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梅奶奶的老伴,是在六月下旬,巍巍阿尼玛卿雪山又披了一件厚厚的雪衣,山下麦穗仿佛一夜金黄的时候去世的。老伴一辈子从未生过大病,不知怎的,那天下午从地里回来,就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一年前去地里漫水,不小心从两米高的塄坎上跌下来摔坏了左腿的金梅奶奶,大声呼救,喊来正在磨镰刀的邻居,帮忙送进了县医院。大夫说,这是过度劳累引起的脑溢血,省城大医院才有救。金梅奶奶把电话打给三个远在外地的儿子,还没等儿子们快马加鞭赶回来,人就殁在了医院里。人们觉得,这样一个老人,辛劳一生,连棺材和丧事猪羊、烟酒都是自己种庄稼养牛羊攒下的钱,真是可敬可怜。金梅奶奶突然失去老伴,悲痛得几次昏厥。等她慢慢接受这个现实,这样安慰自己和逝者:“人生是一片苦海……” 

        喇嘛念完经,逝者就永远安睡在面朝雪山的山头上了。金梅奶奶独自躺在空了一半的炕上,泪水簌簌而下,她想:从今往后,谁来照顾我呢?川里的庄稼,山上的花椒,圈里的羊和猪崽,后院里的鸡娃,谁来收获,谁来养护呢?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两个女儿扑倒在院里,心疼去世的爹,可怜在世的娘,留下最后一串哭声,回家抢收去了。三个儿子分完丧礼单上自家媳妇背后亲戚送的礼金,也各自收拾行李,走了。金梅奶奶的老大儿子和媳妇带着两个儿子,在拉萨市烤河州锅盔售卖,老二儿子和媳妇也带着一双儿女,在兰州市谋生。送走两个哥哥,老三也在背包里装了一塑料袋丧事剩下的白馒头,带着满脸孤独和不自信,出门了。他和媳妇采珠,在西宁市郊一个小商场里,开着一间样式花哨但质量粗糙的小服装店。

        男人独自去料理那爿不温不火的服装店,令采珠忧心忡忡,就凭他那土得掉渣的眼光和笨嘴拙舌的销售水平,她苦心经营的小店,不倒闭才怪哩!可是男人说了,女人独自在外闯天下,他这个大男人的脸往哪里搁?要是鬼迷了心窍,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和儿子三宝可咋办?再说,父亲生病去世,他没尽到一分孝心,而今母亲卧床,再不能让她受罪。采珠无法推卸,只好留了下来。

        按照本地习俗,金梅奶奶和老伴,把他俩的两亩薄地分给了老大老二,木屋、荒地、花椒树、几十只羊,一头母猪和鸡娃等大部分家产,都留给了老三,想和他一起生活,由他负责主要的养老和送终。可是事实上,自六年前,在老三和采珠举行完婚礼、老两口正式“归属”到老三夫妇名下起,他俩没喝过老三一口茶、没吃过采珠一口饭。老三左脸小时候被鞭炮炸伤,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二十六七了还说不上媳妇。红脸蛋,塌鼻梁,小学毕业后就在城里打工,因为“见了世面眼光高”而磨大了年纪的老姑娘采珠,见了老三趾高气扬,连脖子都不给,但在媒人的撺掇下,登门看了他家那七间蛮不错的新木屋,又上山看了一排排果实拧成疙瘩的花椒树,才流露出一丝老姑娘那种既想攀高枝,又恐错过眼前人的犹豫神色。金梅奶奶和老伴,按照媒人的教授,向她许诺:只要她嫁给老三,他们老两口就拿出卖花椒和牛羊粮食积攒的四万块钱,给他俩在平川最好的一块地里修建蔬菜大棚,走勤劳致富的康庄大道。虽然采珠进城打工就是为了摆脱两手老茧、两腿污泥的庄稼命,但她打工十几年,那张绿色农业银行卡上的存款,还没有未来公婆许诺给她的零头多,于是很快就嫁给了老三。过门没几天,采珠就要求公婆兑现诺言,小两口拿了那四万块钱,远走高飞,在西宁市郊租了一间小门面,挂了几件衣服,做起了服装生意。金梅奶奶和老伴人财两空,养老无着,夜里没少高低叹息。他俩觉得,三个儿子都丢了爷娘土地,在异乡混饭,真是可怜,牵念骨肉的心,始终高悬,落不进肚里。

        金梅奶奶有些担心,她和来自阿尼玛卿雪山脚下草原牧野的三儿媳采珠,已经有六年的婆媳缘分了,但只在每年过年时,短暂相处两三天。而且,那两三天里,采珠像亲戚一样只是吃喝,转娘家,如今,却要长期呆在家里,秋收,家务,照顾她和三宝,家畜,这对一个常年在外、没做过农活的年轻媳妇来说,受得了吗?她俩婆媳,能相处好吗?

 

2

 

        灰色的黎明,渐渐被曙光照亮,寂静的阿尼玛卿雪山上,雾气奔腾,直达渺远的天界。山上的寺庙、村外披着露水的树林、丰腴的田野,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躲在东山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但勤劳的农民们,已经下地,收割麦子了。

        金梅奶奶的担心不无道理,婆媳俩相处第一天,就出现了裂痕。金梅奶奶左腿摔坏后,每天天刚麻麻亮,老伴就会起身,背她去厕所晨便,然后,做一顿粗糙但好吃的早饭,就去把给她治病卖剩下的五只羊赶到草坡上,各钉一个木桩拴起来吃草,再匆匆赶回来喂猪喂鸡,末了去地里锄草浇水。可是这天,日头已经越过对面山上高高的庙顶,还不见采珠下炕烧水。金梅奶奶憋不住屎尿,又不好意思喊她帮忙,全拉在了炕上。

        等三宝哭闹着喊饿,采珠才起来,端了几个丧事剩下的干馒头和一杯苦茶,来到金梅奶奶的房间。她刚进门,就震惊而嫌恶地“啊”了一声,急忙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才皱眉捂鼻,几步跨到婆婆炕头,把馒头和茶水往枕头边一放,扭身跳出了门槛。金梅奶奶羞愤难当,双手撑住腰部,艰难地挪到干燥的那一边,心里生出很多对未来的恐惧。

        采珠一口馒头一声叹息,吃完了早点。她回家理丧这几天,金梅奶奶由两个大姑子照料,如今,这副重担落到了她头上。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摊上一个不能动弹的婆婆。她默默算了一下,婆婆属蛇,今年65岁。65岁……自己伺候她,何时才是头呢?难道每天,要给她端茶倒水,换洗屎尿床单,直到……天哪,我这是什么心肠,竟然生出这么恶毒的想法!呸呸,佛祖饶恕,让风刮了去吧!

        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采珠找了一双塑胶手套,套袖一直捋到腋窝处,扯下婆婆的床单,拎到水龙头下,用木棍翻着冲一冲,又用木棍挑起来,晒在核桃树枝上。她刚起身,割了一早上麦子的邻居大叔提着镰刀,大门推开一条缝,用酣畅淋漓劳动后的欢快声调,喊道:采珠,你家的希波二号,熟得开苞落地了,再不收割,明后天一场雷雨,就跳光了!金梅奶奶听了,使劲往炕沿上挪了挪,恨不得去地里抢收。采珠等邻居走了,手搭凉棚,望望六月火辣的太阳,说:“这样的大日头,晒不死人才怪哩。阿妈,我明天早早起来去割罢。”

        就这一句话,金梅奶奶多么生气就别提了。

        第二天,采珠起得比昨天还迟。金梅奶奶又拉在了炕上。“早饭”仍是干馒头和苦茶。吃完,采珠给饿了一天一夜,试图翻出圈门的猪羊和飞出院墙的鸡娃,草草喂食,然后抹了厚厚一层防晒霜,抱着三宝,在核桃树下躲日头。金梅奶奶在屎尿堆里挪来挪去,臭气冲到院子里,呛得三宝要采珠抱他出门去玩。母子俩就砰地关门出去了。金梅奶奶一边扯心熟透了的麦子,一边恼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几行泪水漫过眼角的皱纹灌进耳孔,又从耳孔溢到枕头上。一群黑硕的苍蝇轮番俯冲,亲吻着她的手脸。

        大日头,真是割麦的好天气。抡起镰刀“嚓,嚓,嚓”,把麦子齐根割下,摊平暴晒,末了一捆一捆,摞成小麦垛,远远望去,就像地里忽然长出了一个个大馒头。金梅奶奶想象着麦地里麦香馥郁的空气,急切地等待采珠回家,好催促她去收割那两亩粒大饱满但口松易落的希波二号。

        但她等来的却是一阵雷雨爆发前的褐色浓云和呼呼狂风。闪电吐着火舌,稀疏的雷鸣震撼着大地。一群乌鸦,呱呱叫着在半空盘旋,从雪山深处涌起的黑云,飞速地向田野聚集。院子里,风把丧事后采珠懒得清理的狼藉吹得满院跑,把黄透了的包谷杏吹落一地。这风奈何不了正在灌浆的包谷,但足以让熟透的麦粒飞出麦苞,粗脆的麦秆平躺在地里。金梅奶奶想,糟了,麦子倒伏,不仅收割困难,成熟的麦粒触到湿润地面,一两天就会绿油油,发芽一片;若能抢些回来,还能吃到甜腻粘牙的哑面,抢不回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长成麦苗,割来喂羊了。这样想着,她对出门闲浪的采珠,又生出几分焦急和怨气。

        “隆,隆,隆!”好几个村子里,抢收心切的农民(这里的“农民”,多指那些已经五十多岁甚至更年长,已经没有精力出去打工,或儿子儿媳外出打工的空巢老人),不顾国家禁令,从不同方向打炮驱赶乌云。也许是这个方法起了作用,不久风停云散,大日头怒放高空。农民们欢天喜地,拎着趁狂风发威时磨快的镰刀,直奔自家麦地。田野里,黄色的麦浪无边无际,镰刀和麦子合奏出一首首丰收之歌,布谷鸟和蝈蝈也轮番献唱,一派喜气洋洋、生机勃勃的景象。

 

3

 

                母鸡去了哪里呀?

