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何时变清?如今这样问,可能以为我是个傻子。

        可那时我在黄河边读书的时候,总会纠结于此。有一天,我将我的疑问说出口的时候,来自定西的同学黄万平随口吟诵道:“千山不隔中秋月,万年难待黄河清。”

        那句话可谓山河壮美意境宏阔,却让人品出一丝无奈和绝望。要黄河变得清澈见底,也许真是个难以企及的梦想。

        黄万平是我的好友,在兰州师专时早出晚归形影不离。他说,那是他家挂了几辈人的中堂条幅,出自清代陕甘总督左宗棠之手。

        他还说,左大人初到甘肃,了解到地方民情后震惊不已,一夜研墨抚纸准备向朝廷上书。可千言万语无法表达他的见闻,天明时只在奏折上写下六个字:“陇中苦,甲天下。”

        我来自土门关外的甘南,似乎归不到“陇中”,但那时日子也不好过。我和黄万平都长得矮,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别人看着可能以为是兄弟俩。我将一件洗得发白的制服送给他,他穿上竟也那么合适。他就说,下学期他将那幅中堂字画带来,换了钱好好改善一下。

        下学期他真带来了两卷黑黄的古纸。咔啦咔啦响着展开,浑厚朴拙的楷体字就写着那两句话,落款也有左宗棠的钤印。只是裱糊过的条幅久经烟熏火燎,动一动就掉下的碎渣来。“中间的山水画太大,不好卷。”黄万平说。我也遗憾他没有将那套字画完整带来。

        那时不知民间有没有字画市场,我俩都不懂,只是将那宝贝带去七里河的省博物馆,希望公家肯出钱收购。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戴着近视镜的老师傅。他听到我们带来了左宗棠的字,急忙俯身在办公桌上战战兢兢打开。可他只是瞄了那么一眼,接着就直起身来大摇其头:“赝品!”

        见我们一脸惊愕,他笑了笑,指着落款钤印说:“左宗棠是大书法家,落印不可能那么一边深一边浅的。”接着他示范大书法家是怎么落印的。他将手中虚拟的印章小心翼翼迭加在原有钤印上,屏住呼吸前后左右晃动着足足摁了一分钟,然后一扬手说:“这样落出来才是端正均匀的!”

        眼看一大笔钱化作泡影,黄万平红着脸争辩说:“既然字能模仿出来,就不会结结实实摁个印啊?”

        老师傅躺在椅子上说:“实话告诉你们,连那两句话也是假的!”接着他说,左宗棠是胸有诗书的忠臣儒将,从陕西一路植树到河西,甚至抱了誓死不归的决心,扛着棺材去新疆收复失地,他怎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是题写过那么一幅楹联,可原话是:“万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复见黄河清。”

        他又告诉我们左宗棠题写那副楹联的缘由。同治年间的一个秋天(他也提到公元多少年,如今想不起来),左宗棠带兵开赴新疆之前,来到位于兰州中山的节署。他看到园内黄土裸露草木枯焦,就让士兵掘地开渠,导引黄河水灌入园中。不几日蓄水成湖,黄泥沉淀,水清见底。时值中秋月圆,他也许想起了久别的家乡亲人,于是挥毫写出那句著名的联语,贴在中山节署的檐柱上。

        我们再也无话可说,默默卷了条幅。后来,黄万平又将它带回家去,原样挂在中堂山水画的两侧。


        我们就读的学校在兰州西头,黄河北岸。隔河是一片工业区,号称“共和国长子”的兰炼、兰化烟囱林立,不但浓烟滚滚,还火炬般日夜喷吐着火焰。坐在河边石头上读一阵书,书上就落下一层烟灰,直到看不清字迹。有位内地教授来学校办讲座,在大礼堂当众用食指挖着鼻孔,将黑色鼻屎团成蛋蛋举起来说,他刚从欧洲几个国家游学归来,在那边抠出来的鼻屎却是白的。

        治理空气污染固然重要,我在乎的仍是黄河何时变清。我没有朝廷重臣左大人的境界,也缺乏“心净则国土净”的自我转化能力。看着浊如泥汤的河面又裹挟着一股股黑色油污,以及载沉载浮的白色塑料泡沫和花花绿绿的生活垃圾,心里觉得既憋闷又无奈。

