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果15.jpg摄影:觉果

       弦子是欢乐的吗?或者是忧伤的?于我而言、费尽心血似乎也设有把这个问题彻底想通,根据自己不同的心情,听着同样调门的弦子,我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这也许因为我虽然喜爱弦子却是既不会拉也不会唱,我在听弦子时得到的感受大致只是一种旁观者的欣赏。

       然而,对德钦县佛山乡的年永赤列而言: 弦子却是他生命的寄托、灵魂的祭台。同样,在五十多年的生命体验中,他赋予了弦子鲜活的生命含义,对他而言:弦子是人,是飘荡于天地之间的精灵。于是,他用一生的心血哺育这个精灵,而他那时时感到孤寂的灵魂,也始终被弦子抚慰!在德钦县佛山乡那些刀砍斧削般险峻的山岭和峡谷中,就是年永赤列和他一样的弦子艺人使弦子这种藏族民间艺术的瑰宝一代一代流传,象江河,象溪水……                              

       人本来最离不开的就是水,倘若弦子对他们已经象水一般重要,那么我们说弦子就是他们的生命也是绝不为过了。

       固此我已经相信,在经过了若干次日月更替世道轮迥之后,在佛山乡那些植被稀疏、土壤贫瘠的干热河谷中,弦子之根却已扎在每一堆篝火旁,弦子的每一段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已被这里的热土,这里那些藏家人的心血捂得滚烫 !

       在年永赤列的记忆中,早先幽灵一般在雪域的寒风中流浪的弦子真正在佛山安家落户却有一个艰难的过程;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康巴腹地的“热巴”们拉着弦子在村寨里乞讨,一位叫做金安拉姆的女弦子手,以她妙曼的舞姿、娴熟的弦子演奏技巧紧紧地抓住了藏家八岁小男孩晶莹透亮的黑眼球。从此,他就再也忘不了这种优美的旋律,那些扣人心弦的音苻总是在他的梦中跳跃着,使他在八岁的年龄就捡了个别人丢弃的罐头盒子,制作了一把拉出的声音让听到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弦子”。

       然而,一个八岁男孩对民间艺术的幻想和他对弦子的终身挚爱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对这种艺术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简直就浸泡了他的灵魂,回忆最初的情形,却有多少痛楚从心底生出,如果年永赤列的记忆没有出错,弦子似乎并不是佛山原生土长的东西,由此可以推断:也就不是德钦或者迪庆原生土长的东西,我并不敢以此作为一个定论,但作为对迪庆藏族弦子认识的观点之一,我想也不妨予以容纳。

       最终结论的做出,也许需要更周密的调查和更严格的考证。

       许多年以前,弦子只不过是康巴腹地流浪者的乞讨调,这些来自康巴腹地的藏人,被自认为更先进更文明的迪庆藏人称之为“阿纠娃”,既然这些人的身份已经被定位在低贱的范畴,自认高贵的人们自然不屑于学习他们的艺术,然而,真正具有感染力的艺术,肯定具备特别强大的生命力,她的渗透力也因此变得无坚不摧,无孔不入……

       当一些只崇尚锅庄的人在某个月夜被一种优美的旋律送入梦乡时,弦子的种子便在迪庆的崇山峻岭中,村村寨寨里开始飞扬,再后来的人们,则已经是自然而又自觉地学习传播和充实着这种艺术。

       这个过程,年永赤列认为是从佛山开始的……

       这个过程,年永赤列认为只有半个多世纪的时间……

       姑妄听之吧。       

       在前面记下的历史背景中,年永赤列的出现却是最真实的,带着许多凄凉,也带着许多浪漫,从那只罐头盒开始;他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弦子手,当然是会唱会拉会跳,也学会了弦子歌词的即兴创作。于是,他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有了流通的渠道,更多的时候,更为周围的人们创造着快乐。

       二十几年前,文化系统是一个比今天更为贫穷的部门 而年永赤列正是在那个时候主动要求从人人羡慕的供销社调到了德钦县羊拉乡文化站,在那个时候他对藏族文化也许还没有太深刻的理解,但他知道,调到文化站 就可以终日与自巳喜爱的弦子为伍,想什么时候拉就什么时候拉,想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实际上,在当时的德钦县文化糸统,还没有一个文化干部弦子能拉得能象年永赤列那么好,也设有一个文化干部象年永赤列一样肚子里装着那么多的弦子调。

       有许多人不知道县委书记,有许多人不知道县长,但提起佛山的年永赤列,提起拉弦子的年永赤列,在德钦却很少有人不了解,在弦子之乡,一位技艺精湛的弦子手就是民众心中的偶像。在许多需要弦子参与的活动中,年永赤列的出现会给在场的其它人注入兴奋剂。

