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五次入藏

文/黎宛冰
 

我曾经5次入藏,每次都与一群长枪短炮为伍。像西藏这样的地方,大概是摄影发烧友最佳的狩猎场。我还记得第一次入藏是1997年藏北无人区探险游。好壮观,100多号人,几乎全是摄影发烧友。为了拍照是起早贪黑,日也争夜也争,生生把大好的行程变成了拍照游。早期西藏的游客当然大多数是有冒险精神和好奇素质的,尤其是对异国情调、边缘生态感兴趣的行者。和一群男发烧友出行的女人一定备觉无趣,而和女发烧友出行的男人就更感灾难。基本上,只要你的伙伴是摄影发烧友,这次旅程的趣致就算是殉给了对方的“艺术追求”和“审美冲动”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1997年我们的团中有一个自由职业女摄影者,性格十分彪悍粗砺,其实她长得还算秀气,身材保持着常年在野外的人的紧致。可是,我们基本上忽略了她的性征。除了摄影算是让她深深投入的一个特征,对她在其他方面的了解基本是零。我可以想想在她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里她大概也算是个特别的人,但是对于我这样的路过者而言,她的一切特征都被摄影这个具有巨噬性的行为掩盖了。我记得,1997年的藏北原野,那些纯朴的牧民对着几十架长枪短炮,脸上露出的困惑的微笑。而特别活跃的这个女人,嘴里不断爆发出“哦~呀”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其说是赞赏和鼓励,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挑逗,她用那种强烈的猎奇欲来挑逗镜头,难道这些进入镜头的牧民只是作为镜头前罕见的珍稀物种存在吗?

当时我对这种声音十分恶心,我对发烧友的照片不感兴趣。美丽的事务必须付诸心灵,镜头永远无法驯服它们。如果心灵的镜像都不对那些原生态的珍贵的景象发出欢呼,如何能指忘机械的镜头反射珍贵的影像?

我对摄影发烧友有个比喻,他们像是一群莅临人间的苍蝇怪,眼睛上都长着巨大的复眼,自己的眼睛是不管用的,只有通过镜头那个复眼看到的景色、人文才有意义。他们对沿途景色人文其实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光线和猎奇。如果你卸掉他们的武器,各式长枪短炮,他们立刻就变了残疾。他们的眼睛长在镜头后,他们的心灵存在于虚拟的感光度和构图。狂热摄影发烧友其实是一些极端无趣的人,他们用对图象的功利心在亵渎着大自然的美景。只通过镜头去看景致的人,他们对美的爱是可疑的。

来自强势文化的观察者面对相对弱势文化时,应该尽量地去掉那种居高临下的逗引心理,以敬畏心和平等心去面对他人。西藏这块土地以其辽阔高远的生态和虔诚的宗教吸引来无数游客,如果这些游客都以快餐式的猎奇心理放肆地侵扰着土地的生态,他人的平静,可以想像西藏珍贵的原生态将快速地流失。也许有一天,我们将失望地看到,那些牧民变得像所有商业化地区的人民一样狡黠诡诈,而这个伊甸园再也不复往日的纯净。

如果你是为了心灵的超脱平静而来,如果你热爱那些天真的笑容和纯朴的生态,请珍惜,尊重他们,那比你手中所有财产都有价值。

随着青藏铁路的通车,这样的问题大概就更加剧了。旅游成为了热门,进藏人数成倍数猛增。我第一次在西藏看见了如过江之鲫的游客。许多地方都设起了收钱的关卡,到处是要钱的手势,更加入了狡诈的手段。如抱着游客喊爸爸的儿童,出尔反尔向你索要“天价”的藏民,连野生的藏羚羊都被装点一新,加入了挣钱的队伍。我的一个同伴被一个藏民索要50元的摄影费,几乎施以暴力。而另外一个被我的同伴们拍摄的嗑长头藏民,用愤怒的牛目瞪着我们,石头已经揣到手中。我一直不能忘记他愤怒的眼神。在大昭寺,我们这些游客挤得密密匝匝,真正来朝拜的藏人倒被挤占了空间,他们排成了一条拥挤的长龙,沉默耐心地等待着进寺。宗教赋予了他们顺服和忍耐。昏暗的内殿中嗡涌着无数人头、解说的杂音。我一介俗人,无法想象这样的环境如何静心修炼。管理人员对那些一看来自偏远地区的藏人很粗暴。毕竟藏人进入寺院朝拜是他们的权利,可是他们虔诚的酥油进奉大概比不上游客的票子直接。汤因比在谈到伊斯兰的朝圣制度时说:朝圣活动衰落之时,也就是伊斯兰处于危机之日。现在大量游客的“朝圣”之行,将在何种程度上侵袭着藏民的宗教空间?其实我是一看到小资旅游文章里的“朝圣”两字,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玩也玩了,氧也吸了,照也拍了,奇也猎了,还要孱点宗教激情,兑成一杯彻头彻底的寻奇揽胜劣质鸡尾。奇情西藏,就这么成了一道用来标榜文化品质的菜。

这次和我同行的都是顶尖的摄影记者们,各报社图片总监,几乎都拿过名目繁多的摄影比赛大奖。当我们在前往日喀则的路上停下来拍摄牛皮筏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一些发烧友,他们很不屑一顾地议论我的同伴“这些发烧友太业余了,连个三家架都不带”。其实发烧友和职业摄影者的差别就是,他们特别讲究行头和架势,他们比艺术更艺术,比唯美更唯美,他们热烈地谈论光圈、快门、光线,技术上显得精益求精,他们发烧,所以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也许会有新的发烧友进化得更好,姿势更唯美,让我改掉这种刻薄的成见。和摄影记者们一起出行,我第一次领略了他们的敬业态度。仅仅是敬业态度,是无法打动我的,让我愿意和他们交流的理由是,这是一些朴素的人。他们热爱影像,并虔诚地对待被拍摄的大自然和人民。人与人的交流最终要回归真诚。在被拍摄者与拍摄者之间也需要这么一层心灵感应。在经历了最开始被索要“拍摄费”的不悦之后,在被“被摄者”的愤怒震惊之后,他们开始反思自己。你凭什么让别人对你友好,你凭什么拿着大炮筒子对着别人还索要对方淳朴的反馈?这是一种霸权的和不平等的心理。

难道藏民的质朴就是为了用来满足你的霸权和猎奇?在西藏也面临飞速商业化的当下,也许作为摄影者,能做得更好的就是保持适当的距离(请在远处举起你们的镜头)。如果你一定要站在咫尺之遥,那么请征得他们的同意,无论是用钱还是用你的善意。

我相信善意是直指人心的,那流淌在你心底的喜爱和欢乐,将会给予你珍贵的回报。那是我们刻意到辽阔之地去寻找的和平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