                钻到麦地里去啦。

                麦地在哪里呀?

                阿尼玛卿雪山脚下呀。

                雪山在哪里呀?

                黄河流过的雪域高原呀……

 

        采珠的儿歌先飘回家,接着,门“哐啷”一声,母子俩回来了。她进了灶户,烧水炒菜,准备吃晌午。金梅奶奶透过窗户,用央求的口吻,喊道:“采珠呀,麦子上场,绣姑娘下床,你赶紧拿上镰刀,去抢收吧!”

        “阿妈,两亩麦子才值几个钱呀,瞧把你急的。我去割就是了。不过,三宝闹晌午,得给他吃了才行呀!”

        可是没有奶粉,三宝不肯吃饭。采珠只好搭车,前往雪山脚下的癿藏集。一路上,高与天齐的雪山威严耸立,一直绵延到茫茫青海那一边。清凉的雪气,冲淡了六月的溽热,敞开的车窗里刮进阵阵芳香、令人陶醉的和风,天空蓝得炫目,云朵白得出奇,路边的山田,树木,河流,房屋,色彩绚烂而又清新自然,挥镰抢收的农民,那劳动的姿势,多么喜气……面对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采珠鼻子发酸,情不自禁,涌上一股股只有在外饱受艰辛的游子,投入故乡怀抱时才有的满腹委屈和辛酸。

        通常,癿藏集商品如潮,人流如海,但今天,集上大多数店铺都锁着门,上写:今日收麦。虽然见不到几个闲人,但空气里洋溢着一股浓烈而深厚、独属丰收季节农民所有的狂欢气氛。采珠挨着店门找过去,才找到一家营业的店铺。店主人告诉她,今年庄稼“好极啦”,开店铺的农民们,比过年还高兴,都去地里“抢收了”。采珠听了,心里莫名地一动,买了几袋甘南燎原奶粉,搭车回了家。

        三宝吃了奶粉泡馍馍的晌午,心满意足地趴在母亲怀里,要睡觉。采珠哼起歌谣:“大白鹅,大白鹅,摇摇摆摆上山坡,见着谁都叫哥哥……”哼着哼着,三宝睡着了,采珠自己也睡着了。金梅奶奶隔着窗玻璃喊半天,也没能把她从遥远的西宁市的美梦中喊醒。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采珠!采珠!”鸡叫头遍,一夜未眠的金梅奶奶就嘴对着窗玻璃,朝儿媳妇的屋子喊。采珠醒了,孩子也哭起来了。采珠从窗户探出头来,语气绵柔但意志坚定地说:“阿妈,我不能丢下三宝去割麦,他会哭背过气去!”

        早饭浆水面片加炒包菜,金梅奶奶央及采珠,把她抱起,靠在被褥上,好吃饭。臭气像遇火的鞭炮,不顾一切地冲出金梅奶奶的被褥,刺得采珠呵欠连连,头晕目眩。她脸上挂不住,戴了塑胶手套,袖套捋到腋窝处,扯下婆婆的屎尿床单,拎到水龙头下,用木棍翻着冲一冲,又用木棍挑起来,晒在核桃树枝上。

        日头真大,大得金梅奶奶想狂奔进那大日头,把两亩希波二号,一根不剩,割倒在麦地里。

        她把自己的想法,用老农民那种质朴苦涩的语气告诉采珠,采珠这才委喏不过,怏怏不乐地涂了满脸满手臂厚厚一层防晒霜,一手牵着三宝,一手拿着镰刀,去收割了。

        田野广阔,景色也是开阔的。阿尼玛卿雪山古朴雄浑,在不远处岿然耸立。放眼望去,黑褐色的土地镶嵌着黄色、绿色、红色的庄稼线条,显出一副饱满、柔和的母性色彩;野草霸占了田间小径,前几天从癿藏河抽上来浇地的河水,在犁沟里,银丝一样闪闪发亮。天气晴朗,大片麦子被镰刀斩断了和大地的联系,散发出混合了新翻泥土清香的馥郁气息。那些还没有开镰的麦地,微风吹得闪着金光、像黄绸子似的麦子沙沙作响。

        采珠边走边欣赏,奇秀多姿的雪山和绚烂的田园风光,交替在她眼波里流转。但还没走到地边,忽然狂风怒卷,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不多时,乌云的黑翼已经洒下零星的雨点。昨天那场没有得逞的雷雨,像专门为难她似的,倾泻而下。她抱着三宝,一溜烟逃回了家。

 

4

 

        金梅奶奶透过窗户,看着瀑布般的暴雨,知道那两亩希波二号,至少一千五百斤粮食,算是完了。那是老伴独自赶着借来的耕牛(她家本有两头耕牛,长年累月并驾劳动,它俩结成了“兄弟”。她摔坏腿后,为了减少负累,老伴卖掉了其中一头。剩下的一头从此拒绝劳动,怀着悲伤和轻蔑,对放在面前的饲料不屑一顾,总是面向同伴的位置,嗅着它曾经套过的鼻圈,用悲惨的哞叫不停地呼唤它,一个月后,瘦骨嶙峋、精疲力竭地死去了),犁地,撒种,磨平,苦了十多天才种上的。为了还人情,他给耕牛割了几架子车苜蓿,帮耕牛主人,像年轻人那样踩着湿土,打了两天地基。至于种子落地后的薅草,漫水,施肥,喷药,更是繁琐辛苦的没法说。老伴去世前一个月,还给她说,要挑一个好天气,三轮车里拉上她,去看那两亩杆杆粗壮、穗穗肥大的麦子。想到这里,金梅奶奶未干的双眼,又被喷涌而出的泪水,淹没了。

        金梅奶奶等采珠端来晚饭,说出自己思谋了半天的话:“唉,采珠,你看我,像病羊躺在燕麦上,可是你这样糟蹋地里熟透的麦子,造孽呀!”

        金梅奶奶的声音,与其说是在责备,不如说是在控诉。采珠放下捏着鼻子的右手,用自知理亏和多少带着些心疼麦子的语气,辩解道:“阿妈,我小学毕业就在城里打工,庄稼怎么伺候,实在不晓得。再说,谁能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两亩麦子打下来,十几个麻袋也装不下——够咱们吃两年的粮食呀!”

        金梅奶奶无比痛心而又毫不保留地倾吐着对麦子的惋惜和对采珠的埋怨,说着说着,她的话渐渐勾起她自己的悲伤,不禁又泪流满面。

        说到底,采珠也是雪山脚下牧野农民的女儿,知道种庄稼的难辛,听着婆婆的指责,不知不觉也掉了一两滴眼泪。

        “我们小时候,吃野菜,啃树皮,经常饿得全身浮肿。阳世上糟蹋粮食,死了要当饿鬼!”

        “阿妈呀,你别吓我!没抢收回麦子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说个没完呀!”采珠用力揉揉因为流了泪而干痒的双眼,说。

        金梅奶奶刚想反驳什么,又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躺在炕上连屎尿都要人家清洗,还有什么资格批评人家呢?再说,她俩婆媳,刚住到一起,就闹得口舌不睦,让村里人听了,岂不笑话。于是,就忍住了。

        夜里,大雨变成中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渐渐停住。雨水洗过的天空,森严而明澈。人们踩着一窝窝牛蹄和车辙里的积水,冲进麦地,去抢收地边迟熟的零穗头。采珠也蹡蹡奔到麦地,但眼前犹如全军覆没、悲壮地躺在地里一眼望不见边的麦子,让她心尖为之一颤。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如婆婆所说,造了大孽。

        她下了地。倒伏的麦子含冤带屈,粗硬倔强,简直无从下手。她左试右比,象征性地割了几镰,就气喘吁吁往村里走。她打听得,雪山边边的麦子因了雪气,还要等十来天才能熟,那里的男人们,都提了镰刀,在川里帮人割麦挣钱。她就去路边等待。等了半晌,果然等来四个五十多岁的麦客子。麦子倒伏难割,一亩地两百五十元,一分不少。采珠心疼钱,又不愿吃苦,手在裤兜里揉搓半天,终于掏出一百元定金,让他们去割。四个男人跟着采珠来到麦地,看到麦粒儿圆圆白白,厚厚铺了一地,粒尖上已经隐约吐出绿芽,农民那痛惜粮食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们踮着脚尖,怕踩痛了麦粒一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扯麦开镰。没有穗头的麦子,像被砍了头的人,让人瘆得慌。四个男人挥舞着镰刀,因常年劳动而显得格外硬朗的四肢协调扭动,哗哗割着。他们越割越快,犹如突围,潦潦草草完成了任务。整个过程中,他们愤愤不平,骂了采珠多少句“懒婆娘”,“欠拳头的懒婆娘”呀!

