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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去年今日(11月28日),著名藏族作家尕藏才旦先生离开了我们。先生生前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理事长,甘肃省藏学藏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先生涉猎广泛,曾创作大量文学和影视作品,并有文艺研究、社会科学、翻译类作品出版,是藏族文学界卓有成就的杰出人物。

        藏人文化网今日特献上其女卓玛措散文,以纪念先生。


        察仓是村里人对我老祖的称呼,或者说是有别于其他人家的标识,不知何时启用、沿用了多久。我所知一二的它是从奶奶辈起,一个人丁不旺、土地较多、家境殷实、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农区人家,因不舍唯一的姑娘外嫁,就近安置并赘婿,她的子嗣便是我们。而我,又是父亲的女儿之一,缘于各种原因,若干年后,察仓家的老宅基地又传于我和夫君所有。

        老院新宅建好的第二年春天,我专程去进行了一次院落种植。来自美国的草坪草籽,就近从本地亲戚家移植的梨树、苹果、花椒树苗,当地购买的太阳花籽,似点点繁星播种在小院落的四面八方,脑子里亦是一副绿草茵茵、花红叶绿、果实健硕的喜人画面。像个娃娃似的乐此不疲,沉浸于其中,翻土、播种、挖坑、种苗,平土、浇水,按部就班,即便有颗想吃热豆腐的心,但终究还欠火候……

        夏天回去时没有想象中的一片盎然和郁郁葱葱,但不乏小清新、小可爱。院落平整的土地上,一株株小草滴出一片清脆,挺直身板奋力向上;果树细嫩的枝干舒展开柔弱的腰肢,一片片新叶展开欢颜;瘦弱弱的花椒树伸出三角刺,零星挂着几株玛瑙般的花椒果,站在树前,有股淡淡的椒香味儿入鼻而来,彼时的小院落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

        那棵梨树便是其中之一,从小生长在高原小城,又从不擅长作物种植的我,对这些基本技能的认知几乎为零,也从未留意、观察、思考过关于它的任何,不承想,自移植了它以后,我俩日渐情深。于我,它是一个美好愿望的存在,是对阿爸童年记忆里遗憾的弥补;于它,则可能是冥冥之中我和它、它和阿爸之间的一份尘缘。


        瘦弱单薄的梨树苗直愣愣立在一片草坪上,七、八支树枝铺展开来,那时的它,最有光、最出彩的恐怕只是不上百的几十片色彩饱满、叶脉清晰的绿叶,锯齿状的轮廓里一片片叶肉丰满的组织沿着叶脉收向叶尖,每一片都独一无二。

        滑过指尖的日子不疾不徐,春花秋雨、骄阳冬雪,一年又一年,院里的小生命们,每年每季都会带给我满怀的喜悦。从铺满院落裸地的青青草坪,到几年后茂密丛生、几乎难以打理的小草;不经意间撒下几粒种子的格桑梅朵,到夏天便是粉、桃、白色的花朵摇曳追逐太阳的倩影;从小小幼苗到生长至少年高低的梨树,高过院墙的花椒树,以及后来我又不断填充院落而种植的芍药、牡丹,总会应季奉上富贵典雅的粉色、白色花儿,随风弥来阵阵香气;玻璃暖房前的爬山虎亦日渐强劲,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挡住炎炎夏日的热烈。它们的成长是时光流逝带来的一次次欣喜,给规整的院落平添了些许的景致,尤其是雨中的小院,更似在江南,一派烟雨迷蒙。

        现在回想,是老天的眷顾。第四年,梨树开花结果了。夏天去时,拳头大小的青果傲然挂在枝头,不是很多,但足够,我们惊喜、开心!它进入了另一个成长阶段,它的青春期如期约而至,从此青年梨树的美好日益繁盛。

        当第一次看到自家院里挂在树上的青果时,已近古稀之年的阿爸欣慰的笑了,又一次复述幼时对梨树人家的羡慕,在逾越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之后,故土小院圆了他的一个心愿,还他一树梨花和果香。如雨梨花,落英缤纷的春天无缘消受,但每年在青果挂满枝头的夏天可以在树下稍作休息。清晨伴着清新空气里飘来的阵阵桑烟味儿,听着远处村里玛尼公房传来的法号声,阿爸在院里散步、沉思,有时也会去村里的田间地头看看。克服高反、心脏不适等症状,用一颗热爱故乡的赤子之心,在小院休憩几天,听鸟语、闻花香、见故人、聊远古、谈今夕。习惯于思考的大脑却也从未停歇过,一部部著作的酝酿构思、正在进行中作品的后续都在梨树下冥想、休闲时被架构,被完善。

