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镇上闲逛的人不是很多,傍晚六点,我就早早关了商铺的门。也许再等一阵子,还能等到一两个顾客,可是我心急火燎,无法像其他店主一样悠然地等待,就像他们的时间永无止境一样。我回到商铺清冷的里屋,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我才有气无力地把脚伸到床下,踢出一个四方形纸盒,从里面取出两桶方便面,倒进开水,泡了起来。面还没泡软,我就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一阵狼吞虎咽,一桶面就硬撅撅地下了肚。我打开另一桶,正准备吃,喉咙里冲上方便面调料那特有的臭味,顿时没有了再吃的食欲。

        靠着被子,终于开始干自己的“正事”:我抱起砖头厚的《公务员考试大纲》看起来。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字长了小腿一样,上下跳舞,令人眼花缭乱,无法捕捉到它们的舞步。这催眠的舞步……不经意间,进入了梦乡。照例,我又做了那个令人伤心的噩梦:我第四次参加完公务员录取考试后,我和父亲满怀希望和忐忑,像前三次那样,黎明时分即赶往县城教育局门口看公示。等到日上三竿,成绩终于贴出来了,我一看,觉得自己没有像父亲那样过分地怀抱希望是对的,因为——

        我又名落孙山。

        父亲显然承受不了接二连三如此残酷的打击,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路边的臭水沟,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追打我。我边跑,边求他原谅,他听不进去。眼看要追上我,眼看他手中的石头,就要失去控制落在我的头上,那些同来看榜的人看不下去,纷纷拉住我父亲,劝他不要如此激动。父亲气冲冲地回答他们,落榜的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哪知道我心里的苦!本来,第四次落榜,我心里已经充满悲愤和绝望,加上父亲这样羞辱,又多了一分歉疚和悔恨,我只好在父亲的怒斥声中抱头鼠窜。

        跑呀跑,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黑洞。我大喊着坠落下去,感觉快要落在洞底时,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吸纳了我的全身。勉强镇静下来时,听见黑洞上面,犹如地震,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响声惊醒了噩梦中的我。摸摸心口,心在狂跳;摸摸全身,汗淋淋的。就在这时,我听见刚才“梦中”的咯吱声又响起来了。集中精神,侧耳细听,原来这响声,来自二楼。我忍受着这响声,全身火烧一样难受,身体的敏感处,热痒难忍,于是踢掉身上的被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

        明晃晃的灯光,照着我古铜色的、年轻强壮的身体。楼上那个女人似哭非哭的叫声,压抑中透着狂野,忍耐中传出酣畅,听得我血脉贲张,浑身发酥,难以忍受。不知不觉,我身体的敏感部分,膨胀起来,撒起欢来了,我忍不住用手握住它,几番来回“调教”,一股粘稠的热流决了堤。激情过后,我对自己龌龊的行为感到一丝羞愧,急忙抬身寻找卫生纸毛巾等物件,想要擦掉这浊物,但是一无所获。只好,我用《公务员考试大纲》的最后一页白纸替代了它们,然后将它揉做一团,扔进门背后的垃圾桶里。

        那些天,小镇上闲逛购物的人比较少,加上那些喜新厌旧的人,都跑到新开张的商铺凑热闹去了,我哥哥的商铺几乎无人问津。我哥哥经常抱怨我不会打理生意,可是碍于父母的干涉,他仍给我一定的报酬,帮他料理商铺。于是我改掉懒惰的习惯,尽可能地招揽生意。

        哥哥的商铺不大,但恰好位于小镇靠近十字路口的一条街上,只要打开门,“大千世界”就呈现在眼前。但对于我这个前程无着落的人来说,这些繁华反倒是个巨大的诱惑和障碍。那天上午,我把一张矮小的蓝色塑料凳拖到商铺门口,边等顾客边晒太阳。可是这样空空地耗时间,令我焦躁莫名,于是又抱起《公务员考试大纲》,开始看那些密密麻麻令人呕吐的考题。看了几页,头昏脑涨,眼睛也被阳光刺得生痛。我只好把书盖在脸上,昏昏欲睡。

