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万字。

        当拿到书时,笔者即为嘉绒云灯的雄心而震撼。这是目前,甘孜州篇幅最长的一部长篇小说。没想到,云灯,在静悄悄中,竟创下了一个记录。看着厚实的书,笔者深知,云灯在完成这本书时,必然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敬佩,从心中油然而生。因此,生出一个念头,该为这本《嘉绒传奇》写一个评论。如果有更多人,知道这本书,就好了。

        当读完《嘉绒传奇》后,这个念头就更坚定了。这本书,确实值得被更多人所知。

        这本书,其核心是清光绪年间四川嘉绒涉藏地区的一次农奴起义,是历史小说范畴,不过,笔者更愿意将其定位为历史文化小说。

        小说种类繁多。小说,可以说是人的生活的总汇。如着眼于未来的科幻小说,着力于过去的历史小说,着眼于当下的现实小说,着力于空想的玄幻小说,人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云灯曾告诉笔者,他写这本小说,就是想充分地记载故乡的文化。

        云灯,是丹巴人。丹巴,即嘉绒。嘉绒,有太多太多,值得书写的传奇。西夏王朝的后裔,东女国,乾隆打金川等等。嘉绒,在康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其深邃的历史、文化,让人着迷。大力发展旅游以来,甘孜州也曾组织作家,采写丹巴。不过,全面地展现嘉绒地区的文化,应该是这本《嘉绒传奇》。

        云灯将嘉绒地区的文化,详实地记载下来,墨尔多神山的传说,东女国国都,土司与土司间的联姻,传统嘉绒服饰,传统嘉绒婚礼,传统嘉绒新年,“顶毪衫”,“啦啦调”、茶马交易……几乎嘉绒地区诞生以来能被人记住的古老历史文化,都被收录在这本《嘉绒传奇》中。作为曾在田间地头采写康巴文化的笔者知道,要将如此厚重的历史文化收集、整理,并化育在自己的生命中,那是需要太多光阴的。如果,以现世的成功来说,这样的做法,是愚蠢的。

        云灯,给笔者的印象,一直是儒雅、谦逊的。在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不多。笔者和云灯认识已10多年了。笔者和云灯的认识,起缘于《甘孜日报》副刊。那时,笔者和云灯,都还是甘孜州的文学新人。只是,笔者在报社工作,云灯在康定市委宣传部。2006年,甘孜日报社出版了《天上牧歌·康巴文学新人卷》。那标志着,云灯、笔者等10多位文学青年,正式在甘孜州的文坛亮相。那之后,众人即摩拳擦掌,各显神通。在众人八仙过海时,云灯却是默默的。他的作品只散见于《读者》《民族》《贡嘎山》等刊物。

        云灯在做什么?他并没有放弃文学的梦想。他在做一个大的文学梦。他在积累,他在沉淀。

        当厚厚的上下两册《嘉绒传奇》展现在人们面前时,云灯对文学的态度,以及他文学的水准,就不用多说了。



        回到小说本身。

        之所以,笔者要先讲《嘉绒传奇》所包含的文化、历史容量,就是要说,这本小说为何值得人阅读。

        不同于,历史文化专著,历史文化小说,要在故事中,将历史文化知识巧妙地生动地融合进去,这是对小说家的考验。而无疑,云灯在这方面,是成功的。

        以一场婚礼开始,故事主人公巴拉斯底土妇白利拉姆儿子与绰斯甲土司女儿的联姻,拉开序幕。在两大土司管家的叙旧中,嘉绒的来历被娓娓道来,“远古之时天下有人民而无甲尔布的时候,天上降一虹,落于本教圣地魏摩隆仁,虹内出一星,直射于我们嘉绒,仙女喀木茹米感星光而孕,后生三卵,飞至琼日山上,各生一子。长子为花卵所生,年长东行为我们克罗斯甲尔布,其余二卵,一白一黄,各出一子,留琼日为上、下甲尔布,就是你们巴拉斯甲尔布和巴旺甲尔布(巴旺土司)。”婚礼上,吉祥老人载歌载舞,再次道出嘉绒的过去。同时,传统嘉绒人是怎样跳达尔嘎舞的,也在婚礼上水到渠成地展现。“夜色渐浓,火光熊熊,映照着手臂相连的一个大圆圈,一个个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达尔嘎舞者。两个圆圈两手相携,首位相接由左向右转动,随歌踏节,男队步伐豪迈,女队步伐端庄,步伐初起时和缓,左脚起步右脚下踏左脚再起,右脚再下踏时身体微蹲……”

