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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

(徐琴著,中山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


        万玛才旦是当代藏族文坛著名的双语作家和电影导演,他从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藏语短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汉语短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乌金的牙齿》,藏译汉民间故事集《西藏:说不完的故事》,藏译汉德本加的短篇小说集《人生歌谣》等。

        万玛才旦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这里位于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是青藏高原的东部门户,也是内地通往西藏的交通要道。经济生产上以牧为主、农牧结合。这里是典型的多民族聚居地区,多种宗教和谐共存,多元文化荟萃繁荣。

        万玛才旦在一次访谈中曾经谈到传统民间文化对他的影响,他这样说道:“毫无疑问,民间文化深深影响到我。从小我们便听口头讲述的各种民间故事(格萨尔王的故事……)最深刻影响我的是《西藏:说不完的故事》,相当于是西藏的‘一千零一夜’,在藏区家喻户晓;从小大人们会讲里面的故事,一共有20多个故事,非常吸引人。故事是从印度传过来的,在尼泊尔,在满族、蒙古族区域流传广远,在西藏是完全的西藏化了,地名、人物名、动植物名都非常西藏化,我后来翻译了这本书,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藏族写作者,包括我自己。”1藏族的《尸语故事》源于印度的《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则》,但在藏区流传的过程中进行了新的演绎,加入了藏族民间元素,并经过了佛教教义的加工,但在故事框架上仍然袭承了印度《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则》的框架,有着类似于西方《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结构。作品讲述一个叫顿珠的小伙子,按龙树大师的吩咐,去坟地扛回一具如意宝尸,如背回宝尸,能使世人增寿、富足,消孽,但背尸时不能说话,一旦说话尸体会飞回原来的地方,顿珠找到那具如意宝尸,扛着宝尸闭口不言赶路,宝尸却在背上讲起故事来,讲到精彩之处,顿珠忍不住开口插话,于是宝尸飞走,前功尽弃,周而复始。《尸语故事》在藏区广泛流传,这种说故事的传统和其他民间文化对万玛才旦的影响巨大,他将这些他珍爱的民间故事翻译成汉文《西藏:说不完的故事》,而民间资源也成为他创作的文化渊源渗透在他的作品之中。

        在万玛才旦的作品中,有着藏文化的自然呈现。有评论指出:“万玛才旦对寻找过程的着力,对藏族生活和精神文化的日益接纳,以及对藏传佛教本身深厚的宽容慈悲文化的肯定与坚信,都使得万玛才旦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种平静而又蕴藉、日常而又温暖的审美风格,如同藏区随处可见的嘛呢石,上面雕刻的文字,赋予其神性的光辉,在无言中诉说着静默的高贵与优雅。”2在其短篇小说《嘛呢石,静静地敲》中,刻石老人答应替酒鬼洛桑死去的父亲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但在未完成时便去世了,死后的刻石老人被洛桑死去的母亲逼着要将嘛呢石刻完,于是酒鬼洛桑便在深夜听到了刻石声,就要活佛要做法超度刻石老人,以免他变成厉鬼祸害乡里,但刻石老人给洛桑托梦,说刻完石头就自然往生了。作品写的充满魔幻色彩,但这在藏区却有着广泛的精神基础。在《乌金的牙齿》里,作品写“我”小学乌金同学被认证为活佛转世,写了“我”和乌金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也写了乌金被认证为活佛转世后的仪态举止,以及自己的各种心理变化,最后乌金死了,寺院的僧侣和信众要为乌金建座佛塔,佛塔里要装上乌金的牙齿,于是到处搜集乌金的牙齿,包括从家里的房顶上收集曾经被扔到房顶的牙齿,这里就包括“我”的一颗牙齿。作品以孩童眼光写出了在外人看来很神秘,但实质上在藏区却是真实而自然的一种信仰生活。在《陌生人》中,写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偏僻的藏族村庄,要寻找那二十一个卓玛,起初人们说,这个村子里总共只有一百来人,不可能有二十一个叫卓玛的女人,陌生人在村子里发现了二十个卓玛,最后小商店里的卓玛姑娘和陌生人走了,村长告诉大家昨晚他家儿媳妇生了个小孩,也取名叫卓玛,这样,二十一个卓玛终于齐全。“卓玛”在藏语里是度母之意,在藏传佛教经籍中说,度母为二十一度母的主尊,并因应众生的种种需求化现二十一尊度母,总摄其余二十尊化身的所有功德,能够消除世间一切灾难,满足信众一切愿求、增长一切功德、断绝一切业障,具有很强的功力。在广大的藏区,度母崇拜有着广泛的基础,也有着很多关于度母的神奇传说。万玛才旦的小说有着深厚的藏族文化意蕴,这是解读他作品的一把钥匙,也是他作品所要呈现的自然的民族文化内蕴。

