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终于来了。
        我把自己像插针一样挤进去。车里被真空的感觉让我想哭。
        车外还有几个人没有挤进来。他们站在门前,头伸得长长的往车窗里看,无法磨灭的渴望还牢牢根植在他们心中。
        在这种状况下,每个人对别人的渴望都满不在乎。车上,谁都没有挪一挪。谁挪了,前后左右的其他人也不一定会动。人只要一旦自己站住脚了,完全可以在一团糟中,做到置身事外。
        “如果不想你的‘马儿’在路上跛脚,你应该尽快离开这里。”车上有人冲着司机吼道。
        司机默不作声地关了门。没挤上车的几个人可怜兮兮的又回到站台上,像被世界抛弃的孤儿让人怜悯。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我没带伞。带伞这样的小事情总是小得引不起我的注意。这场雨从早上就在酝酿。只是我心存侥幸。我把一场待下不下的雨,想得过于美好。
        美好的东西容易破碎。瞧,这场雨是怎样打碎我对它的期待。
        刚才站在公交站台上,我就靠那么一小块儿地方遮风避雨。站台小得可怜,只够三四个人站在下面。我不知道是谁设计了这样一个袖珍型的公交车站台,这样缺失人性化的设计方案是怎样通过审核然后最终建成?一个简单的问题,让我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站台的不人性化设计,在这样的雨天让我悲观。况且,雨这东西,就是催生物。它让很多东西万物复苏。人跟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多了起来。最先站台上是三个人,后变成六个,再后来,我不用说,你都能想象。
        我被挤出站台。站在雨中我对整个世界感到绝望。
        雨汇成水,在地上使劲儿地流。它使劲是为了故意气我这样的人。我想踩碎它。我一脚踏下去,地上的水溅了起来。开花一样。
        车来了。这辆绿中带黄的车显得不慌不忙。它每天总是在用它的不慌不忙对待一群焦急等待它的人。它的傲慢不亚于长颈鹿的居高临下。这辆车左右两边写着“康定欢迎你”几个字,在雨水的冲洗下,这几个字干净得让我觉得这句话失去了诚意。
        “好多人,这么多人,可我一个也不认识。”
        “不需要你认识谁,你认识自己就可以了。”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干嘛要说话?”
        “这么多人,谁都不认识谁?”
        “不知道。”“哎,不像以前我生活的那个年代了。”“看,你又开始了。你连自己是多少岁都不知道,还提什么年代。”“我以前知道自己多少岁,可现在忘记了。我的记忆不怎么好了。”“你那记忆,就别提了。”“女儿,我到底多少岁了?”“你认为自己多少岁?”“该满八十了吧?”老人掰着手指计算着。她的女儿站在旁边,沉默不语。
        全车人都听见了这两个人的对话。但可能,全车静默的人都没有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沉默是这群人的标签。生活僵尸化,不正是现代发展的趋势吗?我站着的地方,一个年轻女人坐着。她坐在黄色座椅上,很坦然。
        女人穿着黑衣服,一个黄色的小包放在双腿上。头发有些凌乱,但似乎她并不在意这样的凌乱。或者是来不及在意。她手里握着手机。手机的屏很大,大得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
        这是一个奇妙的开始。我想说。从我注意她开始,她就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她活在一部手机里。
        我第一次看见她在手机的计算器上输出三七二零这个数字时,有些兴奋。她会心地笑着,笑里装着很多东西,让我浮想联翩。我不经对三七二零这个数字充满好奇。
        我曾经也对一个数字痴迷。二三一零。这个数字鬼魅一样跟了我多年。包括现在我都无法从记忆里抛弃它。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充满诱惑和憎恨。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夹杂在中间,就注定和我有摆脱不了的渊源。讨厌这种让我抛不下的渊源。奇怪的是,你越讨厌有些东西,有些东西就会缠着你,扰乱你,不放弃你,让你难受。
        这个数字确实对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不想说。也没有必要告诉你。
        三七二零,又在女人的手机上出现。女人的手机是白色的,三七二零的数字以橘红色显示在手机屏幕上。女人的计算机没有关声音。每一个橘红色的数字蹦蹦跳跳地从一个莫名的角落里跳出来时,都像一只小兔子哼着快乐的歌儿,让站在旁边的我也莫名地快乐起来。
        女人在做加法。加法是一个快乐的游戏。我从小就喜欢加法,不喜欢减法。加法让有些东西越来越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让人满足。我是严重的恐缺主义者。我讨厌减法那一根又短又孤独的符号,跟生来哭丧着脸似的,让人浑身不舒服。况且减法的本意就是变少,我是个吝啬的人,减法让我感觉是有人从我包里一件一件的把我喜欢的东西剥夺走。
        女人做加法,让我开心。
        我看见她在手机计算器上输出一一五零加二五七零等于三七二零。
        一串数字和一串数字相加,等于陌生的另一串数字。这种逻辑真是奇妙。
        为什么这些数字的相遇只能有一个出口?为什么数字模样明明各异,就不允许出现模样各异的最终结果呢 ?为什么我们要迷信这个固定的模式呢?为什么这些结果一旦确定下来,就板上钉钉呢?为什么我们就得必须服从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呢?
