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草原是近年来散文诗持续书写的富矿。甘南草原上活跃着的一群散文诗人深深扎根于本土的创作,使甘南草原迅速成为散文诗表达的重要的文学地理空间,成为具有符号意义的地理和人文景观。牧风便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的散文诗倾注于对甘南草原的吟唱,对世俗生活的反思,对甘南草原精神的文学再现。

        甘南草原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生态环境和地宗教信仰,一直成为一个充满神秘、令人向往的地方,从而涌现了一批具有独特意味的有着藏地风情的散文诗作品。牧风对甘南草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的写作基本上是围绕甘南草原展开的。可以说,甘南草原是其写作的圆心,是其精神的领地。牧风的散文诗集《记忆深处的甘南》和《六个人的青藏》(该书为六人合集)就是集中展现甘南草原的力作。近读牧风散文诗旧作和新作,无论时间跨度如何,始终不变的是他对甘南草原的深度挖掘。一个写作者能够持续不断地对自己所生活的土地深藏着写作的热情,在当下不断追求题材多元的写作世界是难能可贵的。牧风却心无旁骛。这当然源自牧风对故乡这片土地的热爱。牧风曾这样说:“草原是我放牧心灵的牧场,从1994年到夏河桑科、首曲黄河,使我终生难忘那几片神秘的领地,它更象一块磁性很强的磁铁,时刻令我梦魂牵绕。”(扎西才让:《牧风:情感和思想深植于故土(访谈录)》,《新学术》,2009年第1期,第49页)在另一种意义上说,甘南草原的自然地理空间也成为牧风写作的一种“地理资本”,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源。

        牧风对草原的浅吟低唱,透出轻盈明亮的气息。他以饱满的热情和赤诚的情怀歌颂着他所生活的甘南草原。如他的诗句:“是谁在忘情地歌唱这金色生命拨动的恋歌和梦想”“目睹甘南秋色凝重的大野,随处弥漫着花的清香和骄人的丰硕。”(《九月之菊》)“那是天堂错叠的倒影吗?//为何我的灵魂为之震颤?”(《尕布藏寨等你》)等。这些诗句里有着一股充裕的故乡之情和与读者倾诉的热忱情怀。牧风笔下的甘南草原,是被霜色染浓的草原,是牛羊被苍凉覆盖的草原,是青藏腹地的金菊聚拢起来的草原,是雪域里藏着激情的草原,是群狼藏匿着冷漠和孤寂的草原,是经卷铺开的草原,是佛光覆盖众生的草原,是松柏掩映古寺的草原……更为引人注目的是,牧风这组散文诗里所涉及的对甘南草原的历史书写。牧风的这几章历史题材散文诗加深了其甘南草原写作的厚度。《远古的声音弥漫而来》是从吐蕃王子东迁的抉择开篇,写到八角古城的沧桑和曾经的繁华;《明代的阳光暂次滑落》写的是明代洪武年间移民大西迁的历史;《西天部落》写的是一个在征战和迁徙过程中出现的小小的藏寨——西天部落。这些对甘南草原的历史书写,呈现出草原的纵深感和广阔的覆盖空间,也是诗人对自我历史身份的寻找和认同的尝试。

        当然,牧风笔下的甘南草原并不是简单停留在地理景观或奇观的展现。甘南草原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宗教信仰被赋予了神性,牧风的散文诗自然都突出了它们的神秘、圣洁、空灵等特征。尤其当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工业化、城市化或世俗化的时候,以甘南草原为代表的地域无疑被当做了硕果仅存的少数能够保留着人类的传统生态、文化、信仰和美德的地方,成为瓦尔特•本雅明所说的具有“灵韵”的地方。因此,牧风更多的是从草原的“灵性”或曰“佛性”入手。在他的笔下,甘南草原是一个处处充满着佛光和灵性的存在之地。如他写尕海湖是“梦里苏醒的眼睛”,使得尕海湖的朦胧、纯净溢于言表,用语精确。此外,诸如“把一腔美丽的传说倾诉给峡谷里守望的石头和低吟的草木。一切降临都猝不及防,这满河谷的喧响撞击着行人脆弱的心灵。”(《灵性之水》)“那是尕布藏寨,沉浸在朝水节的祈福里,一直在阳光的静谧里急切的等你。//等一群灵魂出壳的人。” (《尕布藏寨等你》)“灵魂迷醉,一个人的念想被蝉儿的争吵掏空了。”(《尕布藏寨等你》)这些散文诗将甘南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水都赋予了一种精神和宗教的内涵。