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纪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是力与美的结合,山高水长,草青人远,西部的山之家族也渐次形成。祁连山,合黎山,龙首山,马鬃山,在甘肃西部的大地上,群山时常沉默如讷言实干的父兄,守着这里历经风雨仍执着向前的人们。发亮的是山里的玉,红碧玉、墨玉、黄金玉……,不同的材质构成似乎在述说地质运动发生时的各种神奇故事;会动的是山里的勃勃草根,会在被咀嚼的时候渗出或苦或甘的汁液,在清凉的高原之夏温润着胃,温暖着心。一些相应的民间文化性格便也在山里人家中跟着形成了,吃苦,内向,谦逊,善良,有时会甘于命运,有时又偶尔会在通向远方的路口不停张望,憧憬或是好奇。

乌鞘岭要更靠西一点,在地理上它属于祁连山地古生代褶皱带,在行政县域上属于天祝县,小时候随父母翻越乌鞘岭的记忆是因为水果,在民勤,这个腾格里沙漠边缘的小县城,吃到过甜汁白兰瓜。从地理学上去看,乌鞘岭对夏季风有较大的阻挡作用,迎风坡形成地形雨,一阵一阵儿地来,一阵一阵儿地去,风雨中奔跑的是哈哈大笑的小孩子。那个时候,乌鞘岭下的小村庄里虽然还种不了甜瓜,但高山草甸一直是优良的牧场,旱生耐寒禾本科丛生草为主的植被,滩地的芨芨草、冰草、长莽草、马蔺等共同演绎着草盛鹰飞的绝世风景。于是,在慕名而来或者偶然路过的游人眼中,乌鞘岭的风景成为一种哲学一般的存在,因为,在这接天的碧绿中,时间似乎不再以线性顺序的方式呈现。一帘幽梦中惊艳天际的高山杜鹃,万山群翠中闲庭信步的白牦牛……一切似乎都想让人们相信,刹那即永恒,永恒即刹那!在那些徒步翻山越岭的岁月里,乌鞘岭满足了多少自东而来初见西部的人对高原的最初想象啊!

今天,乌鞘岭特长隧道已打通,天堑变通途,乌鞘岭下的一些小村庄已经可以种水果了,高原红提葡萄、高原人参果……在那些远方的客人叫不上名字的、逐渐富裕起来的小村庄里,果实累累的温暖氛围重构了人们对白雪高原的现代想象。温暖的小村庄里不仅有红色的水果,还有绿色的蔬菜,天祝县打柴沟镇有了高原绿色有机蔬菜千亩连片示范种植点,那些生长在海拔两三千米地方的蔬菜有诗词一样美好的名字:荷兰豆、甜脆豆、红笋……,它们一路东进,带着高原的问候来到温润的南方,甚至扬帆出海……天祝县的“小江南”天堂镇甚至开始种植中药材:羌活、当归、黄芪、乌药、秦艽……中药的甘辛之气与花椒树的香味让整个山谷瞬间温柔如晚上的山月。今天穿行在长长的河西走廊,农业现代化的喜人景象已是常态,那些丰盈饱满的大棚蔬菜以设施农业的新名字在改写这条古道的历史,农业生产和高标准农田建设的过程中,“藏粮于地、藏粮于技”的战略 ,正在为甘肃的乡村振兴和经济高质量发展奠定坚实基础。