        突然被困住的感觉让我痛苦。
        女人也被困住了。她的困住和我的困住有本质意义上的差别。我听见她轻声说:不对呀,不可能是这个结果。
        她被结果所困住。而我被结果产生的过程所困住。
        毋庸置疑,女人很重视三七二零这个结果。我在想象三七二零这个结果给女人带来的重大意义。
        三七二零是什么呢?一棵珍贵树上结的珍贵果子?女人在精确计算一棵树上的果子摘下了多少个,还剩下多少个?她在疑惑树上剩下的和摘下之间出现了问题。三七二零是医保?她在计算一次住院花去的费用和实际不符?三七二零是她养殖的一群鸡的数量?她在计算买进和卖出的结果?是一个学校学生的数量?是一片山坡松树的数量?
        三七二零不再像三七二零那么简单了。这个数字在我身体里活了过来。但我知道,三七二零在女人身体里只是三七二零。
        这是一个诡异的过程。
        我不得不说,这串数字现在还在女人手机的大屏幕上显示着,至少这个数字此刻是属于女人的。她把三七二零这个数牢牢握在手中,生怕落在地上。可我似乎比她还爱这个数字。起码我对这个数字充满热忱,而她还在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
        质疑一件事和对一件事充满肯定产生的结果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女人是前者。我属于后者。女人为质疑产生焦虑,我为肯定得到满足。
        女人和我很近。公交车上的拥挤,几乎让我们两个手碰着手,头挨着头。我们亲切得像姐妹。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却又让我们两个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么亲切的姐妹。
        女人从手机上消除了三七二零这个数字。每一个数字从她手机屏幕上消失,毫无夸张的说,我都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我为一个个模样各异的数字凭空消失感到害怕。它们去了哪里?是不是也渗透到了这辆公交车上。我发现公交车越来越拥挤,虽然从我上车到现在,车还没有因为上一个人还是下一个人而停过一次。我的身体有些燥热,这是那串数字没有消失之前,我无法察觉到的。
        我喜欢那串数字。那串数字也应该喜欢我。它们在消失之前是不是因为喜欢我,而附在了我身上某个角落里。
        我扭动了一下脖子。移了移脚的位子。我不知道我的这一举动到底有没有用。拥挤实在让很多东西失去意义。
        确切地说,我没找到那串数字。我也无法找到。
        另外一串数字出现在女人手机的大屏幕上。它们蹦蹦跳跳地出来,像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快乐一样。
        这串数字出来,它们不知道就在前一分钟或者前两分钟,有一串数字凭空消失了。在它们出来的同一条路上消失了。
        这让我想到生与死的擦肩而过。也让我想说和这辆公交车的所有人一样,冷漠无处不在。
        我相信既然是同一路出来和消失,它们一定会在那条路上遇见对方。它们会因为生与死而难过吗?它们会互相安慰彼此的命运吗?