        突然从楼上哗啦啦泼下来一盆脏水,溅了我满身,有些还跳进了我嘴里。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楼上发生的那事儿,一恶心,差点吐出来。我从塑料凳子上站起来,愤怒地朝楼上喊道:“母狗!”住在楼上的女人是个裁缝,小镇上的人都夸她手艺好。

        楼上没有动静,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我睡意全无,想看书又静不下心,坐在塑料凳上,抖动着双腿,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十字路口来往的行人。小镇沉闷,单调,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没有任何差别,想要在这里振奋精神,简直是奢望。当她像一只来路不明但异常美丽的蝴蝶扑扇着多彩的翅膀飞过十字路口时,我的心还是微微一震,从小凳上站起来了。

        那是一个头戴红色围巾、将围巾一角撩起来遮住鼻子以下部位的蒙面女人。红色围巾在她头上犹如一朵盛开的玫瑰,火辣而诱人,神秘而性感。她很年轻,苗条婀娜、娇小玲珑的身形,在宽大的衣袍里像没有骨头的蛇一样扭动。每隔几天,她就会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出现在小镇的十字路口,不久又消失在某条街道。

        通常,她所过之处,行人纷纷回首驻足,惊讶于她的美丽,就连街两边商铺里百忙之中的商人,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今天的小镇分外冷清,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她流水一样来到十字路口,倚靠在台球桌旁边的电线杆下面若有所思。电线杆上贴满了治疗痔疮、妇科病、秃头等各种疑难杂症的小广告,这种俗世的丑陋,愈加衬托出她那好似不属于人间的超凡脱俗。

        离电线杆不远,有一个露天台球桌,几个年轻人,本来已经被正午的太阳晒得软手软脚,可是当他们看见蒙面女人后,手脚又恢复了力气,在一片男人们都心领神会的嬉笑声中,开始你一杆,我一杆捣起了台球。不一会儿,他们的热情,唤醒了正午宁静、沉闷的小镇,人们纷纷聚拢过来,看他们捣台球。

        我一会儿望望蒙面女人,一会儿望望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台球桌,很想走过去看看她,也看看台球,可是商铺不能没人。正犹豫间,手机响了。是父亲的号码。我怕父亲责骂,没敢接,也没敢挂,就让它一直那么响着。父亲很执着,铃声停息后,又拨过来。没完没了的铃声,搅得我惶恐不安,再也没有了欣赏美女和向往热闹的兴致。

        父亲打电话过来,无非是想警醒、训斥我,守商铺之余不要忘了看书,为下一次公务员录取考试冲刺。可是,他又怎能了解我的处境和心情?

        我捧起《公务员考试大纲》,从头看起来。没过一会儿,那一个个方块汉字,在我眼前,如同一列列武装的将士,摆出各种阵势,除了让我眼花缭乱,一点都勾不起我的兴趣。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我被这本书紧紧攥在手心,犹如行尸走肉,身心疲惫而又沮丧不已。 

        午后,陆续来了一些顾客,他们只是看看而已,没有一个人愿意买挂在货架上漂亮的藏式腰带。我又坐在商铺门口,朝对面的电线杆望去,已经没有那个蒙面女人,不远处的台球桌旁,倒还围着一些男人。

        晚上,和几个朋友聚在小镇南街,一个名叫雪域风情的餐厅。所谓的朋友,不过是这些年,不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像我一样连续几年报考公务员,却始终没有考上的人。我们在考场上相识,在漫长的奋斗中互相鼓励,在失败的绝望中互相取暖。由于我在哥哥的商铺里打工,算有一份收入,他们总让我请客,我给他们解释,我到现在还没拿到哥哥一文钱也无济于事。我那还没有到手的工资就这样预支完了。我们总是借酒浇愁,闹到餐厅打烊才罢休。这时候,另一种痛苦尾随欢乐而来:分手的时候,几对相好的就像比翼鸟成双成对地飞走了,后面剩下的都是单身汉。

