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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5年春天,我应兰州一家杂志社的邀请,做了编辑部的主编,忙忙碌碌度过了五六年光阴。印刷杂志的厂子就在黄河边的一条街道里,这让我在杂志排版印刷之余,可以常常亲近黄河,去河边的茶摊上泡个三炮台,吹一吹河风。

        从南滨河路往西去,能走到一艘停泊在黄河岸边的大船下。船分两层,二楼船舱里铁板平整,左右摆放着十几张桌子,专供游人喝茶歇息之用。大船的泊位在一个微曲的拐弯里,站在船上,刚好可以尽兴地眺望黄河不尽而来又滚滚远去的气势。在这样的角度喝茶远眺,再卑微的人也似乎能喝出个豪迈、看出个悲壮来。

        船已经很旧了,看起来也曾扬过帆起过航,而今退休闲置,被一根铁锚固定在浅滩当作了摆设。为了看傍晚的大河或大河的傍晚,我多半下午才去。各地景观多是日落西山,而在兰州的黄河边却能看到古诗名句中长河落日的景象,这应该是不多见的。

        远望过去,夕阳就悬在大河之上一米高,天空、楼群、河床如镀金铜,大河水忽粼粼闪烁光辉,倒像是一河金沙在沉缓流动。突发奇想,兰州古称“金城”,除了“固若金汤”的意指外,该是还有些“流金溢彩”的意思。

        在大船二层,我端着茶碗,看见夕阳西下,河水东来,还有日头跌落的层层暮色里,那些兀自涌动不息的,大河的少年时期。


2

        逆着黄河的去势,向甘肃版图的西南方走上314公里,有一座偏离国道的小县城,静默于枯涩的大山沟里。明初洮州卫址东迁80里,定居“新城”之后,这座曾经阔过的小城就有了一个失意的新地名:旧城。

        被我走过二十年的旧城南门,曾是这座小城的码头商埠。早年时,从河边进城的农民带着粮草菜蔬,拉到南门贩卖,再用卖货所得买上一罐盐巴、几尺花布,便驾车赶马匆匆回去了。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清晨走出家门,拐过巷子经过南门时,总被错落盘踞的马车阵仗阻挡,只好从车缝里穿行,小身体绕来绕去,待走出去了,哪辆车上装的是青稞、豌豆、洋芋、油籽,或者桦柴、黄草、羊粪,大致也都清楚了。

        父亲没有从南门带过马车回家,都是马车自己来,拉着黄草或羊粪。那时的电还是稀罕物,秋冬春三季寒冷,须用粪草烧炕。马车只在开春和秋后来,到了门口卸了东西把马车往巷子里的电杆上一拴,人便进来了,吃过午饭,又赶车和父亲去了山里。一日的耕种或收割完毕,傍晚又回家吃饭。

        来人六十多岁,叫才让。父亲说,这是河边来的“主儿家”。

        “主儿家”一词在旧城由来已久,意指住在河边和住在城里的两家人结成了朋友。河边的一家进城办事,由城里的“主儿家”接待,也就是在家吃住几天;城里一家每年的农活儿、柴禾,则由河边的“主儿家”解决,当然,会按天按物付钱。如此相交了两三辈人的“主儿家”,在旧城比比皆是。就像我家,才让最早结识的是爷爷,爷爷不管事了,交往便接续到了父亲身上。

        已记不清去过河边多少次了。

        对了,这河边的河,是洮河。洮河离旧城城区十来公里,因地势比旧城低,气候比旧城热,粮食蔬菜也就比旧城早熟,且品质更好。气候不同产生的时间差异,刚好给河边的农民腾出空隙,每年他们早种早收,把自家的活儿干完了,便赶车来到旧城,替人种收赚上一笔外快。

        最近一次看洮河,是在2010年。

        父亲曾再三嘱托,要把河边才让家的五十元钱还掉。追究原因,是才让拉了一车桦柴卸给我家,然后受雇去别家耕地,通常到了傍晚,他就会回到我家,第二天有活儿当晚就住下来,没活儿就回到河边。可那天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他的身影。自那以后,才让似乎再也没有来过旧城。父亲也出门经商,连续多年一去几个月,二人就此慢慢断了联系。五十元柴钱,成了两家仅存的关系。

        后来听说,那天才让头晕不止,硬撑着耕完地便直接回了河边。

        那年秋天,我站在洮河边,望着几十米宽的洮河水暗暗惊奇。隔着一条洮河,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竟能往来相交两辈人几十年?