        梨树下的时光,也是他的回忆之光。没有记忆的阿妈,骁勇老实、六零年被饿死在自家楼上的阿爸,流离到拉卜楞大姐家开启的童年生活,在拉卜楞小学的快乐时光,十三岁起在兰州上学的种种经历,工作之后的各种变化境遇,半个多世纪的记忆一幕幕闪现。有乐趣有痛苦有无奈,有奋斗的艰辛,有收获的欣慰,有失落的痛苦,有追求的无果,有成功的辉煌,是岁月沉淀后的透,是暮年的静。儿时的他曾经憧憬骑一匹马,背一支枪,写一本书,那是他人生的最高目标。少年的他在桑曲河畔度过的幸福童年,记忆中的拉卜楞小学生活带给他和同龄孩子的别开洞天,小镇风云变幻后的和煦春风,使家境贫困的孩子第一次走进学堂接受教育,成为一名小学生。小学毕业后又赴兰州进行下一阶段的学习,期间正是他探索人生真谛,追求理想信念的黄金光阴,怀揣美好心愿,一步一个脚印。

        进入青年行列的他,是时代的受惠者、经历者,也是弄潮儿。一场政治运动发生在祖国大地,先是在秋末冬初,一群来自省城不到十七八岁的学生垦荒团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原上开荒屯田,几位同学因为饥饿误食有毒植物,为此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不久,远在老家的父亲(楼上自家房子被生产队用来储存粮食)却在楼下被活活饿死,之后他还耳闻目睹了一系列悲剧。青年的他豪情万丈,一腔热血为民族、为百姓,以一个藏族青年的担当奋笔疾书,上书周总理,把来自青藏高原基层的所见所闻传递到党中央:青藏高原藏区正在发生的人间惨剧。结果无从知晓,但之后老百姓的生活却稍有改观。

        大学毕业后的他被分配至家乡县委工作,作为青年知识分子,又是本地人,能写会译,是不多的精英之一,也是当时县委领导的得力助手,领导出行、下乡工作队总少不了他的身影。

        1974年,由于藏汉文水平都较好,被县委抽调至工作组当秘书兼翻译。特殊年代,一幕幕人间闹剧背后是人性的丑恶,更是善恶的考量和美丑的扭曲。见多了社会的阴暗面,人性的叵测,本就单纯善良、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阿爸心里总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还未实现夙愿!

        终于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他离开了并不喜欢的工作岗位,调离他职,从事自己擅长并热爱的工作,那里才是他追求事业的起点。

        写报道,写小说,出外参加各类文学创作学习班,赴北京电影学院、鲁迅文学讲习所深造,开启全新的学习生活,长知识,强基础,开眼界,练本领。他似一颗吸纳了雨露营养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各方面的能力得到了全面提升,边工作边创作,自此成为他的常态,从生活、工作中攫取素材,在作品中提炼,在思想上升华,随着一篇篇反映藏区生活的作品在省内外各大文学刊物上发表,他的名字逐渐在文学界脱颖而出。

        作为早期的文化工作者,他致力于民族民间文化的自觉抢救,组织翻译藏族谚语,整理出版藏族民间叙事长诗,主办藏汉文期刊,在八十年代初为区域内外文学爱好者提供了一方精神家园。

        在他的一生中令己欣慰又付出艰辛努力的善举不止一件,其中之一便是和同仁们一起创办了《格桑花》《达赛尔》两刊物。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他作为开拓者办刊物,拉关系,找领导,用朋友,无数个白天和夜晚,阿爸不遗余力,用心工作,认真办事。曾被阿妈笑谑“你总借口铺路去打点外面的关系,其实全部是为了工作……”上至看高官的脸色、各种托词,上省城扛羊肉送到相关人员家里拉关系、求人下话;下至找当地大队书记要地皮,好言好语巴结村干部,为了成事跟各类毫不相干的人打交道。最终,地皮要上了,办公地儿有着落了,资金落实了,在州委、州政府各级领导,有关部门的支持下,《格桑花》杂志1979年创刊,1981年正式编辑;《达赛尔》1982年试刊,1984年正式创刊,1991年7月公开发行,一切的有序、安然不是凭空所得。自此,地域偏僻,信息闭塞的甘南大地上有了藏汉两种期刊,藏文文学期刊《达赛尔》和汉文文学内刊《格桑花》,为当时精神生活贫瘠的区域内外作者提供了一片播撒希望的土壤,色彩缤纷的文艺之花朵朵绽放,而他依旧力求做精做强。彼时的他还是兼任副主编,主要的工作在文化局,管理着歌舞、藏剧、秦剧三个团和文化馆、图书馆、电影公司。招学员、审节目,经常带队赴外演出,从州内乡下到首都北京,把安多地区的藏文化推向区域内外。文化馆、图书馆、电影公司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化主体功能日益凸显,充分补充和丰富了当地各类人群的精神需求。博物馆的筹建也在之中,他将有限的精力付诸于其,多年后,前期的努力,成果渐现……

