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于1997年面世后,曾有内地诗人、作家在相关报刊杂志撰文,高度评价和肯定了该书在汉语诗歌界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时至今日,二十五载悠然已过。与此期间,以藏人文化网为首的新媒体蜂拥而起,打破沉寂,开始为藏族新文学铺路架桥、推波助澜,兴起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空前景象,现在藏诗堪称繁花似锦,培基和丰饶着中国诗歌的沃野。为此,藏人文化网将陆续推出一些藏诗尘途中“路程碑”式的文章,供诗歌创作者和读者回眸纪念,笃行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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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

                    主编:才旺瑙乳 旺秀才丹

                    责编:班果

                    出版:青海人民出版社

                    时间:1997年5月第一版


        《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系有史以来第一部藏族诗人用汉语创作的诗歌选集,显示了在世界文化背景不断的变动下,藏族诗人所特有的个性和立场。这一个性表现为向神性的、诗性的回归,而由于面临新的现代环境,他们坚持本土写作,在思维和技术手段上又体现了多方的影响,应该说,他们的作品以新的手法形式表现了神秘而充满诗意的藏域和藏人的灵魂世界,达到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度。



五人谈——

        北京 阿坚(诗人):掠过心灵的光缕

        北京 朵朵(诗人):迎风飘摆的袍襟

        杭州 赵建雄(作家):语言的光彩

        嘉兴 伊甸(诗人):“这里的天空为什么如此湛蓝”

        云南 于坚(诗人):众神的歌者


阿坚:掠过心灵的光缕


        高原也有诗歌风光,身临其中并无在自然风光中的缺氧感,反而令人的呼吸像目光一样畅快;诗歌就像新鲜浓稠的氧气,令我这汉族读者一时抛却平原城市的繁琐和躁闷,直接清洗身心而感受干净的丰美、简单的深刻。读这本《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等于又进入高原,不似在大山大川面前觉得平原动物的弱小,不似在神圣寺院中觉得幽秘、敬畏和迷惑,而是被携在高原的风中,或随风脚在人间寻访,或随半空的流风掠过无数心灵的光缕。宗教比日常生活高级,诗歌也比日常高级,我只有本领领略后者;读懂诗歌的人一定比读懂经文的人多,这对异族就基本够了。诗歌是世界性的,也同样是一个民族的精华,进入它的难度仅次于音乐,但若再容易就该超出精神的范围了。理解这本诗选并不难,仿佛游览,那些字句就像生活一样朴素,但我得到的是精神的风光,殿宇金碧,彩幡飞扬。

        该诗选中的诗人从1933年出生至1972 年出生,跨度四十年,显示出联绵的峰群,而无荒落地带,推究起来,有着《格萨尔王》传统的诗歌,一直就像高原阳光一样不曾黯淡,一直就从一个广阔的角度照耀着人们。关键是三十至五十年代出生的藏族诗人,他们的表达和之后年代出生的诗人有一种连贯性,其曲线柔和,这一点上不似汉族两代诗人间有明显的沟谷。我发觉中老年的藏族诗人比起汉族者不易受到非诗歌因素的影响,更本真,我唱我心,难受制于污染。

        两位编者才旺瑙乳、旺秀才丹都是诗人,从他俩的诗歌中能读出一种广泛的关切,超出个人的情感、思想而宽及民族的精神地域。也因为此,才有了这本38位诗人的合集,毕竟高原是由群峰众川组成。只有民族大关心的人,才会牺牲个人的部分时间,而连系民族诗歌的大风景。从编者的序言中,可看出超出民族和国度的世界性眼光,不以高原诗歌自傲自神,也不以世界诗歌之林为障为高,而是以一种相通,“他们环绕歌唱,赞颂那明净高空之上流逝的事件”,因为,“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种气息,这种气息不为一切,它是神灵,是一阵风”。

        我以前读过不少非藏族诗人的藏区诗歌,其中颇有佳者,但我拿不准它们到底是不是那回事,是不是汉族眼光观照下的异域精神?反之我读异族人写的汉区诗歌,虽是佳者,我亦觉多数不太是那么回事。一方水土一方气,地地道道的藏区诗歌当然应出自藏族歌者的心间手下。我虽不能淋漓体味这本诗集中的原汁原味,借个不当比方有点像喝酥油茶喝青裸酒吃风干肉,但的确不是花茶啤酒和涮肉;我以为那是接近本土的,是与高原血缘脉通的吟诵。

