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北京的天空出奇地蓝。

        当然,西藏的天空更蓝。我办公室桌子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拉萨全景摄影图片,拍摄者是谁?无从得知。从拍摄地点看,是在拉萨城南面的宗赞山。图片里,拉萨湛蓝的天空浮着一团团白云,白云低垂,在山巅和清澈的拉萨河留下大片阴影。

        蓝天让我想起了作家央珍。

        一个月前,也就是10月13日早上,先是看到朋友圈一条微信,很短:那个出色的西藏女作家、《无性别的神》的作者央珍走了。

        我吃惊也感到震惊。立马给金志国和冯良发信息求证,他们都是在西藏成名的作家,与央珍是朋友。稍后,金和冯良先后来电话,低沉地叹息:央珍在12日走了,我们刚离开她的住所。

        下午,我赶到北京北四环的藏学研究中心。几个藏族同事在央珍住宅的窗户外煨着桑。灰烟从一个小陶罐里袅袅散开。

        那天,天也很蓝,但稍有风。

        进了门,高出我一头的龙冬咧了咧嘴,抽泣道:“我想哭!”我拍拍他的背说:“哭吧,我们都想哭!”龙冬抱着我大哭起来。旁边一个女性(央珍北大的同学)说:“他终于哭出来了。”从拉萨赶来的央珍的弟弟也在房间,看得出,他伤心欲绝,魁梧的男子,坐在那里没有言语,不时抹着泪。

        央珍和龙冬在当年的拉萨,绝对是才子佳人。

        记得1991年的一天,拉萨阳光灿烂。我在群艺馆附近的街道碰见熊耀东(龙冬是他后来的笔名),他骑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见我招呼,他把脚支在路沿上,大声地对我说:“我恋爱了,我要和央珍结婚了!”他脸上喜气洋洋,我祝贺他:“你这北京的浪子,把拉萨文联大院的女神接走了。”

        央珍集美丽、善良、温和、才学于一身,有人评价她修养好、有文化,是拉萨真正有贵族气质的女性,我深以为然。

        1985年,央珍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回到拉萨以后,她很快进入文学创作的状态,发表作品,并且在此之后很长时间,都是最好的藏族女作家。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前后的十余年,拉萨是很多中国文人的集散地。有的居住于此,有的时不时来西藏旅游、采风、访友。当然免不了要来拉萨。来来往往最多的是拉萨气候最好的夏季,我们当地人称之为“蝗虫季节”。知名诗人、小说家、文学编辑频繁来藏,可以说对西藏文学的繁荣起到了强劲的推动和催化作用。

        央珍第一篇作品我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她的《无性别的神》。最初这是一篇短篇小说,发在《西藏文学》1988年第5期。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的短篇小说《再回摩浪》也忝列此期。后来,央珍将《无性别的神》扩充为长篇,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也是藏族文学史上第一部由女性完成的长篇小说。再后来拍了20集电视连续剧《西藏往事》。此剧在拉萨热播,有评论家誉为“这是一部西藏的红楼梦”。的确,这是央珍最好的一部小说,她观察描写藏族女性十分细腻,故事娓娓道来,读着她的小说,能从字里行间嗅到大院的气息,能听到叹息声、脚步声,以及太太腰间那串钥匙碰撞的金属声。我记得,但凡涉及西藏小说的集子,都要收入《无性别的神》。比如1989年出版的《西藏新小说》,1998年出版的《聆听西藏——以小说的方式》,2017年《西藏文学》创刊40周年作品回顾展等,都收入了央珍这篇小说《无性别的神》。

        除了女性对生活细微的感受,可能还有居住北京对西藏高原故乡挥之不去的思念。央珍的作品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前年她在《西藏文学》发了两则散文,其中一篇开头这样写道:

        昨晚,我又梦见了自己的家,梦见了赤江拉让。走进这所宅院,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推动,疲惫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眼前的景致显现出美妙温馨。我闻到院子里井水和阳光的味道,还听到从洞开的窗户飘来的喃喃诵经声。由桑烟形成的卷云在院子上空幽幽漂浮。一颗迷茫、忧伤的心,随即生出无限的喜悦和安详。

