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

 

大街被七扭八歪的柳树笼罩着

不远的一池泉水中,只有水草挺立

她们的衣衫之下

隐藏着真实而广阔的世界

整个村子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样子

但这一切绝对是灿烂而虚假的春天

 

地里长满荒草,山坡上牛羊稀疏

他们都离开了村子

不去深林寻黑木耳,也不去放牧牛羊

都去城里实现梦中反复出现的铺张生活

 

我的头顶添了不少白发

蓬乱而稀疏,像秋后的水草

没有光泽,也没有力量

它们沉默着,和我互不侵犯各自的内心世界

可我无法知道,我们各自维护着的

是蓬勃的春天,还是枯败的冬日

 

 

拉卜楞

 

金瓦,舍利宝塔,宁静的院子

敞开的经堂大门,以及自由下落的阳光

——是静止的

 

墙角里的那个僧人很快消失在时间深处

只有丁香树在阳光的斑点里

缓缓移动着

 

经幡飘动的影子是修行的钟表

而群山围拥下的这座寺院

——是静止的

 

 

尕秀

 

我们依旧在路边纺毛线,打酥油

新房屋地板的缝隙和佛龛四周

都长出绿色的枝条

明亮的天空被叶子填满

灿烂的春天就来了

 

尕秀是牧村,是一个部落的名字

在尕秀

如果不把深埋的理想释放出来

那该是多么惨重地损失

 

从身体里取出太阳的光辉

献给尕秀,草原就拥有金色的王冠

此时我就在尕秀,被细雨滋润

内心充满甜蜜,也充满担忧

多么像少年时代读过的爱情故事

 

 

珊瑚城

 

还是要说黄河,玛曲,采日玛,阳光和

几千年前珊瑚城四周的沼泽地

金银首饰,玛瑙珍珠,陶器和骨灰……

骑大象而来的王子栖居下来

他沿黄沙山环绕一周。之后,草原青青一片

 

千年之后,零王国已成废墟

沼泽地下的吼叫已成草原上奔跑的牛羊

人头骨被风吹响,人头骨里装满漠然的风

 

珊瑚城四季不枯不溢

人头骨就是巨大的珊瑚

整齐排列在沙滩上,探窥尘世的隐秘

有意的挖掘者一直空手而回

千年之后,沙滩之上——

一颗乌黑的人头骨

 

 

草原记事

 

不要随便说出,也不要轻易歌唱

如果对一片草原产生爱意

 

把骨头留在大地上

大地才会生出无垠牧草

 

我们浪费太多时光

其实五月并不适宜在草原远行

 

可我们风一样经过,并没有停下来

依然坚持让足迹踏遍整个草地

 

 

草原

 

背着星斗,我要走遍草原

让晚夜跌入橘红的黎明

缓慢上升的晨光下

积雪的草地让梦想灿烂

不能歇息,我要追着自己的影子

沉入衰败的草原

也属于丰收的大地

 

寒冷进入骨髓,血液并不停止

牛羊安详,云朵奔跑

辽阔的沼泽和水塘漫到遥远的天际

也要守着孤独的草原

我不能歇息,我要追着自己的梦想

沉入荒凉的草原

也属于寂寞的大地

 

季节在光阴里苍老

而我要在苍老里新生

有一天要走遍草原,少年的誓言

渐渐被岁月遗忘

我不能歇息,我要追着自己的回忆

沉入枯黄的草原

也属于金色的大地

 

 

创作谈:诗歌之美

 

        前些日子,我又一次在辽广无垠的玛曲草原上漫游。回来之后,全然没有了起初的激动和想法。深秋之际的草原是荒凉的,尤其是在人烟罕至的齐哈玛。从齐哈玛国青村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了草原深处有一家小卖铺。小卖铺很小,里面摆放的东西更少,显得很孤独。朋友说,一切为了方便路人。我一直猜想,静静守护小铺子的主人的牧场就在附近?这里四周没有人迹出现,那仅仅是为路人服务?是什么让他如此死心塌地?生存这个令人汗颜的词语浮上我心头。在自然面前,谁敢大言不惭地说出人的伟大? 其实,当我们用另一种思维去理解这一切时,那种雷打不动的坚守难道不伟大?

        人在生存的条件下,或者说为了更好的生存,耐力和精神或许会发挥到极致。我们看到那些在牧场常年劳作的牧民,起早贪黑,在精神的追求上,更加令人肃然起敬。但我不想过分强调精神的可贵和崇高,我会想到生存,只有在生存这个巨大的压力下,各种高贵和敬仰才会出现。一切让我想起诗人笔下的草原,以及草原深处的生活。我想,对没有深入或未曾有过草原生活的人来说,草原的确美丽辽阔,因而其笔下的文字无不沾染华丽。这样的抒情可能会带给我们一个理解上的误区,这样的误区也可能使大家丢失生活进而沉迷于毫无根据的想象。

        是的,一首好诗,不能缺少真实的情感,也不能缺少真实生活反馈于诗人的景观世界。 “诗缘情而作,诗缘情而美”,诗人的情感特质是诗歌创作的动力之源,是诗歌美学的魅力所在。“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语,但依然打动我们的心灵,原因就是诗人在诗句中注人了真善美——真情实感,浪漫之美,纯真、敦厚、从容的人生价值取向。

        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必定会有所坚守。这期间也有着无法说清的复杂因素,比如生存, 比如个性的彰显等等。但是,惟其一点是我们必须认识清楚的,那就是为了什么而坚守的问题。我想,应该和我所见到的草原上那个小卖铺的主人一样,不仅仅为了服务路人,更重要的是在坚守中寻找到生存的尊严。

        ——凡是美好的,神都垂爱。

        当然,诗歌之美,不仅是语言本身的美给我们带来审美愉悦,而在审美愉悦的过程中有一种精神气质的自我提升和人格的独立完善。诗歌成为艺术,不仅仅是由于它的华美,更是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严谨、朴素,真诚的艺术是多么美丽、多么宜人。

 

原载《诗刊》2019年3月下半月“双子星座”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等三部。作品入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