        中年的他沉稳练达,把基层百姓经过生活洗礼的藏区故事凝练在《半阴半阳回旋曲》《羊粪蛋组长》《三送冬肉》《哦,我的阿爸》等文学作品中,同时涉猎影视纪录片剧本创作、脚本撰写。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电视纪录片《甘南藏区记行》作为甘肃省电视台对外交流节目,让海内外观众知晓了遥远的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甘南藏区丰富多彩的人文自然;《中国藏族艺术宝库》《拉卜愣寺》《桑科草原》作为文化部对外宣传影视作品输送各国使馆;还有中日合拍的大型电视纪录片《藏传佛教》(三十集),解说词深入、独到讲述了厚重藏传佛教文化;作为母语电视剧的先行者,他是第一个敢吃螃蟹的编剧,电视剧《南来的风》是第一部用藏语原生态展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藏区小镇的深情诉说;之后的《走进香巴拉》《向往拉萨》《生死金天鹅》等影视作品反映了藏区儿女对美好精神与物质生活的追求、对正义的追逐。电视剧《走进香巴拉》作为第四届(1994年)“五个一工程”获奖作品、“第14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二等奖)”高调亮相南京颁奖现场,华美的舞台、炫目的灯光、热烈的气氛、高规格的颁奖典礼,当身着藏装的英俊阿爸出现时,现场直播的特写镜头频频光顾这位第一个走上“飞天奖”领奖台的藏族男人,他的微笑如那夜的会场般灿烂。

        九十年代初,正值盛年的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重返校园,再续心愿。舍弃多年努力获得的行政职务,丢弃管理者身份,毅然决然来到母校,从一名普通教师做起,潜心研学、教书育人。他离年少时定下的目标越来越远,开始了天马行空的学术游走。以深厚的学术基础、学者的探索精神,作为学科带头人领衔申报“中国少数民族艺术”硕士点,并于2005年开始招生。理论与实践的水到聚成,开拓与创新的珠联璧合,使一届届学子实现了学识与素养的成长,深度与高度的历练,为以后的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认真、负责、尽心是阿爸身为老师的准则,和蔼的为人、风趣的话语、爽朗的笑声、严格而宽容,慈父般的关怀是学生们的骄傲。走出校园、他是省内有名的学者、作家。是省委统战部在特殊时期特别会议上发言的藏族专家代表,是新华社专访为数不多的人物之一,以学者的严谨、历史的脉络辩证提出自己的观点,提纲挈领给来访者提供重要的资料、信息和不同的思维视角,为中央谏言献策,专访最终以内参向党中央传递讯息,棕墙金瓦里的僧侣从此改变了命运。

        作为勤奋的学者,他搜集整理各种民俗文化、探究史前文明、宗教仪轨、习惯法规、人种起源、解码文明……全方位、多角度将深奥的藏文化用通俗的语言介绍给海内外读者,一部部学术专著见证了他的钻研探索之路。2004年5月底作为“中国藏学家”代表团成员远赴美国,在纽约、华盛顿、洛杉矶等地考察交流,国会大厦、白宫前、纽约时代广场、好莱坞影视城、哥伦比亚大学等地留下他们传播文化自信的身影,归来之后的他依然是一颗红心向着党,告诫青年晚辈:祖国最好!