        我、扎西、新认识的朋友桑杰,就是三个并不快乐的单身汉。相比那几个有女朋友的兄弟,我们只能过过嘴瘾,讲黄段子。后来,他们又讲了很多读大学时如何追求女朋友,如何被拒绝的趣事。光谈这些,已经不能满足我们荷尔蒙勃发的身体,于是我们像打了鸡血,游荡在小镇的街角旮旯寻找女人。沉睡的小镇,别说女人,连女人的味道都没有。

        桑杰愤愤地喊道:“野女人,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他喊罢,哐当一声,踢了一脚十字路口上的铁皮垃圾箱,顿时,几条流浪狗,叫唤着向我们的方向跑来。我们挥舞双手,赶走了这几条野狗,可是不一会儿,更多的野狗从不同街道向我们包抄过来,于是我们赶紧离开十字路口,逃回我哥哥的商铺。

        我想让他们回去,但他们说,小镇上有个女鬼,夜深不敢回家。

        扎西心有余悸地说:“过去有个女人,在小镇的某个旅馆里,被人奸杀了。那个女人的鬼魂,为了报仇,每天到小镇来寻找那个奸杀她的男人。”

        他本来就醉得不浅,勉强说完这句话,就酣然入睡了。桑杰早已鼾如雷吼。突然冒出的女鬼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但我更担心楼上那个女人又弄出大动静,吵醒他们两个,于是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楼上的动静,以至于身心疲惫,不久,我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我抬头看了看,窗户里有个头戴礼帽的老汉,摆弄着手,示意开门。我从床上抬起上身,发现两个朋友早已起床走了,床单和被子乱糟糟地掉在地上。我连连打着哈欠,边起床,边开了门。

        “老板,都中午了,你还在睡觉啊!”老人眼巴巴地看着我,看我像个城里人的模样,藏语里夹杂着汉语说。

        “嘿嘿!我不是老板!”心想关你什么事儿,可是现在人们都说顾客是上帝,这点我哥哥也一再地给我强调过,我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叔叔,你要买什么呢?”

        “我给儿媳妇买个银装的腰带!”老汉像个公牛一样,急切地准备从我身边钻进去。

        “请进!”我想今天真不错,还没有开门,生意就送到了门口,于是乐滋滋地请他进来。

        “多少钱?”老汉从展柜里取了一条银装的腰带,就像捉虱子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问。

        “这——”我给他扬了扬四根手指。

        “能讲价吗?”老汉把脑袋从脖子上转过来,斜着眼睛看着我。

        “不行!”我摇了摇头。

        老汉一对凹眼还盯着腰带,可是左手伸上去,摘下礼帽,顶在右手食指上,像转经筒一样转起来。

        “瞧,斜对面有个新开张的商铺!”我明白了老汉的心事,于是努嘴指了指对面。

        “呀呀!”老汉像获得解脱一样,穿过马路,朝斜对面的商铺走去。他的脚步,稳健得像个年轻人。我懒洋洋地回到商铺,接了一脸盆水,放在门口的水泥梯子上,准备洗漱。这时忽然想到,昨晚楼上的女人怎么没有动静呢?于是好奇地朝楼上瞟了一眼,二楼窗户像往常一样紧闭着,窗户里印着玫瑰花的绿色窗帘也拉得死死的。洗漱完毕,朝对面的回族饭馆招招手,不一会儿,一个精明的回族小伙子就给我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面片。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小镇上的人却挺多。哥哥的商铺总算热闹起来了。我一边热情地忙碌,一边伺机询问昨晚听到的那个女人被奸杀的事。毕竟,奸杀比其他任何杀人方式都令人发指,而年轻女人的鬼魂,既令人恐惧,又令人浮想联翩。我打量着店里的顾客,挑选最适宜发问的人。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有些正派人士说不准会给你一脸鄙夷。最终,我选中了身边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打听道:“听说以前,我们小镇上,有个年轻女人,在旅馆里被人奸杀了,有这回事吗?”

