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莫涌塘的人看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最匪夷所思一幕:当秋和他们打赌,他可以把这土石结构有梁有椽的石屋牵到河滩饮水……

        河岸的草坡被高海拔冻住了激情,草们的露面羞涩而难见浓烈地醉一场,虽是夏天,但青藏强劲的冷风带着桀骜的个性把高海拔地表上的植物呼来唤去,燥热的紫外线阳光,忘记时光般断层的河流,越来越往发际线回缩的雪线,空旷到令人想哭的原野,这就是青藏高原粗放的油画特质。

        遇上那条河,原本是想卯足了劲让车“嗖——”一下哗哗到河对岸,但破旧的皮卡车嗖过的劲还未缓过来就陷在了河中央,这是个挖沙的大坑,冰冷的河水从吉普车体两侧快速渗进来,涌进的速度犹如找到很久都未有的栖身之处,十分疯狂,一直渗到座垫下。

        “周围有没有人家?”吉多问,这辆老旧的皮卡车已深陷在泥沙里动弹不得,他们忧心忡忡的是车的零件浸泡在水中是否还能正常启动,他们都对汽车知之甚少,用吉多的话来说“只是会抓方向盘而已。”这不,车已深陷河中不能自拔,“看不见……没有。”才仁诺加已精疲力尽了,用厚重的鼻音含糊地嘟囔一句,两人倍感沮丧。那时他们在路上,还未能和那莫涌塘照面。

        担心的事说来说来,才仁诺加看了看吉多,叹口气拿上千斤顶,才仁诺加是吉多的帮手,临时工,他对车更生疏,打开车门哗哗走到车尾想使千斤顶,可千斤顶向上撑力的同时却向下陷得更深了,冰凉的河水从侧旁漏进时双腿生疼,倒腾了不短时间,车纹丝不动。

        “你快进来,我来试试。”吉多听出才仁诺加的牙齿磕得更响了,“你的牙齿打算要出来了!”

        “扑哧——”吉多能想象那黑脸难得绽出的笑。

        “快快!”吉多说,才仁诺加抖着身子上了车。

        吉多忙乎了一阵,但皮卡车打算栖息在河水里,并不想动窝,没办法就用力推了几下车身。

        “我也出来吧?”才仁诺加拉开车门。

        “别别,我们都出来推车身可能会陷得更深,河水这么大,没人把方向盘车头漂走了更危险。”可无论是吉多还是才仁诺加都再无力解救此种困窘。

        吉多大声咒着踢了几下车身,无可奈何,坐进车内时浑身打战。“不管怎样,呆在车里是最保险的。”在车外他们怕的不仅仅是冷风,还有荒野里不时出没的野兽。

        两个人坐在湿漉漉的座垫上,湿漉漉的衣裤别扭着他们的情绪,“身子不动一定会冻死。”吉多嘿哈着打起拳来,“冷了就得烤火,就得穿厚……”才仁诺加说。“动起来,动起来!”吉多理解才仁诺加生出情绪和他杠一下,轻捶两下示意他动起来,两个人的上下牙都咯咯咯打在一起,后来吉多只听到自己的牙齿还不停打战,才仁诺加的上下牙却不见了动静,“我累了,先睡一会儿。”才仁诺加生在草原牧牛长大,对恶劣的情势小有抗体,能挺过去的架势,“不能睡,不能睡,睡着了我们可就再也醒不来。”吉多又捶打着才仁诺加,才仁诺加回拳,来来回回,几乎一整晚他们霍霍挥着拳脚用活动来增加热力。

        就在不久前的黄昏临近时,他们的车也曾陷进了一条河里,水浅,但这经年的旧车不争气,突突着却不动窝,幸好远处那个疏落的牧场还有炊烟。怕车熄火,他们发动车后就去找人帮忙,看到三两个小孩在草滩上,“我们的车陷在河中,你们叫几个人来帮帮,给酬劳。”小孩一会就不见了人影,远远地才仁诺加看到他们来了,从吉多加锁紧的眉头可以看出几个人捞车的实力堪忧,“你们多叫几个人,有力气的能帮上忙的,我一个人给三十元。”吉多说。两个孩子跑过去又带来几个人,似夸张说把牧场上的人都叫上了。才仁诺加看到来人说价钱给贵了,可时间已经拖不起了,吉多顾不了这么多。这时一个小孩对远方挥着手喊:“当秋叔叔——”一群人挖虫草的人下山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叫当秋的男人四十多岁,黑红的脸,脸上身上的肉因为胖绷得结实。

        “这地叫什么?”吉多看到这些人觉得皮卡车有救,才有兴致问一句。

        “那莫涌塘。”当秋说。

        “尺措离这里还有多远?”

