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


还没有出发,兰州已经醉了

因为到来的一些人,和没有到来的另一些人

因为一篮子从南方飞过来的杨梅

因为认识和不认识不属于认识论的范畴

因为在一个黄河疼爱有加的城市

身体里的灯火来自悄悄起伏的絮语


还没有出发,不想醉还是醉了

因为期待已新生,经验未生锈

在出发之前已经出发的星星与日出

因为人声有凉爽的水意,影子有清晰的边界

因为船的吱嘎

夜的深,和宽阔的平静



外面


拉卜楞寺

我坐在它外面,它坐在我外面

它金碧辉煌,远比周围的山

比来到这儿的所有的人,更有名


我和潘洗尘在一个茶馆里

几年不见,有一句沒一句

自在,随心


其间似乎说到了知识的小问题

信仰的大问题

但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我们时不时扭头看着窗外

那儿,阳光照到的事物

包括那些车辆,都在闪闪发亮


那儿,拉卜楞寺

我坐在它外面,它坐在我里面



钉子


一堆堆草树,或不知什么植物

雨后长了出来

带着来自泥土的黑暗气息


远墨近绿,山,一座修饰另一座

而回头看,山与山之间

明亮,黑暗,草不分高低贵贱

山坡上的牦牛和马,也不分


牦牛和马,一闪就过去了

明亮、黑暗的一枚枚钉子



黄昏


风拐了个弯,河拐了个弯,就到了玛曲。

在玛曲,风很大,灯很亮

路灯杆顶的小风轮,转得飞快


迎面喇嘛,眼窝深陷

但我并不是旱獭

不会在七月挖一个孤独的坑


但我还是挖了一个:海拔高

雨就落下得快,调整呼吸就很重要


我就慢下来,站在饭店门口远望

雨往自己的坑里跳着,被风吹得


没有了方向。对了,远处是草原

风雨会收走草原的影子又会在天晴时


送回来。对了,就是饭后乱走

陌生感又回来了,陌生而空旷


远处的云朵降低了高度



在扎尕那


年少见过的青稞站在扎尕那的风景中。

我来看风景想起粮食。我吃过糌粑,也吃过青稞面馍馍。

在内心我把农业与牧业变成昨夜的青稞酒。

青稞酒,阳光灌了一壶又一壶。

坐在门口的扎尕那老人正俯瞰一闪而过的影子。

我混在一群影子中间,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站在一片青稞前面,和站在清晰的远山前面,一样的无声。

一匹脏兮兮的马,一条土路,几个互相模仿的小水磨

在无声地把我拽回到逝去的时间中:它是扎尕那的远方。

但那晾架是独有的,高大、灰旧而新鲜。

但那远山是岩石的,岩石让溪水明澈,清醒而寒凉。



想着有很多的话要说,不说也是喜悦的

——赠蓝野


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

十五年后相见,什么不说也是喜悦的


在稿笺中,在定西

在微信上,在郎木寺

在白龙江峡谷,在时间中


在草地,在早晨与黄昏

我们依然有各自方向不同的目光

一群马依然会偶尔站住,望着天光明暗的内心


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雨后的马场,更加安静


雨后的马,当然知道我念念在兹的是谁

但我就是不说。什么不说也是喜悦的



尕海:蓝雪


雪覆在七月初的蓝上

成群成群的黑毛毛虫

汽车一次次把公路吹干净了


岁月与远山之间,新鲜如初

清澈晃了晃


晃了晃,你就给自己最先见到的事物

起了一个接近星光的名字


蓝雪周围,众草斑斓

你离开又回来

因为依恋而不知羞愧,而理所当然


而在短暂地投入阳光般虚无的怀抱后

身体也醒了


身体开花了

油菜花,格桑花,不知名的蓝花花


以及,我安静的暴烈,我漫漶的喜悦



油菜花


准备回家割菜籽前,在县城工地上

他触电而亡


──请原谅我如此偏狭

念念不忘一群蜜蜂中死去的那一只


──半黄半绿,多年轻!多鲜艳!

如此半黄半绿的生命多好!


这大片的半黄半绿在继续生长:

它一边走向金黄,一边等待机器的收割


它不可避免地开始模仿:

人间不被收割的,已留给时间


──原谅我最终接受了某种命运

并随着这种命运调整呼吸:

