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饭后,洛都喜欢到小区后面的大学里散步,小道静谧,虽说也有往来之人,但大多安静,绝无喧哗,步履其中,心静宁和,自然宽心放松。路灯下偶有读书的孩子,心无旁骛,认真可爱,看着都赏心悦目……
        这天,洛还如往常一般在校园里散步,从前门进,从边门出,再沿着墙根走,就到了自家小区的后门,整个路程不慢不快的走,大概50分钟左右,是专家们提倡的最佳散步时间。
        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夜灯初上,洛已经从边门出来,沿着校园的墙角走着,却听到一阵哭泣声,音不大,虽然强忍着,但显然没忍住,还是哭了出来……洛先是停了停脚步,听了听,哭声中没有遭遇打劫或是其它突发事件的惊慌失措,应该只是某种悲伤心情的宣泄,哭出来就好的那种。
        洛继续往前走,果然在墙边拐角处的大树下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掩面哭泣,男的站在旁边,双手交叉胸前:“事情都发生了,你再埋怨也没有用。你能原谅我,那就最好,你若是不能原谅我,那我也没有什么说的。”他的口气里满满的嫌弃,外人自是听的明白,倒是掩面哭泣的小姑娘,在感情的蒙蔽下显然已经变成花痴一枚,必是稀里糊涂的,智商堪忧,完全不辨真相!
        果然,小姑娘的回答暴露出此刻糊涂的心智:“但你以前的承诺不是这样。你说的话难道都不算数了吗?”
        “现在纠结承诺还有意思吗?”男的显然有些不耐烦:“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的错,我承认,至于原谅与否,是你的事,你怎样决定,我都可以接受。”
        “可是你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小姑娘没忍不住,哭泣声大了,断断续续的说:“这不是你第一次,你说过就对我一个人好的,你说过好几次。”
        “你这样哭有意思吗?”男的显然更加不耐烦了。
        洛真的觉得这样的对话特别没有意思,不过是傻姑娘碰到了渣男,痴情女碰上了负心汉,千篇一律的情节,两人都会因此长大,变的成熟,或是变的更渣!
        洛继续自己的散步,并没有刻意回避争吵哭泣的男女。擦身而过时,也看清了男人的长相,确实有点帅气,有做渣男的底气和基础,而女的没有看清,掩着面呢,呜呜地哭着。
        这是何必呢?洛只觉得这场争吵一点新意都没有,低智商低水准,超幼稚超傻!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洛发现自己忘了买酸奶和抽纸,只好又返回,往小区的边门走,那里有个较大的超市,平日里他已经习惯散步后顺道在那里买日用品了。
        这一返回,他又看到了刚才争吵的男女,女的还在呜呜地哭泣,男的似乎是转身想走,没成想,就这一刻,女的突然转手就扇了男的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是扇得很够水平,不但声音响亮,还动作优美,画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洛突然觉得这一巴掌很具有分道扬镳的仪式感,颇有挥剑斩情丝的豪迈气概……男的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扇得有些懵了,回过劲,洛也已经走到近旁,他大概不好发作,只是狠狠的甩下一句“疯子,不可理喻!”,就大跨步走了。
        女的大概也是懵了,好半天也才回话:“混蛋,你给我回来!”
        自然不会有人再回来的,男的显然只想逃离,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她的身上了。小姑娘又呜呜地哭起来,声音更大了 。洛实在看不下去:“小姑娘,他不会回来的,你也早点回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一切就都是新的开始了!”