        他们是踩着如水月光,到采珠家晚饭、住宿的。采珠擀了长面,炒了肉臊子,香喷喷地端给他们,也没换来他们一个笑脸。金梅奶奶见儿媳妇连倒伏的麦秆都要花五百元雇人收割,心里的愤怒和痛惜自不必说。

 

5

 

        清晨,阿尼玛卿雪山的雪气顺着晨霭一路飘下来,早起的农民和牧人,在前去劳动的路上,微微缩着肩膀。突然,一阵凄婉的女人哭诉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阿妈哟!我真是伤透了心!这是谁干的好事,谁干的好事呀!呜呜……”女人边骂,边发出抑扬悠长的哭声。

        “我的青稞,吐出了尖尖的绿芽儿,天天见长;四十几天后,连野鸡都能藏进去了。像娃娃吃奶,青稞吸吮着泥土的养料,一个个,抽了穗;不久开花,穗头挂着一层金黄的花粉;蜜蜂整天绕着它跳舞,乌鸦见了它,也忍不住唱歌;青稞粒儿灌满了香喷喷、甜丝丝的乳浆;六月的日头和雪山的雪气,让它鼓起了圆圆的肚子……呜呜……我每天都到地里看一回,真是心花怒放……可是你瞧,谁家没良心的牲口,冲进我的青稞地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穗子,全被踩烂在泥土里。啊呀,乡亲们,快来看看那,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青稞……真是惨不忍睹,伤透了心!谁家的牲口,快站出来承认!啊,谁给我做主?谁给我做主呀?我把它照料得比我儿子还细心……”

        采珠被吵醒了。她支棱着耳朵,听完这如诗如歌的控诉,想起地里的麦草,赶紧起床,拉着架子车,怀着赎罪般的心情,来到了麦地。

        多么凌乱、糟糕的现场呀!她对着尺把长的乱茬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潮湿的麦草装满一架子车,松松散散,洋洋洒洒,拉到麦场。她往返拉了三四趟,就疲累不堪,又狠狠心,花两百元,雇了村民一辆三轮车,扎扎实实几大车,拉到了麦场。在麦场,她躲躲闪闪,不敢把自家的麦草,同村民们刚脱完粒、小山似的麦粒堆在一起。伺弄庄稼的女人都很要强,往往狠人和狠人搭伙,瓤人和瓤人凑堆,但即便那几个公认的“瓤”媳妇,也耻于和她搭话。男人们也替那两亩麦子伤心,见她手忙脚乱,连个麦草垛也搭不圆,只装作没看见——在农村,人们最恨最瞧不起的,莫过于懒汉和懒婆娘。

        采珠从没干过这么苦的农活,她又累又饿,被大日头晒得头昏脑涨,很想撂下麦草回家歇息,又怕大家笑话,只得硬着头皮干到底。她满头油汗,那件四百多元的时髦衬衫,被麦草刮刺得皱皱毛毛,每天涂五六层化妆品保养的脸和洗碗洗菜都要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臂,密密麻麻,被麦芒刺得开满了噙着血珠的小口子……

        终于,在她把好几次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咽进肚里之后,一个狼狈、凌乱、方不方、圆不圆的草垛,像佝腰老妇,颤巍巍地趴在了麦场上。打扫草垛四周乱草时,她听见迎风扬麦的人们怕她走了,就不能保证把话送到她耳边一样,高高低低议论道:

        “湿草搭个草垛,三五天就烂臭了,别说喂羊,填炕都烧不着!”

        “哈哈哈!”

        “看来老三娶了个活菩萨……老汉刚离世,这家就显出败相了!”

        “人家两口子在西宁做生意,一亩麦子还抵不上一件名牌女装,哪划得来在大日头底下吃苦!”

        “哎呀,我想起那两亩希波二号,虽然不是我家的,也心痛的想哭!”

         “千余斤粮食,再搭上七百元钱,哈哈,这可真是‘大丰收’!”

        ……

        采珠听得脸红心跳,连架子车也忘了拉,疾疾逃回了家。

        她在家里躲了好几天。哪个媳妇,愿意被人笑话,瓤,窝囊,没出息?她嫁到婆家,还没来得及给乡亲们展示她的能干攒劲,就和男人去了西宁。如今,公公离世,男人让她主持家业,她却闹出了这等令婆婆,甚至乡亲们都无法原谅的丑事。她很后悔,不该不听婆婆的话,及时去抢收。不过在她心里,老家只是婆婆在世时丢不掉的“包袱”,她真正的“家”,在西宁,那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店。这几年,他们两口子在服装生意里摸爬滚打,交了很多“学费”不说,还不知不觉背上了几笔数目不是很大但对他俩来说重似千斤的银行贷款。不过,在西宁市有个真正的家,却是她多年来热烈而执着的梦想。现在已经六月下旬,到了九月初,三宝就要在西宁上幼儿园,那时,她可要借着接送儿子上幼儿园的名义,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甩掉婆婆和农活,继续城市梦想了。

 

6

 

        阿尼玛卿雪山,连绵雄伟,其中一座雪山,格外秀丽。相传上古时候,万物在大地上生长,欢腾,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惊散了欢乐的人群和走兽,甘青交界的一块天,塌下来了。美丽健壮的女娲神,不分昼夜,将七彩巨石搬运到天塌处,炼石补天,奋战七七四十九天,补好了苍穹,而她自己,却力竭而死。补天剩下的大石头,耸成一座高山,成为阿尼玛卿雪山的一部分。

        雪山永远宁静,肃穆,安详,沉着,母亲一样守护着山下的子民,和他们沸腾的生活。站在这块土地上,一抬头,就能望见这座伟岸的雪山。每天早上,人们出门劳动,都会一遍遍地眺望雪山,心里满是敬畏与热爱。几乎每一个人,都曾在热烈劳动后甜蜜的休憩时分,面对雪山,神思飘飞:美丽的女娲神,还住在阿尼玛卿雪山上吗?她那劳动的精魂,看到山下子民在大地上的劳作,会不会感到欣慰,愉快呢?啊,我要像她一样,做一个勤奋的劳动者!

        麦子晒干,送进电磨,拉回来瓷瓷压进面柜,女人们就遵循古老的传统,发面,揉面,擀面,放进滚沸的油锅,炸制成厚圆金黄的油香,举行简单而隆重的丰收仪式。出锅的第一个油香,敬奉灶神爷,第二个敬奉阿尼玛卿雪山山神,第三个敬奉人们心目中的劳动之神女娲,再依次供奉佛堂,祖先,末了给家里老人孩子尝鲜。仪式的第二部分是:不论新娘还是老妇,只要娘家父母健在,女人们都要装满两栲栳新面油香,用一层大大绿绿的甜菜叶盖住,回娘家孝敬。这样做,还有一层意思,这是嫁出去的女儿,在给父母汇报:我在婆家勤劳稼穑,过着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没给父母丢脸。采珠没有新面油香,但还是买了一些水果,回了一趟娘家。让她没想到的是,父母还有兄弟两口,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把两亩麦子眼睁睁烂掉的事情,一家人的脸色,掩饰不住的难堪和失望……好容易捱到天亮,她踩着晨光,匆匆回了家。

        金梅奶奶的两个女儿,给她送来不少新面油香。金梅奶奶一口油香一口泪水,甜甜苦苦,勉强吃了一个,算是完成了今年麦子的“丰收”仪式。两个女儿听了弟媳妇糟蹋麦子的行为,深为娘家和母亲的未来担忧,又痛哭了一场离去。

        尝完新面,花椒就红了。连续两年凌厉的倒春寒,花椒几乎颗粒无收,唯独今年天公作美,整个山川一片火红。一斤花椒好几十元,农民们鸡叫就起床,在昨夜残梦中糊里糊涂吃完早饭,背着水壶,锅具,馍馍,方便面,铁架子,铁钩,篮子,帐篷……以蓬勃如旭日的信心和欢喜,上山采摘了。金梅奶奶和老伴苦心大,漫山遍野见缝插针,务劳了很多花椒树,每棵树都红彤彤一个火疙瘩。采珠也睡不着了,一方面,挂在花椒树上的钞票吸引着她,进货,还贷,“买楼房”,一方面,她想通过摘花椒,把上次在婆婆和乡亲们(尤其是乡亲们)面前丢了的面子挣回来,于是,家里的公鸡一叫,她也拾掇拾掇,挑起一头装着睡梦中的三宝和一头装着吃喝杂物的扁担,上山了。

        先红的是刺椒。刺椒浑身细密的硬刺,手臂在硬刺中穿梭,免不了受伤。采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那些伤口又麻又辣,疼的她直打哆嗦。但是花椒多好呀,圆滚滚,红丢丢,不到两个小时,就摘了一背篓。

        山上的花椒林,一片连着一片。林中椒香浓郁,伴着包谷清馨,还有人们为了在摘椒时方便野炊而点种的芫荽、小葱、蒜苗、瓠子、豆角等瓜菜散发出的各种香气,熏得她身心舒坦,连日的烦郁一扫而光。漫山遍野的花椒林和川地梯田,是野鸡的天堂,它们春夏喜欢藏匿其中,秋天成群出动,一有声响就矫健地起飞或奔跑,嘹亮的叫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摘累了,就在庄稼野草中寻找野鸡蛋,做野餐时的营养。

        采摘的花椒要及时晒干,不然颜色就会变黑,卖不了好价钱。采珠怀里抱着三宝,背上背着花椒篓,赶回家晾晒。

        到了家,她把花椒晒在水泥地上,匆忙做早饭。饭菜端进金梅奶奶房间,她有意无意地向婆婆诉苦:“唉!阿妈呀!别人家摘椒,有人吊在树上摘,有人背着背篓往家里送,有人负责在家里晾晒。我家只有我一个劳力,这些活全部由我干,还要伺候三岁娃娃和阿妈你。阿妈,你再数数,我家花椒树,是否真的389棵?阿妈呀!那么多树,我何时才能摘完?我要是有三头六臂,该多好呀!”

        金梅奶奶听完,刚想放进嘴里的馍馍,搁在了炕头上。

 

7

 

        采珠背篓里装着沉睡的三宝,走在上山摘椒的路上,给男人打电话诉苦。她把自己的辛苦和孝顺放大一百倍,唯独没提两亩希波二号变成麦苗的事儿。男人在电话里心疼她,夸奖她,“许诺”年底给她买一对金耳环。她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风火火冲进自家花椒林。

        摘完花椒树底下手能够着的枝条,就要爬上高高的三脚铁架,摘高枝。采珠笨手笨脚上了铁架,没想到底部没支稳,差点跌下来。她吓得尖声怪叫,慌忙摇着大屁股爬下铁架,逗得四周花椒林里村民哈哈大笑。有人打趣道:

        “采珠呀,放着城里的老板娘不当,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挣,跑到老家来摘花椒,为的哪般哩?”

