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科纳多的垭口上,我遇到了给我讲故事的那个人。

        那人又高又瘦,正倚靠在一块灰白色的石英石上。何不下马喝一碗茶再走。他说。说不定会是同路人。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下了马。

        我从褡裢里取出瓷碗递给他。谢谢。我说。

        不用谢!他摇了一下头。他用折叠式铜瓢盛满马茶递给我。他放好铜瓢,双手捧起茶碗,喝一口转动一下手中的碗。

        你这是要去哪儿?

        科纳多。我看着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琥珀色光芒的茶水。我到那儿去收点古董。我回答。

        你是古董商?

        可以这么说。

        我不是刚说了吗?他说。我俩兴许会是同路人。

        你也去科纳多?

        我是那儿的人。

        真巧。

        可不是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难得遇上一个人,能够遇上同路人那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这条小路不会只通一个地方吧?

        不是,它通五个地方,察夏、科纳多、冈西阿、查如达则和龙热。

        热浪开始在草丛间晃动,一只黑色的鸟穿过热浪,落在他身边的岩石上。

        对,我想就是它了。他看着鸟端详了半天。你不介意我给你讲一段与它有关的故事吧,这家伙是我第一次看见。

        有何不可呢!我说。

        那时候。他开始讲。那栋房子还是平房,石木结构,三间,中间是厨房,两边是卧室兼储藏室。现在这幢两层半的楼房,是前几年拆了老房子后新修起来的。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哥哥七岁,妹妹五岁。小屋前面有一座院子,院子一面朝小屋,另外两面是石墙,面对小屋的一面码放着整齐的山毛榉柴垛。院子里经常有猪从圈里赶进来。

        祖母是生产队饲养员,她养了八只大猪,十五只小猪。

        院子两边的墙根下分别摆着一排食槽,大猪在南边的墙根下进食,小猪则在北边的小食槽里进食。

        大猪经常抢小猪的吃食,虽然它们也许是这些小猪的舅舅,姨妈甚至妈妈,但它们丝毫不管这些,照抢不误。哥哥和妹妹就被祖母唤来守猪。

        现在,守猪的妹妹病了。她咳了一个多月差不多两个月,之后就奄奄一息的躺在火塘旁边,静静地等待密林中那个叫太让的死神将她带走。

        她说要死了吗?哥哥问。

        是的,等不到多久了。祖母说,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谁知道呢?她仿佛在喃喃自语。

        两个月前,邻居老太太死了。她只有一个孩子,她的孩子守了她三天,最后一天,他说,我不再守了,我要出去找她。他骑上一匹白马,走了。

        哥哥看了一眼倚靠在门框上的小门,他看到他和妹妹吊在小门上,抬头望着纷纷下落的雨或者雪,嘴里高唱着:


        北山高南山矮,

        两山之间藏女妖。

        出远门,骑白马,

        祖母的糠糠遍天下……


        屋檐下的一根白桦椽子上,无数圆形的雨滴排成一遛长队,它们聚集到椽子中央的一块树节后,就从树节的末端跳到地面上。这些雨滴就像一群调皮孩子,前仆后继地玩着快乐的游戏,地上一块巴掌大的片石都被它们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哥哥蜷缩在屋檐下躲避天上落下的雨水、地上溅起的水花,还有那些玩游戏的调皮的雨滴。密密的雨帘后面,大猪和小猪正在愈见变暗的天光下面欢快地进食。

        一阵鸟叫声传来,哥哥抬起头,看到一只乌鸫从昏暗的空中飞下来,在他头顶绕了一圈后,钻进了被烟熏火燎若干年的屋檐下面。哥哥站起来,想用手里的木棍去捅,却因木棍太短人的个子又太矮小改为敲打墙壁。受惊的乌鸫窜上天空,但仅几秒钟之后又飞了回来。

        如此几个回合后,哥哥的不赖烦之心占了上风。他找来一只木墩和一根更长的木棍。他爬上木墩,颤巍巍站起来,刚一抬头,就和黑暗中乌鸫闪亮的眼睛对上。

        乌黑的身体像一块碳,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夏夜草丛中的两只萤火虫。他说。

        哥哥举起木棍掷向乌鸫,与此同时,一只大手一把将他从木墩上拽了下来,随即被四仰八叉的扔到了地上。

        在一阵严厉的呵斥声与疾风暴雨般的鞭打中,他绝望地看到大猪们站在小猪食槽里拼命抢食。它们的样子就像一群傻瓜般的大人,终于搞到了一瓶梦寐以求的白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祖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看到死神了。他呜咽着说,我看到死神太让了,她就藏在屋檐下面的墙洞里。

        闭上你的臭嘴。祖母刚压下去的火又窜了上来。哥哥赶紧抱头跑进厨房。

        还没到点灯的时候,厨房里漆黑一片。哥哥止住抽泣,屋子里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到雨点击打屋顶发出的噼叭声,听得到粉蛀虫在木板墙壁里滴答滴答的蛀着木头,听得到老鼠在墙角熟睡中发出的鼾声……火塘边妹妹那儿却没有一点声音,连平时不间断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

        死神就蹲在那里,在屋檐下面,在墙头上,她要带妹妹走了。他想给祖母说,想给家里的所有人说,但一想到那根杀气十足的荆条时,他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闭口。

        他抽泣着慢慢走进卧室,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他多么希望在大人们揭开被子时,伤心的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更加痛苦的哭泣,后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吃惊于居然没人叫他吃晚餐。他想一定是妹妹在他睡着后被死神带走了,家里人没时间做晚饭,因此没叫他起床吃饭。

        他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悄悄走到卧室门口。没有什么异样。祖母跪在火塘边生火,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母亲,她一定又背着水桶到山沟里背水去了。

        他朝火塘边妹妹睡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她翻了一下身子,涌动的毛毯就像微风吹过湖面。

        他走过去伏下身子。她这是在变好还是怎么回事儿?

        她这是在变好。祖母手拿吹火筒边吹边说。

        妹妹的枕边放着她的帽子。帽子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伸手取出来。是太让。他把乌鸫扔到地上。它是死神的化身!

        祖母抬起头,看着他手中的乌鸫。我有一个预感,嘉央,措姆的病会一天比一天好。你相信吗?

        哥哥似信非信地点了一下头。他双手捧起乌鸫,将它轻轻放进妹妹的帽子里。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是他们亲口给你讲过一样。我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把剩下的马茶一饮而尽。这天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吧。

        他没理睬我。那个妹妹就是我妻子。

        他说。

        难怪。我说。

        我就是骑马出去找妈妈的那个人。他又说。

        哦。我一边点头,一边用目光寻找我的那匹枣红马,发现它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高大的红柳旁边,昂首望着蓝天,深陷于沉思之中不能自拔。

        从科纳多回来后,我查了查资料,知道乌鸫们喜欢栖息于次生林、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和针叶林等各种不同类型的森林中。从海拔几百米到4500多米都看得到它们的影子,饮食很杂,有昆虫、蚯蚓、种子和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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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晓鸿,藏族,1965年生于四川马尔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阿坝州戏剧家协会主席,阿坝州藏羌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阿坝州大禹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三联生活周刊》《民族文学》《西藏文学》《中国西藏》《四川画报》等杂志发表有小说、散文、诗歌、随笔和摄影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猎人登巴与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畅游阿坝》《玩转阿坝》《古羌胜地—茂县》和人物传记《雪山土司王朝——卓克基土司索观瀛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