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一种古老的文体,越古老越难出新意。相比较而言,散文似乎不大讲究结构艺术,它完全拼的是写作者的内功——知识储备、审美高度以及视野和胸怀。当然,它跟诗一样也强调语感上的天赋。散文走到现代,在各种新文体的挤压和覆盖之下,已经退守到最边缘地带。然而,那些勇于思考、探索的散文写作者总是能够给我们带来惊喜。在这其中,许多少数民族作家的散文创作不容忽视。一些有天赋异禀和民族担当的少数民族作家已经是中国当代散文创作的生力军,他们深刻了解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深入地体验生活,并用富有魅力的文字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表现出很强的民族文学的自觉意识。由于知识体系、世界观、宗教信仰、语言感受力的差异,他们把握世界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可以看出,他们的出现给散文写作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乡土、乡愁”是本届“骏马奖”获奖散文作品的重要主题。时代发展给乡村带来深刻变革,文化习俗趋同化,心理结构现代化,价值追求多元化,就连人们生存的物理空间也变得广阔和不确定。作家们将乡土、乡愁的主题放在更大的背景之中,对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变化,以及对幸福的定义,都重新进行审视。如何面对因为过度物质化给人带来的世界性的精神难题,各民族都有他们自己的解决办法。三位作家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种新乡土主义倾向。何谓“新乡土主义”?一是直面乡土空间概念变化后人的精神归宿问题。二是对新事物持辩证和发展的态度,不再是纯粹地怀旧或者固守一种传统的农耕文化观念,而是给老物件、旧风俗注入了新的现代性观念。三是在歌颂美的事物的同时,对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精神困境、异化问题有深刻的领会,时刻提防着文明进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尤其对环境污染、物质主义表现出一种担忧。四是既有艺术上的诗性光辉又有现实主义实践品格。

 

《凹村》:神秘文化与自然辩证法

 

       在大渡河畔、贡嘎雪山之下,凹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村寨,可能连能够上县志的事件都没有。凹村的历史大事件就是,这里的人与一切自然物各自的生计,与神的妥协,与突然到来的工业化信息化的磨合。藏族作家雍措的文字有着与这份风光相协调的气质,自由而从容地书写着。花儿静静地开着,牛在坡上吃草,一幅静态的风景画。接通了电话线,修通了公路,一阵文明风吹皱了平静的湖水,搅乱了凹村人的生活。但是,他们知道树的理想在天空,人只能靠着土地。这种朴素的生命观让凹村人依旧留在凹村,也有不安分的人冲出了硬板子山,但是心却留在凹村。

        凹村是一个有特殊地理的村寨,凹村人早就学会了自然辩证法,他们对山川地理进行科学利用,掌握了自然赋予他们的先进生产力。左右山坡和一块硬板子山把凹村围起来。凹村人活得有“风”格,风是他们最称手的生产工具,是牛马、风车、高音喇叭扬声器、媒人;风还是和事佬,把仇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的两股烟搓在一起,把吝啬鬼锅里的鸡汤香味吹得全村都是;风最离奇的本领是赶着阴阳两坡的人到对方找自己的另一半脸。掌握了风的知识和经验,凹村人活得特别有风度有底气。风还是他们的诗歌,是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媒介。

        凹村处处都有看不见的神。凹村人对天地怀有敬畏。作家阿来说:“康巴地区甚至整个青藏高原上千年的历史中缺乏人的书写,最根本的原因便是神学等级分明的天命秩序中,人的地位过于渺小,而且过于顺从。”阿爸无意间杀死了一条蛇,阿爸遭到报应,早早地变成一堆黄土。凹村的人和蛇遇见后都不会大惊小怪,“我”可以盯着悬挂在房梁上和手电筒一样粗的蠕动的蛇进入梦乡。下暴雨是很正常的,凹村人认为天用旧了,破了洞,所以“人们不敢伸出脖子去看天,生怕天垮下来压着自己”。没有谁有这个能耐给天缝补丁,他们的办法是家家户户在家神面前点灯上香,把问题交给家神去处理。家神没想出办法,发洪灾,毁了庄稼,死了牲畜,但他们对家神的信任从未产生过动摇。

        凹村人活在经验世界与超验世界的多维度时空里,人世间只是单层扁平的,但他们打通了不能用言语诉说、不能用思想把握的神秘空间。与各路鬼神信息相通,动物带着神秘密码,比如脖子上长着项链的麻雀可能是阿爸的灵魂转世。蛇辨善恶、识公平。赶命的女人把世上的痛苦看得很淡。老中医说:“车旺肺上的黑点,就像落下来的雨点,密密地盖着她的肺。不久,她等不到下一个天晴的日子。”车旺的男人听了就高兴,只等她赶快死了好跟王家村的许幺妹过日子。车旺并不生气,倒希望有个女人帮他分担家务。车旺有慧根,自带佛性。凹村人都自带佛性,“我绣在青帕上的牡丹花也已打结,我的男人,将牵着我的手,走过一生”。

        雍措的过人之处是将虚实自由转换,把乡土概念深入到个体意识层面。个人并非孤立的存在,她强调心的觉察力,这种觉察力能够引发含蓄的力量。在意识领域,含蓄有时比直接更有力。她还尝试一种内在形式的变革,把念头的“空性”转化到生命实体里。在写作技巧上,她掌握了“收”与“放”的功夫,在某个节骨眼上憋着,留个悬念,合适的时候甩出个包袱来。写人、写花草、写动物,埋伏笔,抖机灵,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或离奇的事故,而是一堆明亮的梦、暖人的好意、带有善意的调侃,或者是出其不意的小智慧。风、杉山、荒野、石头都有心,有眼睛,它们有悲伤、疼痛,万物皆有灵性。她还有一种本领,越复杂越勇猛,色彩、气息、味道一层层地铺,堆着一调色板的姹紫嫣红,装着一“花篮子背篓”的春夏秋冬。

 

该文摘自《新乡土主义的新景观——评第十一届“骏马奖”散文奖汉语获奖作品》

 

       雍措,女,藏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康定《贡嘎山》杂志社。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星星》《散文海外版》《西藏文学》《雪莲》《四川文学》《贡嘎山》等。出版有散文集《凹村》。2015年,散文《滑落到地上的日子》获“孙犁文学奖”单篇二等奖 。2016年8月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