        “是啊,风吹日晒,粗茶淡饭,不是城里人能消受得了的!”

        “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和采珠年龄相仿的媳妇,不服气地嘀咕道:“抛家弃舍,能挣几多钱?根在土里,却跑到城里开花结果,谁知道那果大不大,甜不甜!”

        没人接茬了。采珠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刚要反击,又有一个老阿妈,用一种好像憋了很久的一肚子气,终于逮住了发泄的机会似的口吻,掺和道:“我们这道沟川,但有故事起,就没听说过谁家媳妇,眼睁睁看着麦子变成了绿芽……”

        一片寂静。采珠站在那棵摘了一半的花椒树下,觉得花椒林稠密的叶子,连自己一根头发都遮挡不住。她很想逃进对面像女人怀孕一样鼓着上半身的包谷地,藏起来,再也不跟这些人照面。她悲愤地想,人活在世上,一旦留下污名,一辈子怕也洗不掉了。

        心情不愉快,花椒就摘得格外慢,加上厌恶了小花小草,小虫小蛆的三宝,撕心裂肺地缠着她要吃喝,闹瞌睡,采珠后半日,才摘了多半篓。

        太阳下去了。花椒林里暗淡下来,人们在阵阵凉风的吹拂下,拼命抓住最后一丝光线抢摘。采珠又累又饿,浑身湿汗被风吹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让她感觉好像套了一副铠甲。密布手臂的伤口被汗水浸透,又填满了灰尘,疼得像千万只小脚在肉里跳舞。她今天可谓身心均创,很想早点回去,但又怕早走,被人们耻笑窝囊,只好忍着,等大家肩扛手提,背着劳动成果消失在花椒林外的山路上,才挑着扁担,朝山下家里走去。

        林外是另一个世界,还亮堂堂的。她想,要是回家,有一碗热饭正等着自己,该多好啊!

        怀着这样的幻想,她到了家门口。一进门,她就听见金梅奶奶屋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她忙放下扁担,跑进去一看,只见婆婆不知怎的,从炕上滚到了地下,磕破了嘴唇,抹的满脸是血。她浑身裹着污秽,双手撑地,没受伤的右腿屈膝,拖着坏了的左腿,试图往前爬。采珠惊叫一声阿妈,架起婆婆的双肩,想把她抱到炕上,却被她摆手拒绝。

        “我好不容易,才滚下炕来。”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想当个废人,给你添麻烦。”她右腿摩挲着地面,往前挪了一寸,又说。

        “阿妈,你这是在说啥呀!”采珠面红耳赤地说。

        终究,金梅奶奶还是被采珠抱上了炕。吃完晚饭,她烧了一大锅热水,强忍着恶心,认认真真,给别别扭扭的婆婆,洗了个澡。

        翌日黎明,采珠上山的路上,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她想:谁愿意躺在炕上,让别人伺候?而且,她是我的婆婆,一生辛劳,如今又失去了老伴,我怎么能讥言冷语,加重她的思想负担?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给男人交代?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人心都是肉长,若我娘家阿妈病在炕上,我那弟媳像我一样对待她,我会怎么想?

        这样想着,采珠决心从今往后,要尽可能,对婆婆好些。

        扎扎实实采摘了一整天,傍晚,隐隐不安的采珠没和村民们拼到最后,先下山回了家。

        进得门,果然如她所料,倔强的婆婆正试图爬下屋前台阶。看见采珠,她皱纹纵横的脸,绽开一朵孩子般的微笑。

        “瞧,采珠,我挣扎了半天,又滚下炕来,爬到了这里。从今往后——”

        “阿妈,你这是何苦呀!要是再摔坏了右腿,可怎么得了!”

        “老天爷!”金梅奶奶激动地叫道,“你回来这些天,我都在屎尿里打滚,我可不想被自己活埋啦!”

        采珠怔在那里,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刚想说什么,金梅奶奶又说:“再说,红彤彤的花椒晒在院里,我却不能翻晒收拾,心里急呀!谢天谢地,佛祖开恩,让我下地了!”

        金梅奶奶说着,双手交替,扯绳一样扒着地面,像条受伤的蛇,慢慢爬下最后一级台阶,艰难地爬过院子,爬进厕所里去了。

        采珠看着婆婆那不成人样的身影,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怜悯,但同时,她的眼前情不自禁,掠过很多美好的幻影。

 

8

 

        金梅奶奶下炕的奇迹,很快传遍了全村。人们陆陆续续,抽出宝贵的空闲,带着鸡蛋,锅盔,白糖,牛奶,来看望她。金梅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草垫上,不时拿一根长棍翻搅着摊晒的花椒。她仿佛获得新生,欢声笑语不停,说:“从此,我不是个废人,不用吃闲饭了!”多少年以前她看电视,记住了“幸福”这个词,现在,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她还向每个人夸赞儿媳妇采珠:“没嫌弃过我,没给我摆过脸色,是个好媳妇儿!”

        金梅奶奶把自己的床单被褥洗的干干净净,屋里再也闻不见一丝臭味。只要晴天,她就一整天坐在日头下,不停地翻搅,把每一颗花椒都晒得又鲜又红。她还把采珠视而不见的庭院垃圾,清理干净,烧进炕洞。这些,采珠都看在眼里,但没做声响。有了婆婆做帮手,她轻松了很多。

        虽然采珠心里想对婆婆好,但行动起来却不那么容易。过了几天,鸡叫头遍,她就不愿意起来做早饭了。这天清晨,金梅奶奶见她没有动静,就推开窗户,喊她起来。她装作没听见,只管蒙头假寐。金梅奶奶又喊几声,得不到回应,只好使出全身力气滚下炕,拖着坏腿,扶墙进了灶户,烧水,炒菜,因为单腿不能久站,没做馍馍。

        估摸着饭熟了,采珠下了炕。她来到灶户,故作惊讶和嗔怪,喊道:“哎呀,阿妈!谁叫你下炕做饭!自己那么吃力,还……”但见婆婆没做馍馍,顿时住了口,脸色也变得难看。

        两人默默吃了早饭,采珠用床单裹着熟睡的三宝,挑着扁担,上山去了。猪羊鸡娃,全部留给婆婆伺候。金梅奶奶扶着墙,在院子里挪来挪去,时间一长,坏腿就隐隐作痛。等她喂完羊和鸡娃,扶墙进灶户,准备给母猪和十几只猪娃煮食时,发现案板上的油罐、擀面杖、发面盆等,都摆放在地上,支撑案板的砖块被卸下来一堆,胡乱放在墙角,被调整后的案板高度,刚好适合她坐在小凳子上做饭。

        从此,金梅奶奶包揽了做饭,喂牲口,翻晒、拾掇花椒等繁重的家务活,辛劳加上腿疾,她更加消瘦了。

        采珠呢?不进灶户,不用操心牲畜,只管放开手脚上山摘花椒。这样一来,她很容易“出成果”,摘的花椒比之前翻了几倍。渐渐地,她的眼神、表情,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姿势,都渗出一股能干媳妇的自信和沉着,傍晚回到家,她卸下扁担,摊开手脚,往支在核桃树底下的木板床上一躺,就能呼呼睡着。金梅奶奶仍旧忙碌着。她簸净晒干的花椒,装进尼龙袋子扎好,去准备晚饭。采珠一觉醒来,啧啧喊饿:“阿妈,饭做好了吗?今天在树上吊了一天,饿得慌哩!”饭熟了,金梅奶奶碰得灶门叮当响,从灶台上端出冒着热气的碗碟。采珠狼追着一样吃完饭(这是她摘椒以来养成的习惯),若可怜婆婆,她就去刷锅洗碗,若狠心贪图安逸,就嘴一抹,功臣一样搂着三宝睡觉去。

        389棵花椒树,静静地站在山野里,等待主人采摘。每摘完一棵,采珠心头就会一阵轻松。她丝毫不敢马虎,懈怠。她算账算的很清楚:别人家按一户人家四口劳力计算,也要摘四五十天甚至更长才能摘完,她一个人,家里又是花椒大户,不加油,等花椒像那两亩希波二号一样掉光,村里人耻笑不说,那损失可大了。因此,她每天早出晚归,更加勤勉地采摘,三宝也留在家里,由金梅奶奶照顾了。

        熟能生巧,采珠干活,越来越像个庄稼人了。每天早中晚三趟,她源源不断地往家里挑来一担担花椒,一口气喝完婆婆专门给她凉的大罐红枣枸杞茶,顺手抓一个馒头,就着萝卜或大葱,边往嘴里塞,边上山了。金梅奶奶对逐渐攒劲起来的儿媳,渐渐升起一股敬意,或者说畏惧。这时的采珠,为了摘椒,把自己和三宝的脏衣,也扔给她洗了。金梅奶奶忍着腿疾,从来不诉苦,拼命地干活。偶尔有老阿奶串门来和她拉家常,她也以认真严肃的面孔夸赞儿媳:“老三媳妇,像田里的麦苗,一天天长起来了。你想想,从来没做过庄稼活的人呀,把花椒从刺缝里,一颗颗捋得干干净净!我呢,也就拼了老命,帮帮她了!”

