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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沿着洮河行走的。季节已入末伏,天热得发了狂,柏油马路快要被晒化了。马路两边的林檎和楸子弯下了腰,开始向大地致谢。今年雨水多,大豆和油菜翻倒后平贴在地里。几日前我还感叹——怕是颗粒无收了。可谁承想,末伏天却突然有了如此好的天气。躺倒在地里的大豆和油菜在连日暴晒之下,根部隐藏的活力又焕发出来,似年迈的老人一样,重新艰难地站起了身子。

        花椒红了。花椒在这一带并不是主要产物,但在每家门前或园子角落里却随处可见。花椒也似乎不同于往年,串串低垂,红得滴血。也是雨水广,河道和山坡上的青草更是茂盛而厚实。

        我已经走到了洮河中游——卓尼县。卓尼县在青藏高原东部,县地与四川及甘肃很多州县为邻,按理说应为四通八达之经贸繁荣之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卓尼县历来是有名的偏僻边隅,山大沟深,舟车不通,又处历代建制之省州边缘,且由封建土司政教合一制度统辖五百余年,封疆自守,不与外界往来,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打开门户。

        卓尼县又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地方。从现存各类资料来看,洮河流域很早就是人类的栖息发祥之地。在流境内一百七十四公里长的洮河两岸,密布着古人类各个时期的文化遗址和大小城堡。但由于此地自唐宋以后文化事业衰落,历史资料的保存并不完整,因而在祖国千百年来的文明史当中,很少有对其地的精准考证,对此悠久的民族渊源在废置无常的建制沿革中,仅存凤毛麟角的记载。足以骄傲的大概也只有洮砚石了。洮砚石从北宋起就闻名于世,为文人墨客争觅之珍宝。洮砚石就出产在卓尼县洮砚乡。然而在多年的胡乱挖掘与九甸峡库区储水之淹没下,洮砚石也名存实亡了。

        我的足迹曾遍布过卓尼县的几乎每一寸土地,这次又沿洮河行走,其间,相隔七八年,卓尼县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卓尼县了。从古雅川开始,经木耳、博峪、力赛、纳尼、多坝、秋古、羊化、纳浪,沿途没有停。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这么好的时代里,贫穷和落后从表面上再也看不出来。路两边的油菜花都凋谢了,而养蜂人并没有离开,他们在路边支起小帐篷,向路人招手。依然没有停留,因为我知道,今年整个夏日多雨,蜂只能靠白糖喂养了。

        朋友三番五次告诉我说,路过力赛,就进去一趟吧。思忖再三,我还是管住了脚步。力赛是卓尼县木耳镇的一个自然村,因为“农家乐”的名气大,力赛才走到了“吃”的前沿。我没有走进力赛,但不后悔。我知道,所谓农家乐,那就是专门给城里人下的套。从小在农村长大,就无须体验农家生活了。说白了,无外乎一碗浆水面,一碟洋芋,一盘青豆子,几个山野菜。或许大家喜欢坐在土炕上谈天说地,想找回遗失了的平淡的农家生活。然而土炕早已不是真正的土炕了,全是木板炕,上面铺了张席片而已。有些事物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在心底拒绝这种虚假的真诚和怀旧。

        力赛,藏语意为“金身川”。传说古时从外地来了仙人,他们身上穿着金光闪闪的衣服,并于此地久居修行,力赛由此而得名。这几年,力赛村抓住了乡村振兴新机遇,依托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设,加上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乡村旅游的招牌让力赛的“金身川”之意真的变成了现实,绿水青山也在农家乐里转化成金山银山了。

        朋友说过,力赛村共有农牧户五十七户二百九十人,其中三十六户办了农家乐。一张菜单就轻而易举地让力赛踏上小康之路?对此我保留原有的想法与质疑。对乡村旅游,实际上我是不大赞成的。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往往会失去对是非的判断。这样最容易破坏原有的乡村伦理道德和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一旦被打破,乡村就会陷入名利场。我在乡村生长了四十多年,对此十分了解。农家乐兴起的同时,隐藏其后的实际上更多的是某种看不见的角逐。这种看不见的角逐无形中瓦解了乡村的自然经济,也使乡村原有的种植业渐渐萎缩。然而社会化的进程却不随个人的意愿,我们只能且走且珍惜。