        眼前的洮河水源远流长,不输黄河,自古从未干涸中断,只是到了近年,洮河流域不断递增的水电站筑坝截流,使得洮河流量骤减几近一大半,令人扼腕。现代化进程带给人类的,除了便利,还有损耗。

        洮河岸边,小村庄一座挨一座。我站在河西琢磨父亲说过的话,才让家就在离洮河最近的那个庄子里。可临河几个村庄都打问过了,不是不知道,就是叫“才让”的很多。我茫然四望,秋日的洮河水清澈明亮,河底的砂砾石子隐隐泛着青泽。上游一座河心岛上篝火飘扬。每年开春、盛夏和农活儿结束的秋天,家家都会相约去河边打几天“平伙”,类似郊游一样,这是藏族村庄常见的风俗。

        受洮河水滋养,河心岛上草树异常繁茂。说来也怪,作为黄河上游的第一支流,洮河全长673公里,流过了青甘二省十五个县市,像这样的截路小岛并不多见,而到了旧城地界,如血管生瘤,竟被凝滞了通道。已记不清在什么时候,听过当地人说,早年下大雨,洮河水暴涨,两岸的庄稼地全被淹了,庄里人跑到河边,去看自家田地的情况,因走得太靠河岸,岸底被大水涮空导致庄稼地塌方,有人掉进河里,漂了两里地才被救上来。这一截河水泛滥的原因,就是这座河心岛的阻滞。

        我从河东的一条简陋石桥上了岛。青草已泛黄尖,树冠上落叶倏倏坠地。我缓缓踩踏过去,一步步触及了时间的脆弱和韧长。

        拿着仅仅一个名字的线索,我环岛问了个遍,最后在小岛中央的几棵大树下止了步。他们平均年龄大都在六十以上,喝茶聊天坐成了一个圈。当我问出“才让”这个名字,并说出他以前拉着柴禾经常跑旧城的时候,对面一人指着另一个说,那估计是他家阿达(父亲)。我上前一步赶紧追问,你家老人叫“才让”吗?他说,就是。我问,那他还有啦?旧城里有个“主儿家”记着啦?他说,殁了几十年了,旧城里有“主儿家”,是南门的敏家,我尕滴会儿(小时候跟着去过。我“啊”了一声,赶紧伸出手说,我就是敏家的后人,把你寻着太不容易了。他站起来握住我的手有点惊讶,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过了石桥去了他家。

        河边小山半坡上,七分小院,五间土木北房,南墙根的堆山草垛边,几只羊低头踱步。我们坐在小木凳上,隔着一张方桌。我把五百块钱放在他面前,说明了来意。他有些窘迫,低头喃喃自语,一九九〇年的秋后?哦,那一年他受的伤,七月发的大水。

        我追问了事由。

        那年洮河发大水,淹了洮河沿岸的田地,靠河的几个庄子都受到波及。我曾听说过的有人跑到河边查看,塌方掉进洮河的,竟然正是才让。被救上岸后,当时没觉得什么,只是偶尔会有头晕恶心的症状,那年头人糙厚,也没当回事。秋天收拾完地里的庄稼,依旧跑到城里,帮人干活儿挣些钱。直到那天晕晕乎乎回到河边,在家里昏迷一晚,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听完心里黯然,两个人都沉默着。

        旧事已了,钱放在桌上,我起身告辞。他挽留几句,瞟了一眼桌上的钱,嘴里嚅嗫着,不是五十块柴钱吗?这是五百。我赶忙说,那时的钱值钱,五十说不定比现在的五百还要顶用。他默默地不再言语。我说,到旧城了一定来家里,你知道怎么走。他点点头。

        山坡脚下,河道疏阔。洮河蜿蜒奔腾,从青海西倾山东麓出发,经甘南、定西、临夏三州绕了一个圈,终至永靖汇入黄河。

        河水清透,我顺着河边往回走。


3

        大夏河解冻的时节,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白鹭、天鹅、黑颈鹤们就会来到临夏。不管从哪里飞来,它们循着季节变化,在万水千山的俯瞰寻觅中,总能把纤长的腿脚落在适合生存的地方。临夏人也总以最大的善意迎接着它们的到来。清晨出门,从沉甸甸的手提袋里抓出食物,一把一把撒在大夏河的河滩上,然后回到河岸,静立打量着姿态翩跹的远客们从容啄食,便觉尽到了地主之谊,便觉顺应了天道规律。

        曾有一篇新闻里说,一个中年人每天清晨都会骑着自行车来到大夏河边,后座上也一如往常捎带着一个半大纸箱,打开后,里面满满装着麦子、豌豆、粉碎的玉米粒。他抬起箱子走下桥栏,把粮食撒到四处,供贵客们啄食。记者问他,大冷天的你喂了多久了?他转头回答,刚发现它们就开始了,早上从寺里出来也没事干,消磨时间。记者追问,老人尕娃们不在家吗?他说,老人都走了;娃娃出去工作生活,做了外地的客人,没事干,我就喂喂它们,照顾一下远来的贵客。你看,它们多美。他指着河边一只扑开翅膀悠闲散步的黑颈鹤。

        年年外出,都与大夏河并肩相随。从旧城出发,经合作,到夏河县地界,也就到了大夏河的源头。河脉脉流淌,人默默前行,一路无语,转眼就进入了临夏的视野。

        与我一样,从旧城东去临夏的回族人,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断了脚步。相对于旧城的高海拔青藏气候,平均海拔低了七八百米的临夏地区,显然更适宜生活。当然,这是主动的选择,而人的一生,并不是时时都能随心自主。