        “可是我不想要新的开始。”刚才那个挥剑斩情丝的女豪杰此刻气概全无,软绵绵的掩面蹲着。
        “你不想要新的开始,可对方想开始啊,你留不住,也管不住,趁早放手,你会更开心的。”
        “不用你管我,我就想自己哭哭。”
        洛本来就不想管这样的闲事,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大踏步往超市走,走得越快越好,远离这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可也奇怪了,他提着酸奶和抽纸回家的时候,小姑娘竟然还在那里,这次已经坐在了地面上,见到洛,她突然开口了:“你能帮帮我吗?我手很疼,手指特别疼。”
        洛心里想,小题大做,不就是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手指有些疼吗,娇气而已吧!想归想,但说出的话,还是不能这么直接的:“你别再这坐着,站起来,往前走,拐角那里会比较容易打到车。”
        “可是,我站不起来。”
        “你不是手指疼吗?怎么会站不起来?”
        “我脚也疼,好像比手指更疼。”
        “人可不能太娇气,你站起来,应该没什么大事。”
        “我试了好几次,就是站不起来,手指也没力气。”她又呜呜地哭开了:“他推了我一下,很用力的,我没站稳,大概是那时候扭到了。求你帮帮我吧。”
        洛本是谦谦君子,既然有人央求自己,自是不容推辞,只好充分展现怜香惜玉的宽广情怀。便回去开了车,把小姑娘送到了医院。一查,真是扭到了,两处,左脚踝和右手无名指。还好,不是骨折,医院处理后,说是可以回去。
        “您能再送我回去吗?我微信里钱不够,家里有现金的,可以马上还你垫付的药费。”小姑娘显然已经清醒多了,说话也正常了。
        “好吧!”
        原来小姑娘的男友是这个大学的研究生,因此她便想在拉萨考个公务员,但次次都差几分,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附近的保险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想着先做着,要是有好的机会了再换。
        房子自然是租的,应该很小,洛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外拿过钱转身就走了。这钱,他没数,便顺手放到了钱包里。
        这以后小半年过去了,洛已经忘了之前的那个事,或者说那事于他而言,自是毫不关己,也就高高挂起,不思量,也无思量。
        可某个周末,在新上映豪华大片的电影院里,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个小姑娘就坐在他的前排,拿着标配的爆米花和可乐,先是一阵狂吃狂喝,然后竟然因为一个特短暂的扇耳光情节,而哭得泪水翻滚,左右前后的人都听到了抽泣声。真是大笑话,这可是精彩的打斗片,插科打诨的黑色幽默贯穿其中,扇耳光不过是细枝末节,怎就被这位严重缺少主次感的小傻帽体会深刻呢?这样的领悟感若是写主题作文,恐怕要偏得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洛感到有些可笑。可这时小姑娘站了起来,低着头出了放映厅。尽管她一直埋着头,但洛还是认出了她,真是那个扭了左脚踝和右手无名指的小姑娘。刚才的情节里女主角狠狠地扇了一个调戏她的男人,仅就扇的这个动作而言,和当时的她确实很有雷同感。洛也许是除了她自己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她泪水翻滚的原因的人,也因此觉得那段爱情,不论现在是否已经结束,于她而言,一定是爱的深刻,否则就不会那么有杀伤力,在时过半年之后,还能让她伤心至此。当时她一直说手疼脚疼,其实她的心应该更疼。
        她没有再回来,电影自然甚是精彩,洛看的心满意足,如同吃了一桌饕餮大餐。
        走出放映厅,洛在过道的长椅上看到了似乎还没有从情节中缓过劲的小姑娘,此刻她正好也抬头,四目一对,都认出了彼此。洛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没有停下脚步。倒是小姑娘主动站起,跟上几步,叫住了洛:“您好!”
        “你好!”洛很是意外。
        “上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您,”小姑娘说:“其实,我在大学后门转悠了好多次,就是想见到您,可是从未碰见过。”
        “是吗?”她的话让洛有些意外。是想感谢吗?这倒真不必。
        “您还生气吗?”
        “什么?为什么要生气?”她的话让洛更奇怪了。
        “您没有数数那天晚上我还你的钱?”小姑娘说:“少了一百元钱。”
        “什么?”