        一路向东,到了纳浪乡纳浪村,再往前就是定西地界了。准确地说,是定西市岷县的西寨镇,就超出了我预定的地界范围,于是我在纳浪停了下来。

        纳浪属于洮河河阴区,在卓尼县县城南部,其行政划分上虽然和洮河北岸区地界有所交叉,但总的来说还是以南岸为主。纳浪不但是卓尼县主要的产粮区,还是林区,其森林面积几乎占了全县森林总面积一半以上。各沟小岔纵深处有开阔地带,均为牧草丰茂的天然牧场。沿河岸之地却又是平坦肥沃的滩地,宜各类农作物生长。因而,纳浪属于典型的农牧结合地。

        纳浪是藏语“石羊沟”的意思,因为该地出土过许多野兽头骨,此地乡民也是卓尼县古老的部族之一。纳浪藏族自称“贝”,汉人称其为“西番”或“三格毛”,说藏语方言“番话”,为拉萨贵族后裔,保持着特有的拉萨古藏族的贵族传统。信奉藏传佛教格鲁派和苯教,佛堂、白塔遍布各个村寨。卓尼县境内土壤分类居多,但以黑土土质最佳,纳浪的土壤几乎全是黑土,因而纳浪也是卓尼县富庶地之一。

        我在纳浪转了好几个圈,从学校出来,又进了邮电所。从邮电所出来,又在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儿,最后在路边一位老人的蔬菜摊前歇息下来。老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很精干,声音洪亮,中气足。可她的摊位却很小,只一张桌子,一个电子秤,之外便是放在地上的几个竹筐。竹筐内有辣椒、西红柿、黄瓜,蔬菜绝对新鲜,细微的绒毛和细刺都留在上面。老人给了我一个长刺的黄瓜,又给了一个根部带有绒毛的西红柿,劝我吃。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接过来,又放进了竹筐。辣椒有点长,也有点大。我轻轻捏了一下辣椒根部,是有点老了。老人看出我对辣椒情有独钟,而且还是个行家,于是笑着说,想要小的、嫩的,就要去大棚摘了。

        自己摘?我问。

        老人迟疑了一下,说,成呢,就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自己去摘自然最好不过,我真想去大棚看看呢。于是老人用电话叫来了她的老伴儿,一会儿她老伴儿就来了。同样是五十开外的老人,然而精神却远不如她,走起路来有点摇摆,脸蛋黑,声音也小。打完招呼后,离开她摆在路边的摊位,我跟随他沿东步行,一直走到了洮河边。


2


        三伏天的洮河十分平静,岸边的席箕草足有一人高,草穗已经很结实了,它们穿透新建大棚时堆起来的虚土,安然生长,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洮河对面的村子也叫纳浪,两个都叫纳浪的村子只一河之隔,但相互往来却十分困难。洮河在这里变得十分平坦,河道宽,船只漂浮不起,也没有桥,要么从岷县的西寨转弯过来,要么从卓尼县县城绕道而去。到了冬天,就方便多了。河面一冻,溜着冰几分钟就到了。

        他叫安才让,我斗胆问了他。我知道,村里人忌讳直接叫年长者的名字,而这个地方的人也不习惯称其为叔叔伯伯之类的,都统一叫巴巴(叔叔或伯伯的意思)。叫巴巴感觉很别扭,于是我就打了个马虎眼。其实安才让已六十一岁了,安才让告诉我说,他们承包了两个大棚,说实话还是很累,不过自在,不像以前大面积种庄稼。种庄稼的时候,雷声一响,就担惊受怕。安才让还说,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大的苦,清理过河道,后来腿子和腰就不好了。天气一变,就愈加明显,但又闲不住。

        安才让说起十几年前种庄稼的事情,就停不下来了。于我而言,种庄稼何尝不是最熟悉的劳动呢!很显然,安才让眼里,我就是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

