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位老人走后,勇噶部落的血脉传承也将从此回归浩瀚的北方星空了。

       那曲的牧圈

       自然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人类的生存方式,海拔四千多米的青藏高原北方生活着一群牧民,被低谷地带的人称为卓克帕人,他们自称羌塘卓克帕人,也就是北方牧人的意思。(文中的北方牧人仅指西藏那曲一带。)这片北方土地在汉文史籍中多称之为羊同,是古老的象雄人曾雄霸一方的疆域。

       羌塘卓克帕人的世界有完整的游牧组织体系、系统的世界观、丰富的植被分类、牧场迁移和牲畜养殖的自然生态观,还有爱情和诗歌,歌颂绵绵不断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这些羌塘卓克帕人是何时开始生活在北部辽阔草原的,并没有具体可参考的年份。根据Jane Qiu在2017年1月5日《自然》(Nature)杂志中发表的最新基因及考古论证来看,青藏高原永久性人类居住出现在至少7400-12700年前。可以推算在这段时期,一部分羌塘卓克帕人的先民也生活于此。

黑帐篷前的牧人们,20世纪初

       这些先民及其后裔在广袤的草原大地上驯养牦牛、逐水草而居,在上千个四季轮换的时空中,他们的七个基因发生突变,也正是这些基因使得羌塘卓克帕人的后裔适应了平均海拔四千多米、空气氧含量只有平原40%的高地。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出独特的游牧文化,但关于他们的记录却很少。那曲文史工作者嘎玛贡加告诉我,有关这片北方草原和羌塘卓克帕人的记录,在他所接触的大量藏文史料中,也只有《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传》、《尼扎传》和《颇罗鼐传》有零星记载。

       俄国探险家George N. Roerich所著有关内亚腹地的《Trails to Inmost Asia: Five Years of Exploration With the RoerichCentral Asian Expedition》(深入亚洲之路:探险亚洲的五年)一书中第一次出现了北方草原,他于1925-1928年途径北部那曲,书中提到他们见到的一处墓葬和居住遗址,“……墓地里隆起的石堆和居住遗迹与藏北其他地区类似……”

       北部牧区的社会形态第一次较为详细的记录,出现在1960年代的民族大调查资料中。陈乃文在《伟大的起点:新中国民族大调查纪念文集》(揣振宇、华祖根、蔡曼华编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中写到:

       1960年5月份……我们带着十几个学生去藏北那曲牧区做典型调查……罗秉芬带领藏语班学生和我去桑雄牧区阿巴部落,调查民主改革前的基本情况……分成6个组,走访一个个帐篷……1960年12月回到拉萨。

黑帐篷里的牧人们

       在北方广袤而严寒的大草原中,一户羌塘卓克帕人家是难以独立生存的,他们得和临近的牧户共同合作面对寒冬的艰辛、迁移途中可能遇到的野兽、强盗以及其他各种凶险。在他们的语言中,这样由几户人家组成的大户称之为“如哇”(རུ་བ),译为牧圈(Ru ba/kin segment)。

       几个这样不同的牧圈又可形成一个“措哇”或者“秀卡”,通常也就翻译为部落了。达琼副研究员告诉我,措哇与秀卡还有所不同,前者是部分具有血缘或亲缘关系的牧户聚集形成的,秀卡指的则是很多牧户聚集形成的村落或部落,也可以说是很多牧户组织后形成的一种派系,但牧户间不一定具有血缘或亲缘关系。

       对于逐水草而居的羌塘卓克帕人来说,部落应该就是持续时间最长也最经得住生存考验的组织形式了。

       一道诅咒,一个部落的消失

       平措是羌塘卓克帕人,一位身材高大、气质儒雅的老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大帅哥。朋友告诉我老人是一位部落头人的后裔,这更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的哥哥叫布嘎,曾担任那曲地区政协副主席,现已退休。他们一辈子生活在那曲嘉黎县麦迪卡草原,兄弟俩的父辈祖先都是北方勇噶(Yungs dkar)部落的头人,布嘎是第六代,然而到今天,两位老人是勇噶部落仅剩的男性后裔了。

       在和平措老人的交谈中,得知他年轻时有很多美丽的牧女倾慕者,我曾问过,最美丽的那位长什么样,老人说,黑头发,白皙的脸庞,个子高挑,到现在他还会想起她的每个细节。在述说这些时,老人眼里充满了爱情的那份火热。除了个人故事,他向我娓娓道来整个部落的命运,不少事迹也记录在齐美多吉、昂日拉丹人的《嘉黎县部族史》中(《那曲地区文史资料选辑》第18辑,索朗加泽、嘎玛贡加、旦增卓玛编著,2010年,西藏人民出版社)。

牧区的孩子用牛粪做的牦牛(图片提供:西藏文化厅研究所霍尔.奴穆)

       勇噶部落的第一位头人,出生在青海果洛州的勇噶·贡是一位打铁为业的牧人,他和族人游牧行走到北方那曲比如一带,也是在那儿,他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娶妻生子,孩子取名勇噶·坚赞。比如和麦迪卡地域相邻,勇噶·贡又带着自己的妻儿和近邻牧户,以一个或几个牧圈的规模逐渐游牧到麦迪卡。勇噶·坚赞长大后力大无比,时常为周围的牧户驱敌。他善战,爱打抱不平,也因此逐渐获得民心,成了部落的第二代头人。

       不过,对于勇噶·坚赞到底是如何成为部落头人的说法有很多,其中一种是说他某天晚上获得梦启:定居麦迪卡为吉利。勇噶·坚赞的部落可能就是从此开始在麦迪卡一带游牧的。他还有驻藏大臣所赐谕书和帽徽,被誉为麦迪卡的守卫者。