        “我给您的钱其实少了一百元,当时回到家里,我才发现其实家里的现金也不够,就想着过几天可以还给您,可是也没有要您的联系方式,就好像我故意要骗这一百元钱。”她很真挚的说:“可是我的本意真的不是要骗您的钱。”边说着,她边打开了包,拿出一张百元钞:“请您收下!”
        “这倒不必了。”
        “还是请您收下吧!”
        “真的不必了。”
        “那,我请您和咖啡吧?”小姑娘说:“这楼下就有一间,味道还可以。”
        想想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正好闲暇,权当打发时间。洛和小姑娘就进了咖啡厅。周末,人倒是真多,临窗的好座位都没了,他们便随意在一隅坐了下来。
        “我们俩换个座位吧?”刚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小姑娘却突然说。
        “为什么?”
        “先换了再告诉你。”他们俩换了座位。
        “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刚才坐的位置正对着女洗手间的门,看着进出的人你会不舒服,心里应该感觉怪怪的。”
        她的这些话让洛想起了一个人。回到家里,洛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时近黄昏,朝霞映䨠,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拿出了放在柜子里的箱龛,里面是一沓存放很久的淡墨素笺。那是写信的时代,时光荏苒,她的字迹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
        写信的她是他的大学同学,最喜欢穿碎花的衬衣,光洁的额头,又长又粗的辫子,脸上透着轻柔的笑。大打扫,很多女生总挑轻便的活,摆着娇弱的样子,只有她会跟男生一起做最脏最累的活,甚至用手拧拖把,其实她的家境不错,但朴实无华,丝毫没有娇柔矫情,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没有公主病。她的与众不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因此,就爱上了,深深的爱,那是他们彼此人生最初的爱情。
        他记得每次在学校餐厅吃饭,去晚了,就只剩下去卫生间过道的座位,她总是很细心地自己坐在正对面,而把看不到卫生间的座位留给他,说他看着进出的人会不舒服。
        他们都爱得好认真,看到彼此,眼里就发光,光芒万丈!
        他们许下海誓山盟,畅想着有一天会结婚生子,相守一生。
        可毕业了,他们却分到了相隔千里的两地,彼此写信,诉说相思,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时间流逝,不知不觉中,那些说好的在一起,好像成了越来越不可能的事情,不是爱情没了,而是现实傲然挺立,让人看不到遥远的未来。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她的电话:“有一个去英国的机会,三年。”
        “你应该去。去吧!”
        “那你,”
        “我没事,只是这些年委屈你了。”他说:“我以为自己可以做更多,给你幸福,可我什么也没能给你。”
        “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好。”她已经有些哽咽了:“真的,我最好的时光是和你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都是你给的。真的。”
        她挂了电话,躲在卫生间,泣不成声。而他也满是悲哀,心被掏空了。
        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但彼此都在期盼,那个曾经最爱的她(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熠熠生辉,心静气和,岁月安好!