        她一脸漠然,伸出手指,变换着,用这种方式问我腰带多少钱。我这才明白她是一个聋子。为了满足好奇心,也为了消除疑惑,我又问了几个男顾客同样的问题,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恰好这时,不经意间,我发现那个头戴红围巾的蒙面女人,从我哥哥的商铺门口走过去了。我忙撂下生意跑出门口,果真是她。只见她袅袅婷婷,步步生莲,正在穿越马路。我看着她的背影,凛然一惊:天哪,难道是她?!但我马上又想:不,不可能是她,这么一个活色生香、艳绝小镇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鬼魂呢?而且,若她真是鬼魂,当初奸杀她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呢?我就这样否定了自己认为很荒唐的想法。但是不知为何,我越看她那柔若无骨、美得过分的身影,就越觉得她不像是真实的人。这样,刚才还自认为荒唐的想法,就有些动摇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看她会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好把她的身份彻底落实——是人还是鬼。

        “老板,这条腰带多少钱?”

        身后商铺里一个顾客朝我发问。他的声音好像铁皮掉在水泥地上,冷不丁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转过身,有些恼怒地对他说:“不要那么大声,我听得见!”

        但是随即,我想起哥哥的教导:“顾客就是上帝。”于是马上满脸堆笑,两步跳进商铺,热情地说:“四千元整!”

        那天生意很好,下午关门之前,我卖出了三条腰带。但是只顾忙碌,没看《公务员考试大纲》,我的心中喜忧参半,很不踏实。我安慰自己说,先吃饭,完了再看吧。我来到像被强盗洗劫了一样,乱糟糟的商铺里屋。屋子里,没有一样东西在它应有的位子上。我无处落脚,为把自己安置在什么地方苦恼了一会儿。几年大学宿舍生活,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乱糟糟的空间,如果屋子干净整洁、有条不紊,反而会觉得压抑。手忙脚乱,准备做饭时,手机铃声响了。又是父亲。我怕他又责骂我,和前几次一样,又没接他的电话。

        按照我的经验,通常我若不接父亲的电话,他顶多打三次,三次过后,也就泄气了。可是这天他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大有不接不罢休的意思。我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颤巍巍地接了手机。没想到,手机那边传来母亲那乳汁般甘甜的声音:

        “儿子,考不上公务员没有关系,你不要太苦了自己。明天你回家来,我给你哥哥说……”

        “胡说八道,一个大学生考不上公务员,难道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母亲话还未说完,电话里又传来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挂了电话。我的心情一落千丈,别提多么沮丧,忙碌了一天后旺盛的食欲,也像见了猫的老鼠,跑得无影无踪。我推开面前的几棵菜,歪在床上,拿起《公务员考试大纲》,强迫自己看起来。但我怎么看得进去!脑海里跳来跳去,全是我上学这些年,父母双亲为我付出的一切。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那个蒙面女人来到了我的梦里。她像一条柔软的蛇那样从窗户爬进来。她一件一件,脱去衣服,露出美妙的胴体。她边跳舞边唱歌,眼神里摇曳着淫荡的神色,跳完舞,她俯下身,以一种悲苦凄凉的神色,对我说:

        “我死得好惨……我希望你能替我报仇。”

        还没等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又换上那种魅惑、淫邪的神色,挑逗地望着我,说:

        “你若答应,我可以跟你做爱,你想怎样,就怎样。”

        她边说,边靠近我。我害怕得全身发抖,抱头缩到床脚上。哪知,她也爬到床脚,把手伸进我的裤裆,把我身上的衣裤都脱下来,像个木偶一样,把我逗弄起来。正当我俩在床上,如胶似漆,翻来滚去,大行云雨之欢时,突然她又把我从她身上推到一边,悲伤地说:“我死不瞑目,你瞧瞧,我眼睛里有谁的人影?”

        “啊——这!这!”我尴尬地用被盖盖住我的私处,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看……看见……什么呀?”

        “不可能!”她像个银蛇,舞动在我眼前,借着迷幻的灯光,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瞧我的黑眼珠里!”