        就像我赞赏拉美高原的诗歌一样,我更关注西藏高原的文学。我以为二者有一些类似的关系:古老与现代的交汇;民族与外围的碰合;神灵与凡思的磋磨。



朵朵:迎风飘摆的袍襟


        我们关注着当代中国诗坛上藏族诗人群体的发展,这个诗人群体,影响越来越广泛,他们不仅为当代中国诗坛提供了可供读解的重要文本,而且为诗歌文化的多重产生溶合提供了一种可能。

        1997年5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有史以来第一部藏族诗人用汉语创作的诗歌选集,精选了老、中、青38位藏族代表诗人的近作200余首。主编才旺瑙乳和旺秀才旺本来就是现代汉诗中卓有影响者,固而能够站在历史的、发展的、当代世界文化溶合的立场上来具体观照藏族诗人群体的现状,并在编选中展示藏族诗歌发展的逻辑方向,从而使这部诗歌选集具有较高的品位和独特的文学史研究价值。

        “藏族诗人”这个名词,在语法上是偏正词组,但在诗歌领域是联合词组和所指。“藏族”是一种生存氛围和文化背景的指称,尤其是一种精神状态一那种神性的、诗性的生存的方式。能歌善舞的民族,在血液中多一种诗歌的基因和广博的宗教情怀。在《诗选》中,我们从老一代诗人伊丹才让、丹真贡布等的字里行间,能发现吟歌者迎风飘摆的袍襟。年青一代的才旺瑙乳、旺秀才丹、文清赛让和班果等诗人,更多一种本土叙事背景中对现代诗学的承纳与溶合。

        “诗歌”是一个发展的概念,藏族诗人的发展比之于汉族诗人多了一重可能性。且不说他们在传统与现代、藏文化与汉文化、青藏高原与其他地域的环境交叉中,使价值选择具有多维度,就写作方式而言,许多人是用藏文和汉文同时进行创作活动的,其中形成的合力因素对诗歌的上升不容忽视,尤其是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一批藏族青年诗人。在藏汉两种文化背景和现代诗学体系中的汉诗写作,具有白雪和圣火凝铸的品质。

        当代藏族诗歌是中国诗歌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代藏族诗人的汉诗更是具有特殊品格的乐章。《当代藏族诗人诗选》,是这个乐章的主旋律,其重要价值将不断显示出来。



赵建雄:语言的光彩


        不同的民族,思维方式与文字表达是不一样的。使我惊讶的是,那些操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作者,对汉语的敏感往往超出汉人,连字体亦往往比汉人写得还要漂亮。而他们在汉语中注入的异质,常常使一种我们运用熟悉的语言放出新的奇特光彩。譬如维色在一首名为《少数〉的诗中这样写道:“小妖精!怎样才能把字写得从中解脱?/普天下害病的人!/每一处的客/一样的他! 一样的她!/一样地滑下去!/在扑不灭的火中!/和着血!和着青春!和着一!”包括标点的运用,都不同于我们习惯的汉语,还有那种强烈的感情与别致的表达。但它们分明又是汉语。

        从大处来看,现代汉语正受到世界其它主要语种影响和侵袭,大量的外来语乃至语法规范都在改变着传统汉语的面目,不管好不好,这都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趋势,所谓现代汉语显然更加接近西方的通用语言,而不是相反。在这种过程中有一种趋缓则不为人注意,就是当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共处于一块土地上时,虽然主要是汉语影响那些少数民族的语言,反过来少数民族的语言习惯也在敞响汉语,这种影响对汉语来说同样是一种有益的刺激,而对此予以关照的研究者至今不多。

        目下还很少操汉语写作的其他国家作者,随着中国国力的提高,国际地位的扩展,这种局面迟早会出现的。它注定会影响汉语的面目。如美国英语。其实类似的问题因为广大华裔的存在已经出现,即港台的汉语与大陆就形成了相当差异。我以为对一种活的语言来说,这是好事,它意味着不断的发展与更强的适应性与包容力。诗歌问题,首先正是语言问题。感谢才旺瑙乳、旺秀才丹主编的这本《藏族当代诗人诗选》,在语言之外,它还为我带来一种疏隔已久的气息与回忆,让我想起过去的时光和朋友。



伊甸:“这里的天空为什么如此湛蓝……”

   

        多年前我到过圣城拉萨,这座高原之城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它的天空蓝得出奇。这幽远神秘的蓝、一尘不染的蓝、高贵而安详的蓝笼罩着高原的一切。我感到这种蓝已超越色彩的意义,成为一种充满神性的启示。