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碌曲:古寺与湖》和《佛陀之门渐次打开》。《碌曲:古寺与湖》很巧妙地将寺与湖作为并列书写的意象,既传达出寺与湖的地理关系,更为重要的是湖成为古寺的一种比喻,一种象征。以湖水的沉静、阔大对应古寺的经文与经声。正是这样,诗人说:“我的呼吸被一阵清凉的波涛覆盖,只有心跳与白天鹅鼓羽同鸣。//在小镇郎木寺的栖居之地,我谛听到亲人们询问冷暖的声音,响彻在孤寂的周身。”(《碌曲:古寺与湖》)他的新作《佛陀之门渐次打开》对佛性的书写更为密集,用力更深。他写道:“桑科在晨曦中苏醒,远远地便能聆听到众生的祈祷。”“佛陀之门渐次打开,一个人的灵魂豁然开朗。”“二月的甘南草原,唯有佛光覆盖众生。”……正是这些散文诗对甘南草原所赋予的符号意义,使得甘南草原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与宗教神性具有了某种“意义关联”,从而使得尕海湖、尕布藏寨、玛曲、合作、拉卜楞寺等都具有了“代表性象征”的价值。

        无疑,牧风对甘南草原的纯净、神圣、隐秘等特征的书写,折射出当下空前规模的现代化后果的挣脱欲望,表现出对前现代主义、前资本生活场域的乡愁感。牧风的散文诗通过对甘南草原的纯净和灵性的书写,借此对世俗生活展开了诗意的批判。如他的诗句:“雪野就是美丽的瓷盘,被人类的私欲割裂成碎片,而鸟群还在上面编织着草原冬天的童话。”(《雪域献辞》)这是对人类不断膨胀的私欲的批判。“羚们的语言已失去声威,只有形象还坚持着最后的寒意。丰满的肌肤被岁月剥蚀得支离破碎,留下一地骨气舒展自如。鸟群打着口哨,充当了解冻的风铃,在早春的晨霭里唱嘹亮的歌。//远望残雪斑驳的影子,它只是冬天最后蜕变的皮囊,在人类的呵护中迅急地褪去神采。”(《合作:残雪中的羚》)这是对人类对羚羊生存空间的干预所表达出的忧思,尤其是最后一句“在人类的呵护中迅急地褪去神采”直指人类与自然、与生态关系的尴尬位置。正是甘南草原的灵性、纯净和对人类世俗生活的忧思,使得牧风对甘南草原的热情歌颂之余,也不时流露出一些对草原的忧伤情绪:孤独、孤寂、落寞、空旷、荒凉等。如《玛曲:呜咽的鹰笛》里,“鹰笛在吹,云层里鹰的身影携裹着冷寂落下来”展现出草原鹰隼的寂寥;“远处的冬窝子在早来的雪飘中缓慢老去”是对冬窝子缓慢消失的忧虑。此外,“牧鞭在黄昏里发出响亮的弧线,牛羊沉默不语”“阳光已经滑落,桑科的黄昏显得空旷而孤寂。”(《夏河:黄昏里的桑科》)“透过三月的雨雪,萧瑟的风把身躯张贴在荒野上,固执地选择落寞。”(《合作:残雪中的羚》)牧风通过这些诗句揭示出草原的孤独底色。而甘南草原所具有的灵性和佛性便成为世俗生活的救赎者,成为人们心灵的栖息地。他写道:“生活就是铺开在尘世的经卷,被人们痴情的诵读。”“雨露鲜润,擦亮佛的玉眼,而我的灵魂正在接受洗礼。”(《夏河:黄昏里的桑科》)这些诗句传递的正是对芸芸众生的救赎和洗礼;“梅卓,别哭,虽然野物逃遁,但我们却守护住了各自的心。”(《月光里的梅卓》)既写的是心中的姑娘的纯真情感,同时野物的遁逃又有着隐喻色彩,写出了自我的坚守。我曾在一篇关于散文诗写作质量的文章中谈到,一个优秀的作品最终一定要指向人、自然和世界的复杂关系,指向人的温度、筋骨和体恤。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在作品里自觉建构出精神领地,展示万物生长的力量和寒梅傲雪的担当。牧风显然比较自觉地在寻找甘南草原、自然、人和世界的关系。牧风将世俗、经卷和诗意联系在一起,展现他们对于彼岸精神世界的坚守和对此在生活的反思。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牧风的草原诗章反复书写着雪的意象。雪应该是甘南草原独特的自然环境,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内涵。一方面,由于雪成为当地居民的自然生态,因此影响着当地居民的生存,甚至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居住在这里的人群长年经受强烈的自然对抗,形成了与众不同的精神状态。