        78万字的小说,通篇读来,没有一处,历史文化的出现是突兀的,仿佛就应该那样。如东女国的传说,出现在故事主人公德嘎姆卡布绒替白利拉姆茶马交易的途中。“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刚背过身,眼前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们不知往何方而去,隐约听得似有旗帜招展、万马奔腾的浩荡声响……”当交易的马队行进到嘉绒河边时,整个马队仿佛一梦,也仿佛一脚踏进了另外的时空,来到了神秘的东女国,不仅见到了国都、国王,且由古老的巫师预言了,即将到来的天灾。传说与现实天然结合,30多万字的历史文化知识融化在扣人心弦的故事中,这显示了云灯不凡的“控事”能力。单从这点来说,这本书就值得被更多人知晓。



        小说,离不开的是人物。本书重点要塑造的是农奴起义的带头人,德嘎姆卡布绒。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封建农奴主统治的时代,康巴,农奴起义一茬又一次。有名的有“邦金洛”起义,“布鲁曼”起义等。不过,德嘎姆卡布绒和其他领导农奴起义的领袖不同。他不像是杀伐战场的英雄,更像是非暴力的甘地。他提出了“推翻土妇统治,废除乌拉差役;土地归属农奴,不纳粮不交租”的口号,但是,当起义成功时,他并没有杀掉巴拉斯底的掌权者白伊拉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和媳妇。这和布鲁曼、邦金洛起义不同。

        为什么呢?

        云灯在酝酿自己小说的一天天里,理解了德嘎姆卡布绒的内心。其实,德嘎姆卡布绒是个悲悯众生的圣人。原本,德嘎姆卡布绒在土司官寨里的日子,并不像娃子那样过得凄惨。他因为一身的本领而被重用。然而,土司的领地上,每一个被虐待致死的农奴,都让他深深地痛心。不管是被乱棍打死的姑娘,还是被饿死的奶娃,他都将这些不幸逝去的生命背在自己的背上。当看到自己的同胞,在大灾之后,没有活命的机会时,他毅然扛起带头起义的重任。尽管,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杀戮,不是德嘎姆卡布绒血液里有的。对生命的悲悯才是。因此,作恶多端的白利拉姆也是一条生命,对这条生命,德嘎姆卡布绒无法下手去结束。他渴望的是,教化。他希望历史上,土司认识自己暴政的错误,改变对农奴的横征暴敛,给与农奴休养生息,让农奴和农奴主达到平衡的局面,能再次发生。所以,起义成功后,他试图和白利拉姆谈判,让她看清形势,改正自己的错误。

        德嘎姆卡布绒的愿望是好的。然而,他不知道,当人类诞生阶级后,人心也就普遍远离圣人之心了。在农奴制下,农奴和农奴主永远是敌对的两极。所以,他错失了时机,让白利拉姆逃脱。最终,起义惨遭失败。当然,站在大历史的角度来看,那场起义迟早都会失败,毕竟,他们面对的是正规武装的清军。且,历史上,无数的农民起义,已经证明,除非农民起义后,也同样地加入到地主的行列中,否则,都会失败。不管是陈胜吴广,还是太平天国。

        历史要彻底地变革,要从根本上改变,需要等待。只有当中国共产党诞生,中国最广大的农民拥有了足以和统治阶级对抗的力量,人人得解放的日子,才会到来。

        当然,不依靠制度,而以人的内心自我约束,人们普遍友善,财富均衡,那是天使的时代,那是人类未来的又一次伟大的进化。这一天,相信会到来的。

        除德嘎姆卡布绒外,起义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多吉扎西,云灯的塑造,也是成功的。

        和德嘎姆卡布绒不同,多吉扎西身负血海深仇。报仇雪恨,是他活着的动力。在他强烈的报仇动力下,嘉绒古老的秘密再一次被揭开,密藏百年的武器,被掌握在农奴们的手里。

        起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正如谚语所说,“痛得要命,不得不按压;苦得厉害,不得不申述。”只有苦到了极致,手无寸铁的农奴们才会揭竿而起。起义,是怎样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火的?对此,云灯的把握,也是成功的。