 

9

 

        不知不觉,采珠摘花椒,已经四十多天,家里专门用来码放花椒袋子的那间房屋,已经被金梅奶奶整整齐齐,码放了十多个麻袋。五六斤湿椒才能晒一斤干椒,十多麻袋干椒,差不多有五百斤。这时节,收购花椒的贩子,开着大型小型货运车,车头上轮番播放着“收花椒喽!收花椒喽!”的广告,你来我往,在村巷和山道上不停地奔跑。采珠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告诉婆婆最新的收购价格。金梅奶奶总会露出一副行家的表情,机警而忧虑地告诫她:“不要着急,采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等着瞧吧,还会涨哩。”采珠却一脸烦躁,告诉她,她那眼高手低,在服装生意里摸爬滚打了六年但还迷迷糊糊的儿子打来电话,现在换季,服装店要进新款衣服了,让她尽快卖掉最先一批花椒,把钱打过来。

        金梅奶奶老伴在世时,每年收椒季节,不管花椒有没有丰收,老三都会偷偷给她来好几次电话,问她要钱,理由五花八门:还贷,进货,看病,吃饭……但是老伴严厉,不允许她给一分钱,因为“不能乱了纲常,让年近古稀的老子,没完没了,拉扯三十几岁的儿子。”所以,金梅奶奶听了儿媳妇的话,知道这是老伴去世后,儿子儿媳不把她放在眼里,要执管家里经济,为所欲为了。

        一日下午,采珠挑着一担花椒回家,身后跟着两个扛着大秤杆、留着满脸大胡子的壮汉。她对金梅奶奶说,她要把家里的五只羊全卖了,免得瘦成一把骨头,塌了价钱。金梅奶奶听了,非常震惊,因为卖羊这么大的事情,她一个字都没和她商量,就把羊贩子带到了家里。况且,自从老伴去世,羊们就再也没上过草坡,没吃过一口好草,已显出呆相和瘦相,能卖什么好价钱?她自己打算,等那两亩麦苗长到膝盖上,就叫来大女儿夫妇,让他们帮忙割了,晾晒在草架上,羊们过冬就不用愁了。到明年开春,再用卖花椒的钱买两三只新疆多胎小母羊,来年三四月,又会添一大群小羊羔。自从她嫁进这家门,四十几年过去了,家里从来没有断过羊。她和老伴都是养羊的好手,用一茬茬牛羊和花椒粮食,给三个儿子娶了媳妇,打了庄窠,盖了新房,还给老伴买了一副松木棺材。可以说,羊是她的宝贝,寄托着她家业兴旺的梦想。如今,儿媳妇要把家里最好的一门副业断根,她如何接受得了?但她还没来得及提出抗议,采珠就带着羊贩子进了羊圈。一番打量,提抱,称重,电子计算机忙碌的报数后,五只大羊缩小成一沓红色的钞票,塞进了采珠的裤兜。羊们被赶出家门时求救般的咩咩声,成了金梅奶奶将近半个月,凄凉的失眠伴奏曲。

        她声音发抖,问儿媳:“卖了多少钱?”

        “两千八百多。”采珠毫无感触地说。

        “天哪!”金梅奶奶几乎哭叫道。“你把我的羊,白白送了人啊!再养几个月,长了秋膘,五只羊能卖六千多!”

        “阿妈呀,你说的轻巧,再养几个月,谁养哩?光是花椒树,就快把我累死了,你还指望我去割草吗?”

        金梅奶奶答不上来了。她呼吸急促,鼻尖发酸,感觉从未有过的恼怒和怨忿。她感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那些羊带走了。

        采珠狼吞虎咽,吃了两大盘拌了肉菜的凉面。这时候,金梅奶奶的情绪仍旧悲愤难抑。她巴望着采珠能把钱掏出来,交给她这个羊主人和当婆婆的,保管起来。

        可是采珠像压根没想到这回事似的,收拾打扮一番就要出门。

        金梅奶奶急忙喊道:“喂,采珠,卖羊的钱——”

        “我上癿藏集,打到西宁去呀!”

        这件事使金梅奶奶看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如今,家里的“掌柜的”是采珠,自己别想从她手里要来一分钱。她原本打算秋收后,到医院去看看自己的病腿,让它好起来,有生之年能跟着人们,去阿尼玛卿雪山转山,一来为众生祈福,二来向劳动之神女娲致敬,现在,她想,这个愿望,恐怕不能够实现了。

 

10

 

        没过几天,一辆小货车开进家门,采珠带来了一个花椒贩子。她告诉婆婆,这几天花椒“行情正好”,现在出手是“明智之举”。接着,她和花椒贩子抬出那十几麻袋干花椒,解开绳扣,随便挑出一袋倒在地上,检查有无花椒籽,石头,草渣,或者花椒叶。干净鲜红,饱满圆润的花椒,让花椒贩子使劲憋住想要怒放的欢笑,换上一副挑剔、不甚满意的神色,于是两种表情,在他脸上争执不下。当花椒贩子一再压价,说一斤最多只能给三十元,而采珠竟显出犹豫的神气时,金梅奶奶终于,双手拍打着大腿,带着强烈反对的语气呵斥、阻止采珠了。

        “这合适吗,采珠?我还活着呢!卖花椒这么大的事,你不问问我,就要一个人做主吗?”

        “阿妈哟!花椒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刺缝里摘的!我不卖,谁卖呀!”

        “不是我们老两口辛苦栽种,你有花椒可摘吗?而且,花椒是自己晒干,簸净,钻进麻袋里的吗?”

        采珠看看婆婆那凄惨的样子,觉得有外人在,自己再顶嘴吵下去,会传出恶媳妇的名声,于是态度软和下来,对婆婆说:“阿妈,不瞒你说,店里再不进些新款吸引顾客,下个月怕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我回家伺候你和——”

        “伺候你”这句话,刺痛了金梅奶奶的心,她激动地接过话茬,问:“是我伺候你,还是你伺候我?”

        “哎呀阿妈!”采珠叫道,“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咱们这个家’?”金梅奶奶伤心地反驳道,“怕是为了你们西宁的小家吧!说实话,我如今死也不怕,就怕家业,败在你们手里……”

        “那你死了带走吧!我才不稀罕!”

        采珠也怒了,她第一次,用这种伤人的话,回敬婆婆。

        眼看这场婆媳大战愈演愈烈,花椒贩子劝劝这个,劝劝那个,终于使婆媳俩的情绪都有所缓和。为了挽救花椒,金梅奶奶放下做婆婆那点可怜的尊严,恳切婉转,语重心长地对儿媳妇说:“采珠,卖衣服你有经验,但卖花椒,我懂行情。三十元,还不到往年价钱的一半哩!你这样,是割了大腿上的肉往脸上贴,要不得。听我的话,再等一个月,价钱稳定了,和大家一起卖!”

        采珠听婆婆说的有道理,就顺着这个台阶,用服装店老板娘那种甜甜的语气,打发走了因为到手的鸭子飞走了而满脸愠色的花椒贩子。

        不知何时,金梅奶奶又患上了咳嗽,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忙碌的时候,干咳声盖过了核桃树上的鸟叫声。采珠听的害怕,专门进城,给她买来一大袋止咳药,一副轻巧的铝合金双拐,和一件绣着蝴蝶的红色羽绒棉袄。于是,金梅奶奶吃了药,穿了新衣,架着双拐,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了。

        不过,这一次虽然能“走路”了,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幸福,只觉得活着很苦,很累。偶尔有老阿奶过来和她聊天,她也只谈论花椒和庄稼,不再夸赞采珠了。

        婆媳俩竭尽全力,又过了一个月,花椒终于摘完了。但令她俩不安的是,花椒价格没有像金梅奶奶说的那样稳定下来,仍旧一日三变,起伏不定。期间,男人多次来电,催促采珠,要像抓住抛物线上最高的那个点一样,瞅准好价格,先卖掉一部分救急,不然,新款服装进不来,顾客连门缝都不瞧。采珠听了心焦,每天都在和花椒贩子打交道。

        跑了媳妇、留下三个孩子的西才,最先以刺椒40元,绵椒35元的价格,卖掉了家里所有花椒。前几天,他和两个上小学的女儿摘椒时,独自玩耍的小儿子被开水严重烫伤,正躺在医院里等钱救命。接着是“赌博贼”光棍尕让,以同样的价格卖了自家部分花椒,偿还频繁登门讨要的赌债。还有双喜,政府去年给了他危房补助,再过几个月就要验收新房,但他一来缺钱,二来农忙,直到现在连地基都没有打。建房心切,他把一小部分花椒卖了,拉来几车石头砖瓦,先打地基。采珠也按捺不住了,终于不顾金梅奶奶的激烈拦阻和邻居的苦心劝说,以比他们高出五元的价格,卖掉了家里所有的花椒,把卖得的两万三千块钱,全部打给了急等进货的男人。

        半个月后,花椒价格犹如烟花遇火,飞速上涨,并在一个制高点上稳稳停住:刺椒一斤85元,绵椒一斤75元。村庄被欢笑的海洋淹没了。那些沉住了气、卖了好价钱的村民们,把成捆成捆的钞票藏在某个盗贼和老鼠都无法找到的地方,带着被丰收的艰辛和喜悦锤雕得更加乐观坚毅的神情,在大磨石上轮流磨着铁锹和锄头,准备投入到下一场秋收战役中。

        一些人的心,却碎了。金梅奶奶和采珠,大门紧闭,相继病倒在炕上。

 

11

 

        人世沧桑变化,唯有阿尼玛卿雪山,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傲然耸立。它健美雄浑如阳刚的壮年男子,毓秀柔美如俏丽的盛年女子,但更多的时候,它苍凉博大如无私的父亲,和蔼宽容如慈祥的母亲……雪山脚下绿草茵茵,鸟语花香,山腰以上却永远冰雪皑皑,雾蒸云腾。它给它怀抱中的子民,奉献溪水,草原,牛羊,粮食,也赐予他们诗意、梦想、执着、坚定等美好品质。