        “啊?”我从她的眼珠里影影绰绰看到一个穿得僧袍的人影,说:“难道是个出家人?”

        “什么?”她掐住我的脖子,愤怒地吼道:“给我继续看!”

        我吓得全身都直哆嗦,再也不敢马虎了,双眼定睛后,端详她那黑眼珠,感觉黑眼珠里,有个头上披着散发的人在晃动,于是我说:“是个女人,噢,不,不,是一个披着散发的男人……”

        “呜呜”她突然仰天大哭起来,说:“你……”

        “等等——”

        我又从她的眼珠里仿佛看见一个咯吱窝里夹着公务包的人影,说:“难道是个公务员?”

        “哈哈哈!”她那可怕的狂笑声,如同一个变形的金属,撞击在对面的水泥墙壁上一样,非常刺耳。

        突然,我醒来了,睁开眼睛一看,眼前一片漆黑。她像疯了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虽然梦境中,她的癫狂的行为,令人恐惧,而且我全身冒着冷汗,可是细细一回忆每个细节,我心里居然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触动和依依不舍。这时,楼上又传来那个女人似哭非哭的声音,于是,我对自己刚才的梦境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一场春梦罢了。

        那个女人的呻吟,搅得我一夜不宁,第二天醒来时,都已日上三竿了。我发现我的精液射在裤裆上,而且床单,被盖,枕头,甚至《公务员考试大纲》的封面,都被沾染了。……狼狈中,我抬头看见对面墙壁上那几个明星的照片,其中,香港著名影星张曼玉小姐,把衣服搭在肩膀上,深情而有些挑逗的眼神望着我,好像在说,你昨晚干的好事,我全看见了噢。我一下羞愧难当,赶紧从身边抓过《公务员考试大纲》,遮住了下身的敏感部位。

        我起床后,把床单、被套、枕头都洗了一遍。严格来说,不是洗,只是象征性地用水泡了一会儿,然后拧干,晾晒在屋檐下的铁丝上。

        这时候,我眼睛的余光,发现那个蒙面女人,手里拿着一条腰带,背靠在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望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出神。我一见她,心灵和身体同时涌过一股暖流,昨晚的欢爱,潮水一样漫上心头。她似乎也发现了我,远远地递给我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我心醉神迷,体验到了一种近乎恋爱的温情……但随即,我惊醒了似的,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恐惧,天哪,我竟然和一个鬼魂缠绵了一夜!我赶紧弹跳起来,逃回了商铺。

        商铺那方方正正、实实在在的空间,给了我巨大的安全感,于是,我又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好笑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美女,怎么可能是鬼魂?有哪个鬼魂敢大白天跑出来吓人?可见,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太敏感了。我将头探出窗户,搜寻蒙面女人的倩影,但是电线杆旁空空如也,她已不知去向。

        一早上,陆陆续续,我接待了几个顾客。在这个过程中,理性战胜了感性,我逐渐冷静下来,身上感觉一阵一阵嗖嗖的冷意。我赶紧念了几次马头明王咒,想把妖魔鬼怪拦在门外。

        大约中午一点,有个身穿绛红色僧袍的年轻喇嘛,堂而皇之地来到哥哥的商铺里。我以为他走错了,赶紧说:“阿克,这里是卖女人腰带的地方,你走错了!”

        “没错,我特意来这里的!”

        “嘿嘿……”一个年轻喇嘛,特意来到卖女人腰带的商铺,令我吃惊之余,忍不住笑起来。这年头,什么怪事都会出现。

        “你在看什么书?”他见我抱着一本厚书,好奇地问道。

        “我看的是……”我不由自主地把书藏到背后,想用藏语说,可是一时有一些绕口,于是用汉语说,“公务员考试大纲!”

        “嗯!虽然我不太听得懂,不过很好!”他从僧衣的怀里取出一个崭新的苹果手机,边对着柜台,边照相,说:“只要不是坑蒙拐骗的书,什么都可以看!”

        “阿克,我们这里卖的是珍贵物品,不能随便照相!”