        开篇,在热闹的婚礼中,即埋藏着农奴们的愤怒。农奴主们的享乐建立在农奴们的痛苦之上。奢华的婚礼,是对农奴们的又一次剥削。“整个屋子像一个火药桶,火塘里微弱的火光,也被愤怒的气息吹得忽明忽暗,真怕有一点火星溅出,立时失去了控制。”婚礼上,农奴们对白利拉姆的残暴已经在忍无可忍。不过,这愤怒,被压了下去。因为,带头人德嘎姆卡布绒认为时机还未到。随着,新婚不久的色斯满和丈夫被白利拉姆拆散,多吉扎西和妻子斯满香被迫害,旱灾的降临,形势一步步变得危急,起义势在必行。从伏笔,到起势,到高潮,到尾声,整个节奏,被云灯牢牢地把控着,精彩地呈现了已经湮没在时光中往事。如,农奴们和农奴主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要求土司开仓放粮赈灾时,官寨里人们的反应,“这些寨首、小头人、大头人和朗松管家、值日大头人们真是失去了理智了。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肢体了,最先前是恼羞成怒的面部表情,加上相应的胸脯起伏和两手上扬等肢体的反应,接着是大张嘴巴,准备歇斯底里地发泄。前后两者的情绪和形体都已经具备了,但是,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生动地描绘,形象地道出了不可一世的土司、头人面对过去任意欺凌的农奴们时的失态。再如白利拉姆手下对起义者的监视,“夜晚,我躲在官寨外路边几株柏树的阴影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看看到底还有哪些不守本分的百姓、娃子和下人在外面晃荡。……只见这个人影走到隆斯库寨子浓密的树林后,离开大路,往丛林里门加色斗古的方向而去……”再如宣布起义成功时人们的表现“只见有的人张开了嘴唇,但欲言又止;有的人张大了嘴巴,一定是想欢呼,但没有发出一个音节;有的人举起了双手,兴许是要鼓掌,但两只手掌最终没有碰响”。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面,让湮灭的时光又再次活了过来。由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可以看到,云灯对这段历史研究得深刻。不烂熟于胸,且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构建,那是无法做到的。而这需要时间,需要情怀。没有对众生的悲情,是不可能花10多年时间去研究贫苦的农奴的。2005年,云灯即开始计划酝酿这本小说。其后,即在做收集、考察工作。当然,因为云灯的悲情,这本书,也成为第一部反映藏族农奴起义的全景式长篇小说,开创了涉藏地区文学的一个先河。



        这本书,不仅显示了云灯对事件的把控能力。

        作为报纸编辑,对文字是敏感的。文字的质量,影响着阅读时的第一感受。而笔者,是将《嘉绒传奇》一口气读完的。整本书,近80万字,其叙述的干净和利落,也就不用多说了。云灯,在默默的10多年里,到底做了什么,相信,大家也就可以清楚了。

        再次回到小说。小说的重要意义,是给人提供想象的空间。在笔者看来,云灯成功地构建了一个世界。那即是涉藏地区,封建农奴制下,人的生活。心怀悲悯之心的圣人,对神佛彻底失望的匠人,吉祥老人,勇敢无畏的牧人……一个个身份各异的人物,共同构成了嘉绒地区的古老时空。这个时空,不仅可以让今天的人们体会古老的独具风情的文化,还可以感受作为人应有的追求和梦想。

        当然,本书也有不足之处。人物,有的还显单薄了。如和白利拉姆的儿子结婚的绰斯甲色姆。开篇对她有不少的赞美,后面,却几乎隐形了。这让她给人以小说家的“工具人”的感觉。原本,笔者在阅读时,即想这样一个如菩萨般善良的女孩,看到农奴们地狱般的日子会怎样呢?但,后面却对她没有了描绘。这让笔者有点遗憾。此外,下部还有些许重复的地方。

        瑕不掩瑜。《嘉绒传奇》,作为历史文化小说,是成功的。且,云灯不凡的“控事”能力及对文学虔诚的态度,足以让人去期许他未来的创作。

        在此,笔者对他祝贺,也对他期待!


原刊于《甘孜日报》2023年3月17日“康巴周末”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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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书,笔名王小瓜,女,1977年生,汉族。四川省作协会员,甘孜日报社主任记者。作品散见《四川日报》《永州日报》《甘孜日报》《贡嘎山》等报刊。出版有文学评论集《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对中国文学意味着什么》《康巴在哪里》、新闻作品集《从大渡河到金沙江》。曾获第二届贡嘎山散文奖、第六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第八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