        万玛才旦的家乡在牧区,所以他的作品也常常呈现出安多草原的独特生活。如《八只羊》中,他这样写了孤独、寂寥的草原牧羊人的生活:

        那阵困意过去之后,甲洛就喜欢出神地望着远处。其实,每天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风景基本上都一样,但是他就像每天都会看到新的风景一样喜欢看着远处。

        远处有十几只羊在吃草,不时传来“咩咩”的叫声。

        甲洛看着远处的表情有点悲伤,又有点说不清的感觉。

        远处的一些草已变得枯黄,在秋风吹动下一片萧瑟。

        几只小羊羔时不时在羊群和草丛中穿行。

        甲洛微微动了动身体,脸上的表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一只小羊羔颤巍巍地在他前面的草地上晃了晃,看了他几眼,又跑回羊群里去了。有一只母羊似乎是小羊羔的妈妈,过来闻了一下小羊羔的尾巴。小羊羔转到母羊的肚子下准备吃奶时,那只母羊又扔下小羊羔跑了。3

        藏区并不仅仅是外来者眼中的梦幻般的神秘和风景如画,这里很多地方都还贫穷落后,身处其中的人也有着难以摆脱的孤独无奈。在其作品《塔洛》中具有超强记忆力的塔洛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为人民服务》。他父母早亡,亲戚也顾不上他,靠给村里几户人家放羊来维持生活。为了办理身份证来县里照相,被理发店女孩诱骗,后来卖了所有羊,钱却被女孩卷走。作品平实地写出了草原上的放羊人塔洛在城市生活中的无奈。这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后,万玛才旦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及是否有过与塔洛类似的经验时,万玛才旦这样回答:“肯定有,但不是亲身的经历,而是精神上的体验。我小时候也在类似《塔洛》里的山上放过羊。我觉得我能写出塔洛的状态,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孤独的经历。”4万玛才旦不仅写出了安多藏区的自然人文风貌,而且写出了普通藏人精神生活的质地,写出了他们的欢乐和忧愁。

        万玛才旦的小说关注普通藏人的日常生活,他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一些小人物,或者是酒鬼(如洛桑),或者是普通的牧羊人(如《八只羊》中的甲洛、《一块红布》中的羊本、《塔洛》中的塔洛),或者是村庄里的老阿妈(如《脑海中的两个人》中的阿妈冷错),即使是活佛(如《乌金的牙齿》中的乌金)也是写他如普通孩童的一面。他的叙事也是波澜不惊,娓娓道来,简洁明了,有种优雅的格调。他的叙事关注内心,如《一块红布》中的乌金,他小小的心灵世界中对自我的探求和寻找,《塔洛》中的塔洛面对县城姑娘时的紧张无措,《乌金的牙齿》中的“我”面对昔日不如自己的好友被认证为活佛转世的困惑,这一切都直指灵魂最深处。万玛才旦的创作刻画出了普通藏人的精神风貌,写出了他们在时代变革过程中的心理变化,同时也将安多地区的地域风貌呈现在读者面前。


注释:

1.《藏人万玛才旦的文学世界》,见《潇湘晨报》数字版2014年4月21日,http://epaper.xxcb.cn/xxcba/html/2014-04/21/content_2776916.htm 

2.唐红梅,王平:《宁静中的自信与优雅——论万玛才旦小说创作的特色与意义》,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3.万玛才旦:《嘛呢石,静静地敲》,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77页。

4.万玛才旦,刘伽茵,江月:《或许现在的我就是将来的他——与<塔洛>导演万玛才旦的访谈》,载《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


节选自《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第十章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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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琴,女,陕西汉中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致力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和藏族文学研究,在《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小说评论》《民族文学研究》《青海社会科学》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全文转载。出版学术专著《文化身份的建构与书写——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等。主持 “当代藏族文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建构研究”“文化地理视域下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等三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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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以电影和小说创作为主。出版有《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