        “我把隔壁卖金银珠宝的都照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你们这边算不了什么。我想,反正一个出家人,照照女人的装饰品,也没有什么。于是我也没有说什么。喇嘛把手里的苹果手机,一会儿竖起来,一会儿横起来,随心所欲,一阵狂拍,最后满意地住了手,走出商铺,对我说:“谢谢你啊,我走了!”

        倒是我,生出好奇,追他出门,问道:“阿克,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拍下来呢?”

        喇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僧衣,严肃地说:“咱们这个小镇,卖各种装饰品的店铺这么多,可是书店却没有一个。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你说,这合理不合理?我想把这些图片发到微博上,呼吁大家反思一下这个问题,在小镇开一家书店该多好啊!”

        喇嘛说完,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走了。我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儿,于是朝他后背高声喊道:“阿克,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年轻喇嘛怔住了,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哈哈哈,如果心中有鬼则有鬼,心中无鬼则没有鬼!”年轻喇嘛乐呵呵地给我说了这样一句很有哲理的话。

        “那到底有还是没有?”我没有太明白他的意思,再次问道。

        年轻喇嘛很认真地来回走了几步,想说什么,可是显然发现了身边的行人都在注视自己,于是脸露调皮的神色,说:“朋友,下次有机会再说!”说完,他笑盈盈地穿过十字路口,朝一条小巷深处走去。

        那天晚上,我们一干朋友又聚在雪域风情餐厅里,喝酒,唱歌,等我们被老板娘赶出来的时候,个个嗓门嘶哑,醉意蒙胧。那些有男女关系的朋友双双飞走了,最后又剩下我、扎西、桑杰三个并不快乐的单身汉。酒精刺激着我们身上旺盛的荷尔蒙,我们谈话的内容,全都关于女人。我们见了女子,不论美丑,都色眯眯地盯着她看,直到人家逃一样消失在路口。

        我们三个就像三条流浪狗,醉醺醺地互相拉扯着,来到十字路口。那里,在蒙面女人经常倚靠的电线杆下,扎西和桑杰停住了脚步。只见他俩犹如邪神附体,抱住那贴满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杆,又搂又抱,不停地做出一些下流龌龊的动作。但他们的神情举止,刺激着我,令我不断地想起蒙面女人楚楚动人,倚靠在这里的情景……我也情不自禁,意乱神迷起来……

        俗话说,不寻求乐子,痛苦乃是人的本性,正当我们沉湎在放荡的意淫中的时候,桑杰和扎西突然为了电线杆争风吃醋大动干戈了。他们俩你死我活的打斗和叫骂的声音,搅乱了小镇深夜的宁静。十字路口四面的居民楼,亮起了一些灯光,有人探出窗户,不解而生气地朝我们张望。

        恰好这时,小镇里巡逻的几个干警朝我们走来,到了我们身边,让我们出示身份证。我们是出来喝酒的,怎么会把身份证带在身上呢,要是我们赔个不是,几个干警也许把我们放走了。偏偏桑杰口放厥词:“在自己的家乡,还查什么身份证!”他边说边朝着警察吆喝了几声。那些警察也不是吃素的,噼里啪啦几个动作,把我们三个同时收拾了。于是,我们就被带进了派出所。

        第二天,得知我们是待业的大学生,派出所就把我们放了。可是临走的时候,派出所的头儿训斥了我们足足半个小时,大意是:你看看你们,像个什么样子!如果大学生都像你们一样,那么,党和国家,还有你们的民族和家庭,把你们白白培养了。我们垂头丧气,走出派出所时,心头五味杂陈。桑杰和扎西各自散去,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哥哥的商铺里。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远远地,我就看见那个蒙面女人,以一种极为性感柔美的动作,蹲在我哥哥商铺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似乎在等待我的到来。我极力保持住一个男人的沉稳和体面,没有惊慌失措地喊出声来。我想,我是男人,她是鬼也好,人也好,我都不能逃跑。于是,我强作镇定,一步一步,挪到她的跟前。

        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她。我把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内心在判断,她到底是人是鬼。她身上穿着阿米日嘎布料的轻便藏装,脚上穿着一双当地女人喜欢穿的短腰胶鞋,胶鞋上还沾着黄色泥浆。她红色的头巾蒙在脸上,只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一番观察,没有带给我想要的答案,却使我内心深处,又起了一阵情欲的波澜。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呀!”她用老朋友一样的口气说。

        “等我?”我又惊讶又兴奋,同时,又有些忐忑不安。

        “嘿嘿!”蒙面女人害羞地笑了一声,说,“过去我在你们商铺里买了一条腰带,不小心给丢了,今天想再买一条!”