        央珍小时候生活在拉萨八廓街一个大院里。那是旧西藏一个大活佛的宅院。八廓街有不少这样的院落,四面是三层楼房,回廊面向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口水井,井旁一般有一个铁皮桶,供大家提水用。我小时候在八廓南街的大院居住过,在拉萨时间久了,也会些藏语口语,时不时也拽上几句。有几次,央珍赞许地对龙冬及其他朋友说:“老刘那藏语地道,有一次他打电话来家里,我妈妈听了几句,叫我,有个康巴人找你!”说来惭愧,我的藏语水平很差,只会日常的一些对话,那次给她家打电话,正好是我从藏东采访回拉萨,学了一些康巴口语,想不到竟唬到她妈妈了。

        央珍不仅是好作家,也是一位尽职的编辑。她当《西藏文学》副主编期间,约过我两篇小说。一篇是中篇小说,我本想发在内地一家刊物。因为写到一位西藏的贵族女性,我请她看看,她看后轻声细语回我话:“你这篇小说还可以,我觉得应该首发在西藏。”我没法拒绝。另一篇短篇是我主动与她说起。记不得在什么场合,她说编辑部这时间小说作品短缺。我说我刚写完一篇,但感觉一般。她马上说,给我们《西藏文学》,发头条。我说,你还没看呢。她说,我相信你小说的质量。

        央珍在北京《中国藏学》杂志社任职时, 我给她投过稿,是一篇所谓的论文。不几天,她回电话:没想到你还能写藏学方面的论文。这篇文章虽然理论性不强,但内容丰富,文字有特点,不像其他论文,我推荐刊发。

        央珍内向,龙冬外向。龙冬喝酒抽烟她从不干涉。在北京的几个朋友相聚,如黄宾堂、顾建平、邢春、朱明德、骆军等,谈起文学,谈起朋友,有时龙冬说话声音大了,争执起来,央珍只要轻语一声:小熊……龙冬立马就会安静下来。

        在文学创作上,央珍起步早,龙冬起步晚。龙冬也想常居拉萨,并作了尝试,但他身体适应不了高原,不得不回北京。为了夫君,央珍跟随到内地,也在北京生活工作。遗憾的是,这以后她鲜有创作,把精力多用在编杂志上了。我们也问及过她的创作,希望她有更多的作品,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记得1991年,《收获》的编辑程永新和作家格非夫妇联袂来西藏。我约他们去哲蚌寺,永新说想见见《无性别的神》的作者,我就请央珍做向导。记得那天央珍着一身藏裙,带着一个装满酥油茶的五磅暖水瓶,一个细竹编食盒,扁圆形,里面是精美饼干。我感慨她的细心和周到。顺着山路到寺院,我记得她除了谈拉萨的风土人情,主要的话题就是文学创作。

        在记忆里,拉萨四季都是蓝天高照,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日光城”。城区的建筑不断膨胀,但市郊仍有大片的湿地、草滩、树林和麦田。拉萨地处一条狭长的河谷,南北相拥的山峦,连绵起伏,当地人传说呈现藏传佛教的八宝吉祥相。北面山形如胜利幢、法轮、宝伞、莲花。河汊众多的拉萨河,藏语称“吉曲”(幸福河)由东向西蜿蜒流淌,河的南岸,山形如宝瓶、海螺、对鱼、吉祥结。每逢新年,拉萨的居民大多要去拉萨河大桥南岸的宝瓶山插风马旗树枝,煨桑烟。站在山顶,山风呼呼,经幡猎猎,拉萨河谷尽收眼底。

        龙冬对我说过,央珍经常谈到要回拉萨。她甚至说,死了以后也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拉萨,就放置到拉萨河南岸的宝瓶山上。

        “拉萨的一切我与生俱来。”央珍这句话当时我印象很深。现在她走了,魂归雪域高原,更觉得这句话有着震撼心灵的力量!

        戴着眼镜的央珍,总是浅浅地笑着。

        我想,现在她就在高高的山巅俯瞰着拉萨。

 

原刊于《文艺报》2017年11月22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