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给我

 不飞遥远地方

 转转理塘就飞回

              ——仓央嘉措

 

        关于尊者仓央嘉措的身世有太多的谜团有待解开。道歌中理塘与仙鹤之间的关系是其中的一个。当我接到措那县由尊者名字命名的诗歌节的邀请时,我想,这或许是一次重要机缘,把理塘与尊者出生地门隅真正联系起来。2017年,我们在理塘举办第一届仓央嘉措诗歌节时,在主题晚会开始之前,一场暴雨从天而降,让所有人无比焦心,而晚会即将开始时,雨水突然停了,一群仙鹤——或许真是仙鹤吧——盘绕晚会现场的天空之后振翅飞去。无论在世间还是诗歌中,时隐时显的仙鹤,似乎总是在传达一些神秘的天意。因此,我立刻乘着铁鸟的翅膀降落在圣地拉萨,然后,转乘玛吉阿米公司的商务车直赴错那县的勒布沟。从波拉山四千多米的垭口几乎垂直下降到海拔只有二千多米森林茂密氧气充溢的深谷时,我的头颅立刻陷入一片晕厥之中……

 

        雾岚在莲花法台周围像浪花一样缓缓涌动。法座上却空无一人。我虔诚跪拜,祈请菩萨、神灵和空行护法,希望能有一个让人信服的奇迹发生,至少也让我不虚此行吧。当我的心识真正趋近一片空明时,我忆起《心经》中观自在菩萨开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刹时,关于空性的令人妙不可言的深切体悟把我击倒了。在一声悠长的仙鹤的鸣啼声中,雾蔼渐渐散去,天空青碧如玉,姆江河的潺潺水声也仿若响亮的诵经声。在飞珠溅玉的水花中,大地在微微震动。我放眼四望,勒布沟满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在花香的云雨之中,一条七彩虹云高挂在天地之间。于是,我的身心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泰安适,然后,消融冰释,它们仿佛也都化成了门隅大地的眼睛、心脏和所有的五触六感。这时,我听到一声低沉慈柔的招呼声:

        “你来了?”

        “是的。”我说,“我接受您的邀请而来。”

        年青的尊者以跏跌之姿端坐于莲花法座上。面容慈美,神情柔和恬静,双目熠熠,闪耀着聪慧之光。

        我向尊者诉说多年来萦绕在心中的那些谜团,关于道歌和情歌之争,关于尊者的身世,关于尊者与玛吉阿米的传说,那首关于仙鹤的诗歌是否就是转世预言书,以及自己对于名利无法摆脱的欲望、文学与人生的种种困惑、束缚等,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去。尊者静静地听着。当我意识到自己太过无礼时,我立即闭住呱啦呱啦说个不休的嘴巴。我感到一丝羞愧。尊者笑了。尊者似乎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全部心思。

        尊者说,我给你讲一个关于仙鹤的故事吧。

 

        那一次,我像漂泊的云一般流浪到铜镜一样平坦的理塘草原时,听说某户人家有一个无脑之人,便想去探望一下,因为,在我看来,一个无脑之人能够存活是不可思议的。

        由我借宿的主人泽仁陪同,我走向那户人家。

        是的,来到理塘之前,我在巴塘呆了一段时间。当时,我去一个村子里化缘,村庄里阒无一人。我终于敲开一户人家时,看见一个十二岁模样的女孩,还有一男孩子约九岁,说是她的弟弟,因为染上天花奄奄一息。他们的母亲也因染上天花僵死在灶前了。见此情景,我立即为两个孩子生火熬粥,让他们喝下去。小男孩子终于苏醒过来。我为死去的妇人念经超度。那妇人的尸体已腐烂不堪,恶臭难闻,我把它装进口袋,用绳子捆好背起来。那具死尸又不太老实,在我背上摇来晃去,加之沉重异常,让我难以背负。我终于把她背到一个偏远荒谷里,埋葬了。

        此后,我只好担任两个孩子的看护,停留了不少时日。村庄里活下来的人很少。有一天,一个自称孩子舅父的人来了,我便把小孩子交付给他。临行,俩孩子嚎啕大哭,死死抓住我的衣袖不放。虽然心中难舍,晚上,我还是悄然离开了。

        在路过仁康村一座石条砌筑的小屋时,我突然感到心旌摇曳,热泪也悄然流淌下来。我问泽仁:“这是哪户人家呀?”我用手指着门楣上挂着一串木头雕刻葫芦的院门——一共有七个。泽仁说,据说这个洁净人家要诞生七个大德呢。泽仁问我要不要进去拜一下,这家已经诞生过六个圣者了。我点头应答。俩人走进幽暗的底楼,踏上短粗的木梯攀到楼上,二层很窄小,盖得也低矮,个儿高的人头都要碰到顶梁上了。我细心看着灶边木柱上的斑斑奶渍,恍然间,我像是回到了婴儿时代,在一个彩虹笼罩这间矮屋的日子里,另一个我将沐浴淅淅沥沥的雨水降生人世,那一刻,屋中的木柱顶上沽沽滴下一串奶汁。我居住在布达拉宫时,有一夜,我梦到一只仙鹤,还梦到了铜镜一般的理塘,那时,理塘对于我是陌生的。第二天,我便写下了那首诗:彩云间自由飞翔的洁白仙鹤啊,请把你的双翅借我一用,不飞遥远的地方,我到理塘转一转就回来。泽仁讲诉着每个大德降生时的吉示瑞兆,看着我有些木讷的神情,他问道:难道你不磕头吗?我说,咱们还是赶紧去看无脑之人吧。泽仁疑惑不解地盯着我。