        此刻我又在一本书中发现了这种令人着迷的蓝。藏族青年诗人才旺瑙乳、旺秀才丹给我寄来了他们主编的《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在我面对大量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失血的汉语诗歌而感到越来越沮丧的时候,读这些藏族同胞写的汉语诗歌,却犹如酷暑中凉风扑面,精神为之一振。“我在这里/我在重新诞生/背后是孤寂的白雪/面前是明亮的黑暗/啊,苍天何时赐我以最精美的语言……”(阿来)这种自信是一种站在制高点的自信。这些藏族诗人,既用藏文又用汉语进行诗歌创作,他们站在藏文化和汉文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交叉点上,尽管带着身处两种文化边缘地带的人所必然面临的矛盾、困惑,但正是这种矛盾和困惑,在他们执著的思考、探索与追寻之下,已转化为他们独特的优势。瑞典皇家学院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这样评价约瑟夫·布罗茨基:“对于他来说俄语和英语是观察世界的两种方法。他说过,掌握这两种语言有如坐上存在主义的山巅,可以静观两侧的斜坡,俯视人类发展的两种倾向。东西方兼容的背景为他提供了异常丰富的题材和多样化的观察方法。该背景同他对历代文化透彻的悟解力相结合,每每孕育出纵横捭阖的历史想象力。”对于这些藏族当代诗人来说,藏语和汉语也是他们观察世界的两种方法。掌握这两种语言,使他们在观察世界、体悟人生和写作诗歌时,获得了一种高屋建瓴的优势。

        《藏族当代诗人诗选》中的38位诗人,虽然分别来自西藏、青海、甘肃、川西、云南西北部,但他们的命运都跟高原、跟藏民族紧连在一起。这个独特的地理和民族的位置使他们的诗歌境界显得既开阔而高远,又深邃而神秘。“我只想让那些/树木  石头  河流和山川/汇入我那虚幻许久的灵魂之中……”(列美平措)“天马在黎明驰过/留下朝霞,朝霞消失后大地上隆起山脉/那极净的雪水从山顶消融/河流回到了自己的源……”(旺秀才丹)高原及藏民族的一切:雪山、草原、鹰、耗牛、青稞、奶茶、大峡谷、冰川、江河之源、仓央嘉措、《格萨尔王》、寺庙、经幡、玛尼堆、转经筒、六字真言、圣山、圣湖、唐卡、三步一跪五步一拜的朝圣者……都是充满诗性和神性的。但藏族诗人并不是简单地罗列这些事物以作为炫耀,而是既站在本土、自然和人世生活的基点上,又穿透这些事物的表象进入人性和人的命运的更深更广的层次,以及所有的诗性和神性之源人类的精神家园。就连他们的爱情诗也超越了狭隘的甜蜜和精致的感伤,上升为某种带有神性的感悟:“在我们相爱的日日夜夜/我们化作疾风/揉合在一起/匆匆的掠过雪原、峡谷……”(郎永栋)爱情因为和大自然融合为一体而更神秘、更美丽、更强有力、更永恒。

        这些藏族诗人的阔大胸怀,不仅仅在热烈地拥抱本民族,而且也在热烈地拥抱整个世界。他们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藏族、汉族以及全世界的艺术营养,因而他们的创作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跟当前汉语诗歌界许多“玩”诗歌或者把诗歌当作名利敲门砖的人相比,这些在宗教氛围中出生的神的孩子,这些在庄严肃穆的大自然中长大的高原的儿女,这些把双膝磨得鲜血淋漓的朝圣者的后代,这些灵魂像高原的天空一样湛蓝的藏族诗人,对诗歌以及人类的一切善和美有着更多的虔诚。由于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成熟和庄严,他们决不轻浮地追赶时尚。布罗茨基认为“诗歌是极端个性化的艺术,它憎恶主义”,在这一点上,这些藏族诗人和布罗茨基有着强烈的共鸣。对于汉语诗歌界风行一时的“朦胧诗”“实验诗”“后现代诗”“知识分子写作”(笔者并不否认它们各自的价值),他们本能地避免了邯郸学步的悲哀。他们的诗歌始终保持着艺术上的独立和精神上的宁静。又由于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超脱和开朗,他们绝不画地为牢,而是站在高原之顶从容地接纳和驾驭八面来风,以更强有力地鼓起自己的翅膀。“作为天空,我必须得到四周的世界……”(班果)尤其是一批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诗人,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以比前辈诗人更潇洒和矫健的姿态建立着一种与世界呼应的现代诗歌。