       美妙的弦子给年永赤列带来了美妙的爱情,年永赤列与一位羊拉姑娘相爱,不久专司情爱的藏家女神阿丝百姆为他们糸上了婚姻的羊皮结,在羊拉乡有宗庸卓玛那样的藏族女歌唱家声名远播于国内外,但当地人都知道,在那里的雪山峡谷中走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同样的金嗓子,年永赤列的心上人当然也是。 

       因此,他们婚后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却是无比快乐,悠扬的弦子婉转的歌喉,就象三江峡谷的山山水水,相互依靠着相互缠绵着,迎来太阳送走月亮,只要人醒着他们的弦子和歌声就醒着,藏家人古老民间音乐的节奏,溶化在他们的生活中,成为他们生活的节奏。 

       然而,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善良的人总是饱受折磨,年永赤列的妻子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离他而去——她死了······ 

       年永赤列痛不欲生,但他知道,一个信教的人是没有权利不珍惜生命的,换言之 在上天没有召唤自巳之前,他设有权利追随他心爱的女人而去。

       在无艰哀痛地思念着她的日子里,他才更明确了,原来弦子竟然能为他的生活承载那么多的沉重和苦涩;只要手中没有弦子,年永赤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只会憨厚地听着,憨厚地笑着, 然而,正是这种把一切主意都堆积在心中的人,才会常常做出惊人之举,有一天,他突然决定为妻子的墓地打一道围墙,在围墙内栽上四季常青的松柏树。

        围墙打好了以后,他又决定睡在墓地里。为妻子守灵七七四十九天,他决定了这一切,他也做到了这一切 睡在墓地的四十九天里,他吃着简单的食物,拉着弦子睡去,又在冰凉的梦中拉着弦子醒来,在这一段时间里,人们从年永赤列的弦子声中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欢乐,伴着松涛飘荡而出的,只有无尽的哀伤!无尽的思念!

        在这种悲伤到极度的时候,藏家弦子古老深沉的弦律把年永赤列托举到苍天和大地之间,他的灵魂在飘渺的云雾中徘徊,她似乎又看到了妻子黑亮温柔的明眸,他似乎又听到了妻子娓娓倾诉的歌声,他感到自巳与藏传佛教中所有的神话近在咫尺,而他余下的生命剩下的生活,却变成了人世间更多更多的悬念……

       他还有弦子,他惟有弦子!

       四十九天是漫长的,渐渐地,他的弦子已经不限于与妻子的灵魂对话,而是吟咏着天上人间的万物……

       他给许多自巳烂熟于心的弦子调填上了新词,他又把熟悉的旋律和音苻重新组合,于是,一些新的弦子调在墓地里诞生了,年永赤列并不知道这就是一种创作,在他的感觉中 那些歌词那些曲调都是从他的心底奔涌而出的,就象关不住的野马······ 

       有什么办法能把弦子象跳弦子的人一样集合在一起呢,年永赤列不会说集中展示这一类的话,也不知道专集这一类的词,但是他下定了一个决心,他要把他所喜爱的弦子,象把糌粑放进麂子皮口袋里一样,象把银子放进獐子皮口袋里一样,打成包使之便于收藏,便于传播。于是,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这个叫做年永赤列的藏家汉子,晃动着他那朴实但又固执的脑袋,用他能想到的方法,在雪山峡谷中开始了他的磁带录制工作。

       他找来了两部录音机,对年永赤列来说,寻找两部录音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的手中却有许多弦子,有些是他自己制作的,有些是他从别人手中买过来的,还有一些是他从民间收集来的,多少年来,他那微薄的薪金,除了必要的家用,几乎全部使用到了这方面,那些弦子就象有生命的精灵,在他的周围跳跃着,诉说着······ 

       就这样,年永赤列开始录制他的磁带了,他拉着,唱着,毕其一生的积累,他对磁带的倾注犹如一个人抽尽了全身的鲜血滋养另一个新的生命,他用第一个录音机录下弦子,再用另一个录音机录下歌声,那时候,已经有各种流行歌曲在雪域高原小县城的各个角落里弥漫,年永赤列并不欣赏那些,他也听不懂那些,但他注意到那些磁带中高低音的丰富,各种音域的不同层次,给耳朵带来了一种他从来没有从某种单一乐器的演奏中可能得到的震撼乃至刺激,这位单纯得近乎天真的藏家汉子开始凭他对音乐的天生敏感动开了脑子,这种苦苦的思索,当然不可能让他升华出什么理论,但却让他联想到一件东西,那就是当年的德钦县文艺宣传队弃置的一件乐器,年永赤列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大提琴,更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大贝,但他听过并且记住了它的声音,他感到如果把大贝的音色与弦子糅合在一起,简直就会象一湾绿水载着一叶扁舟般地妙然天成······ 