        “那好,请进!”我把她请到商铺里,用温和的语气说,“那你选一个,我打扫一下里屋!等选好了,叫我一声。”

        “好的,你忙你的!”蒙面女人点了点头,然后来到柜台前,开始物色腰带。

        商铺里顾客越来越多了,我跟不同的人讨价还价,居然把她给遗忘了。等我缓过神来,回头找她的时候,她已不在商铺里。我顿感失落,琢磨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是梦是幻的时候,突然门外有个女人喊我道:“你有空吗?”

        “你找我?”我从商铺里走出来的时候,眼前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胖嘟嘟的女人。

        “没有啊!”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那你不是问我有空吗?”我用手指指自己说。

        “我问的是楼上的女裁缝!”胖嘟嘟的女人,用胖嘟嘟的手指了指二楼。

        “女裁缝,哈哈!”我不由嘲笑了一声。

        我也没有见过楼上那个裁缝,于是转身,往楼上一看,邻居家二楼上,有个中年妇女打开窗户说:“我正在缝补寺院里跳神的衣服,恐怕这些天都没有空!”

        我这才明白,原来二楼住的那个不是裁缝,那么二楼的到底是谁呀?我的心里骤起乌云,只差雷鸣电闪。

        那天晚上,商铺关门后,我从冰箱里取出酥油疙瘩,从酥油疙瘩上剥出一层皮,放在碗里,拌了一碗酥油糌粑。回到里屋,我歪在床上,开始看《公务员考试大纲》。还没有翻几页,来了桑杰和扎西的电话,我没有接他们的电话。不过一会儿,他们亲自到商铺,把我前拉后推,拽到小镇一个新开张的火锅店里。

        高原的气候反复无常,白天很热,到了晚上冷飕飕的。那天晚上确实适合吃火锅,锅里翻滚着辣椒油,我们嘴角上流着油水,埋头只顾吃,辣得直哆嗦。当然,吃火锅的时候,助兴的啤酒是少不了的,于是我们边吃边喝酒,个个面色红润,一会儿擦汗,一会儿擦鼻涕,火锅的威力在我们身上展露无遗。扎西边打嗝,边举着酒杯,说:“屡考不中,反而蹲进了派出所,咱门可谓患难兄弟啊,来,干杯!”

        “干杯!”我和桑杰也举杯助兴。

        “这个该死的公务员,我都考了五次,居然没有考上。我的一个舅舅在拉萨做酥油生意,我准备投奔他,从今以后再考公务员,我他妈小狗!”扎西边说,边往旁边吐了吐口水。

        “对,我也连续考了三次,居然打死都考不上,我准备考研,再也不考公务员,三宝为我做证!”桑杰没有醉酒的时候,说话文明多了,不过对于他来说三宝为我做证,就是他的口头禅。

        他们俩说完,互相举杯,然后四只眼睛同时投向我。我们这不是第一次,因此我不太相信这种酒后豪言,不过我也随即表态说:“如果我没有考上公务员,我父亲会把我从家里赶出来,可是听到考公务员这几个字,我就像听到二楼母狗的叫声一样恶心,这次考试绝对是最后一次!”

        “母狗?”他们听见母狗,敏锐地觉察到我的意思,他们俩睁大眼睛,异口同声,问:“在哪儿?”