        我说过,女人的计算器没关掉声音。每一个数字出来,都像哼着歌。新出的这串数字哼的歌和前面数字没啥区别。
        这次这串数字是这样:三七二零减一一五零等于二五七零。
        女人竟然用了减法。我讨厌减法的理由充分甚至可以上升到振振有词。
        减法让我有种失窃和被掏空的感觉。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串新出来的数字让你产生混乱。是的,前面我认为这是一串新的数字。仔细观察后,才发现,这串刚出来的数字和前面出现的数字一模一样。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下位子,像调整了一次高矮顺序。
        这串数字就是前面的那串数字。我把再次和它们的相遇看成是一次死亡的复活。
        多么令人吃惊的一次相遇。我甚至想招手向它们致意。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致意。
        那串数字冷冰冰的盯着我看。它们不认识我。像前世和今生一样,我们遥遥相隔。
        我想凑过去给那串数字讲我和它们的前世相遇,再讲它们的刚刚死亡带给我的无限悲痛。
        但是对一串熟悉又陌生的数字说出以上的话,有没有意义呢?它们会不会把我当成是这辆公交车上它们有生以来遭遇过的唯一个疯子?有时太正常就是严重的不正常,不是吗?
        在这辆公交车上,没有人会对它们亲近。哪怕是手握手机的女人,也不会。它们对女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仅此而已。
        我区别于这车上的任何人。我关心它们。这种关心或许还掺杂着莫名其妙的爱。
        三七二零呢?它爱过我吗?它把自己爱或恨藏在何处呢?
        女人又一次被这个手机上最后留下的数字感到疑惑。她抬起头眉头紧皱的看周边的人。
        不用吃惊。她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肯定我。我们目光相遇的那一秒,我有些胆怯。我想告诉她一个真实的事实,就是我被她手机上一串数字所吸引。那串数字过于迷人,让我忘乎所以。
        女人在看我。似乎又没有看我。但我确定她的眼睛是盯着我在看。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迷茫的眼神里找不到自己。
        女人眼珠黑黑的,黑到最后像个深渊要把你拉进去。眼珠周边红红的,一条条红血丝横七竖八的穿梭在女人的眼睛里。这是多么复杂又让人难以理解的一双眼睛,像陷阱。况且还有长长的眼睫毛为陷阱做掩护,让我觉得更不可思议。
        她低下头,手机上的一串数字随着消失了。
        这串数字的消失,没引起我过多的失落感。
        我似乎已经习惯消失和存在的不可预见性。
        现在我在这辆写着“康定欢迎你”的公交车上,人人都能看见我,看见我是不是就代表我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消失呢?一个物体存在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一个很大的黑洞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我的思想、我年轻的身体以及生长在我记忆力里的爱恨情仇呢?
        这些疑问的发现,让我明确感知到我随时随地都在消失。你看见的我就是正在消失中的我。而且这种消失具有一种可怕的不可还原性。不可还原性就说明你只能付出和给予,别想得到回报。
        我似乎渐渐明白一群人挤得就快互相贴着对方,但是依然感觉陌生的缘由了。
        一串数字继续出现在女人的手机里,这串数字是:一一五零加二五七零等于三七二零。
        在这里,我已经不想讨论加法和减法了。我熟悉上面的一串数字。我相信你也熟悉。这串数字是女人第一次在手机上输出来的结果。
        我没有激动到又去给这串数字打招呼。照理说,我应该那样去做。它们的消失曾经让我难过。注意我说的只是曾经。
        在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里,我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有点想耻笑自己的愚蠢。我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我觉得我应该先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再去想别的。
        女人的电话响了。三七二零的数字立刻消失在女人的手机上。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名字叫疯狗。三七二零被这条疯狗吃掉了。我想。
        怎样的人能配得上疯狗这样的名字呢?一个品行不端的人?一个整天哇哇叫的人?一个满脸凶相的人呢?还是一个粗鲁到家的人?
        “狗,干什么呢?”
        我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把“疯狗”的名字叫得这样美,美得让我羡慕。
        “是吗?那怎么办?”
        ……
        “我想你。”
        ……
        “扔了吧?”
        ……
        “过去是。”
        ……
        “我想死。”
        ……
        “雪山?大海?草原?”