        生活在黄河边上的人,还会把生活中的废弃物和死驴烂马统统倒入河中。市郊有一对老实巴交的父母,甚至将他们的不肖之子扔进黄河。那儿子吃喝嫖赌祸害一方,老夫妇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于是有天夜里趁着儿子醉酒不醒,绑了手脚拖入架子车,拉到高高的河岸一扬车子,将其沉入河底。


        其实从兰州溯流而上,黄河在甘青交界的循化就已清了许多,到了青海的贵德,更可看到“天下黄河贵德清”的美景。在青海南部果洛州的阿尼玛卿群山之间,黄河已不叫黄河,它的藏语名字是“玛曲”——孔雀翎羽般翠绿的河流。

        在巴颜喀拉雪山北麓,那渺无人烟的苍凉草地上,黄河之源只是零星散布着的一些泉眼。有一次,我在青海朋友的陪同下到达那里的时候,正是严霜覆盖、清风凛冽的五月。刚刚冒芽的针茅和莎草也呈青紫色,草尖上的霜雪正融化为露珠。在那些牦牛膝盖般隆起的草墩之间,清冽的泉水隐隐现现,细若游丝又不绝如缕。它们渐渐汇聚一起形成溪流,在低洼处张开灵动的明眸,映照出幽幽蓝天和纤纤白云。朋友说,那应该是大气环流带来的降水储存,也许,大地深处还连通着欧亚大陆的地下暗河。

        那是水的轮回。它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那是大地的血脉在循环往复,无我而滋育万物。

        那是水的善,也是水的道。


        有故事说汉武帝曾派张骞去探寻黄河源头。那位打通了丝绸之路的著名探险家,这次完成的却是一次梦幻之旅。据说他沿黄河西行数月,在源头竟然遇到了天上的织女。织女热情款待了他,分手时还赠送了一块机石——用来支织布机的石头。寂寞仙女也许另有其意,张骞却不敢私藏信物,将它带回来复命。汉武帝听后龙颜大悦,一边把玩那块黄河奇石,一边颔首称赞:不错,黄河本来就是天河泄漏嘛!

        在黄河源头,我们没有邂逅天上的织女,而是遇见了几个面色粗糙的当地牧人。蜿蜒曲折的溪流一侧,立着藏汉两文的“黄河源”石碑,石碑前又立了一个巨大的牦牛头骨,牧人们正将一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牛角上。一个名叫桑杰的男子告诉我们,国家号召退牧还草保护江河源头,地方政府让他们组成了巡查队,悉心看护那片区域的草地和河流。


        黄河哺育了灿烂的华夏文明,黄河的清浊,却也成为人们难解的心结。古代民谣说:“黄河清,圣人出。”古书里又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而老同学家里挂了几代人的中堂条幅,假托出自名人之手,无疑也代表了千百年来老百姓的幽怨。

        从常识的角度说,黄河之浊只是拜黄土高原所赐。黄河一过青海循化,所经之处皆是植被稀疏而黄土丰厚的疏松山体,如何让它保持如初的清澈?

        何况它还要“虚怀若谷”,接纳人们的废弃物。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如果说我们的文化里偏好隐喻,那么这句话说是也是我们自己。

        两年前去兰州拜访过母校。兰州师专已经改换门庭,校门口的牌子是兰州城市学院。好在河对岸的厂区不再浓烟滚滚,能见度大为改观,看得清那些烟囱上刷着治理大气污染的标语。而且,听说那些“共和国长子”都在计划搬迁,已在另外的开发区选了新址。那也许只是一个权宜之计,但社会要发展民生得继续,能远离人口密集之地,也让不堪重负的黄河避开那些隐蔽的排污管道,无疑是个善举。

        太平盛世,河清海晏,古人的梦想延续在我们的血脉里。那次跟黄万平去过省博物馆后,我也对书画产生了兴趣,每到星期天就去街头字画店拜师学艺。我缺少书画天分,到头来只学到粗浅的篆刻手艺,为班里同学都刻了藏书章或书画印。记得为黄万平刻的一方印就三个字:“黄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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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城,1959年生于甘肃甘南人,毕业于兰州师专中文系,长期从事新闻工作,主任编辑。作品被《作家文摘》《读者》《散文精选集》《感动中学生的100篇散文》《中华活页文选》等转载或录入。出版有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行走在天堂边缘》、中篇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等,曾获甘肃黄河文学奖、甘南藏族自治州六十年文艺成就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