        “你们要去尺措?”当秋脸现疑惑“得有三十公里之多,去做什么?”

        ……

        “这里是挖沙子的地方,幸好不深。”当秋说。

        他们已来到河边,齐力把车推到了河岸,冰凉的水似渗进肤骨,吉多的腿冻醒了般疼起来,车到岸上,吉多给钱,当秋他们不要,吉多看到人群中那出不了力的最小的孩子望着他,把手指吮成了委屈,吉多给她五元,女孩子拿着钱开心地躲到人后。吉多谢过当秋他们,才仁诺加在车里喊“快走。”

        那个时节,吉多下巴青涩的绒毛刚刚换硬茬。


2


        大营地的生民给吉多打来电话,异常兴奋地说,自己已拿到了一个课题,这个课题对他具有很大的挑战性,他不喜欢生活一成不变的无趣,“再说了,这在之前绝无仅有。”这是说如果成功了,就是开创性的。“你也一起去吧!”生民喜欢和吉多一起工作活动,吉多又带上了才仁诺加。

        不久,生民来到了位于尺措的小营地,生民是大地方来的,言行举动中自有一套理论。天黑了,他们在路上。

        “我来开吧?”生民看着灰头土脸的吉多说。

        “没事,我来。”吉多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吃饭了,饿得慌。“给我拿个馍馍。”

        包里的馍太硬,生民没摸索出来,找了半天没找到。馍饼已冻硬成疙瘩,吉多把硬馍敲打在方向盘上边吃边开车。

        “怎么还找不到?”生民问。“还得一段时间。”吉多说。“我们过得通常都是猫头鹰的生活……你系好安全带。”这不是能那么着急的事。“不用系。”生民说,他没那么弱不禁风。两个人多少有些经验和理论互不买账的较劲和不服。

        吉多把车开得全力以赴,车在坑洼、草甸和鼠洞上碰到各种状况,碰到小坑人会从车座位上蹦起来,大坑猛力停下来时他们的身子似要甩出车外。车内颠簸得头昏脑涨,生民抓着车内拉手,撑着僵硬的身体。离羚羊的栖息地已经很近了,“抓好。”吉多对他们说,“好。”吉多加大马力来了一个360度的大旋转,这是惯例,如果感觉到了羚羊圈,车灯扫射时羚羊眼的绿光就会闪现,这时他们会把吉普车的应急灯打开,闪灯开起来时其它车就会知道羚羊在那里,他们就会集中到开着闪灯的车旁。

        吉多咬着下嘴唇,重新调整方向再次加大马力追过去,他们看到羚羊的身影就在车身旁,“等一下等一下。”生民说,“怎么了?”吉多问,生民说不了话,只是挥着手示意停下来。车刚一停,生民哇一声吐了。

        白天睡晚上行动,时有一追追一晚上的情状。这天晚上他们碰到一群羚,看到羚群中一头公羚似乎跑不动了,追一段时间后,公羚忽然跑到了河滩边,他们加快了车速,“大衣拿过来。”生民说,说近在咫尺他感觉就可以抓到了,但公羚的速度忽然加快,嗖一下从车旁闪身而过不见了,他们这才醒悟那只公羚并不是跑不动,而是故意把他们引到这河道里。“这头大概是头羊……”他们觉得也是。

        随后他们的车陷进河滩,用来照明的手电筒电池已被他们敲得坑坑洼洼,再也挤不出一丝电量。吉多挂档踩油门加速,但不起作用,又挂倒档吉普车却越陷越深,才仁诺加他们只得下车使力推。吉多不停地加油,往左往右,细看“路”况,再往前一段他估计整个车体都会陷进去。看来这样拼蛮力无济于事,就决定把车先放在那里,好在无人区不会来什么人把车偷走。他们失去了方向感,想以河道为界回到营地,却不知是往上还是往下走,断流的河水结着一些冰块不知流向哪里,“两个人上,两个人下,”生民说,也只能这样。