那个小时候就喜欢穿行在无人林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那些关于植物的好奇心却依然与日俱增,这也许就是一颗敏感的童心始终在追求一种来自大自然母亲的安全感。天祝县的自然植被呈明显的垂直带分布,全县的植被可分为干旱草原、草甸草原、森林、亚高山灌丛草甸、高山草甸和寒漠草原等6种类型,所以,在日渐模糊却又终将清晰的记忆中,华藏寺这个给过我温暖童年的高原小城似乎并不缺乏绿色的植物,夏天有绿色的冰草,冬天落雪的季节有常青的青海云杉,如英俊的少年挺直了他青春的肩背。关于植物,记忆中甚至有来自南方茶树的模糊身影,那黑色的“砖茶”尽管没有了它最初作为南国植物的婀娜身形,但母亲讲过的茶马互市的故事依然满足了小小的我对郁郁茶树的最初想象。1988年天祝县城从安远镇搬迁到华藏寺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正当盛年的母亲麻利能干,承担了很多在当时的我看来永远也干不完的工作,那时候华藏寺的单位少,人也少,一旦有了工作,人们都在不知疲倦地无私奉献。见多识广的母亲偶尔会讲到去过兰州的事儿,说一点听奶奶讲过的兰州的茶马互市的事儿,小小的我就以为兰州是一座开满了山茶花的城市,暗生向往。后来,我终于在陕西师范大学的图书馆里看到了那些书,唐宋以后,茶叶已经成为乌鞘岭山脚下人们生活的必需品了,但明清时茶叶私市才逐渐合法化,兰州也才成为重要的茶市。史书只记载大事件,小人物大多数时候是被淹没的,想一想当年甘肃茶马互市中茶叶堆积如山、载行如蚁的热闹场面是多么具有烟火气息啊,那些在喧闹集市挑选琳琅满目商品的普通人获得了多少快乐与满足啊!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每天都在忙工作,每天早晨都为我和哥哥熬制酥油奶茶的事是父亲做的,一周一定要给我们吃一次天祝人特别喜欢的“挠饭”,其实就是各种食材荟萃的烩菜,但用的是煮羊肉的高浓度羊汤,还要在里面放大块的羊骨头,那些形状漂亮大小均匀的骨头都是父亲亲手剁的,那时他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干净整洁,在三间平房的小院里潇洒而快乐地忙碌着,香气四溢的“挠饭”做好后,父亲一定要看着我们一块一块地吃下去,有时还会语重心长地讲一些节约粮食、好心有好报的民间故事。我却对故事里那些住在山上、水边、林中的略带神秘感的动物有着格外的兴趣,香(獐)子、野狐、哈熊、狍鹿、雪鸡、旱獭……父亲用爱构筑的故事世界对一个孩子产生了多大的模塑作用已经无法考量了,我常常一个人在夜晚望着星光四溢的窗户,想象着那些古灵精怪的动物穿越山林时的勇猛精进,又害怕,又兴奋。军人出身的父亲一直非常重视身体的健康,要求我和哥哥多吃饭多锻炼,喜欢看我和哥哥被他喂得壮壮的,像朝气蓬勃的小牛犊。在父亲离去后的那些无数次的长夜哭泣中,父亲便渐渐与故乡民间那些生命永恒的童话世界同在了,是那块被种植在“万山之宗”昆仑山苗圃中的昆仑玉、是那片有聚宝盆的永不枯竭的苍翠森林,是那缕每年都会如期而至的在林间穿行而过的吹开百花的温暖春风......是的,在红颜渐裉的梦幻一般的衰老体验中,那些动态的小动物跑远了,静态的植物却逐渐走近了我,那些在高原上生生不息的绿色植物,也许是人类最为坚实的依靠。长大后依然惊艳于天祝神奇的生态环境,在山地森林草原带,苔藓灌木云杉林分布于上部,由于水热条件有利于青海云杉的生长,中部则形成郁闭度较大的苔藓云杉林,草类灌木云杉林分布于下部。多么像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谐共生的大家庭啊!人人努力,代代接力,满山郁郁葱葱。这时,我终于明白,在渐渐老去的岁月中,故乡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空间,在无情旋转的岁月陶器中,我们逐渐成型,故乡星月照耀多少个受伤的不眠之夜,夜有多长,就将获得多少伟大力量,抵御寒冷,战胜邪恶。

从地理地形看,长长的河西走廊可分为三段,每一段都有它的美与活力:东段是武威、民勤盆地;中段又可分为东西部:东部是张掖、民乐盆地,西部是酒泉盆地;西段是敦煌、安西凹地。乌鞘岭是那些带着各种目的西行的人们穿越河西走廊时的第一站,是客子与高原的第一次郑重相遇。于是,难免让很多游人的诗心怦然而动,于是,见到乌鞘岭南边奇丽的马牙雪山时,清代诗人杨惟昶写下了这样的诗篇:“晶莹万丈屹奇哉,粉饰琼妆总浪猜。马齿天成银作骨,龙鳞日积玉为胎,冰心不为炎威变,珠树偏从冷境栽。试向米家传巧笔,可能长夏绘瑶台。”这么多年,我读来读去,总觉得,好是好,工巧精致,风景的描写也颇花了心思,但是也觉得有遗憾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句句带白雪,字字过凉风,一看就是客人写的诗,客气,也凉薄。也许是因为我们一直叫马牙雪山为“阿尼嘎卓”(白衣爷爷)的缘故吧,所以产生了奇特的对比体验。杨惟昶还专门为乌鞘岭写了一首《乌岭参天》,在类比联想中提到了蜀道,确实也不好猜测他当时真实的想法。

