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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觉自己会得一种怪病死掉。

那种怪病从我出生,或者在母体里,通过各种方式埋伏进我的身体。我一天天的长,它跟着一天天的长。它的躯体最初应该很轻很细,但随着我的长,慢慢变大变粗。它常常趁我不注意,就出来显摆一下它的威力。只要它在我面前显摆它的威力,我的头脑瞬间一阵发晕,脚趾、手指不停地弯曲又伸直。还有我那双薄而宽大的眼皮里,像钻进了一只大跳蚤,一个劲儿地蹦跳着。我呼吸急促,心脏在我皮包骨头的胸膛里,怦怦的响,似乎一个不确定,它就会不听使唤的破皮而出,展示给外人看。

   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怪病在我身体里作祟,我不怕它。我明确地知道,无论它怎么在我体内捣蛋儿,都是一时兴起,不会真正意义上破坏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是它遮风避雨的港湾,没有我身体作为它的掩护,它会流浪街头,遭遇各种非议、陷阱、污蔑,甚至歧视。它聪明极致,早就看穿了这世间对陌生事物的冰凉,它对温暖一词抱着怀疑和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这是它从我身上学到的最为重要的一条理论。然而,它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和调皮,总喜欢在无聊和寂静时,拿我的身体当它的娱乐场,钻进我的血管,游走我的全身。它对我身体做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很有分寸,它就像一个幼稚可笑的小娃,天生具有想被人宠的渴望。它知道它在我身体里作祟,我能很快地感应到它。于是,它把这种把戏玩得游刃有余,分寸感十足。总的来说,这种时候,它是在呼唤我,找我和它一起玩耍。这点我确实能如它所愿,我的整个身体会在这种时候,变得异常柔软,体内坚硬的骨头,像被清水冲洗化了一样。无论在哪里,我会情不自禁地瘫软下来。我满头大汗地把自己越缩越紧,直至无法再收拢自己,仿佛收拢自己是我在那个阶段唯一能做的事。那时我和它很近,简直可以触摸到对方。我用不听话的手指触摸身体的疼痛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哪里我都能感觉到它影子的存在。有时,我感觉到它的影子薄如蝉翼,带着一束苹果花的香味,这让我的大脑生出一种又爱又恨的思绪,既想破碎它,又想爱怜它。

它还在我的身体里乱窜,和我玩着躲猫猫的游戏。我知道,它最喜欢躲藏的地方是我深邃的耳道,那里幽深而又狭窄,充满安全感。还有一个原因,它知道耳朵是感知一切声音的地方,它想和我说话,一本正经的,言辞凿凿的,或者阴柔软语的。不管怎样,它想对我有各种尝试,它对我的好奇,不亚于我对它的好奇。不过,有时它又很纠结自己,它优柔的一面,让我不理解它。只要它让我整个身体瘫软下来,又好一阵子不弄出一点动静,我就知道它最终的把戏又要开始了。我在等待它,有时缓慢,有时急促,我熟悉它的这一切。然而在这方面,它似乎不太了解我,它总认为那个时刻,我傻乎乎地不知道它想要干什么。它行走在我耳膜的那节行程上窃笑,它应该有牙齿,短小的牙缝中发出一种蓝色的声响。它在嘲笑我,带着小人得志的惬意。它把进入我耳膜的第一步走得轻飘,它还在妄想自己的阴谋是何等巧妙。那时,我的身体还很瘫软,这都是它刚才闹腾一番的结果。不过,我能忍受,实话实说,有时我还挺享受这种结果的。我的意识天生就有贱的一部分,无论轻与重。它踏进我的耳膜第二步,就很重了,对于它来说意味着惊天动地,带着它身体所有的重量。那是它在告诫我,郑重的。我听见它的嘴,在黑暗中张开又闭合上的声音。每次都这样,它在练习和我说话,这种练习的次数至少三次。练习的三次里,它短小的牙齿有松动和不耐烦的迹象,这点我有些可怜它。它的牙齿可能不真切地属于它。三次之后,它向我说话了,哗啦哗啦的,噼噼啪啪的,叮叮咚咚的,这是它对我最钟情的表达,这种表达每隔三个月就会出现一次,然后又销声匿迹,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老觉得它是嫩绿色的,像一片初长的叶子,茎系柔软,充满各种可能。太阳初升,我面对着太阳,曾郑重向它发起过我的问话。我的问话简单明了,像一条直线,直抵它:你这棵绿植,你透明的体内全是白色血液在流淌。我的质问似乎触碰到了它的某个伤处,它在我体内发出“砰砰”的声响,接着它竟然破天荒地哭给我听。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它的哭,像一只蚯蚓费力打洞的声响,那么艰难和费力,却专心一意。在它的哭声中,我的身体竟然波动起来,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刚才那句话重说了一遍。它哭泣的力量加重了,像多了二十条蚯蚓在为它助力。我忘乎所以,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看见一只振翅的红鸟,从一棵枯旧的老树上飞向一片黑天,黑天瞬间滴落起黑色油腻的雨滴,击落了那只红鸟翅膀上的一根羽毛,羽毛飘飘荡荡地穿过雨帘,落进我的喉咙,顺滑地流进我的胃部,接着和身体里的它融为一体。我昏厥过去,就在我的昏厥从头部慢慢下滑到四肢时,我还在竭力向它表达,它是绿色的,就是绿色的。我对它是绿色的模样毋庸置疑,并无比坚定。它还在严肃地反抗,刚刚和它合二为一的红色羽毛渐渐走出它的身体,羽毛仿佛很厌倦一个据理力争的它,抛弃它,从我沉沉的呼吸中,重归外部世界。我虽然依然昏厥,但我感觉到了它深邃的悲伤和无力。我突然开始心疼它,并发誓以后对它再不提一个“绿色”的字眼。