        吉多和才仁诺加行了一段路忽听耳旁有嚎嚎的声响。“什么声音?”“是……野驴吧?”才仁诺加并不太确定,如果是狼?他们拔出了身上的刀,“如果遇上,我们至少要弄倒四五个……”气盛的吉多身上有着某种一碰就着的英雄情结,尽管他的刀小得露怯。“别说话!”才仁诺加低喝一声,他要听那个声音来的方向,像是要有所把握,这让吉多鼓劲了不少。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吉多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口,才仁诺加忽然盘腿坐在那里嗡嗡念起了经,这是吉多料想不到的,幸好这声音后来走远了。“我以为你要怎么着!”吉多说,但才仁诺加保持沉默。走了一段路,他们看到有车灯从远处照过来,“来了来了!”才仁诺加这才手舞足蹈地喊起来。接他们的人领了好几个骑摩托的人,一直送他们到营地。

        “我要去找鹿角。”高海拔的村落没有什么娱乐生活,且离小营地远,在闲下来的时间里才仁诺加想挣点外快,“你不要去远处,会迷路。”吉多说,“大白天怎么会!”才仁诺加自信他是牧人的孩子,在山川河谷可以从容应对。但吉多的告诫并不是多余,才仁诺加差点未能回驻地,在半路上迷路的他心有余悸地跑回来,“吓死我了,差点没能回来。”

        失眠的白天吉多最想念他的青梅竹马,青梅卓玛。

        他们去挖猪食草,一会儿歇着躺下来,往往她的袍子垫在他们身下,而他的袍子他们则用脚顶上去支篷,他的氆氇织袋里猪食草要满虚虚地架住不可挤压,轻拿轻放靠在坡地鼠洞前或放在岩石上,而她的则要拿来当枕头。细细的雨开始下起来“撑力,撑力”他说,于是他们并躺着把腿朝天直直地蹬着他的袍子, 细细的雨轻巧地扑打着袍子,他们和雨一起嘻嘻笑。

        后来他明白,所有的关系中,一定会有支配者与被支配,但只要这种关系能够让双方舒适,一定会得以延续。但如果这种关系是不情愿的,或者被支配者不想总是无力地配合,被动,成为第二角色,对充当红旁边的绿心有不甘,或那个人经历了什么,早已具备了自己的思维框架,那么,这种关系会打休止符,你不用存活在我的世界里。我也一样。友情也一样。

        这种关系的模式一经打破,原先的角色必然动摇,一度,他要求和她见一面,甚至好几次请求去她家,而她一次都没有见他。他感觉这是一个角色反转。他觉得人生的局一开始都已描绘好了,你再想加进什么色彩,只是这个大框架中的局部意外。你以为向外冲出,但其实那个边框只会象泡泡糖似的无限弹性的粘性物,把边框延展了些,除此无他。以他现在想念青梅卓玛的状态来看,就是这样。


3


        玉梅是大营地后来派过来的。他们门对门呈三角搭了三顶帐篷,说好一人一顶,但玉梅不敢睡,于是他们一起睡在一顶帐篷里,其它两个空着放点杂物或当厨房用。

        大营地里的人说三五天就到,这一等等了二十多天,他们买了一只羊,滩上偶尔现出的人似乎都知道他们有钱,远远地望着似静观其变。

        这几天小营地里的那两头母子羚羊的生命堪忧,母羚羊吃得越来越少,也不想动,小羚羊也像传染了一样日渐消瘦。吉多和才仁诺加让玉梅守帐,他们去那莫涌塘请当秋看看这对羚羊的病症。吉多和才仁诺加正碰上了那莫涌塘乡的兽医为牦牛采血检疫。

        那么多人都扳不倒一头带着野性的牦牛。十一人,五人,八人,各在长绳上,三面拉。牦牛喘着粗气吭吭直响,蹄下的飞尘,在一阵阵冷透的空气里爆起短小的沙尘暴,这几十人齐阵对付它的架势瞬间点燃了暴躁强悍的火焰,牦牛尾巴翘起,不停转圈。“拉——”他们大声喊。十一人绳是第一个套牛绳的,被牦牛强力拉走时,那些人一个一个飞快加进去,再是另一个绳,再另一个。牦牛微低着头,叉开后腿,摆出随时出击的双角,它愿意自己的角燃烧熊熊烈焰,威猛的顶势不仅仅是花架子那么简单。僵持,对峙,气喘吁吁,双方都冷汗齐出,他们知道被这牦牛轻踩一脚会有干号不出来的痛。

