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强调“文本”写作的重要事实。“文本”即是作品所蕴含的可以“析出”的“典说”,或能够注解的词语。比如:“甘南”这个概念,就是文本。米拉日巴佛阁、梅朵赫塘、腊子口、冶力关、迭部、碌曲,舟曲、唃厮啰,都是。有了文本,才有可以喻说的诗意。但“文本”又不同于诗歌意象。意象是铸造意境的喻义之词。散文诗写作,离不开可以析出的文本。多年前我在《文学报》就散文诗的“文本”写作,谈了自己的观点。一位散文诗人,若是离开自己所居住的环境、所根植的沃土、所滋育的文化,而去进行一种空洞无物的写作,很容易陷入“心灵鸡汤”式的写作,或者说是“格言”式的宣教。故此,在甘南散文诗群中,我比较看中一群扎实边地“本土化”的写作力量,也曾为这群诗人作过文本评述。我在甘南的散文诗群中,发现牧风这几年的写作,呈显的劲势,明显带着冲力,也是甘南散文诗群的一员猛将,经常在刊物或报纸上读到他的作品。我对甘南散文诗群的评述,也着重对他的创作,进行中肯的评价。

        从牧风这些年的散文诗创作看,文本始终没有离开“甘南”这一特殊的民族文化蕴藏之地。甘南是诗人的故乡。故土的文化符号,在他的作品里俯拾即是:幡旗。龙达。玛尼堆。大寺。草原。溪河。山石。草木。等等,都一一入境入诗。如此,便带有着不同于内地诗人的文化标签而独显异彩。

        但是,牧风这部集子,书名却是“青藏”——青海和西藏。这当然是扩展了他的域内域外写作的文化视觉范畴。看来,他的写作,并不局限甘南藏地。其实呢,一个“藏”字,已经将整体西部大藏地联结在了一起。大藏地,甘肃之南、青海和西藏。三者之大,一个大的版块,被一头经历了狂风暴雪的雄壮牦牛或能奔跑千里的羚羊,用速度拼接在了一起。同一个精神视域,被一只热气腾腾的黄铜茶炊,牵引着,随漫天的草色,融入了无界无边的地平线。牧风,这位叫赵凌宏的藏族优秀诗人,其实就是一头壮实的牦牛,或者说是一头能奔走的藏羚羊,能够熟悉地,走过所有的藏地大草原。他就是一头牦牛或一头羚羊,走过草原,涉过溪水,攀岩过岭。生命的灵性、不羁的血脉,蕴藏着大智的基因,在草原狂奔。草原是家,不分省份。草原是故乡,凡是有毡包的地方,都可以找到灵魂的安歇之处。藏地密码,被他轻而易举解谜,化作可品可赏的意境,嵌入在作品中。也因为他是藏族,或者他对民族文化的同宗感的认定而能抒发胸臆。他生活在甘南大地,执著地为所有藏地咏吟。磊落之襟怀与故土情结,不可分割。