        早些年,纳浪一带主要粮食作物有青稞、小麦、燕麦等。油菜、胡麻也是要种的,但种得少,主要是受高原气候的影响,产量不高。墙角园子里也少不了青菜和萝卜、大蒜与韭菜。算是自给自足吧,可一切并不由人,收成的多少只能靠运气了。也是因为如此,大家为天道平安而做了很多祈福活动,和尚、阴阳师等念经作法都不管用。原有的粮食作物也渐渐跟不上日益富裕的生活水平,老麦子、挫麦子、老芒麦等因产量低而渐渐退出了众人视线。肚里黄、麻青稞等也改换了品种,就连洋芋也换成了大白花的种子。几年过后,大家都不愿意种庄稼了,因为不论怎么改换品种,旱涝之事依然不由人说了算。于是大家又开始种药材,当归、黄芪、党参、柴胡等,凡能生长的都试着种了。种药材没有发家致富,主要是没有市场经验,和下赌注没有区别。除自然环境带来的损失外,市场的变化实在难测。再说药材的种植成本远远高出粮食作物,在极其不稳定的市场风浪里,谁都不愿冒险了。于是,大家都出去打工,不但荒废了优质的黑土地,还滋生了好吃懒做的心态,坐享其成的美梦越来越大,最后失去了劳动的本能,甚至连劳动工具都找不见了。不种粮食,县城卖面的铺子发财了。当然,开面铺的自然是有钱人,全县城也就一两家。

        安才让给我说这些,就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一样。我也看得出,安才让作为一个老农民,他的言谈里已经对土地没有多少感情了,种庄稼真的好像成了遥远的过去。

        安才让继续说,年轻的时候都愁田地不够,都跑到山梁和河道去开荒。挖掉了草皮,砍掉了齐刷刷生长的柳树和桦木,开出的成片田地里虽然打不出多少颗粒,但心是满的。那时候,大家对劳动的付出不计成本,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不划算,那个也不划算,他们眼里世上就没有划算的事情。躺在炕上睡大觉划算,可吃啥?喝啥?神仙也是需要修炼的,对吧?

        我笑了笑,没有搭话。安才让说的就是我们这代人,我何尝不明白呢?但他有点以点概面了。我理解安才让,人分三六九等,哪有一刀切下去而整齐不乱的说法呢?

        还是大棚好,承包两个,一个专门种西红柿,一个种辣椒、黄瓜,也有茄子。安才让这才提起大棚来。大棚已经替代了粮食的生产,我们当年开荒种地,现在还不是满山荒芜吗?按现在的政策来说,那就是破坏环境,是犯法的。不过还好,山梁与无人耕种的川地,现在都已经种了钻天白杨。这片川地全修成了大棚,上百个呢,大棚建在洮河边,距离村子近,方便浇水,也方便出入。

        大棚是村里统一建起来的,属于农民专业合作社,直接和贫困户签订协议。合作社按照民办民管民受益的原则,紧紧围绕农业增效、农民增收的目标,政府帮扶村里,要走出一条合作社加贫困户、再加服务市场的发展路子……

        我不是记者,也不是来做政策落实情况的暗访或调查,但我真的很佩服安才让对政策的熟悉和理解。这门功课估计浪费了他不少的精力和时间。我暗自发笑。不过能增收,当然也是所有人的希望了。

        大棚里的蔬菜拉到县城,或到岷县跟个西寨的集市,卖得快,都不在乎多半毛钱。安才让极力宣扬大棚蔬菜的好,其实这一点我还是有自信的,因为我们村子也曾有过大棚种植,可始终没有发展壮大而中途就夭折了。原因很简单,就是赶不上季节。等大棚蔬菜可以出棚的时候,自家园子里的菜大概也长大了。从劳动成本而言,大棚种植难以达到预期的目的。高原五月还飞雪,六月草木发芽,九月山川就荒凉了。霜降一到,万物萧索,所有希望和高原大地一样,都会进入冬眠期,大棚里的经济作物根本没有循环的机会和可能。然而大家居住在这里,时代飞速发展,谁还恪守成规不随时代变化而故步自封呢?