        “来来来……”兽医们说。蓄势待发的两个人直奔前面套牛角,顶了踹了踩了,是他们胆大中需谨小慎微防范的。慌乱中一人套了牛脖,这种套法对双方都不利,不好控制,牦牛也容易窒息。一个胖墩的身影飞快奔向牦牛,当秋右手抓住牛角,左手三两下把牛脖上的绳套向牛角,牦牛企图一角顶崩他,但他死死的抓着牛角不放。“拉——”当秋的喊声刚落,自己也飞速地从牛身退出。八人的从右旋过来的绳快速地圈在牦牛的前腿上“拉——”他们大声喊,十几个回合后,只听呯的一声牦牛倒地,“快快!针针!”当秋喊,牦牛倒在地上飞蹬着腿,两个人撑力坐压在牦牛受力小的背上,也被它不停弹飞起来,再坐下,再弹飞,牦牛蹄一旦踢到人身上你只会无比痛楚地倒地晕倒,这是之前有过的事。其余的人拉住圈在牛身上的绳,后面的人忽然似一激灵,微靠前再次调整坐姿……针拿来,当秋迅速地在扎在耳上,同时喊,“我们一起喊,一二三,放!”所有人如鸟兽散,有的几乎要抱头逃窜了——那头牦牛真是惹急了眼,见一个就追见一个,不停地追着人跑,它想用自己的鼻孔里喷着乌云把这些人都卷在其中!坡上坡下它不停地奔……

        那莫涌塘四个村,都有民间兽医。那莫涌塘乡以沱沱河界线草山,沱沱河西岸即为拉萨边界,路远途险不是对人说就能明白,但只要有人一通知,这些民间兽医就会骑着摩托来,他们的报酬不高。站上人手紧缺,因此防疫全靠这些热心的民间兽医,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是基层中的基层。当秋说:“这里的野生动物多,之前那莫涌塘及周边的村庄靠狩猎来维持生活,那些动物见车见人飞得无影无踪,后来法律普及了,宰杀的罪恶等等,人们一下收敛许多,现在的羚羊呀野驴呀走到路边都不怕,有时它们瞭你一眼继续自己的大摇大摆。”

        当秋多少是见过世面的,有时他离开那莫涌塘,一走两三个月不见踪迹,回来时会带许多那莫涌塘人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吃起来酸甜酸甜的糖,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女人扎头发的皮筋和丝穗,装在有着碎花图案的铁盒里的香气扑鼻的脸油,那莫涌塘的人搞不懂当秋究竟是怎样把这些弄到手的,却很喜欢这个人带给他们的惊喜。

        “羚羊病了,你能不能去一趟?”吉多给当秋递了一根烟。

        “羚羊?什么羚羊?”当秋瞪大了眼。

        “我们外出时碰到的……”吉多和才仁诺加本想把早已编好的“羚羊难产命悬一线,吉多、才仁诺加伸出友爱之手雪中送炭”的故事说出来,但他们谁也第一个开不了口。

        “两只都不吃不喝,现在很危险。”吉多说,当秋把递的烟别在右耳上,他不抽烟。

        “你们等等。”当秋走进另一间房,打开磨出线的包检查里面的药是否齐全,又从一扇已打碎玻璃糊上花纸的柜子里拿了两盒药水,坐上他们的车就走。

        “这母子羚羊怎么会到你们这里的?”当秋再次问。

        “路上碰到……”再不想接住当秋的话。

        “你们不会杀了它们吧?”当秋问。

        “怎么可能!”吉多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们养它们干嘛?”当秋质疑。

        “过几天就会放出去了。”吉多说。

        当秋一下车就去了栓羚羊的帐中,用半小时看羚羊的症状,“这几天我要留下来再看它们的症状……”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配了些药亲自喂,对羚羊细致入微的照料,吉多看出当秋非常喜欢这对羚羊母子。羚羊渐渐地吃起他们喂的料,小羚羊也活跃多了。

        “已经三天了,羚羊好多了。明天送你回那莫涌塘。”吉多说。

        “你们在这里呆几天?”当秋问。

        “现在还不确定。”

        当晚他们做肉汤吃答谢当秋医治羚羊,当秋说笑像吉多这样的人那莫涌塘也来过一次,那莫涌塘的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些人总跟在牦牛的屁股后面,牦牛撒尿,拉粪,以致于牛一抬尾巴都能触动他们的神经,他们不停地跟在牛后头写写画画,说要记录牦牛一天的生活,喝水吃草拉粪什么的一件也不能落下。

        第二天艳阳高照,露水似把花草洗了一遍,吉多在尺措小营地的花香中醒来还想在铺上发会懒,“吉多吉多——”才仁诺加在帐外大喊大叫,“吉多,羚羊不见了!”吉多惊得从铺上跳起来,飞快地出帐跑进栓羚的那顶帐篷中,牛索橛连同系成羚脖圈的毛绳完好无损地一个钉在地上,一个扔在地上,但是羚羊母子不见了踪影。“当秋——”吉多喊,当秋睡在另一顶帐中,没动静。吉多示意才仁诺加去看看,才仁诺加在另一顶帐中喊:“人没了。”