        入秋以来,暴雨不断,洋芋地总是湿漉漉的,挖洋芋的时节被耽误了。不过,也正如此,那些胖乎乎的根茎,可以继续在大地母亲的怀抱沉睡,饱满,直到变成最大最好的那一个。农民们知道,今年大锅里煮洋芋,小锅里炒洋芋的好日子,就像已经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无数个好日子那样,在前方等着他们。人们等连续几个大日头晒干地表的水分,就开着小兰驼,拉着架子车,呼儿唤女,去挖洋芋了。

        金梅奶奶在炕上躺了两天,就摇摇摆摆地下地干活了。采珠躺了三天,悔恨和自责使她泪如雨下,常常打湿了枕头,又被自己捂干。她彻夜难眠,平生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夜晚如一只长脚蚊,悄无声息地降临,肆无忌惮地咬得人遍体鳞伤,又悄然离去。七十几天摘椒的艰辛,和自己冥顽不化的固执愚蠢,刚愎自用,白白把那么多血汗钱给了别人。她也生窝囊男人的气,催命无常一样,逼着打钱进货,真不知他把小店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最让她难堪的,是继两亩麦子颗粒无收后,这次卖花椒又重大失误,使她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再也没脸,面对痛心的婆婆和“看笑话”的村里人——她也是一个好面子的女人哩。

        两个女人,因为那贱卖的花椒,再也无话可说了。做婆婆的无法原谅儿媳,在不得不和儿媳照面时,总僵硬地把脸别到一边去。做媳妇的自知理亏,平时蛮横霸道的气焰已经湮灭,但那股傻乎乎的牛劲,还有一丝留在脸上。要不是三宝唧唧喳喳,在身边打转,她俩都不知道怎么打发那短暂而沉默的吃饭时间。

        终于,一天早饭时,金梅奶奶在不时发作的呕心吐肝的剧烈咳嗽间隙,脸朝着空空羊圈,提醒采珠,家里的洋芋都种在村外癿藏河河滩山上荒地里,分别是呐喊沟三分地,红土坡二分地,羊坡二分地。采珠见婆婆主动和自己说话,非常感激,立即塞了一口馍馍,架子车里装了铁锹和七八只麻袋,抖擞起精神就出了门。走了几步,她又跑回来,反手扳着门框,嘱咐道:“阿妈,你吃了药,热热地躺在炕上睡一觉吧!”

        采珠拉着架子车,一阵风儿下了迂回曲折的沙土坡。蟒蛇一样的癿藏河,青波粼粼,在坡下的红土崖边流淌。河水发源自阿尼玛卿雪山冰川,一路逶迤,带着雪山的气息,沿途泥土青草的芳香,流过这里,最终汇入百里外的黄河。夏秋两季,每逢下雨,河水就会凶猛,浑浊,河道加宽加深,令人望而生畏。河上的新桥正在筹建,老桥早已被淹没,一排代替它供人跳跃过河的大石头,也在水波中隐约露出一抹白色。河滩宽阔,四面环山,像一个古老的世外桃源。

        面对河水,采珠胆怯地出了一会儿神。河岸散发着淡淡的潮湿、腐败气息。采珠的心里,一片孤独的空虚。三个女人,在自家河边地里收获谷子和麻子,见她在水边徘徊,都招手提醒她注意安全。她把架子车留在河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抱着麻袋和铁锹,瞅准自认为水位较浅的方向下了水。八月的雪山水冰凉舒适,让她身心一阵放松。脚下满是大大小小,仿佛长了手脚,又黏又滑的大小石头。越往里走水越深,最深处几乎到了她的胸部。河水虽然平静,但那股看不见的柔韧强劲的冲击力,一次次推搡着她的身体,全凭她高大强壮,才没有跌进河里。十几分钟后,她过了河。

        穿上湿漉漉的衣裤鞋袜,她先去呐喊沟。呐喊沟离河滩不远,是一条被细弱的、同样发源自阿尼玛卿雪山冰川的山溪千万年冲刷出来的深渊。渊顶上低矮稀疏的植被中,那块破布一样不成形的坡地,就是采珠家的洋芋地。那块地白沙土质,结的洋芋圆白沙甜,非常好吃。洋芋也贵着哩!她想。她记得在西宁,洋芋最贵的时候一斤两块五,最便宜的时候一斤一块五,买几个拳头大的洋芋,就要五六七八九块钱。想到这里,她劳动的热情一下子被点燃了。像孩子扑进母亲怀抱,她扑进了洋芋地。

        站在地里,雪山近在眼前。它的伟岸轮廓和泰然气貌,再一次震撼了从小生长在它脚下牧野的采珠。她举目四望,感觉天地如此广袤辽阔,自己是那样渺小,微不足道,仿佛一棵扎根不深的小草,一阵轻风,就能吹倒。

        洋芋藤茎秆粗壮,绿油油地一树一树,护着自己被果实顶破的洋芋窝。采珠呸呸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先拔洋芋树。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洋芋树带出一窝白如玉,嫩如藕,紧抱在一起的兄弟。采珠数了数,大大小小共十三颗。她心头一阵狂喜,更加起劲地拔树。不到一个小时,洋芋树垒成了一个大树垛,洋芋蛋蛋滚得满地都是,有些还一路高歌,骨碌碌滚下了呐喊沟。拔完三行树,她用铁锹一窝窝掏挖,深藏在土壤深处的洋芋蛋蛋,一个也没逃过她的手心。

  

12

 

        三行洋芋,装了满满五麻袋。这样的收获,让采珠很满意。一麻袋洋芋起码有一百斤,拿一斤最低一元计算,也有一百元。这块地,少说也能挖一千五百斤洋芋!

        现在,她疲倦地眯缝着眼睛,挖了一根粗长的甜草,使劲咀嚼,解乏。甜草汁带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和甜腥味,让她有些恶心。于是,她坐在刚翻挖过的松软泥土里,与阿尼玛卿雪山对望。眼前的雪山,神秘,威严,好像里面藏着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她想起传说中,朝雪山方向敬奉自家种的随便什么农作物,愉悦山神,再默念自己的烦恼,朝雪山呐喊几声,山神就会把他的烦恼带走,赐予他吉祥如意。采珠面朝雪山,敬奉了好几个最大最好的洋芋,双手合十,默念了几遍自己的烦恼,然后倾尽全力,朝雪山喊了一声。高亢悠长的喊声,很快被反弹回来,盘旋空中,久久不去。“哎——”她又长长地呐喊一声,回声荡来荡去,犹如海面上层层波浪。“哎——哎——”她一声接一声地呐喊,一时间,深渊顶上响起了一股股悲怆的呐喊声。

        这呐喊声里,藏着她二十几年来,在外打工谋生的辛酸——

        小学刚毕业,她就跟着村里人,去城里饭馆端盘子。那时人小,她自己吃饭碗都端不好,却给人家端茶倒水,一干就是五六年。后来又去帮别人卖鞋子。一天累死累活站柜台,才给七八百块钱,最奢侈的生活,是夜市吃个麻辣烫,背街里买件便宜货。也就是那时候,她在出租屋,被一个粗俗、肮脏的陌生老男人强奸了。她悲愤欲绝、失魂落魄地逃回老家——阿尼玛卿雪山下的牧野,强颜欢笑地度过了一季夏秋,在父母慈爱、雪山抚慰下暂时养好了心伤,就又含着泪水,来到了城里。不过那次,当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在城市的霓虹中时,感到了椎骨刺心的茫然和痛苦。她借居在老乡的出租屋,连续半个多月,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一个门面一个门面,搜寻适合自己小学文化、又颇体面、安全的工作,但谈何容易!碰了无数钉子之后,她看别的女孩移动公司里,穿着漂亮的制服卖手机,无比羡慕,鼓起勇气,去问人家要不要,人家一听她小学毕业,头也不抬,两声嗤笑打发了她。她都干过些什么工作呀!宾馆搞卫生,食堂配菜,超市码货……没有一件不是看人脸色,下死苦的。这样熬到二十七八,想争口气、当个城里人的愿望反而更加执拗,更加强烈。为此,她差点昏头,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城市大叔……和老三结婚后,她拽着男人,在西宁市郊开了个小服装店,自己当了老板,又有苦活累活全都替她扛起来的男人帮衬,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光彩。但是,在城市做生意,犹如船行大海,时刻都有倒翻的危险。而且,那种无形的竞争、压力和煎熬,曾不止一次,把她推向绝望的深渊……这些苦难,她都深深埋在心里,今天面对雪山,这犹如母亲般亲切温暖的雪山,她一股脑儿倾诉了出来。长期压抑的痛苦和倾吐的畅快,使她双眼涌出一股股泪水,漫过被雪山风重新吹出两团高原红的脸颊,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样。

        静谧的雪山,认真听完她内心的哭诉,一向肃穆的神颜,仿佛也有些动容。它默默地看着她,以自己博大的胸怀,给她圣洁的力量和关怀……慢慢地,她恢复平静,抹干眼泪,站起来双手合十,高举头顶,心口意合一,虔诚地朝雪山,跪拜了下去。

 

13

 