        往事不堪细说。

        主动的迁徙则从一九九〇年前后开始了。旧城崇商,于宋代以后便是御定“榷”场,是汉民族与藏民族之间的“茶马互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复苏后,临夏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和活络繁荣的市场面貌,迅速占领了买卖份额,慢慢取代旧城,成为贸易的中心。

        嗅觉敏锐的旧城商人,再次转过身来,跟随大夏河的脚步,来到了更加温煦灵活的临夏城。

        大夏河北岸的滨河路上,随便拐进一条巷子,都能找见旧城人开的民族用品店和加工作坊。绸缎、布料、马鞍、帐篷、地毯、人造毛、酥油机、太阳能……一应全是藏族地区所需,青海、西藏、四川、云南几大藏族地区的客商络绎不绝。这块濒临大夏河的湿地,也在黄土高原的深腹里,越发活泛,充满生机。

        旧城南门的录退就是其中一员。一九九三年春夏之交,录退已经在大夏河边徘徊了大半月,为了找到合适的铺面他快跑断了双腿,后来经人介绍,终于在河边通往木厂的一个拐角找到了称心的房子。房东是一位老人,正从清真寺慢慢向河边走去,去见要租他房子的旧城年轻人。

        录退干脆,老人也爽快,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敲定了。

        录退的铺面背后,就是老人的家,家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孙女。孙女的父亲得病去世得早,母亲也改嫁了好多年。孙女长到十七八岁,老人也便更老了,他们在断代的家庭结构里艰难地支撑着,不让日子垮塌。

        录退的出现改变了这个结构。他做人勤快,磨面买煤、劈柴挑水,事事主动帮着干,替这个缺乏劳动力的家堵上了难怅的缺口。看着待人热情、生意精干的录退,老人心里喜悦,时日一长,便暗暗生出了一个念头。但他不急于说破,他还得考验他。怎么考验?老人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有交给时间,一辈子走到末尾了,他最深切的经验就是,只有时间才能检验一个人。

        录退没有让人失望。

        老人不按成规托请媒人,他直接把录退叫到堂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和我的孙女年纪差不了几岁,你人精干教门也相投,我想把麦颜许给你,你看你愿意啦?录退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又抓耳朵又挠头发,心头翻涌着热浪。其实两年多来,他和麦颜虽然没有过多的交流,但他能看得出麦颜不反感他,而他也在流逝的时光里,悄悄地把这个柔弱温婉的女孩儿装进了心里。

        好事就这么成了。

        结婚之后,录退经营买卖的同时,侍奉老人,爱惜妻子,挑起了所有家务。老人提供铺面,录退照常去交租,老人哈哈一笑,负手转身就走。麦颜尽量不打搅丈夫,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录退生意忙碌时,便替他照看铺子,顺便学着做做生意。便这样,日子一天天红火滋润起来。遥远相隔的陌生两家,在生活的迁徙流动中,各自填补了人生结构中的遗缺,成了稳固无间的一体。

        大夏河自西向东昼夜不息,走出临夏城一个转身,向北扑向永靖,没多久便汇入黄河,走向了生命的宏大。


        ……


【创作谈】


        关于河流,半生见过了无数。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淌进过我的眼底,我的双脚也曾闯入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河。人与河互相注视,片刻交流,又各自离去。与人说起河,常挂嘴边的,都是那些远自“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之类的大河名河。登高望低,目睹长河巨流瞬忽而下,难抑心潮澎湃,暗自壮怀激烈。

        后来游历青海,到了巴颜喀拉山,也到了唐古拉山和昆仑山脉之间,看见了扎曲、卡日曲与沱沱河,看见了古诗词中谓之“天上”的那些地方。顺河游走,心里震惊。谁能想到,闻名遐迩的“江河”之源,竟只是眼前这时断时续的瘦弱溪流,而非古今的人们常自赞叹的,生来便是一副恢宏浩大。黄河、长江从两地出发,那时的它们,并无裹挟天下的流势与气量。

        青海、甘肃、四川、宁夏,随着走出的路途越来越远,沿途汇入的河流也便越来越多,无数的河汇入其中,自身便消失了。曾经的孱弱细流终成一脉大泽,贯穿而下,方才成为“黄河”。而沿途与人交流的漫漫昼夜宽窄缝隙里,“黄河文明”便在其间悄悄生成了。

        所谓“文明”,应该是人在面对生存境遇时所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成果的总和。那么“黄河文明”,便是全程5464公里之内,所有地理与人文概念下的复合结晶。黄河流域之内的每一处村庄城市,每一个民族群落,都是“黄河文明”晶体当中不可剥离的结构分子。不息的黄河,远非一条河所能概括,绵延的文明,亦非一群人所能创造。“黄河文明”的本质,是多元与并存。它是多,不是一。只有认识并承认结构上的复数,方能在客观上抵达文明内里的公正,并且承继和推动着它走向更远的方向。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4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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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洮舟,回族,甘肃甘南临潭人,《我们》杂志主编。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及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长途》,并被译为多种文字推介。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