        安才让终于带我进了大棚。大棚几乎是密闭的,只有容一人躬身而进的洞口。安才让开了锁,打开门,让我钻进去,同时在我手里塞了几个红布袋子。钻进闷热的大棚里,我又退了出来,但我想绝不能让他看笑话,说我同样是个对各种事情都精心算计的家伙。于是,我再次钻进大棚。


3


        仅仅用闷热比喻大棚之内,那就太肤浅了。不到两分钟,我全身就湿透了,眼睛也模糊了起来,看不到太阳,只见一片晃白。棚顶开着四五个天窗,却不见一丝凉风。一排排西红柿在纵横交错的铁丝网上攀爬着,叶片缝隙里或红或青或半红半青的果子低垂着。我一边擦汗,一边折摘。红布袋子满了,我即刻冲出大棚。棚外艳阳高照,没有风,但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安才让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他接过我手中的红布袋子,又打开了辣椒大棚。情形一样,只是辣椒大棚里湿度更大,气味更浓,甚至有点刺鼻。似乎有所适应了,这次进棚很明显少了第一次进棚的那种窒息感。辣椒青红相间,串串悬于枝尖,我专捡小的摘。小辣椒脆得很,最容易从中间折断。断了不要紧,只是辣味呛鼻,忍不住要多打几个喷嚏。

        整整三袋子辣椒,沉甸甸的,我的心里突然被说不出的幸福占满了。安才让接过袋子,帮我提着。我已经不会走路了,湿透了的裤子紧紧贴在腿上,像无数条浸了水的麻绳捆绑住一样。

        不会感冒了吧?安才让问我。

        不会的。我说,外面凉多了。

        安才让笑了笑说,三伏天呀,我们都是五点前进棚的。

        那么早呀。我说,每天能摘多少呢?

        不是每天都要摘,是要隔几天的。辣椒可以,西红柿要等红透了。安才让说,岷县西寨集市日就多摘点,平常就在路边摆个摊子。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进棚,日头一出来就不行了,太热了,会晕倒的。又说,你年轻,年轻真好。能吃苦,最好。

        没有立刻返回,我和安才让坐在洮河边的土堆上说话。安才让说,你在哪儿工作呢?能吃苦,和别的干部不一样,很多干部在棚口瞅一下就退了出来。

        我笑着说,摘菜是不能算吃苦的,每个人都有一双手,没必要过于麻烦别人吧。

        话虽这么说,可事不那么做。安才让说,是人,就有不同的想法。

        大棚在洮河边,真的方便了。我说。

        也就这点好处,开春育苗,天天都要浇水,完了还要用黑纱盖棚,要保暖。安才让说,这些都是要下苦功夫的。不过还好,有了卷帘机,节省了时间,也解放了劳力。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要扑在这里,上百个大棚盖完保暖黑纱,有时候星星都出齐了。安才让摇了下头,笑着说,还是科技好,现在一开闸刀,转眼就解决了当初几十人披星戴月累死忙活的事儿。当然,盖黑纱也是冬天和初春的时候。冬天大棚要保暖,否则墒气不好,收入就会打折扣。

        高原就这样,冬天的大棚内依然不能种植,因为五寸之下土层封冻,就算能长出蔬菜,蔬菜也是长不大的。从高原气候和环境乃至季节而言,大棚蔬菜的生长根本就没有提前多少。夏天一到,大棚内的蔬菜反而滞销。如果把一切扩大到市场化,而大棚蔬菜的产量又小得可怜。政府大力扶持农民自主创业,农民集体经济经营规模也在日益壮大,土地流转频繁,然而很多人还是忽略了一点——因地制宜,在一片高呼下自以为彻底富裕了,殊不知这样的富裕只不过是爬在井沿上看了一眼。前几年村子大棚种植的失败,何尝不能给纳浪的大棚种植提供丰富的经验呢!我想。

        安才让是位坦诚本分的老人,不夸张也不诋毁。他说,如果能吃苦,大棚一年能收入三万多块钱。三万多块钱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何况这只是两个老人的劳动收入。

        三万多块钱能办许多事,一年的基本费用够了吧?我问安才让。

        够了,够了。如果没有大事情,用不了那么多。安才让说,老了,除了看孩子,顺便种点菜,给家里添补多少算多少。

        我点了点头,说,一辈子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心里会不舒坦。做些碎活,并不是纯粹的活动筋骨。不过年纪再大点,还扑到农活上,怕是要引起别人的闲话了。我是完全按我对自己父母的理解说的,当然,也是按村里人的说法说的。