        于是,那些素笺因为有自己的情感和记忆在,搬了多少次家他们彼此都没舍得丢掉,哪怕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但还是收到箱龛中,放在某个安稳的地方,在某个时候拿出来回味一下曾经的沧海,想想曾经有过的那个人和当时的自己。
        这之后,十多年过去了,洛也有过两个女朋友,可再怎么接触,似乎就没有那样深刻的感情,太淡了,洛不想耽误女孩,也不想委屈自己,便只能单身,单身到了今时。
        可这一刻,洛怀抱着似乎还有温度的素笺,突然温柔地想起了那个曾经在路边呜呜哭泣,扭了左脚踝和右手无名指的小姑娘,仅仅因为她说出了那段印烙在他心底的话,他便心怀温柔,觉得她今天在过道椅子上坐着的样子,真的像极了虽在异国他乡,但必将永远存在心底的爱人,温婉恬静,清幽芬芳。
        洛是个成熟睿智的男人,30多岁了,父母也盼望着他早点结婚生子,有个安稳的归宿。但在他的心底,自那个她离开之后,他便真的再无结婚的心愿,总觉得后面遇到的所有的女子,都不及她的千万分之一……又或许,其实心底他还在期盼,祈愿默默等待,终能等到伊人回首,然后,相守到白头。
        可是……
        但今天晚上,这一刻,洛真的很温柔地想起了那个曾经在路边呜呜哭泣,扭了左脚踝和右手无名指的小姑娘,那么温柔地想起,竟然还心生暖意,浅浅的爱,浅浅的幸福……
        第二天,黄昏,洛敲开了小姑娘的家门,她穿着一身碎花的睡衣,头发慵懒地扎着,见到洛,自是很惊讶的表情:“没想到是您,我以为是邻居来聊天。”她补充了一句:“我这个邻居是我的同事。”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进,就是有点乱,我穿成这样,真抱歉。”
        她这身碎花的睡衣,让洛又想起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她,那个她也喜欢这样的碎花,记忆中,整个夏季她都被这样的碎花包裹着,笑容温和,像极了琼瑶书中玫瑰园里走出来的缥缈女子,头发也是慵懒的,微微卷曲,从远处走向自己,看着,便觉得好生欢喜。
        这一刻,洛觉得眼前有些局促的小姑娘很美。
        “您喝咖啡吗?我晚上也可以喝咖啡的,从不影响我睡觉,只是,是速溶的。”她说:“要不,泡杯菊花茶?”
        “我喝什么都行,你在喝什么?”
        “白开水。”
        “那我也来杯白开水。”
        “白开水不好,您是客人。”
        “我真的没当自己是客人。就白开水吧,健康!”洛说的实话,他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还真没有陌生感,坐在这个沙发上,他觉得很舒适,而且很安心。“你们俩,我指的是我上次看到了那个他和你,现在怎样了?”这句话,洛问的很自然。
        倒是小姑娘有些意外:“他还好吧,我也还好。”她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对不对。
        “你们还一起吗?”
        “从那天起,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了。”小姑娘说:“您都看到了,我也想明白了,也许他真的心里没有我。”
        “这样,真好!”洛喝干了杯里的白开水:“我走了。”
        洛的话让小姑娘更奇怪了:“您来,就是问这事的?”
        “是的。”
        其实,一直以来,洛都是睿智且理智人,今天这样突如其来的拜访,不仅让小姑娘很是不解,连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真有些疯狂。
        这以后,洛每天不自觉地就想见见小姑娘,至少发个微信,或是打个电话。小姑娘慢慢的也不局促了,这个比她大了好些的男人,似乎什么都知道,她遇到难题总是忍不住就想要问他,她觉得他好睿智,心中自然敬仰。他越来越多的关心,让她依赖,让她上瘾……
        这天,下雨了,她赶着上班,边下楼,边祈祷:希望尽快打到车,否则就迟到了!
        而他的车在楼门口等着,她一滴雨也没淋到。
        到了公司的门口,她边说谢谢边要开车门,却突然被他锁上了。
        “还有10分钟才到上班的时间,你不用这么着急,”洛说:“打开后坐上的盒子。”
        小姑娘侧身拿过盒子,打开,是一束鲜红的玫瑰。
        “生日快乐!”
        “可是,您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如果我愿意,我就会知道。”
        “谢谢!”她忍不住泪光一闪。
        “还有5分钟,我还有一句话说,希望别吓着你。”
        “什么呀?”
        “我想要结婚了,和你,愿意吗?”
        “什么?”小姑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
        “我想要结婚了,和你,愿意吗?”洛说:“我想要结婚了,和你,愿意吗?我知道重要的事情现在流行说三遍。”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不过是觉得她(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也许这就是缘分,他失去了最美好的爱情,她经历了最悲伤的爱情,然后,他们俩相遇,命中注定地在一起,许彼此地老天荒,一切便都是最好的安排。

 
        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气象局决策气象首席专家,高级工程师。1996年至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和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