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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端智嘉(1953-1985.11.29),当代藏族文坛一颗明星,他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充满传奇色彩,他为人处世特立独行,文学作品新颖独特,学术成果特色鲜明。作为与新中国一起成长起来的藏族学者和作家中的佼佼者,端智嘉在短暂的人生旅程中取得了杰出成就,他的诗词、小说、散文、论文、译作,曾于1980年代的藏族文坛风靡一时,藏族文坛和藏学界有口皆碑,对藏族当代文学和学术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其遗作《端智嘉全集》(6卷),1997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

11月29日,是端智嘉先生忌日。藏人文化网特发表多识教授文章,以志纪念。

 

有天晚上,有两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对我说:“端智嘉去世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便又“啊?”地追问了一句。其中一个同学又重复了一边说:“端智嘉去世了。”并出示了单位的讣告电文。我只说了一句:“阿哈,阿哈,怎会这样呢?”呆呆地沉默了很久。

是啊,“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散”,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客观规律。但像端智嘉这样才华横溢,民族自尊性强,如生龙活虎般的藏族青年,像盛开的花朵遭到霜杀一样,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啊。

去世一周前的一个晚上,他到我的住所来看我,和我闲聊了很长时间。他说:“现在在本民族干部中,有民族意识,为本民族着想,为本民族真心干事的人很少。”“有些本民族的有学问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来世和宗教事务,不关心社会上的文化教育,我看,如果民众的文化素质提不高,信仰也没有基础。民众文化素质提高了,宗教也会发展。”等等。在他的言谈中洋溢着对自己民族的炽热感情和远见卓识的思想。

这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和谈话。

那天晚上,到我家时,他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在西装敞开的翻领下,雪白的衬衫上打着一条紫红色的领带,显得微胖的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戴着一副镶黑色边的白眼镜儿,谈天说地,时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显得十分乐观。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是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告别时的形象,也是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印象。

一九八二年在西宁市胜利宾馆参加五省区藏族文学讨论会时,我第一次认识了端智嘉。此前,我也看到过端智嘉的一些藏文作品。藏族文化遭到毁灭性摧残十多年后,在藏族青年中仍然有人能用藏文进行创作,能写出有血有肉的作品来,我觉得实在难能可贵。那次开会期间,我们只是初步的认识而已,并没有深刻的交谈。他说着一口藏语,穿着藏装。和那些在汉地的学校混上几年,为表示思想“进步”而改变了服饰和民族意识,就连母语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风中的鸡毛一样飘飘然的那些人不同,端智嘉虽然精通藏汉语文,取得了硕士学位,获得了藏族青年作家的桂冠,但仍然能身穿藏装参加会议,仅从这一点,也觉得他与众不同,使人感到敬佩。

一九八四年春,为青海海南师专出题的端智嘉曾来西北民院住了几个星期。那次我俩接触,在交谈中发现他的有些观点虽然过于激进而难以认同,但他认为,“如果不发展现代科技,只靠本民族文化,无法将藏民族建设成繁荣富强的民族。”“文化艺术,不应该是华丽的装饰品,而应该是通过反映社会真实生活,讴歌好的方面,揭露阴暗面等,使文艺变成改变观念促进社会发展的工具。”等观点,和我相同。

今年夏天我俩又在西宁相遇。还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就写满了四五页稿纸的藏文诗,请我过目。他的才思的敏捷、文笔的流畅,使人惊讶。

我和端智嘉之间,也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有些观点也不完全和我一致。现在的藏族青年中有他那样才华的人很少,他对本民族的事业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如果他能活到现代正常人的年龄,一定会在文学创作方面做出卓越的贡献。他的早逝不仅是他自己的不幸,也是藏民族的损失,为此感到惋惜。