无论是牧风的旧作《九月之菊》、《雪域献辞》、《合作:残雪中的羚》、《碌曲:古寺与湖》,还是新近的作品《佛陀之门渐次打开》、《明代的阳光暂次滑落》、《首场雪》、《魂落在哪儿了》、《寒雪书》、《甘南的雪》,雪都在诗篇里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这些诗篇对雪的书写,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有作为背景的,也有作为内容的。在牧风的这些作品里,雪既具有地理意义上的意义,也具有文化意义上的象征色彩。牧风笔下的草原之雪覆盖广阔:草原与雪线的穿越之途,风雪中徘徊的灵魂,冬窝子在早来的雪飘中缓慢老去,雪野的荒凉和纯净,茫茫雪山的佛性,历史深处的雪花,在雪的寒冷中与生灵融为一体的神话,隐藏着鹰隼喧嚣和马嘶的雪梦……牧风笔下的雪表现了人与自然地理的抗争、依存和融合,充分体现了草原深处民族的坚强与惆怅,生活的残酷与内心深藏的情感之间的平衡,较好地展示出了甘南草原的气度和底蕴。其中,《雪域献辞》、《首场雪》和《甘南的雪》都是牧风直接描写雪的具有代表性的散文诗作品。《雪域献辞》写的是草原沉闷的情绪与冬日的雪意融为一体,描写了狼群的冷漠和孤寂、马匹飓风般的影子、鹰划破长空的孤寂等意象,较为全面深入地刻画了雪域草原的孤寂状况,批判了人类社会的私欲膨胀;《首场雪》从两个方面刻画了草原的雪。一是对草原飘落的首场雪充满温情和期待,“在甘南的天空里苞绽如花,芬芳着我冬天的念想。那是一个想我的人捎来的信笺,显得仓促又突然。”这种仓促和突然隐含的却是喜悦、兴奋和幸福,只有这样,“友人的问候温暖如春”。另一方面,这章散文诗也写了雪天草原的“孤寂而淡静”。不过诗人并非集中笔力要去写草原的孤寂,而是借此表达自己“如同我只身放逐的灵魂,没有留下探寻的印痕。”这一笔对雪的“孤寂而淡静”的描写,使用的意象奇特,表现的意蕴更加丰富,写出了“雪”的品质;《甘南的雪》则呈现出温暖的亮色,洋溢出生活的气息。虽然“温暖的阳光迅疾褪色,生灵们失去往日的神采”,但我和友人“与这洁白的花朵一起粲然绽放。远眺对面被雪沁润的折合玛藏寨,在甘南腹地暗藏炽热的暖意。”“生命的悸动,让苍凉和寒怆化为灰烬。家园在雪的舞蹈中挺立着,桑烟飘起,严寒无法抗拒生活的激情,还有谁不沉醉于对草原的吟唱?”“谁不沉醉于对草原的吟唱”也正表现出牧风对甘南草原写作的情感动力。这是一种未被污染的、无法抗拒的、蕴含在灵魂深处的纯净的情感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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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根红,现居南京。著名散文诗评论家,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首批南京青年文化人才培养对象,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七届签约作家。湖州师范学院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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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风,藏族,原名赵凌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现任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委宣传部副部长、州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在《诗刊》《星星》《诗神》《青年文学》《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新诗五十余万字。著有散文诗集《记忆深处的甘南》《六个人的青藏》(合著,任主编)《青藏旧时光》等。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玉龙艺术奖、“吉祥甘南”全国散文诗大赛铜奖、格桑花文学奖、甘南州文艺成就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