        ……
        女人的对话简短。她挂掉电话时,三七二零这个数字还呆在那里,像女人忠实的奴仆一样等待主人的吩咐。
        我和三七二零都把刚才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三七二零应该更清楚那个叫疯狗的人给女人说了什么。这让我想到,一个隐藏在暗地里的可怕对手。她知道你的一切,可能它比你还了解你自己。然而它就是不告诉你,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怎样的对话让女人想到死。可从挂断电话开始,我没从女人的脸上看到想死的任何征兆。她甚至哼起了歌,轻声地哼着。她的双脚前后摆动起来,这种摆动在有限的空间显得很滑稽。
        女人是拿死给叫疯狗的人开玩笑。我从她的玩笑中隐约感觉到如果一场死亡没有真正到来,那么死亡的分量远不如一只鸟的羽毛重。
        女人消除掉了三七二零。没有任何理由的消除掉了。有些东西就是那么无足轻重,让人满不在乎。
        我望着车窗外。我看不见外面。车窗被大家体内的气体模糊掉了。
        我们像囚禁的一群犯人。当我把这辆车上的人都归结为是犯人时,我心疼那个连自己是多少岁都不知道的老人。如果真是犯人,她会犯下怎样的错呢?我得想想。
        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我会留给别人什么印象呢?这点上,我要如实说出我不是一个好人。
        我是严重恐缺主义者,也是严重的怀疑主义者。怀疑主义让我的底色灰暗到底。我不相信完全意义上的善,看见一个人处处表现出他的善解人意时,我觉得那是一种危险;我对一切美好抱着警惕的态度,所有的美好后面都隐藏着无处不在的破坏性;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一直保持距离,我不信任谁。
        拥有这些,我具备了一个不是好人的基本条件。
        我厌恶自己。但也没有办法改变我就是自己的事实。
        不知什么情况,公交车突然刹车。整车的人都向前倾了过去。倾过去的人,像盆里想倒出去却没有能倒出去的脏水,又收了回来。
        我第一次在这辆车里感觉到了一种把大家系在一起的东西。可这种感觉不到一会儿就消失了。它的消失是随着几个乘客的惊恐声和司机的骂声而模糊掉的。
        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女人重新在手机计算器里输入了三七二零。这次她是直接输入,没有用加法,也没有用减法。什么导致她不想用加减法,难道是刚才的一次急刹车,让女人改变了主意。这两件事会有联系吗?
        女人用右手的十指从个位开始往前数,又从千位往后数。女人的十指很漂亮。细细的,白白嫩嫩,饱满的指甲红润的鼓起来。如果是我,我一定会为这么漂亮的指甲涂上一层漂亮的颜色。
        可能女人不喜欢给指甲涂上颜色。有些女人告诉过我,给指甲涂上颜色,有种让自己喘不过气的感觉。她们觉得身体各个部分都需要呼吸。但我想这是强迫症的表现。
        女人会不会是强迫症呢?我无法判断。
        女人还在从个位到千位,再从千位到个位的数着三七二零这个数字。不一会儿,自言自语的按着这个顺序读出声来:零二七三、三七二零……
        女人每念一个数字,那个数字就像逗号一样悬在空中,你知道它还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我完全把自己置身在一场数字游戏里,不能自拔。
        渐渐的,女人念的声音像首歌。
        女人顺着念、倒着念三七二零这个数字,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些场景:我看见一个人在一条不足 10米的通道里来回走动,循环地走动,但她不焦虑,她把一件重复的事情做得自然而然。
        “妈妈,我认识那上面的数字:三,七,二,零。”女人旁边坐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没等妈妈回答,他就念出女人手机屏幕上的数字。
        女人像是被吓住了一样,急忙关掉手机屏幕。关掉手机屏幕她还不放心,接着她把手机放进她那一直没有打开的包里。
        包包很大,女人打开的瞬间,我看见包里装着一双小孩的鞋,一件黑色的外套。她拉好包的拉链,把包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女人抱着的不止是包,还有三七二零这个数字。
        一个小孩吓住了女人。或者是小孩念出的那串数字吓住了女人。女人端端地坐在位子上。目光呆滞。公交车的第一个站到了。车里的人骚动起来。我也要离开这辆拥挤的公交车。离开一串数字带给我的疑惑。人实在太多,有人踩住了我的脚。一股钻心的痛传遍全身。“被踩脚了?”我回头看见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是的。”我淡淡地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女人对我笑着说。她的笑,让我感觉有点不怀好意。我没有接话。一群人把我们向前推了几步。“你一直在看我?”女人问。我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害羞。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女人的话。女人对我笑了笑,没说多余的话,消失在下车的人群里。


《滇池》2019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18年获四川文学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