社会上对端智嘉的评价,有赞美的花雨,也有批评的口水。由于人们各自的是非标准不同,因此,说好的未必是好,说坏的也未必是坏。比如,端智嘉写的《活佛》那篇文章,引起了很多人的非议,有人竟然咒骂他是“反宗教的败类”。但实际上利用群众信教的机会,装扮成僧人活佛,进行诈骗的坏人,过去有,现在也不少。没有比败坏宗教名誉,利用群众愚昧无知而进行欺骗更可恶的事。行骗的坏人之所以能够在社会上立足,是因为群众文化素质低、分不清真假好坏。寂天菩萨说:“世间一切不幸,根源是无明所障。”就是说世间的一切不幸烦恼都是分不清真假是非善恶的无知造成的。宗喀巴大师说:“慧是洞察甚深法性眼,彻底铲除漂流世海根。”也就是把摆脱一切困惑的解脱道看作是明察事理的智慧。总之,从佛祖释迦牟尼,到六庄严、宗喀巴等历代大德善知识所说的法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消除愚昧(无明),开发智慧”。从世俗的道理上讲,人类历史上人们得不到自由,世世代代受饥饿贫穷和压迫剥削之苦,像屠宰场上的牛羊一样,不考虑能不能解脱此恶运而麻木不仁,其根本原因是人们的愚昧无知造成的。

有些权威人士说:“从好的方面看,哲蚌寺、色拉寺等像印度的那兰陀寺一样学习和研究成绩卓著,从其他方面看,也有很多缺点和不足之处。”“藏地佛教虽然发达,正如夏热瓦说的那样,‘洒在水上的面粉,飘在水面上’。浮在表面上,不能深入实际。有人做违背良心的事,在僧俗官员和商人中也有人做坏良心的事。虽然上上下下口头上都挂着佛法,但实际行动恰恰相反。活佛有各种各样,算卦也不一定算准。”“有些法事活动也不一定如法,除了混口饭吃,很难说有什么菩提心。”“有些人也许认为我们是说佛教的坏话,但有些事不能不说。而且,指出毛病,进行批评,才是真正的帮助。”这些话也是针对那些借佛法骗人做坏事的人说的。过去的许多高僧大德也痛恨这类假和尚、假活佛,三世贡唐在其教诫诗中说:“堕入世俗虚伪恶行僧,坏法僧人头高如灰穗。”“黄帽圣教将灭恶兆头,混饭吃的像我一样的,也凭虚名当救世主,犹如绊牛同同堕深渊。”“承诺拯救别人今来世,不知自己死后去何处,有些争坐先世大德位,实际真正佛门都未入。”“犹如雕塑一般大活佛,形同纸造花卉小灵童,戴着高僧善知面具僧,度人之前应当度自己。”土观经师丹巴尖措说:“威名赫赫大活佛,心在死人的床头上,如像天空的白头鹰,眼睛盯在死尸上。寻饭吃的念经人,口手两样无闲时,犹如石山中岩鼠,嘴巴觅食无闲时。”根登琼培诗中也说:“背着布袋走街窜巷,一分钱也得之不易,挣得骡马牛羊成群,准能比得上念经法师?口诵般若蜜多经典,坐在施主的贵客席上,尽情享用酥油奶茶,管他别人愿说什么?”

以上这些话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切中要害的仗义执言。凡是有头脑的学者,都把群众的文化素质低,分不清是非看作社会的最大弊病。无论中外,文学的使命就是真实反映社会上的各种情况,使人民大众认清是非,消除弊病,促进社会向前发展,启迪智慧,使人们改变观念。发展文艺的主要目的也在此。如果只是为了谈情说爱,追求华丽的辞藻,宣扬虚幻不实的东西,对社会和民族有什么好处?若不考虑社会效益,散布荒诞和低级的东西,如像贩毒一样有害无益。世界上著名的《格萨尔王传》也是对格萨尔那样的正面人物的智慧、勇敢、利众等高尚品德情操进行了赞颂,对绰敦那样的坏人坏事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好的文学作品都有惩恶扬善的内容,如果为了保持所谓的民族自尊性,把落后习俗的臭蒿当做鲜花摆在供桌上,把自己头上的脓疮,当做美丽的装饰品,反对别人除草、治疮,怎能看作是明智的作风呢?本来世上好的作品很少,而能分清作品优劣的人更少。既使是佛陀之言,也未必能适合每个人的口味,因此,对人们的各种说法何必当真呢?