        牧风在《雪里游走的魂》这样写:“阿尼玛卿山下的外香寺湮没在众僧的祈祷声中,寒雪覆盖的藏寨一如生灵般休眠。远望僵硬的天空,我的思绪凝固,背影在雪的蚕食中长成一块残骨。”这一段分为两个句子,却包含了许多藏地密码似的镜像:“阿尼玛卿山”、“外香寺”、“众僧”、“背影”、“残骨”。冷瑟的草原,一座连绵到青海的大山阿尼玛卿,在声声佛号里,静然矗立。人的精神灵魂,也是其中的一座山峦。“我”的介入,肉体,或只是一瞬,或只是渺小的“残骨”而已。肉体易腐,精神永恒。面对大地,人是卑微的。一种高贵的故土归宿感,从文本里折射出来。《拉桑寺院》也是如此:“拉桑寺院在晨曦里被金黄的阳光拥抱着,像一位执着探寻的族人,把眸光定格在扎尕那幽静的皱褶里。”完全是视线之感,色彩的鲜艳,更是梦想。辽阔、豁达、博爱。“旅人”与“拉桑寺”成为一个生命体,联缀在一起了。在佛境的光芒下,肉体疲惫,并不足以让灵魂消逝。因为,那是天地精神的慰藉,是今生与来世的安然。《梅卓的牧场》相反,一种淡淡的人生怅触,悄然浮起:“梅卓的爱情就是去年的月亮,甜美中含着忧伤。”这个句子里用了一个“去年的月亮”的时间态。它的隐句,与“今年的月亮”有何不同呢?这是诗人有意设伏的一句暗喻之问,或因去年美丽的梅卓没有出嫁,而“今年”的“深秋”已经到来,隐隐地道出了内心的失落。“爱的诺言随着游牧的声音没入鹰老草长”已然难以为藉,这会是怎样的人生失意?通过月亮映出了诗人的忧伤。《甘南的雪》更是轻盈一句写出了季节之状:“几滴雪水就苏醒了甘南。数声鸟鸣就唤醒了甘南。”几滴雪水,涵盖了地域辽阔的大甘南,数声鸟鸣敞开了花盛草美的大甘南。这种“以小见大”的抒写,在牧风的作品里有很多。也是散文诗化繁就简的需要。这章作品的喻意,他能以寥寥几个词道出,让人觉得甘南雪的清澈与迅变。雪之变,季节之变,甘南的山水之变:合作小城、当周山下、折合玛藏寨,在诗人眼前,刹那间可亲可爱——春天来了,目光和心灵也清纯起来,精神和灵魂也飞扬起来。风物之审美愉悦,是自然中心主义应有之旨。《米拉日巴佛阁》是让一个清纯的辽阔有如大地般遍布于所有的生命个体:“佛的慈祥已经覆盖了我的周身”。一个“覆盖”,恰当、精准,楔合诗意生命的灵境之说。《在草原上守望》写了许多“地理文本”:黄河。阿尼玛卿山。阿万仓。娘玛寺院。仁青措。梅朵赫塘。这些地理文本,都在草原深处。诗人通过神性的抒写,让内心“守望”。如此,地理文本被诗人的精神接纳,在诗境里,就有了存活的可能。如他描写:“格桑花初绽的季节,他在孤寂中寻觅夏日河曲马的嘶鸣,以及阿万仓娘玛寺院旁边鹰鹫的喧啸。晨曦中裸露着黄河飞动的身影,还有仁青措背水时娇美的笑靥。梅朵赫塘边的静谧一如午后慵懒的阳光,漫射到远处几圈海子的涟漪里,连鸟儿的爱情都颤抖了。”甘南草原,诗人牧风只用百余字便画出一幅带着花草香芬的油画。《临潭:牛头城遗址》,写尽历史的苍凉与悲怆。热的血、冷的雪,在同一时空交错,如今只剩一个残破的躯壳。“我清醒地展开行行墨迹,一群群冤魂匆匆而过,狼烟滚滚。古老的铁器触伤了千年文明的硕鼓,一切的罪恶都在历史的夜幕上疯狂,好戏连台。”“环顾牛头城遗址,古老的辉煌已被烽火湮没,空旷的黄土,已无法容纳昔日的几声凄厉的口哨。残破的琴弦,沾满征战的血泪,落地为泥。”这两句的结尾用词“好戏连台”与“落地为泥”,上下对比,将复杂的历史存在,暗喻而出。下笔有力,耐人寻味。牧风的诗文本,有时一句短句或一个成语,概括收句,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牧风散文诗,大都短小有力。有时粗犷凌利、有时细腻真切,都不失一种大气与磅礴,写出了高原的风情种种。从桑科到阿尼玛卿,从黄河第一湾到冶木河、郎木寺等等。皆以独到的诗意审美,证实文本的纯粹。语意即诗意,融合得恰到好处。

        “畅神”,是中国古代诗学命题。其实我们今天的诗歌写作,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奉行着。宗炳《明佛论》所言“物象”灵性,更多的,是诗人本身的化育。所谓的“涤除玄鉴”,即是说要摒除内心的芜杂,让心灵清澈、明晰起来,这样才能写出耐人寻味的文字。万物与心象联结,才能“畅神”。神性与人性,是合为一体的;生灵与牲灵,也是一样的。牧风的散文诗,很多的,重在以物联情,以情达物,以整体喻说个体。深秋的草原是冷色调的,诗人的情感,则随着草原溪河飞扬飘荡。在诘问中有生命自省的力量。他写羚城、写远去之羚、写消失的海子、写现代化对大地的抢掠、写绝灭了人本的噩梦。意在先,境在后,思想先入。当然,也有生命的闲适。这闲适,是弱小生命体的呼吸,也是诗人自身的谦卑与安道守节的品质。有的作品,主客体移情、角色互换。笔法上较好地运用草原特有的诗性元素,凸显藏地特色。这是让人欣慰的。因为,我们绝不能失去自己关爱的土地而为虚空和不现实的存在歌唱。这方面,牧风做得相当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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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恩鹏,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解放军艺术学院艺术研究员。论著有《黄州东坡》《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中国古代军旅诗研究》等;著有散文随笔集《慵读时光》;长篇非虚构《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村寨》《黔地扶贫笔记》;散文诗集《过故人庄》等。获第五届解放军文艺奖、首届全国散文诗大奖等。部分作品收入文集。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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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风,藏族,原名赵凌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在《诗刊》《星星》《诗神》《青年文学》《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新诗五十余万字。著有散文诗集《记忆深处的甘南》《六个人的青藏》(合著,任主编)《青藏旧时光》等。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玉龙艺术奖、“吉祥甘南”全国散文诗大赛铜奖、格桑花文学奖、甘南州文艺成就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