对历史而言,乌鞘岭是关隘,是经营河西的屏障。对我而言,乌鞘岭就是家。在山脚下的公路旁,有被蓬勃绽放的金露梅镶了一个活泼泼花边边的小村子,那里有我热情善良的阿奶,会煮属于游牧文化的肥而不腻的草膘手抓羊肉,也会做属于农耕文明的外酥里嫩的“烧锅子”馍馍。她们常常因为家庭兴旺手脚麻利而成为婚礼中重要的角色“送亲奶奶”或“娶亲奶奶”,肩负着助力婚礼圆满完成的重要使命,而她们自己受到重视的那份荣耀似乎可以从年头讲到年尾。其实,很多时候,阿奶只是天祝人对中年女性的一个亲切统称,可能是一个藏族家庭里对有血缘关系的姑姑、有姻亲关系的婶婶的亲切称呼,也可能是汉族老乡对路遇的女性不分民族的一个敬称。小时候,在铁道边寺滩村开满马莲花的新华小学里,同学们就经常互相称呼对方的妈妈为阿奶或阿姨,随意切换的礼貌称呼自然而真切。在今天明亮的晨曦中,读到了这样的新闻:“天祝县是周恩来总理命名的全国第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生活着汉族、藏族、土族、回族、东乡族等28个民族。自治县成立以来,全县各族干部群众同心同德,锐意进取,擦亮团结名片,分享发展果实,先后五次荣获‘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称号。2019年12月,被国家民委命名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县”。近年来,天祝县紧紧围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条主线,全面贯彻落实党的民族政策,民族团结进步事业取得长足发展、民族关系更加和谐、地区经济实力明显提升、群众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社会事业全面进步。”现在想来,团结稳定的悠久历史使天祝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一种良性存在、惯性存在,在天祝多民族生活的民间文化空间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自然生成的,从政府的决策思路到各民族干部的工作实践,从百姓日常的亲切称呼到婚丧嫁娶的隆重仪式,团结稳定是不变的主线,多民族文化水乳交融其乐融融。

女性总是爱花爱草的,我是这样,我的阿奶也是这样,她在房前屋后种满了淡粉色的八瓣梅,风来的时候,一个个如频频回首的美人儿。在小山村农闲的时候,阿奶还会绣花,枕套、鞋垫、苫单(盖在箱子、柜子、被子等物上的布,既遮尘防灰也美观养眼),上面布满了大红大紫的牡丹,花朵的鲜艳、枝叶的舒展、针脚的整齐、线条的流畅,唯有牡丹真国色啊,阿奶的那些在一针一线中流淌消失的甘苦自知的岁月,就会因为布上的牡丹而突然在某个瞬间变得繁花似锦,她似乎忘记了生养表哥时落下的腰疼病,也不再发愁明天还得继续下地锄草,眉宇之间尽是流光溢彩。我还记得,阿奶还会做一种手工缝制的百衲式门帘,几十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布被拼接在一起,柔软好看,每一块布都像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老式的天水酥皮点心,酥到层层掉渣。今天,这样的手艺似乎不再重要,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很多事变得高效轻松:返乡创业的充满活力的卓玛或者冬梅会用轻巧的键盘在网上为人们找到各种丰富的日用品,满满当当的装在购物车里,今天人们的生活开满了鲜花。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女性传承人那里,刺绣还在工作坊里灿烂地绽放着,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审美存在。

回忆再多,终将长大,长大后终于明白乌鞘岭承担着太多责任:“欲固关中,先固陇右”,“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于是,设置河西四郡之后,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在全国设立十三州刺史部,早春依然白雪皑皑的乌鞘岭属于凉州刺史部,而早春已经开满油菜花的陇南则属于益州刺史部。确实,狭长的如意甘肃有着多么斑斓多元的文化风景啊!乌鞘岭的位置离关中远了一些,乌鞘岭的气候冷了一些,但管辖白雪乌鞘岭的凉州刺史部不仅治今天甘肃省境内的大部分地区,还治青海省东部、宁夏南半部,乌鞘岭下小村庄的格局由此便大了起来,那份见多识广的淡定气质,那份你来我往的热忱性格,那份遮风挡雨的无私情怀,便深深地刻进了天祝人的骨子里。当然,纷纷扰扰的是历史大舞台,平平凡凡的是人间小人物,天地广阔,人们关于生活的很多想法都有各自不一样的地方吧!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将武威、酒泉二郡分置为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此后移民屯垦,使河西走廊逐渐发展为农业地区。也许从那个时候起,生活在山脚下的一代又一代善良的普通人想的更多的还是求一份安稳的生活,有金黄的麦穗,也有洁白的奶茶。吃苦耐劳也罢知足常乐也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好,也许河西走廊上那些天真无邪的童谣最真切的表达了这份亘古不变的情愫:“天爷天爷(指雨水)大大下,蒸哈的馍馍车轱辘大”。

原载《飞天》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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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晓霞,女,甘肃天祝人,兰州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兰州城市学院教授。社会兼职: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甘肃农业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导师;首届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签约理论评论家。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民俗学。业余进行文学创作,出版有散文集《白姆措的眼睛》,曾获“东丽杯”孙犁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