        安才让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他有你半分懂事就好了。又说,两个丫头,大丫头招了女婿,没出门,就在县城桥头上摆些零碎,挣不来多少钱。女婿好吃懒做,是个大二杆子,也怪当初瞎了眼。让他们在大棚里种菜,总是说不划算,要出门打工。每次出门都从家里带走许多,年底回来,却空着双手,不知道是真没挣到钱,还是存了私心。我们老了,所有一切还不是他们的吗?如果一家人心往一处想,多承包两个棚,一年收入就不止三万块钱了,何必要出门打工呢?可他们不听话,在算计中计划生活,最后啥都没做成,脾气倒增加了不少。

        这种事情在村子里早屡见不鲜了。话说回来,劳动者不靠劳动致富,还能靠什么呢?不劳而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场梦。这样的梦,谁不曾做过?想到自己,也想到那个梦除了带来虚幻与烦恼外,大概只剩好逸恶劳了。想到这里,我也长长叹了一口气。


4


        河边来风了,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对岸的纳浪村渐渐进入午后的慵懒之中。光线柔和了,树影也变长了,洮河泛动光芒,像无数太阳在水面上闪动,整个河面成了一望无际而无懈可击的金片鳞甲。这时候,我才感到了屁股下的潮湿,才发现装有蔬菜的红色布袋上都渗出水珠来了。

        安才让说,该回去了,孩子要醒来了,老伴儿一个人顾不住。

        安才让开着电动车回家去了,我坐在他老伴的菜摊旁边等车。

        电动车方便,晚上充好电,能用一天。她说,除了拉菜,回来也自由。

        路上车多,是要小心的。我说。

        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不会有事儿的。她说。

        谈话间,过往车辆都停了下来,或买西红柿,或买辣椒。她很大方,不言价钱,先拿出西红柿和黄瓜让他们吃。一吃之后,或多或少总是要买点的。我很佩服,她的善良与厚道中隐藏了不少聪明和智慧。

        太阳快落山了,我给她钱,她不愿过秤,说随便给点就好了。但我还是过了秤,秤能称出重量,更重要的是能称出人心。

        返回县城的车辆很多,但一辆都没有要载我回城的意思。安才让已经帮她收拾好了摊子,他们回家去了。从纳浪到县城四十多公里路,步行需要好几个小时,我有些焦急。

        十来分钟后,安才让开着电动车又来了。

        他说,住我家,别等了,不就过个夜嘛。

        我有些犹豫。

        住县城还要掏房钱,家里没有宾馆高档,但干净着。安才让说。

        推却的理由很多,但我接受了安才让的邀请,实则也是搭不到回县城的车。

        从学校背后的一个巷道进去,然后左拐,步行五十多米,再左拐,第二家就是安才让的家。巷道全是水泥硬化路,很干净。院子不大,房屋古旧,上房五间,左边带有两间出檐的厢房,都装了太阳能暖廊。

        住厢房吧,平常很少有人住,干净点。上房里孩子们住,乱得很。安才让带我进了厢房,厢房里陈设很简单。看到这一切,我想起了老家,因为这里的一切和我的老家一模一样。晚饭是西红柿旗花面,她做的。我没有见到安才让的两个女儿,一直到很晚,都没见到。吃完之后,她带孩子们去上房休息了,我和安才让坐在炕上拉闲话。

        我们都不种庄稼了,都在大棚里种菜,到底好不好呢?没有想到安才让突然会问起这样的问题来。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真的没有权利去回答。可我脱口就说好,最起码大棚的收入比种庄稼好吧?

