达着海拔3900多米的地方此时还是初春。
大师在微寒的风中走到草地中央的三棵杉树旁,山脊像一条巨龙的长脖子,巨龙四周有无数座山簇拥着。长有三棵杉树的草地就在巨龙的脖子上。
一阵海螺声隐隐约约来自遥远的天际,阿旺扎巴浑身一激灵,这无疑是一处殊胜之地,但他仍拿不定主意是否在此建寺。
大凡佛教高僧在进退维谷之时总会得到神明力量的帮助,当年大师在寺庙选址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时,一只神鸦口衔哈达自西方而来,神鸦绕树三匝,最后将哈达系在了其中的一棵杉树上。阿旺扎巴走近松树,见松树旁边的玛榴树下有一堆红蚂蚁搬枝抬叶、忙碌不堪。“就是这儿了。”大师按捺不住激动,“这可是许多扎仓喇嘛的象征,更是无量事业的先兆啊!”
那棵系着哈达的杉树被去掉枝丫,作为正殿的自生柱。围绕这根自生柱,大雄宝殿、扎康等建筑悉数诞生。
当然这些建筑的诞生并不顺利,工匠们白天建好的工程每至深夜就会轰然倒塌。百般无奈的阿旺扎巴只好给宗师写了一封求助信,还是那只神鸦衔着书信飞向塔尔寺。神鸦带回了宗喀巴大师专为大藏寺写的一部《独勇能怖金观现观修法》。
从此建好的寺庙不再倒塌,工程进度也十分迅速,但阿旺扎巴大师又被另一件事所困扰。眼看整个工程就要竣工,但因为缺少优秀的雕像师,寺庙护法的位置至今还空着。
布谷鸟的叫声在这个地方响起后不久,寺庙工地上来了三个着黑衣的工匠,自称来自白衣之邦——印度。阿旺扎巴详细询问三人所长,回答是善雕像。大师喜出望外,欲出重金聘他们为寺庙造像。三人中有两人却摇起头来,“我们的目的地还在遥远的安多。”他倆說。大师把目光移到剩下的那个人脸上。那人很黑,黑衣黑人仿佛一块硕大的木炭。
“我想你这里应该有让我用起来顺手的工具,当然也不缺这个。”黑衣人指指供桌上的烤酒。
阿旺扎巴含笑点头。两个工匠一口饮完马茶,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留下的黑衣人并没有立即动手造像,真到大师举行竣工典礼那天,黑衣人还捧着酒壶混在舞蹈的人群中狂舞。
工匠和僧人屈指一数,时间足够黑衣人造两尊神像的。他们不明白大师为何要将这个除了只会在各扎康间不停巡逡或稍有空闲就坐在阳光下饮酒外别无他长的黑衣人留下来造像。
其实,阿旺扎巴自己也颇为纳闷,难道自己用重金聘了一位骗子?他盯着舞蹈中的黑衣人,突然眼前一亮,黑衣人跳的不是一般的舞蹈,是羌姆舞,一种宗教神舞。
黑衣人的身影渐渐在舞蹈中消失,一会儿,守护大雄宝殿的僧人飞奔而来:“大师,护法神像……护法神像塑起来了!”众人闻之愕然不已。
黑衣人是护法玛哈嘎拉的化身,他喜欢饮酒,拥有六只手臂,他的与众不同也让自己的造像六臂护法神成了整个藏区只有大藏寺才有的护法神。
“几百年前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格西从近乎神话般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他手抚木柱,仰头望着头顶的蓝天。
格西仰望的蓝天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蓝天,大殿在一场浩劫中沦为废墟。我们站在断垣残壁间想象着曾经的兴盛。
我们走出废墟,我和格西挥手作别。在我身后,废墟上的大藏寺就像零乱的梦境,等到我许多年转过身来后,零乱的梦境上终于盛放出了朵朵艳丽的荷花。
我沿一条向东伸进森林然后翻过垭口的小路离开寺庙离开故乡,走进了我此后赖以谋生的一座小城。600多年前已实现宏愿的阿旺扎马和兄弟措基扎巴也正是沿着这条小路辞别大藏寺踏上回鄉路的。
大师牵着夏琼寺敬献的骡子,穿过茂密的森林、宽阔的草甸一路向东,大师清瞿的脸上满布凡尘的沧桑,而银白的须发间却荡漾着一股仙界的灵动。走到山梁上,阿旺扎巴驻足回望,大藏寺在一片晨光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此地真是嘉普呀。”他重复着他几年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那时他说这话是希望照耀人身的阳光也能够照耀人们的心灵,他的希望经自己的双手終於实现了。
大师离开了大藏寺,那一年是1430年,他沿着那条羊肠小道一步一步走向故乡。
爬上纳足沟的山坡,再翻过梦笔山就到故乡了,驮物的骡子却在此时伏身卧倒,无论措基扎巴怎样催打都不肯起身。大师伸手制住兄弟。“就是这儿了。”阿旺扎巴把拐杖插到地上。“就让我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着它抽枝发芽吧。”
措基扎巴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一行浊泪悄然落下。
大师在驮骡倒下的地方停下了行走的脚步。他在这里打坐、修行,直到羽化成仙。在他身后,一百零八座寺庙像一盏盏烛火,照耀着那个蒙昧时代蒙昧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