        “这个……”我自知失言,一时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开始有些结巴了。

        “别废话,赶紧把兄弟俩带走,一分钟都等不及!”说完,赶紧结账后,他们俩把我夹在中间,像个木头架子一样,轻轻松松地吊走了。

        我只好把他们俩带到哥哥商铺二楼的旅馆。不过要上二楼的旅馆,要从后院的斜梯上去,我们绕来绕去,爬到二楼的那间房子门口,敲了几次门,门关得死死的,怎么敲也没有应答。后来隔壁的女裁缝打开门,说:“那间房子空了几个月,没有人住了!”说完,有些嫌弃地回屋,哐当一声关上门。如果我稍微清醒一点,就会发觉女裁缝话里有话,可是我以为我们把她吵醒了以后她说的气话,于是不停地敲门。后来另外几个旅馆的门也打开了,有人开始责骂我们了。我们也没有撞门进去的胆量,最后只好像几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残兵,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回到商铺里。到了商铺,他们俩嫌我没有买酒放在床底下的习惯,边唠叨边走出去,消失在黑压压的小镇街上。

        真佩服桑杰和扎西喝酒的耐心,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俩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箱啤酒。我们开始喝酒。可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想到上大学的经历,想到父母,想到失败的命运,想到渺茫的前途,如狼嗥虎叫,三个人抱头痛哭,涕泪横流。

        第二天,我们像三头猪,胡乱睡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我哥哥打开了门。他直接进入里屋,我被哥哥的动静给惊醒了,可是桑杰和扎西像死尸一样,躺在我身边,毫无反应。我哥哥看见里屋一片狼藉的样子和我们不堪入目的睡姿,并没有责怪,反而微笑着说:“你们的臭酒味,外面的大街上都能闻到,谁还敢进来买东西!”

        “哥哥,其实你不来都可以,我看得好好的!”我有些尴尬地说。

        “没有关系,爸爸叫你回家一趟,有要事商量,你快点准备吧。正好我生意上的一个朋友,要去我们沟里,他会带你走!”哥哥刚说完,外面的马路上传来一辆摩托车加油门的嗡嗡声。

        “啊若——”我准备叫醒两个朋友,哥哥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们睡觉。他说:“你快点准备,他有急事儿,不能耽误人家!”

        “好的!”我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收拾衣服和书。我没有找到《公务员考试大纲》,倒是在撒了一地的乱七八糟的纸张中,想起昨天深夜,我们边喝酒,边把《公务员考试大纲》撕下来撒向地板的事儿,心中顿时涌上一丝难过,但紧接着是一阵轻松的、解脱般的释然。

        摩托车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把衣服和书,还有洗脸工具都装在背包里,边挎在肩上出门,边回头问:“哥哥,是不是有个蒙面女人曾经在你这里买过腰带?”

        “没有!”哥哥毫不犹豫地说。

        “那楼上的旅馆里住的是谁呀?”我好奇地问。

        “没有人住,都空了几个月了!”哥哥平淡地说。

        “啊!”一股寒流从我脚跟蹿到头顶,脑门上的头发都差点竖起来。摩托车催叫的声音,比驴叫还难听,于是我直奔过去,跨上摩托车后座。

        哥哥的朋友载着我,把摩托车开到十字路口,正准备过马路时,我回过头,看见哥哥商铺的二楼窗口上,那个蒙面女人正朝我挥手。我对司机说:“麻烦你停一会儿!”但是风太大了,他可能没有听见,猛地一加油门,摩托车就像一枚飞箭,朝我们村庄的方向飞去了。

 

原刊于《作品》2018年第8期(责编:周朝军

        觉乃•云才让,藏族,1977年出生于甘肃省卓尼县,哲学博士,副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大学文新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站博士后。先后在《宗教学研究》《中国藏学》《西南民族大学学报》等全国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数篇。学术研究之余,用藏汉双语,在《大家》《芳草》《民族文学》《章恰尔》(藏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部分作品入选多个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守戒》(藏文),《谷底阳光》(藏文),散文集《老房子》(藏文),汉文长篇小说《牧云记》,汉文学术论著《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等。曾获“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第九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第四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创作新秀”奖、第三届全国藏族文学“岗坚杯”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