        刚走出院门,一位娇小甜美的女人手捧哈达向我走来。泽仁介绍说,她是这家的女主人。女人要跪拜,我赶紧制止了。我把哈达搭回到她的脖颈上。心里为她真诚祈祷。女人久久站在门口,一直目送我远去。泽仁向我扫来狐疑的目光。

        路上,我虽然想象着无脑之人的模样,但走进院子看见一个完全没有头脑却身躯完整的人猛立到面前来时,我还是感到十分惊讶。无脑人的父亲说,他一直患有颈项病,三年前突然断掉了,他们想他肯定会死掉,没想到他还继续活了下来。我用悲悯的眼光看着那个可怜之人,悲心恣肆成一片汪洋,我默默为他祈祷和祝福。这时,他用双手捶打起胸部来,家人说他饿了,想要吃饭了。很快,家人用一个瓶子盛着已经调好的糌粑汤来了。高举瓶子往无头之人脖根处的管道缓缓倾倒汤水。那不冷不热的面汤沽沽沽冒着泡沫下去了,当泡沫往上泛涌时,父亲就停住手,直到泡沫完全没有了又再往下灌注,慢慢地,那瓶中的糌粑汤都倒完了,父亲问他吃饱了吗?那人便又用手轻轻拍打一下胸部,表示已经够了。父亲把这个无脑儿子牵到门口的木墩上,让他坐在那儿晒太阳。无脑之人走路倒也稳健。只是,我无法想象他的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他还有思维吗?会做梦吗?能听见世间的声音吗(对于某种声音还是有感觉的吧)?那些流质食品的味道,他能品尝么?无脑人的父亲热情地请我进屋喝茶。我感谢他的邀请,说我要赶路,谢绝了他的好意。当他听说我是一个僧人后,请我为可怜的儿子祈祷,他说他只希望儿子来世能够投胎为一个健康有福的人。我答应了他的请求。那位父亲凄苦地问我:为何他有如此的罪孽啊?我没法回答,我只是惊叹于因果法则这一铁律是如此的残酷无情。在我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张似曾相似的举着铡刀的刽子手的面孔。我走过去,用手摸挲他的肩膀,又向他脑袋曾经生长的地方吹了加持之气,然后,与借宿家的主人离开了那户人家。

        天空蓝而空洞,有两只秃鹫在高空中遨翔。金黄色的阳光照耀长青春科尔寺院的金顶,两相辉映,把草原、雪山都映亮了。我想:每个众生都攀着因果之梯在前行呢。

        走到岔路口,我向借宿的主人告别。主人很惊讶。问我怎么突然就走?难道再喝一顿茶的功夫都没有吗?主人像是感到歉疚,说既然不回去了,那他一定要把我送到草坡顶上。广袤草原的背景中,我俩肯定像两只蝼蚁一般渺小吧。

        我翻过草丘要下山了,便在猎猎的风啸声中,与他道别。人世间的缘分多么奇异!我觉得自己应当向他说实话了,便告诉他我是谁,他先是瞪大双眼,紧接着,欢喜地磕头不止。我请他起身,并为他摩顶祈福。我请他一定要为我保密,我说我还会回来。他眼里闪着泪花,发誓终生保守秘密。

        于是,我又开始了云游之旅。我将要无忧地隐秘地潜行于尘世间利他弘法了。

        从山顶飞来的像是迎接我的仙鹤的妙音声中,我自嘲地想到:那是个无脑之人,而我是个真实活着却无身份之人呢。

        此时,关于我那首诗歌的另一重秘密之门訇然洞开了!

        巨大的非尘世的仙鹤张开了它宽大的翅膀,覆盖了我既将踏上的草原小径,在它“嘎嘎嘎”的一声高过一声的鸣叫声中,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走去。

 

        尊者,你的意思是,你曾真实地借用仙鹤的翅膀飞翔过,那首诗歌有着多重意义,不仅仅只是预言这样简单?

        尊者说,之后我到了阿拉善。

        可是,这一切在时间上无法对接,请尊者明确开示。我急迫地请求道。

        我意识到时间正在紧缩和急剧地迫压下来,空间也在突兀地恢复起本来的坚固面目,我们已经逼近到某个关口了。嚅嚅,你自己占用了太多的时间,这就是下场,你这个愚蠢的傻子!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

        一切非黑即白的观念和自以为真实的时间、空间把我们的心束缚了,一旦解脱出来即获得自由!

        尊者眼里燃烧着慈悲的火焰,那两束火焰燃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终于弥盖了一切……

 

        当我从恍惚中醒来,发现自己与诗人们站立在明镜一般的让荣湖边。湖中倒影出身后连绵的峰峦和21度母峰,白云在里与外实与虚之间自由地嬉戏。湖的四周被葱绿的原始森林所覆盖。

        在一片祥光流云的围布中,众诗人轮番登台,面对天地和群山朗声吟诵关于尊者的诗歌。我又恍然看见:一首首诗歌化身仙鹤振天而去——

 

        格绒追美,男,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甘孜州作协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