有时,我会变得很忧伤,这和它无关。

就在昨天夜里,月光泛着银色,从凹村房挨着房的间隙慢慢流淌出去。那时的月光,聚合在一起,像一条泛在村子干枯大地上的银河,滑滑的,让一向暗沉在岁月里的凹村,在夜色中大放光彩。隔壁的格么老人,拱着背,顺着流淌出村的月光,轻手轻脚地提着篮子去地里播种洋芋了。他在月光下出村的样子,像晃荡在一条小河上,左右摇晃,小心翼翼。只有我知道那篮子的老洋芋,已经在格么老人远方的土地里长了很多年,从来没有多一个,也从来没有少一个。格么老人拥有一种祖传的秘方,让一篮子的老洋芋,保持一种永久不变的态势。

我和格么老人是多年的老邻居,交道不深。我们中间,始终隔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沟壑。我们每次交谈,都在每年的秋天,他把那篮子老洋芋,从遥远的土地重新收获回来的那一天。他踏着重步向我走来,显得积极又骄傲,他把一种我在凹村很难见识到的笑,笑给我看。他的笑里带着土腥味,还有一种被废弃了的老腊油的味道。

相比去年,他更像一条活够了的老鱼。

去年,他手腕里的篮子,把他的身子拉得很低,他的整个身体不自觉地垂向大地。他生硬地叫出我的小名,那个早已被人遗忘,每年秋天只有他叫出的名字,千疮百孔地飞向我,让我想躲开,却无法躲藏。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别扭地、丑陋地走向我。他离我很近时,突然把一直拱着的背伸直,这是他面对我的一种仪式。他身体里的老骨头发出“吱吱”地脆响。我想他正在经历着疼痛,却在我面前竭力隐藏。他裂着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他举起那篮子老洋芋对我说:看,它们真是可爱呀,今年又丰收了这么多。他说这话,黄扑扑的眼珠后面空洞洞的,像有一个无限大的空旷沙漠,生长在他年老、尘封的身体里。篮子里的洋芋滚动着,它们一年一年的来认识我,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会对他说什么,没等我回他,就把那篮子举着的老洋芋从我眼前放下,卸下脸上所有的表情,把挺得笔直的背重新垂向大地。他像一只陈旧弯曲的弓,毫无羞耻可言。接着,他拱着背,转身往自己家布满杂草的台阶上跨,他身体里的老骨头,相互抵触碰撞,排斥又接近,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

他有随时随地崩塌的可能。

我是多么忧伤。

在某个点上,夜会显露出一种深沉的别致。我又回忆起昨夜的月亮,大而明亮,罩住凹村熟睡着人的梦,还有动物、植物的梦。还有我体内它的梦。

它昨夜出奇地安静,像一只趴在核桃树上即将死去的蝉。我看见了它,绿绿的,在夜的月光中发着透明的光亮。它张着嘴,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它头上长出一条棕色的触须,荡漾在我的体内。它的梦飘渺,一会儿想把自己变成一匹看见猎物的狼,一会儿想把自己变成一只土拨鼠......它在自己的梦里游弋踌躇,充满怀疑和愧疚。它的梦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椭圆形的,梦的边沿长着带刺的荆棘。它在梦里围困自己,也在防守别人。它更想接近我。于是,把张着的嘴闭合了一次,又继续张开,它竟然喊出了我名字的第一个字。我就要答应它,它却迟迟不肯把我名字的第二个字喊出口。我在等待中煎熬,一半身子火辣辣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它一口吃掉了我名字里剩下的那个字,它在咀嚼。我看见我名字里的那个字在它透明的腮帮子里逃窜,一会儿钻进它稀开的牙缝里,一会儿爬到它的舌头下面,最终在劫难逃,粉身碎骨。它吞咽下了那个字,有一秒喉咙处鼓鼓的,险些噎死自己。它在梦中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而我全身辣辣的,似乎有无数的小红椒在我身上腐烂。

我为它做的梦感到脸红。梦是它留给自己的遗憾。

一股雾气从树林深处飘来。清晨的雾气,古里古怪的,散在村子的周围。一只乌鸦的叫声从雾气中透出来,粗粝粝的,像头碰见了坚硬的石头,疼痛不已。一个人走出家门,拿出驱赶牛群的俄尔朵,空空地挥舞了几下,又进屋睡觉去了。他的床上睡着一床的娃,大的十七八岁,小的七个月。前两年,他家就开始穷了,穷成了他的骄傲,他家见人就说自己很穷,那傲气的样子,简直让人眼羡。此时,他们全挤在一张床上,做各自的梦,梦快挤爆了那张他家所剩的唯一一张青冈木做的床。有风从雾气中渗出来,小小的,冬雪一样清凉。那只乌鸦彻底被雾气裹住了,我听见它扯着喉咙想叫出声,就被雾气推了回去。