        采珠背着多半麻袋洋芋,下了山。

        上午平静的河水,此时像一头发怒的牦牛,带着喧天声响凶猛地朝下游流去。她知道,肯定是阿尼玛卿雪山边上,又下了雨。

        河滩对岸,那三个女人已不见踪影。她在岸边,像掂量对手,把癿藏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她想,我绝不能害怕它,一怕它,它就会拽住我……对,绝不能胆怯!她又想,怕啥呀,婆婆当了一辈子庄稼人,她背着洋芋,趟了多少次河呀!恐怕数也数不清。这么想着,她义无反顾地下了河。刚往前走了几步,她就感觉到了一股河神发怒般凶狠的力量。新鲜的雨水,使河水变得冰冷,把她劳动后的浑身热汗,激回了体内。她紧咬牙关,抬眼死盯着雪山,脚底下探寻着安稳处,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在河中央水最深的地方,她对抗着无形的冲击力,好几次摇摇欲坠。她心中默念着四字佛号,丝毫不敢大意。在离河岸四五米的地方,突然,她不小心踩到一颗圆滚滑溜的活石,重重地跌进水里。她本能地右手抢地,左手死死拽着已经从背上甩进水里的麻袋,连喝了几大口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下推了三四米。世界一片昏暗,伴随她的只有汹涌的河水和极度的恐惧……好在一个大石头挡住了她。她抱住那块石头,挣扎着从水中探出头,哇哇吐出几大口浑水,然后摆摆索索,站直了身子。“洋芋呢?我的洋芋呢?”当她意识到自己双手空空时,甩了几把脸上的水珠,极力朝河水深处望去……但喧嚣流水中,哪里还有洋芋的影子?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返身上岸,再去背其它的洋芋——她真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哩。

        谢天谢地,接下来的七八趟,都有惊无险,她把那些洋芋,全背过了河。

        满满一车洋芋,坠得架子车直往后仰。她把两大麻袋洋芋架在车把上,才算压稳。她左肩套上拉绳,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搓,然后抬起车把,双手,肩膀,背部,腿脚,一起用力,拉着一车丰收前进了。沙土坡路不算很陡,但曲曲拐拐绵延而上,稍有不慎,就有翻车或倒退的危险。

        一上沙土坡,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拉一座大山。有好几次,架子车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她都死死地蹬着脚下的沙土,弓背屈膝,膝盖几乎挨到地上,拔河一样坚持着。在那样的时刻,她的心念,只剩下拼命的抗衡,其他的一切,都感觉不到了。凭借顽强的毅力和壮年无穷的力气,她气喘如牛,汗落如雨,挺过了一个个难关。一个小时后,她把一车洋芋,一个不少地拉到了家里。

        金梅奶奶帮采珠卸下洋芋,打量着她被河石刮破的脸颊和被秋风吹得半干的衣服,脸上写满了佩服、赞赏、惊恐和自责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她挑一盆不大不小的洋芋,洗净,煮了。采珠抱着因为大半天没见她而格外依恋她的三宝,等洋芋煮熟。自从回家,农忙使她和宝贝儿子欢聚休闲的时间少得可怜,也正因如此,她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作为母亲,她想给他创造一个良好的经济条件和教育条件的愿望是多么迫切,自己肩上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她还惊奇地发现,这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更加强壮,耐劳,看问题不再那么片面,对于未来,也不再浑噩茫然,而是充满了深深的渴望和忧虑……

        不久,一股新鲜醇香的洋芋味儿笼罩了庭院,婆媳俩围着一盆开花的洋芋,就着大蒜和咸菜,吃起来。

        “阿妈,呐喊沟的洋芋,一窝能排一个马队哩!”采珠大口大口嚼着冒热气的洋芋,说。

        “那是我开的荒地,快四十年了。”金梅奶奶也贪婪地吃着洋芋,接了话茬。“我把石头和杂草全剜出来,扔进沟里——整整剜了三个月!第一年,只撒了一层羊粪,那地里收获的洋芋,就让我五个娃儿吃饱了肚子!”

        采珠不禁对婆婆涌上一股诚挚的钦佩之情。她不时用感慨的目光看着婆婆消瘦但坚毅的脸庞,但婆婆好像突然觉得不应该和她这样亲近似的,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她诚恳地,像亲生女儿对亲娘说话那样,对婆婆说:“阿妈,等卖了洋芋,我把你拉到医院,给你看看腿和咳嗽。” 

        金梅奶奶也似有感触,埋头说:“唉,我的腿,我已经灰心啦!”

        采珠听出了婆婆话里的委屈。想想自己回家三个多月,婆婆任劳任怨,家里的一切活计,包括照顾三宝,全靠她了。自己两口子狠心,把所有钱都拿去垫了服装店的无底洞,却把她的腿疾一拖再拖,真是不应该!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婆婆的病腿看好。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呀!打心眼里,她敬佩她。

 

14

 

        兴许是掉进河里受了凉和惊吓,当晚,采珠发起了高烧,第二天竟至昏迷不醒。金梅奶奶央及邻居喊来了村卫生所老大夫,给她打针,输液,傍晚时分才沉沉醒来。大夫吩咐,病人近来出了蛮力,又受了风寒惊吓,要好生休养五六天。金梅奶奶听了,三个月来积攒的对儿媳妇的不满和怨恨,就那么轻易地,全消失了。她谨遵医嘱,不许儿媳下地干活,像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给她熬鸡汤,煮羊肉,服侍了整整六天。六天里,采珠感动得多次偷偷落泪。她深深自责和悔恨,没对婆婆尽到晚辈应有的孝敬。“佛祖见证,从今往后,我要像孝敬自己的母亲一样孝敬婆婆!”她这样起誓说。

        六天的冷静思索,她有了新打算。她想加油把洋芋挖完,再把另一块荒地里的包谷掰了,然后,带三宝去西宁市上幼儿园,把婆婆也带去,在西宁大医院给她看病,看好了就让她呆在西宁,专门接送三宝上下园,她和男人,全身心投入到服装生意中。把婆婆独自留在家里,她不放心。但她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婆婆,一来怕她不愿意,二来怕她闹心,身体出什么毛病。

        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在她病愈,又过河挖了一架子车大珍珠般的洋芋后,就粉碎了。这么美好的庄稼,这么丰腴的土地,别说婆婆,她自己也有些舍不得了。丢下它们,让它们荒芜,像个可怜的没娘的孩子,从此杂草丛生,该是多大的罪孽呀!甚至,当她想到它们与矮灌木丛湮没一体的样子时,不禁流下了痛惜的眼泪。

        该怎么办好呢?

        抉择的艰难和痛苦,并没有使她停下手中的丰收,反而更加全力以赴,每天从地里挖洋芋回来,还把它们大小分类,大的准备运到癿藏集上去卖,小的存到地窖,留着自家吃。看到儿媳如此卖力,金梅奶奶心想:看来看去,她也是一个狠媳妇哩!只不过才学当庄稼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愿她能吸取教训,当一个好庄稼人!

        一天晚饭时,金梅奶奶忧心忡忡,对采珠说:“老大昨天来电话,说拉萨市竞争大,卖不动锅盔了,下月初,要两口子回来,过完年再做打算。”

        这个消息,让采珠黯然神伤。只有在外做小生意的,才了解“再做打算”的茫然、辛酸和无奈。

        金梅奶奶又说:“我早说了,种庄稼,伺候花椒牛羊,一样能……咳咳……能挣钱,不用离土断根,背井离乡,到别人土地上谋食。可是,两口子不听呀!现在,你看,兜转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地方,还不得回来!在外面挣大钱的人是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福气!”

        采珠叹口气,说:“是啊,村子里好几个人回来了。昨天我碰到老乔回村,他说:‘从此,我要安心种地,当个庄稼人啦!’”

        “好呀好呀,”金梅奶奶称赞道,“不像我那两个孙子,说,就算在拉萨市喝汤,也不愿回老家吃肉。现在的年轻人,你别指望他苦庄稼!”

        采珠说:“阿妈,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盘算……”

        “什么盘算!到头来,还不得回老家种地!”

        “阿妈,你说的有道理,但也不全对。我给你算算账:一斤包谷一块钱,除去种子、塑料薄膜、肥料、人工、农药,长达半年的生长期,能挣多少钱?一斤洋芋也一块钱,可是苦和花销比种包谷还大;花椒贵,但两三年遇不到一个好年景;牛羊嘛,得专人伺候……你让年轻人怎么能安心呆在老家,当庄稼人?”

        “这些道理我也懂。可是,总得有人种庄稼呀!听说,杨树湾那个小村子,男女都去城里打工了,好端端的庄稼地,快被野草给吃了。我听了这个消息,难过了几个月……唉,真让人伤心呐!”

        “国家的政策这么好,对我们农民,又是补贴又是扶持,所以我们要想法子,把路走宽!阿妈呀,我在琢磨……”

        “不跟你说啦!我要过去,把老大屋子收拾一下。你没见,院子里杂草比人长!”

        采珠给男人打了个电话,询问生意好坏。她得到的回答是:最近经营不善,别说赚钱,连小导购的工资都付不起,只好把她辞退了。末了,他吞吞吐吐,问,家里还有钱吗?打一笔过来,哪怕千儿八百也好,这个月的房租,到期了。

        挂了电话,采珠心急如焚。她恨不得马上带着三宝奔赴西宁,可是羊坡二分地的洋芋还没挖完,川边荒地里的一亩包谷还没掰。还有,婆婆又瘸又咳,需要人照看。如今,丢下丰收和婆婆去西宁,她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和原谅。

 

15

 

        又是一夜暴雨。癿藏河涨到了半山腰。此时趟河挖洋芋,是去送命哩。采珠只好丢下羊坡地的洋芋,拉了架子车,匆匆去掰包谷。

        包谷是早熟的新品种,又甜又糯,树也长得高低适中,伸手刚好拧住一个棒子。包谷种的有点稠,锯齿形的长叶前呼后拥,很快把她穿着短袖的胳膊手臂,划得伤痕累累。但她俨然已是个地道的农民,对这些痛楚全不理会。她只想快,快,快把庄稼收完,赶紧去西宁,“拯救”自己的小店。

        她正掰得起劲,听见有人叫她:“阿姐,阿姐!”她分开包谷树一看,见邻家女孩,弯腰走了进来。“我来帮你!”她笑呵呵地边说,边拧下一个棒子。

        采珠问:“小青,你上高中了吧?”

        “没有,阿姐。”女孩回答,“我还在读九年级。”

        她身材高挑,神色老成,不像九年级学生的样子。采珠疑惑:“上学迟吗?”