       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请出了这把大提琴,就象捧着某种神器一般把它捧到了自己的住处。

       年永尺列当然不懂西洋乐器的调音方式,但正如俗话所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年永尺列硬是用藏家人给弦子调音的方法生生把大贝调成了弦子,于是,古老的藏家弦子与一把被改造过的大提琴之间竟然可以对话和交流了,从那天开始,他就用自己想当然但又不无道理的方法录制自己的磁带,这种做法是真正的洋为中用,也许,这就是迪庆境内最早的“民间器乐个人专集”,其实,年永尺列并不知道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功,也不知道这种成功对他意味着什么,能把自己掌握的弦子用一种便于收藏保留并使之流传的方式集中起来,就是他最初的设想,也是他最后的喜悦。

       但是,对于欣赏者来说,用大提琴配上了低音的弦子调的确比原来更加丰富,更加动听,当年听过他磁带的一些人告诉我,自从他的磁带在社会上流传以来,在夜深人静的火塘边,在暖风荡漾的高山牧场,甚至在风雪弥漫的冰川雪原,都曾经让许多人听得泪流满面。

       在那个年代,年永赤列用这种方式录制的磁带,被许多人所喜爱,没有经过任何包装和炒作也一样在雪山峡谷的村寨中流行起来,他用胶布贴在录好的磁带上,再用圆珠笔标上“年永赤列弦子集之一,年永赤列弦子集之二,”就这样,到了之三之时他的弦子已经流传到了尼泊尔,流传到了印度,这不是猜测,也不仅仅是传言而是境外归来的藏胞亲口所言......

       在与弦子相依为命的几十年中,年永赤列制作使用收藏的弦子不计其数,他会用不同的弦子演奏不同风格的弦子,有一点是永远不变的,最心爱的弦子总是被他予以最精心的保管;好多次开会大家都看到他与他的弦子从来不会在两个地方出现,他用经心制作的布套随时把弦子背在身上,他怕别人摸了他的弦子,他怕别人手上的油脂沾了他的弦线,他怕别人手上的污渍沾了他的弦线,但这只是最表面的原因,实际上,只要身边没有弦子他就会感到自己的灵魂无所依从......

       有一个小故事几乎是惊心动魄的,有一次年永赤列不小心在用刀时把自己的手指削了断一截,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包扎,也不是敷药而是拿过弦子就拉,当鲜血从他的手指上不断流淌下来,染红了他的弦子,染红了他的衣裤,让一些胆小的女同胞蒙着脸转过头时,他的弦子在响着;只不过因为鲜血的浸染而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怪音,但人们却听到年永赤列在欢呼:“我还能拉弦子,我还能拉弦子!”

       这就是年永赤列,一个与弦子相依为命的人,一个离开弦子就无法活命的人,正是藏家弦子的营养滋润着他的生命,反之,象他这样的一些藏家汉子又成为了使藏家弦子艺术高耸于世界艺术之林的脊梁。

       年永赤列退休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一个民间艺人的正式称号,除此之外;童年时见过的女弦子手金安拉姆的身影多少年来一直萦绕于他的脑海之中,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女人柔软的手指更适合演奏绕肠忧郁或拨动灵魂漂荡的弦子,他还固执地认为只有女人演奏的弦子,才能让人们得到浸泡于血水;泪水;汗水中的欢乐,因此他下决心要培养一批女弦子......

       2005年的端阳节我不在香格里拉,但我从电视新闻中看到年永赤列带着几位女弦子手在参加节目,看来他的两个愿望之一已经实现了。

       另一个愿望不知实现了没有,不知能不能实现?!

       ——2005年6月16日星期四写毕于维西山城

       说明:本文中多次提到的弦子一词,在藏语中有两种含义,有时指藏族的一种民间歌舞,有时又指为这种歌舞伴奏的乐器,根据前后文的需要而定……现在年永赤列已经去世,由于相隔太远,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世的准确时间,但是弦子不会在藏民族居住的地方消失,还有更多的人,为了保护和传承藏民族的歌舞瑰宝在操心,在奋斗。2016 年3月我在德钦西当村观赏的弦子擂台赛就是一例,我将用另外的文字记录那次盛典。(作者简介:查拉独几,曾创作出版小时、散文、影视文学剧本近三百多万字,发表于多种刊物报纸。出版个人作品集十余种,并入选多种选集。曾获省级以上文学奖十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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