星星从天上滑落下来,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向大地。村子里的树被砸伤了,房子上的青瓦一片片往下落。有狗叫的声音,有娃的哭声,还有几头老牛冲天叫的声音。一只肥大的黄鼠狼从树上摔了下来,落进雾气笼罩的暗中。几家窗户里亮起了灯,忽闪忽闪的,似乎有人受了伤,他们在忙着包扎伤口。

格么老人从坠落的星星中,播种完今年的洋芋,空手空脚地回来了,他对星星坠落大地的事满不在乎。星星不会砸中他。

“我又换了一块土地播种,希望今年的秋天能有一个好收成。”他坐在自己家长满荒草的门槛上,看着远处满天坠落的星星自言自语地说。

格么老人不知道他的邻居躲在一扇木门后面,观察他一晚了。但或许他也知道。

“真是可惜我去年耕种的那块肥地呀,怎么就全长出了茂盛的虎纹黑石来,而且还越来越大。”他伤感地摇着头。

他在向夜说话。夜把他的话一下就吞噬了。

星星坠落的速度慢慢减缓,雾消散了。远处山上有物体碰撞物体冒出的光亮,刹那间整座大山,被那个光亮照得亮闪闪的。山成了一座毫无生气的白山。

“地下生长着一群穷凶极恶的狮子,要注意呀。一定得小心。”格么老头说着,从长满荒草的台阶上起身。他在用手擦汗,一股刺鼻的汗味儿朝我飘来。我险些呛出了声,赶紧捂住嘴,把自己躲得更严密。他转身进了屋。

“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别不拿它当一回事。”格么老人关门时,侧着头,对着我稀开着的门缝说。

我稳住自己,继续让那个细细的门缝开在夜里,像是给暗划出一道新鲜的伤痕。暗在流血,白色的血液。

天上的星星全落光了,天光秃秃、灰扑扑的,只剩下一轮缺角的月亮颤颤地站在上面。那时的月亮真老啊,我想击碎它。

格么老人上床,不一会儿把自己睡了过去。他孱弱的呼吸声,从我们两家共用的一堵老墙缝隙里传过来。他开始做梦,梦里一直在喊一头名叫昌甲的狮子。

那天的天,是慢慢从地底下亮起来的,照得村子地底下所有植物的根系,透亮亮的。我看见村子大地中央的那棵俄色树,表面苍翠蓬勃,实际地底下的根,早就被土里的热气烧焦了。我看见昨天一头被泥沼锁住双腿的老牦牛,它的脚趾在泥沼中,又长出了第三只。还有一个昨夜跟家人吵架,睡在一棵樱桃树下的女人,光照亮她侧卧着的身体时,有一个新的生命在她娇小的身体里诞生。对,还有西坡,那块旺盛的坟地,地底下生活着一群已故的人,他们的生命是从老开始往年轻的方向重新生长,又从年轻开始往老慢慢生长,他们的生命在地底下反反复复,永无止尽。

时间过得真快呀,天从大地亮上了山顶。最初银白白的,接着柔软起来。天空出现了一个红红的大太阳,月亮快速地陨落下去。我会得一种怪病死去的想法,依然没有变,甚至有些傲气、虚伪地接受了。

“我接受我是绿色的事实了。”它对我说。它醒来了,似乎经历了一场连自己也没有厘清的事实。

我很忧伤。没开口对它说话。

“别为我难过,这不代表我要离开你。这点你要坚定地相信我。”它固执地强调着,一股薄梦的味道渐渐在它说话的间隙,窜出它的身体,消失着。

“我口干舌燥,喉咙那里像有只蚂蚁在啄我,我需要喝的。一定有什么东西趁我不注意时进入了我的喉咙。”它在竭力的吞咽着口里残存的口水。

“奇怪的是,我对那个进入我喉咙的家伙,并不排斥,甚至有种热爱,深深地热爱。”它疑惑不解地自言着。

我欣慰极了。

“我对我会得一种怪病死去的事实,也坦然接受了。”我笑着,对它说。

它先皱着眉头,后很快地回到了它疑惑的问题里。

“我还是会进入你耳道的。”它说。接着就再不理我了。

太阳从山顶还在吃力地往上爬。村子里的人一个个健健康康、说说笑笑地出门干活去了。他们对昨夜的星星滑落事件,毫不关心,或者根本没有察觉。

格么老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一股股没有燃透的炊烟,浓浓的,黑黑的到处飘散。他在火灶旁一个劲儿地咳嗽,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疲惫都在此刻咳出来。

浓烟还在村子上空不断地翻滚,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浓烟中传出来:狮子呀,狮子。

原刊于《散文》202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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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