        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奋斗目标,都有专注所向。晚年的他重拾儿时的梦想——小说创作。多少的小镇故事、多少的风云传奇;几多的人间闹剧,几多的乍寒又暖……,他心里还有很多故事需要更多的人知晓。着眼文学创作,植根传统文化,一个个神秘、玄奥的故事在他笔下丝丝入扣、完美呈现。学术内涵和文学创作的高度融合,风谲云诡的历史事件、轶事奇闻在他的笔尖流淌、跳跃,吉祥右旋寺系列、唃厮啰系列和《凉州会谈》《红色土司》等长篇小说生动还原了漫漫岁月长河中的纷繁复杂,探幽穷赜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宗教故事、人物传奇,正在出版中的《宗喀巴师徒的故事》《诺尔果久寨传奇》,都是经文学升华后历史的重现,更是他文学创作开启的一片秘密花园;还有他心心念念的《拉卜楞拾遗》,鲜为人知的溯源,多彩绚丽的拉卜楞人文,都被他倾情演绎,浓墨着色,为我们展示了一幅以拉卜楞寺为中心的小镇多维画卷。再续儿时之愿,遣词用句、笔下生花,他徜徉在创作的海洋中……

        从未刻意过,但总是不经意间,在某本书中总能以最朴实的语言来表达他对民族文化的宣扬和普及。从学术专著到文学创作都是来自于青藏高原藏民族的核心文化,厚积薄发的积累使一本本著作出现在各大书店、国际航班上,有些甚至在海外被重新冠名出版,他把藏文化带向了世界,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民族和她的文化。


        梨树果实成熟后的第一个秋天,当两箱带着故土日月雨露之关爱灵性的梨送到兰州时,曾品尝过无数佳肴水果的阿爸格外喜食产自自家院里的梨子,与其说他吃的是梨,不如说他是在细品家乡、童年。青年梨树在之后的五六年里总是不负我心,每到秋季总能收获飘香果实,带给我们满满的幸福,每次都是成箱的果实被运至兰州,阿爸有糖尿病,但仍止不住对梨儿的享用,尤其是把其冷冻后再拿出来,几乎是“水”果,一腔果汁包裹在果皮里,吮吸即可。

        之后的每一个夏天我们回去时,小院落日渐丰满,花草树木藤蔓各自独享方尊,而我们的加入使小院熠熠生辉,更加温馨、烟火味十足。那棵梨树也总以惊人的变化迎接我们,树身高大、树干更粗,枝繁叶茂,青果欲坠、挂满枝头,梨树下的树荫面积更大了。小院里的田园生活是每年夏天为数不多几日的享受,但是很知足,我常在心中祈福长久,希冀永恒。阿爸依然是多年的习惯,屋里写作、看书,闲暇时在树下喝茶、微闭双眼、沉思遐想过往人生,点滴回忆,恬静、安然。他有时可以在树下坐一两个小时,而大脑之中却是电影般的回忆片段。


        许是过了盛果期,许是应了盛极必衰,从三年前开始,每到春天,老院里洁白的梨花依然开满枝头,但终不见挂果。第一轮疫情开始了,第二、三年。梨花依然在春天如期绽放,静静的院落中,一树梨花自在开放。疫情越来越严重,人们逐渐习惯了一轮又一轮的检、关、封。小院的生活成了奢愿,鸟语花香、梨树下的阴凉成为远程监控里的风景,蓝天白云、草长莺飞、流水潺潺更是隔屏而望的过往。阿爸用有限的精力和时间赛跑,将自己一生的经历写出来,非史但可供后人明鉴。从童年的艰辛、乐趣到青年的荒唐、奋斗,从繁杂琐碎的行政工作经历到觉悟投入学术生涯之路,每一步都有数,每一段都有痕,或令人流泪或教人沉思,或使人感悟。他的笔尖流淌出不虚此行的人生,百般滋味,千种境遇。老院里的那棵梨树再也无缘为阿爸纳凉,但它带给阿爸晚年的慰藉,却补足了他心灵深处关于故乡、家的心结。它曾带给阿爸的满足、欣喜又使他的人生多了一抹色彩。梨树和阿爸的缘分在时隔半个多世纪的暮秋时分又再续前缘……


        即将进入耄耋之年的阿爸,越发的沉浸于回忆之中,经常陪伴着他的不眠之夜,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梦人生,奋斗过辉煌过,一件件往事浮现在他的记忆中,是他的追忆,更是与共和国共同成长老人的国家记忆。客观、公正、真实,发自肺腑把每个阶段的生活跃然纸上,是回顾、是反思,更是警示。历史貌似又重演了一遍,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回忆录的写作戛然而止,一个寒风凛冽、天地灰暗的中午,属于他的生命之光永久熄灭了。朋友、学生、各界人士的唁电、悼词如潮而至,燃灯无数、诵经如流,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连同未曾完成的《也是国家记忆》就此绝笔,而他曾创作的文字永远留在了爱他的人们心中。

        老院里,那棵梨树依旧静静等待他的归期……


(卓玛措,女,藏族,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藏区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