        是的。安才让没有否认,但他又说,现在吃啥都没味道,当年毛麦子磨出来的面,蒸一笼花卷,十里八站都能闻到香味呢。

        我笑着说,生活好了,各种好吃的都吃过,胃口的要求自然高了。

        安才让也笑着说,毛麦子产量低,打碾起来很麻烦。一直想在园子里种点,可种子找不到。

        久远年代里的毛麦子,不过是一种情怀而已。毛麦子早就被众多优良的粮食作物淘汰了,它的名字恐怕也只有像安才让一样生活在高原上的老人们才偶尔惦记起。

        安才让说,大棚里种菜能挣钱,但说实话,那么多那么好的川地都荒了很可惜,洮河两岸空了,像缺了什么东西。现在政策好,只要肯吃苦,不种粮食,也能过得去。一个家庭团结起来,啥都会有的。

        听得出,安才让心里有怨气,肯定是针对女儿和女婿了。

        小丫头呢?我问安才让。

        安才让说,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在县城一个宾馆里当服务员。又说,小丫头人泼辣,遇到一个好女婿的话就好了。安才让一边说,一边盯着我。安才让是故意的?或是有意试探?或许是我想多了。但安才让的眼神确实让我有点局促不安。我说,一定会遇到好女婿的,一定会。

        安才让很认真地说,有合适的就给介绍个。

        一定会,一定会。我不住地说。

        我有睡懒觉的习惯,已经很多年了,但今晚必须保持警惕。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翻过了墙头。一晚上总是惦记,半梦半醒间做了不少奇怪的梦。

        院子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见我出来,便端过来一盆水,放在脸盆架上,露了下笑容,进屋去了。她一定是安才让的小女儿了。我想,但愿遇个好女婿。我一边洗脸,一边在脑海中搜索亲戚朋友里未婚的青年,同时也提醒自己,这件事一定要放在心底。

        安才让他们早摘好了菜,西红柿、辣椒、黄瓜等满满几筐,摆在路口。

        起来了?还早呢。安才让说。

        嗯。我应了一声,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老伴对安才让说,还早,你们回家喝茶去吧。

        我执意要坐在路边,没有回去,实际上我是想等去县城的车。安才让见我不随他回家,也坐在路边,说起大棚承包的事儿来。

        大棚是村里统一建起来的,要承包给贫困户。还说,贫困户不止他一家。

        大棚承包要钱吗?我问安才让。

        一个两千。安才让说,大棚是村里集体经营,承包费也是村里统一管理的,谁家遇到大事了就拿出来救急。

        安才让对来年能否承包到大棚有所担心。我能帮些什么呢?尽管安才让没有开口求人的意思,可我的心里再也清楚不过了。

        安才让说,村里已经通知了,说大棚紧张,会有变动,也有可能要统一管理。

        不会吧?你家经营得很好呀。我说,统一管理不会乱套吗?我不是对我的乡亲们持有恶意的猜想,然而很多事实确实如此。实际上,许多事情一旦和利益挂钩,人的自私就会无限扩大。

        不知道。安才让说,我们不管,提前放水下种,他们也没办法吧?承包给懒人还不如承包给我们。

        既然承包了,怎么不好好经营?我想不通。

        那样的有好几个,都争着抢着承包,之后却不好好经营,最后大棚里全是荒草。安才让又说,都让好政策给惯坏了,哪有不吃苦而白白得到的收成呢?

        我没说什么,但心里突然想起穷则思变来。面对许多不思变,或寄希望于等、靠、要的那些人,再好的帮扶也是白搭。不但如此,还会滋生他们的依赖性,惰性也会无限延伸。有手能动,有脚能走,有脑能想,依然喊穷,那只是说明太懒了。懒人永远是扶不起来的。安才让老两口肯吃苦,勤劳能干,他们承包大棚能赚来钱,不给这样的人承包,那扶贫带动的意义就不大了。

        路边突然多了几辆车,都是买菜的。菜是早上刚摘的,自然没有任何挑剔了。她忙着装菜,过秤,还不住招呼着,让买菜的人吃黄瓜、西红柿。一直到中午时分,买菜的人没有间断。她说我是有福之人,给她带来了很多生意,说要去附近的坡地里摘点豆子,让我带回去。我很感动,觉得村里不给他们承包大棚,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中午时分,我终于离开了纳浪,老两口没有执意挽留。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最关键的是如何让安才让继续承包大棚。因为我知道,也懂得,勤劳方能致富。

 

原刊于《广西文学》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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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