大片的,小块的

在收割之前,油菜都长出了油菜花



秘密:野黄菊


水泥墙与水泥地相接处有簇野黄菊

花朵比河曲马场上大

也比白龙江峡谷里的丰润


至少有五到六个从饭店出来的人

给它照了相

站在它面前给它赋予了意义


我等待着它出现在未来的岁月里

但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各自的野黄菊

再未相见


野黄菊,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


在它面前站过的我们

以及经历过它的身体与内心变化的所有事物

都是这个秘密的制造者


制造,然后忘记,这是另一个秘密



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马场


情不自禁奔跑了起来,在这轮回的隧道

他们边跑边褪去人形,在轮回永存的湖边


喘着粗重的鼻息它们互相辨认

它们叫着彼此,那来自人间的名字


但马群还是消失在风雨中,只有一匹黑马

把自己留在了寂静下来的马场

整个马场都是它的。

整个马场都是它的,它不知道如何奔跑


它褪不掉人的身形,像半人半马的怪物

一开始就习惯了风逆向的塑造

──所有的人都重新开始轮回

而他和他们分开了,像人和马星夜合体


互相隐形的梦境,终于来临



郎木寺:篮球场与转经筒


是不是曾瞥见的那所学校,比如纳摩寺小学

我依然不能确定


对于郎木寺及其周围的草木山水

对于散落其间的人们的生活

来了多次,我依然所知甚少


也许是拆除了一片房屋

也或者是挖掉了一块草原的肉

一个篮球场长出来,醒目得像小镇的心


长宽都很标准,水泥上面已种植了篮球架

四周的泥土上有零星的野草

篮球场上,一群孩子手拉手围成一圈

在一位女老师的指挥下开始奔跑


──因为远,我看见的都没有声音

篮球场不远处的一排房子,我身后的郎木寺

山坡上密密的草以及山坡,云朵

某年腊月的一场大雪,都没有声音


──因为刚刚经过,因为我和阳飏

进入郎木寺后,向右,向下,转经筒

有的安静地站着,有的安静地站着转动


我们走到一排房子和一片树林的后面

一前一后

把那些转经筒又一个一个,一排一排地

转动了一次


仿佛要在我们边走边说的声音中

加入另一种声音,忽慢,忽快



石头是活的


在白龙江峡谷

江水是清澈的

积水变成了冒着水泡的小沼泽

旧的牛粪干透了

有许多不认识的植物,青翠,新鲜

石头散落在它们中间是活着的

雨飘了一会儿就不飘了

我捡起一块石头又丢下另一块

它们在我的手中

不是我最初看到它们的样子

但我还是带走了一块

锈红的身体上有两块墨迹



放空经


合作人,碌曲人

我无法拥有他们的眼睛

玛曲人,迭部人

我不可能拥有他们的鹰


我把自己放空了

甘南具有把放空的心继续空着的能力


它让一个人空而活着,自然,喜悦

它让空,空空如也


然后那些星星跳进来,乱蹦,乱跳

一副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然后疯狂的挖掘累了

那些土拔鼠来到阳光下


正是在我空空如也时

草地才绵延着起伏着


原谅了我拙劣的比喻:绿浪在涌

也原谅了我置换心跳的荒诞不经



许多事物都轻易地打开了我


七月初的早晨我尽量走在阳光下

广场自拍时一只白羚羊说我很黑


铝合金沿街的闪光依然有刺耳的尾音

也依然有雪的消息来自友人的眼睛──


六月雪已变成此刻清澈的寒凉

九月雪正随星星返回帐篷与屋梁


而雪与雪之间,花开草绿

人们在按部就班地生活

山挨着山说话,河在流


一个常年生活在高原的人出现了高原反应 

像在一个时间的峡谷我离开又回来

云来云去

云朵与云朵间天空出奇地蓝


那儿湖水在暗中加速星星的心跳

那儿,高原之上

生死在事物的颜色与音节间从容转换


──许多事物都轻易地打开了我

但没惊扰小城的任何事物我又离去了



甘南还在甘南


向绳子请假后,沁凉沸腾

甘南花四天把我泡透了泡胀了

从凉里出来更非易事,草雨不断来临


但在肉里,季节强行转身

转身时凉风变热风,热风里的蛇缠在旧绳迹

我就是沿着蛇信子

滑入时间的喉咙复习消瘦的技艺……


和我一样,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意象,他们

也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带着夏日高原的沁凉

与朋友的祝福……


甘南被掏空了吗?

阿信还在这儿,折合玛虽已不再那么神秘

但阳光依旧冰凉、新鲜,像那条我没有见到的桑多河水

完玛央金的笑依旧那么谦逊,而扎才

变成一头黑豹,失陷于美。那个一直怀念自己母亲的人

也在那儿,说语言就是现实。还有亚琼,杜鹃

这些被忽略了的格桑花……

还有那些走在街道上、草原上的,呼吸的影子……


甘南还在甘南。

在甘南,我调整呼吸

在甘南,神如何会忽略哪一种事物

在甘南,神又如何会吝惜自己的光


但回到兰州,我确实拥有的是自己的甘南:

一个自然主义者

被牛蒡草、蚂蚁窝再三确认

花梨鼠、旱獭洞、青稞酒也再三提醒

他依然来自我们共同的人间


原刊于《羚城文艺》2016年4期


于贵锋1.jpg

        于贵锋,1968年生于甘肃天水三阳川,1989年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写诗,也写一些随笔性评论。著有诗集《深处的盐》《雪根》(自印)。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