       第三代头人勇噶·当席时期,正是北方霍尔三十九族和西藏噶厦政府有贡税关系时,勇噶部落也是贡税部落之一。值得一提的是,部落常常游离于边缘地带,故而并不是所有部落都会俯首纳贡,我认识的另一位羌塘卓克帕老人阿泽,他父亲是比如让西部落(བཙན་མགོ)的头人,两位妻子生下了12个男孩,长大后也都像父亲一样勇猛善战,他们就拒绝纳税,自成独立的部落组织。也正是因此,他们家族的名字是“赞国”,意为倔首。

阿泽

       勇噶部落的第五代头人勇噶·拉南是位能文能武的牧人,不但收复了原先失去的十四个牧户,而且还将流落他乡的二十余个勇噶部落人召了回来。

       到了这一代,布嘎本来有一个儿子,却不幸早逝了。这样一来,布嘎和平措两位老人走后,勇噶部落的血脉传承也将从此回归浩瀚的北方星空了。平措老人告诉我,勇噶部落消亡的命运是百年前他们的敌人请一位咒师施咒的结果。不禁令人唏嘘。

平措

       北方驮盐队

       羌塘卓克帕人的生活和其他采集狩猎部落一样,通过物物交换获得稀缺物资。盐粮交换曾是羌塘卓克帕人最重要的一部分。

       有关北方驮盐的最早纪录片之一是中央电视台和日本合作,1994年在那曲班戈跟拍驮盐队摄制,如今关于纪录片的资料已经难以查询,但当时担任翻译兼顾问的那曲作家加央西热根据此次拍摄经历著有《西藏最后的驮队》一书。另一部是德国和瑞士合拍的《盐程万里》(The Saltman of Tibet),1997年上映。

《盐程万里》海报

       今年82岁高龄的布竹年轻时就参加过驮盐队,他回忆,参加驮盐是牧区男子成年的标志,一个驮队一般由四人、六人或八人组成,也可能更多,两人一组,负责30头牦牛左右。一次驮盐远征的往返行程通常大约三个月。重要的是,没参加过驮盐的男人是不会被姑娘们爱慕的。

       驮盐队会选一位值得信任的人负责后勤,队员将之视为母亲一样的角色;选一位具有多年经验的老手作为首领,相当于是父亲。一路上,就由这位父亲安排驮队的休息时间、让人去放牧牦牛的地域以及去哪个盐湖采盐。

驮盐老人

       旦巴亚尔杰在《藏北秘境》(青海民族出版社,2013年)中写到许多驮盐过程中的禁忌,最重要的是:只能说盐语,以及不能和女性有性生活。“盐语”也就是用有关性的词汇替代日常用语:

      旦巴亚尔杰解释:“这些禁忌似乎和盐湖的女性身份象征有关。盐语是取盐的男性调戏她,为了不让她心生妒忌,故驮盐期间不能和女性有性生活,更不会带女性。” 

       羌塘卓克帕姑娘

       羌塘卓克帕姑娘们敬慕有驮盐经历的年轻男子,牧民的爱情也就在广袤的草原上犹如盛夏的格桑花一样盛开。

       七十多岁的老人阿雅风韵仍在,年轻时,她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美女。我第一次见到老人,就注意到她的着装和其他老年牧女不同。她穿的干干净净,着装色彩艳丽,还涂着“安达”,这是羌塘卓克帕女性防晒护肤的一种天然美容液,用红糖或者奶渣的酸汁加上一点酥油熬制而成,均匀涂抹在面部抵御高原的紫外线和寒冷。老人也戴着礼帽,这一切都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旁边的朋友告诉我,牧区情歌对唱“拉伊”没人能够唱的过阿雅。

涂安达

       阿雅向我回顾了自己的年少时光,幼年时期的她完全融入草原,13岁时家里人为她过了“热色”,羌塘卓克帕人的成年礼。这天,家里的大人们把她的头发洗干净,梳成美丽的辫子,牧圈里的牧人们也都到家里给她送礼。就是从这天开始,她得独自去放牧,跟着母亲挤奶、拾牛粪、生火做饭。

       阿雅少女时爱美,涂上安达后更加美丽动人,因此总有很多仰慕者。晚上忙完牧活后,就约上其他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一起对歌,——一段迷人、自由的青春岁月。

风韵犹在的羌塘卓克帕老人

      和农耕社会不同,羌塘卓克帕人孕育生命的过程不一定以婚姻为界点,他们没有偏执的贞操观,就算是年轻人在一次幽会中有了新生命,一个牧圈里的人们也会一起陪这个孩子长大,和其他孩子完全无异。这也是羌塘卓克帕人曾经为应对高原严寒气候和人口增长率不高的适应性生存文化之一。

      意外怀孕的女儿会用对歌的方式含蓄地告诉父亲,旦巴亚尔杰在《藏北秘境》中记下一首:

因我口干舌燥,

喝了一口清泉;

万万没有想到,

金鱼吞在腹中。

       父亲回复女儿唱到:

口干舌燥之际,

饮水符合人道;

可我嘱咐一句,

莫忘泉头在哪?

       生为人母后,羌塘卓克帕姑娘不但要育儿,还要兼顾帐房内外的家务。男方家庭求婚时会给女方家赠送“乳礼”,表达对母亲养育女儿之恩的感谢。 

       在今天这个后工业时代,游牧在北方世界渐行渐远,有的羌塘卓克帕人牧圈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些通过故事口口相传了下来,也只有这些故事中描绘的景象,能带我们了解那个时空的艰辛,也看到些许浪漫和不同了。(注: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白玛措,藏族,游牧家族后裔,行走游牧世界的人类学者,挪威卑尔根大学生态人类学硕士,澳大利亚查尔斯特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目前在西藏社科院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