        “不,阿姐。”女孩笑着回答,“前年,我刚上九年级,就和几个同学辍学,出去打工了。去年,乡政府依据国家政策,把我们召回家,强行送进了学校,重读九年级。”

        “国家真好!读书是一个人最幸福的事,你一定要珍惜!”

        “不,阿姐,我不想读书。我在学校,整天就是混日子。我们那个班,被称作‘社会班’,班上全是我这样的人。”

        “不想读书,多么愚蠢的想法呀!”

        “反正读完大学,也有可能找不上工作,还不如早早打工!”

        “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可不想当庄稼人……我喜欢城市!我想请阿姐你,把我带到西宁!”

        一听别人嘴里说出“西宁”这个名词,采珠的心突然针扎一样痛了好几下。她忍着突突的心跳,问:“你想到西宁干什么?”

        “打工呗!我也不知道什么工好打!”

        “不,你要读书,小青妹妹!”采珠激动地说,“阿姐我没读下书,你瞧,现在过的啥日子!”接着,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辍学打工的难辛。女孩听着听着,陷入了沉思。

        “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不想当庄稼人,可是现在,我觉得当个庄稼人,没什么不好,当好了,我看比在城里好呢!”采珠这样总结道。

        “阿姐,你真的想当一个庄稼人吗?”女孩狡黠地眨着眼睛,问道。

        “我……”采珠愣住,答不上来了。

        女孩带着采珠再熟悉不过的执迷不悟的表情,走了。

        采珠把一篓丰收背出包谷地,倒进架子车厢,坐在车把上,心里涌动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感伤和迷惘。“唉!”她长叹一声,面对苍茫雪山,第一次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抛弃老家和土地,到城里去谋生?实在,不是说城市不好,是一些我们这样的人,不适应城里的发展和生活。哎,那些焦虑、丝毫不敢松懈的日子呀!”

        她边想,边进了包谷林。“西宁六年打拼,眼看又是一场空……好伤心啊,一场空!认真想想,在农村,只要踏实肯干,灵活创新,一样能过上好日子——辛劳但充裕的好日子!啊!难道我,我们都错了吗?干脆,回家当个农民吧?”

        这个想法一出,她吓了一跳。她的人生信念,自离家打工那天起,就和土地、庄稼断绝了联系,只想在城里拥有一番事业,一个家,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于是她的脑海里,很快钻出两个采珠,就她刚才的想法,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哼!当个农民,我真替你害臊!”

        “当农民有什么不好?”

        “两手老茧,两腿污泥!”

        “干什么工作不辛苦?”

        “农民,就是种在地里的活植物!”

        “我们生来就是庄稼人,只是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逃离……”

        “不逃离的是傻瓜!种地,一年能挣多少钱?”

        “钱倒是不多,可是,我收获庄稼的时候,多么踏实和幸福!在城市打拼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感觉!”

        “踏实,幸福?哈哈,等春寒冻死花椒树、干旱晒死庄稼的时候,你就不会再说这两个词了!”

        “我不能抛下老家土地和婆婆……”

        “哼,你倒是好心肠!你要重新,在老家生根发芽吗?”

        “是的!”

        “我看你鬼迷心窍了!”

        “这几个月的劳动和考验,让我经常思索:对于一个庄稼人,梦想过上富足、甜蜜、自由的生活,并不是那样难以实现的……”

        “哼!多么可笑!从你痛苦和劳累的胸膛里,好像已经爆发出了诗人的思想和声音……咱们走着瞧吧!”

        一场争论结束了。她忧心重重地拉着满车包谷回到家里,匆匆喝了一碗婆婆特意给她加了酥油的炒面糊糊,又拉着空车去了包谷地。这一次,面对迎风轻舞的包谷林,她又思绪万千:

        “当个农民……说得轻巧!我们两口子,吃得了种庄稼的苦吗?而且,从头学做农民,难得很哪,我可是吃尽了苦头!……可是不当农民,我俩带着孩子,一无知识,二无手艺,能去哪里呢?能做什么呢?哎呀,我真是烦透了!”

        极其矛盾痛苦中,她掰完了包谷,挖完了洋芋。

        金梅奶奶对儿媳妇的这次劳动很满意,她说:“你要是踏踏实实当个庄稼人,该多好呀!用不了两年,庄子里那些狠媳妇,都比不过你……只要你俩把庄稼牛羊,还有花椒老屋接上手,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就这几句话,采珠是多么高兴又多么悲伤就别提了。

 

16

 

        美丽的村庄,安逸地依偎在巍巍阿尼玛卿雪山脚下,沐浴在三月明媚的春光中,四周是无边无际、酥软待耕的肥沃田野。在每一户装饰精美的院子里,每一座红砖绿瓦的屋檐下,生活都像陀螺一样旋转着,人们都过着酸甜苦辣相搅拌的日子——大半年来,村子里两个老人寿终正寝,四个孩子相继来到世上;曾经最穷的那户人家的儿子,在兰州市做电器生意发了大财,成了百万富翁;有人在癿藏集上,一夜间“喝掉了”一头母牛,因为良心的折磨和一时激动,放火烧了路边专门用来收集塑料薄膜的小屋,被公安局拘留了;一对四十几岁的夫妻,不声不响,离了婚;村里还发生了一件史无前例、振奋人心的事情:何家刚毕业的大学生,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村里人集体沸腾,为他祝福了好几天……对于采珠一家来说,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忙完秋收,回到西宁,和男人关闭了西宁市的小服装店,双双回到老家,决心当一对勤劳致富的好农民;整整一个冬天,他俩和大哥夫妇,以及其他村民,在乡政府免费举办的新农业科技培训班学习,笔记记了两大本;虽然三四万的贷款压得他俩心慌,但放眼望去,生活还是充满了无限希望和生机;金梅奶奶的咳嗽,在省城大医院,得到了彻底的医治,但是左腿,医生说,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不过,上山下坡,田地轻活,没有太大影响。如今,她最惦念的事情,除了春耕,还有藏历马年,带领全家人,去雪山转山。

        这时节,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草原,一片透明的寂静;但是起伏的山野这边,农民驱赶牲口播种的吆喝声,鞭子的虚空尖啸,清凉的三月风声,热闹地响个不停。旧年枯败,已经被新绿覆盖,头顶上,晶莹的薄冰一样纯洁的晴空,令人生出许多美好的诗意和遐想。

        土地永远是年轻、美丽和慷慨的。只要洒下汗水,它就会把生命和美倾注给一切在它怀抱里发芽生长的植物。它掌握着农民以及一切自食其力、从劳动中汲取舒适和自由的人的幸福的秘密,在它那广袤深邃的思想中,四肢、精神和心灵的协力工作,是一切幸福的基础。当采珠和男人,在冒着雾气的田垄上,播撒下第一颗被祝福过的麦种时,他们的梦想和幸福,就已经在泥土里生长了。

        五月初的一个逢集日,采珠和男人开着三轮车,到癿藏集上去。

        他们车厢里拉了四十只喂肥的鸡娃,十五只养了三个月的胖乎乎的猪娃,牲畜市场里卖掉,买了六只漂亮的新疆多胎小母羊;又给在乡幼儿园上学的三宝,买了一大堆他还用不上的学习用具,以及化肥、农药、宽扇镰刀等东西。准备回去时(男人已经突突突,发着了三轮车,双手握住了方向盘),采珠突然说:“我想在集上做买卖!”

        男人眯起被雪山照耀得眼前跳着一个个小黑点的眼睛,讥诮地说道:

        “你忘了西宁服装店的教训吗?又异想天开!别再做梦了,踏踏实实,当个庄稼人吧!”

        “山神作证:我一定当个好庄稼人!”采珠抬起一双被高原太阳晒得黝黑和干活磨得粗糙、像煤炭一样闪着黑亮的光的手,在胸前合十,起誓道。“但是,”她又说:“平日里伺候土地牲畜,逢集日赶集做买卖,不是一举两得吗?”

        然后,她得意地发现,仅仅这一句话,就打动了男人的心——实在,这是她做女人的本事——他熄灭了车火,认真地思索起来。

        “你这个糟婆娘,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俩一无本钱二无铺面,能做什么买卖呢?”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但是不好意思给你说。你记得吗?当年,我俩结婚前……”

        “当然记得!我父母许诺,只要你嫁给我,就拿出卖粮食花椒还有牛羊积攒的四万元钱,给我俩修建蔬菜大棚!”

        “我……那时我无知,拉着你去西宁开服装店,糟蹋了那笔钱,也浪费了六年宝贵时光……”

        “谁说不是!还拉了一屁股账!”

        “我错啦!我向你认错啦!”

        “我也有错哩!”

        “我俩好好种庄稼,伺候花椒牛羊,等还完贷款,再奋斗个蔬菜大棚,逢集日,在癿藏集上卖菜吧?”

        “嗨,糟婆娘,这是个好主意!当年要不是怕你,我绝对听父母的安排,发家致富了!哈哈哈,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原本就是土地的儿女!”

        三轮车一路欢歌,奔驰在笔直清秀的乡间大道上。

        不远处,闲不住的金梅奶奶俯身在一大片油菜地里,仔细地拔着零星野草。成群蜜蜂,在刚刚吐蕊的油菜花丛中飞舞,采蜜,又匆匆飞走。金梅奶奶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这勤劳的精灵,笑盈盈地感叹道:

        “人生啊,就是一个采花,酿蜜的过程!”

        雪山深处,刮来一阵带着清凉雪气的微风。金梅奶奶抬起头,看见寂静肃穆的阿尼玛卿雪山神颜,在朗天白云下静静地,含笑昂立,好像在赞同她的说法。

 

原刊于《飞天》2019年3期

        何延华,女,藏族,生于1980年。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获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一等奖,第二十三届“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优秀奖、第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三等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和第二、三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