        “在积雪和流水的上面/星光灿烂的远方/你能看见他自信的脸/像月光下的一匹马/正翻过山冈……”(才旺瑙乳)这些藏族诗人对灵魂的拷问,对存在的逼视,对生命和宇宙终极问题的探索,使他们的诗歌一步步超越地域和文化的限制,开始拓展无限开阔和高远的境界,就像青藏高原上空那片夺人心魄的湛蓝。尽管这本《藏族当代诗人诗选》还仅仅是一个开始,但确实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开始。



于坚:众神的歌者


        最近,我在秋天的阳光中,与两个哈尼族的诗人兄弟到他们位于红河之岸的故乡漫游,倾听了山神的声音。我在沉默中回到家里,又收到素昧平生的藏族诗人从遥远的青海给我寄来一本《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我在云南高原,中国最接近西藏的高原,仔细地读完了这本诗集,我再次沉默。

        我被这部诗集感动,这些诗歌歌唱了大地和神灵。在此时代,这样的声音有如天籁。“果实,被凡人之手摘去 而众神之手啊 你们为什么不将落叶抓住?”(才旺瑙乳)“当我们重返回乡之路 满地洒落的树叶更替着季节 伫立在诞生和成长的那些房屋 我们好像理解了一个人的归宿”(列美平措)世界在向下面涌去,而西藏和它的神灵以及歌手们在高处沉默着。读这些诗歌,我会想起我青年时期漫游云南高原的时代,我在高山的深处遇见的那些各民族部落中的歌谣作者。这样的诗歌在中国当代诗歌中越来越少。

        我一向对中国当代先锋诗歌中那种虚幻的乌托邦写作、神话写作深恶痛绝。住在条件优越的大城市里,喝着咖啡,想象着自己的名字与什么茨基、什么尔克或赫斯的名字的接轨。却在诗歌里玩通灵术,动不动神啊灵啊的。

        无比渺小卑劣无比地市侩,整日钻营的是打通地狱的关节,却把他们的有毒的玫瑰献在众神的脚下。这类乌托邦诗歌,就像海德格尔大神说的“今天许多城里人(比如那些个滑雪者)在村子里,在农民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们在城市的娱乐区‘找乐子’一样。这种行为一夜之间破坏的东西比几百年来关于民间民俗的博学炫耀所能毁坏的还要多。” 

        这是一本原在者关于原在以及它的众神的诗。神性,这是一个旧世界的词。这些诗歌中的美学精神不是什么“日日新”的现代性,它是对一个充满神性的日常世界的旧有诗意的证实。与高原下面的海子诗歌中津津乐道的要拯救什么不同,与此类诗歌中一再暗示的“比你较为神圣”不同,藏族诗人们是真正栖居在大地上的诗人,而不是名胜古迹中的旅游者。是他们日复一日地面对着高原,它的天空和风暴,它的花朵和牛屎,它的鬼怪和神灵。神对于他们,不需要寻找,再不能炫耀。众神从他们诞生的时刻就住在他们家中,住在他们故乡世界的山岗树林河流以及家具之中。他们不拯救,他们只是呼吸着,在众神的空气中。炫耀与神的关系是对神的冒犯,是下面的罪行。因此,是“高贵的花朵在天上、诗歌沉默……”(才旺瑙乳)而不是诗人自命不凡地在那里“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与那些在文化中心一部部出版,被少数小圈子批评家鼓吹,颇有“接轨于世界”之希望的所谓先锋派诗歌比起来,我以为这本诗集呈现出来的那种纯洁、坦诚、自然、朴素和与世不争的安静都是那些下面的小玩意不能相比的。但同时也可以意料的是,这本诗集不会得到下面的所谓先锋批评家的“垂青”,它会被“阅读”遮蔽起来。由于所谓“少数民族文学”一词的非文学性,有时候作品一旦被冠以这个标志,实际上也在某种程度上被遮蔽起来。民族可以有少数、多数,但少数或多数并不是文学的标准。诗人,他要么是,要么不是。在此时代,作为一个说话并澄明而不是遮蔽的诗人很难,作为一个没有偏见的读者也不见得容易。但一本真正的诗集也自有它自己的命运,它像写作一样,也有一个从遮蔽到澄明的过程,如果它确实有舌头的话,这一点倒无需我来操心。

        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这个世界正在被某种规格统一的“现代”建造得越来越不再适合于众神居住。因此,我们比过去世代更需要具有神性的诗歌,就像大昭寺的灯需要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