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


云压得很低。那些高傲的楼宇

矮了许多。低头走过桥上的

中年男人,矮了许多


远处的雨将至未至

谣言和疾病,将至未至

你的忧伤又来自哪里呢?

深爱着碎花裙子的姑娘

深陷于这个午后

深陷于细枝末节的生活


云压得很低。车过黄河

贴着河面呜咽了几千年的

那些风,矮了许多



人间


列车极速前进。整个车厢热气腾腾

微闭双目轻声诵经的僧人,偶尔也会

停顿一下捻动的佛珠,和微微开合的嘴唇

这一切,都比较符合温润的人世


经过高处的桥梁时,一缕残阳

映衬着,几乎干涸的河流

以一棵树的形状,漫缓于河床之上

竭尽全力,舒展着生命的顽强


我们是什么时候进入雪原的呢?!

突然,就见不到映入眼帘的生灵了

成排成排的塔松向后倒去

时间急促,宛若轮回


那片雪突然就从树梢掉了下来

整个世界,一下子就静止了——

闭目诵经的僧人,突然睁开双眸

如炬的眼神,精光闪闪



岩刻


一头野物被锐器击中,接下来面对的

将是流血,死亡,和被肢解的命运

分而食之的那群人,已经在舞蹈了

围着一堆火,他们早已熟稔

表达喜悦的所有方式


求欢者绕不过去爱情。面容肃然者

绕不过去,摆在高处的那个座位

祭祀者绕不过去自己的脚步

这个通灵的人,突然停顿了一下

人世间就多出来两个文字


更多的符号被刻在石头上

是为了记载。或者,不被忘记

那日午后,你带我走进幽暗的岩洞

儿时的世界,打开一扇深邃之门


很多年说过去也就这么过去了

很多雨,依旧还在这么下着

自生咒语的那块岩石还在生长吗?

我的父亲,自从您走后

只能独自咀嚼,村庄的所有秘密



雨后


雨过天晴。沿着黄河走了走

北方的阳光里溢满了久违的温润

母亲拖着病腿,时不时需要坐下来休息

而孩子们早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满河道的风,凉凉爽爽地吹着

满河道的苇子都在疯狂生长

那么多的葳蕤堆在一起,足以

让我们暂时避开,城市的喧嚣


没有人的时候,就可以摘掉口罩了

这大半年的时光我们都过得遮遮掩掩

没有人的地方,刚出巢的那只啄木鸟

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尝试飞翔了


庚子年的风雨中,万物都在

努力寻找,原本习以为常的

自由呼吸,或者肆意成长

几枚苍耳,贴着裤脚

宛若人世的牵挂



堡子


在西部,总会有一片晨曦

或者几缕残阳,让人突然想起

遥远的冷兵器时代


那些散落山头的堡子里

长满杂草,野史,和凌乱的时光

坍塌的门洞,就是古老的脸面

我曾在那里捡起半枚制钱


所有的想象,还都停留在四十年前

这个葳蕤的季节,草地深处

还会突然蹦出,野兔,彩雉

和惊慌失措的少女吗?



谷雨


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时世界尚且安静

最后一块冰凌,在背阴处悄然断裂

普姆雍措已经掀开神秘的面纱了

整个北方,依旧在四月干涸如斯


熄灭的灯盏足以让整个夜晚充满辛辣

铜质的影子,继续守望遥不可及的黎明

“斗指辰。萍始生,鸣鸠拂羽,戴胜降于桑。”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美好奔跑

繁华堆砌的枝头犹挂着三个风干的梨子

翻过这个春天,翻不过生死轮回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记录者

不愿文字充盈人世的每一缕血痕

只能对行走报以陈旧的敷衍

梦里的虫豸又一次疯狂生长

下山的时候,那一朵鸢尾

深藏着猛虎的斑纹



芒种


一场接着一场的雹子落在北方

遍地零落的樱桃,花椒,和麦粒

其艳若血。蹲在四野凋敝的地头

我的中年之忧,远不及一茎衰草

更让这个节气显得突兀


南国的朋友说,他已经生疏了

插秧时倒退的脚步。西域的女子

在一片花海里憧憬着五谷丰登

“芒种,本是个丰收的季节。

你为什么却还那么感伤?”


斗指巳。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纷乱的尘埃早已掩不住局促的时光了

一场病毒里,逝去的生命还在不断增加

惟有这几粒苍耳,匍匐路旁

试图挽留,少年的匆匆



夏至


无人能够给出这个夏日的所有答案

警觉的触角,只能伸出栅栏

长途的旅行只是为了延口残喘

而您亲手制作的笼子,又将成为

另一个桎梏。麦芒发黄之前

这些鸣虫,已经厌倦了歌唱


为离别准备的那些词藻,终于

还是没能说出口。屋檐下的这些花

还在倔强地开着,即便不久前

刚经历过霜冻,雹击,斧斫

和无休止的烈日的灼烤


“斗指午。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这么长的白昼,足够我们

耐心等待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如您所言,其实完全可以

坐在向阳的露台上

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立秋


雨一直下着。那么多的房屋

浸泡在水中,那么多的人

浸泡在,混沌和无明里


医院近旁,已经有好几片叶子

开始变黄了。我知道严冬尚远

可分明,已能感觉到

彻骨的寒意


通向四方的门依旧敞开着

通往四方的路上,有人掌灯而行

而我只能,关闭一扇又一扇窗户

以获得片刻安宁


“斗指申。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

——居然如此陌生于故乡的点滴

三十年后,终于把自己

连根拔起



处暑


一场大雪,过早落在青藏的八月

一场洪水在甘南以南继续肆虐

松动的坡体,接连跌落马路中央

我们要去的地方,仍旧没有方向


“斗指戊。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

北方的天气,说凉就突然凉了下来

那么多的村庄浸泡在泥水中

庚子年的秋天,又能拿什么

最后完成,颗粒归仓?!


遍地的泥泞被四方的温暖铲尽

一个人,默默等待

雨过天晴,把骨缝里的

所有水痕,仔细擦干



白露


“以前总想着,要在人世倍显突兀。

而今我步入人群,就像一杯水

汇入河流。”这样说的时候

北方的秋意,已经十分浓郁了


母亲像一只栖居的孤鸟

又要从高原回到城里来了

“给南房也加上了塑钢屋顶,

雨雪天就再也不用操心了。”


斗指癸。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四野的草木正在走向凋敝

大地深处,就有悲凉

隐隐传来



中元


一缕光在路的尽头泻下

暮色里的秋意,又浓了许多

大河的水,终于慢慢落了回去

你所在意的这些旧河山

就涂上了一抹炫目的金色


少年说,他的同学亲眼目睹了

一只麻雀被白色车辆撞死的全过程

孩子啊!在你们的敦良之外

一片惨败的叶子,正在落上

渐知天命的肩头


是有多久没有关注生命的枯萎了呢?

是有多久,我们刻意躲闪着

众生,都无法逃脱的生死轮回


原刊于《边疆文学》2020年第11期

索木东20200111.jpg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