又有人说端智嘉很骄傲,不认同别的学者。如果没有任何别的理由就不认同别的学者,或者以地域观念和教派观念不认同别的学者,那自然是无知的骄傲。如果以自己高超的智慧,发现了别人的知识和品行方面的问题,不学愚众追逐虚名的话,那是有主见的智者的行为,怎么能说是缺点呢?有些人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随心所欲地评说是非,把不合自己心意的金块贬为粪土,把合乎自己口味的干屎看成如意的仙丹。有些人缺乏主见,对别人的言行随声附和,像风中的棉花一样飘来飘去,绝非智者作风。因此,与其认同一切学者的一切思想观点,还不如遵循自己深思熟虑形成的一种合理的观点,不轻易认同别人的观点。虽别人指责为“古怪”和“骄傲”,也有价值。人们说好说坏,并没有统一的是非标准。从一个角度看成优点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许就会变成缺点。就从同一个角度来讲,有些赞歌,不切合实际会变成讽刺;有些非议,也会变成实际上的赞颂。因此,不能根据群众的舆论,随便判定一个人的是非。

总之,对于人生价值的评定自古以来就有各种不同的标准,谋求一切众生获得幸福快乐的佛陀思想,解放全人类为目的的共产主义思想,以及谋求社会大众利益的进步人文思想都是非常伟大的思想。根据上述思想的价值标准,思考社会和众生的利益,为社会众生利益做贡献是人生的最高价值。虽然,人的智慧能力有大小,寿命有长短,奉献也有大小,但是,如果有利众之心和利众之举,就有了人生的价值。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没有任何缺点的只有佛陀了。即使是佛陀,在他的随从善星眼里,佛陀除了五尺身光外,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又有些人说,端智嘉的生活作风不检点。由于东西方之间,各民族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道德和风俗不同,如西方的许多风俗习惯,被东方看作不文明;东方的习俗,被西方人看作是不合理。一些民族的习俗,被另一些民族视为落后的东西。比如,藏族的鹰葬和吃生肉,被别的民族视为野蛮。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民族的习俗。尸体让鹰吃掉和用电火化,说不清哪种习俗更好更合理。科学发达的日本人和法国人吃生鱼、生牛肉,这又做何解释呢?

从佛教修行圣者的角度来看,世人的许多行为都是不道德的堕落行为,从世俗的眼光看佛教修行者的行为也是怪异和不合情理的。因此,自古以来就有许多反佛灭佛的事情发生。从佛教方面讲,如佛陀视弟子优陀夷是有名的坏戒恶比丘;但反过来说,如果当时没有优陀夷等人的许多坏戒恶行,佛陀怎么会制定戒律呢?佛陀制定戒律,防止无数众生在生活堕落方面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怎能贬低优陀夷的积极作用呢?在人的行为方面,没有公认的是非标准。从有些地方和有些民族的习惯来看,无上密法的有些修行行为,也属不道德行为。印度的八十个成就士和因时代客观原因而还俗成家的许多大士的行为也会被看作是失戒和堕落。因此,有些人视为堕落者未必是真的堕落。

看事看人,必须打破在山沟小道上爬行的陈规陋习,借取雄鹰的翅膀,飞到高空向下看,原先的见解就会模糊地消失,而眼前呈现出一付面貌全新的大地境界。

 

附:人生价值

——闻端智嘉去世消息后有感

 

百年老树只是灶前的柴火,

一日的鲜花也是金瓶的装饰。

人活在世上的价值,

岂能以寿命长短评断?

 

人们畅饮着无明毒汁,

浑浑噩噩地处在长夜时,

有人为了在黑夜里一盏明灯,

无私地挤干了自己的心油。

 

在那乌云密布的天空,

画出金色纹的闪电,

和那摇动的毒蛇舌尖,

同属短暂的耀眼而价值不同。

 

有的人一生成绩是骨灰一盒,

有的人身后纪念是唾沫飞溅,

有的人把自己事迹的金文,

刻在了后人的记忆之中。

(原作藏文,由作者自译为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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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识·洛桑图丹琼排,原西北民大藏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藏学专家、教育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