        他们气急败坏地开车追当秋,在查美坡追上了他,“羚羊在哪?”吉多一下车抡了当秋一拳,“什么羚羊?怎么了?”还装糊涂,他再怎么是一个爱羚羊的人,也不该放了它们,“是你把羚羊放跑了,在逃路吧!”“不要冤枉人,你不是说今天我可以回去么,我也想回去,但不想麻烦你们,这不,一路走到这里。”当秋的话听来似无破绽,吉多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碎石堆里,半天起不来。他不会送当秋回那莫涌塘,还有十几公里,自己慢慢磨吧。


4


        天说黑就黑,他们准备睡觉,才仁诺加去解手,一会儿慌张地进帐了:“有很多人照着手电来了!”“我们去看看。”又怕又惊喜,不知来的是不是大营地的人。他们一起出了帐,玉梅手中拿着手电照,“不知来的人是谁,关掉手电!”吉多提醒她,不想玉梅这边手电一关,那边的手电也立即关了。这个路数让人起疑!

        “快快,发动车。”吉多最先做出反应,才仁诺加立即拿起摇把,但摇把冻僵了般摇不动,北京吉普火花塞要烤火才能发动,车纹丝不动。大营地那边的消息还没来,人迹罕至的小营地十几天都难见人影。月黑风高,远处不明的人,这一切令他们深感不安,“我们走远点看看。”吉多飞速地回帐中拿出三件大衣,离开了帐篷。

        夜空没有星月,寒风刺骨,他们卧在河道里,不见五指的黑暗会让人有意想不到的可怕想象,吉多他们确信那些人不是他们的人。离营地两公里处是草场,他们把羚羊放在那里,三人发觉就在那个草场边有一辆车,车灯一开一关重复着像是打信号,那辆车似乎是望风的。

        “这样等着耗时间,我们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草场那边打信号的人应该相对弱一点,我们要从那里绕着走才能避免碰上——最多也只有两公里。”吉多说,他们沿着河道走,过了河道靠左岸行进,吉多和才仁诺加每人身上有两把刀,似乎对这两把刀寄于了比刀本身更大的安全期望。

        走了一段路,一匹狼忽然从他们身旁窜跃而过,吓得他们大叫起来,叫声响彻原野,这一遭遇让玉梅的惶恐一直无法平息,她抖得厉害,加上寒夜的冷,不停地呻吟般呜咽着。玉梅非常敬业,对工作从不言苦,此刻她受到的惊吓使她有了生理反应,她就地尿起来,要在往常的夜里,玉梅解手吉多和才仁诺加帮着侧照手电,她就会走远点再远点,现在她不停地在他们跟前一会就尿,一会就尿,过度的惊吓让她的肾功能有些紊乱。

        他们窝在土坎下,吉多让才仁诺加把玉梅用大衣从后面抱紧,自己把玉梅的双脚用大衣捂在怀中,玉梅的呜咽声一刻也没有停歇,身上越发冷了,三人忍不住全身打战,彼此能听到牙齿的打架声:“吉多,狼闻到女人味肯定会引来群狼的!”才仁诺加的话让三人更加惊恐。又怕又冷的抖筛得更起劲。

        这一惊一吓后,他们失去了方向,已不知围栏在哪。当秋曾说过尺措的暗夜像个小迷宫,你认为对的地方却可能是完全反着的方向。“我们不要再走了,等到天亮……”玉梅抖着声说,吉多和才仁诺加觉得这是胆小懦弱人的法子,不过也可行,但又一想狼闻着味来可了不得,还有这尺措原野上凛冽的寒风也会把人塑成冰雕。

        他们面临着重重考验——被天寒地冻的天气冻死,还有可能是“劫匪的抢掠”和狼的袭击。吉多决定再找河道,当他们迷路时都会找这个“渊源”,他们无数次以此做参照。此刻也是这边走保险些的模糊确定,沿着河道走了一会儿隐约感觉近了营地。他们打着战坐在河道边,谁也不敢贸然进帐,似乎能想象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手拿武器等着他们送上门。

        “我们现在面临着三种可能,第一是冻死,第二是狼,第三是‘劫匪’。”吉多忍着上下牙的咯咯打架。

        “这三个选择里跟‘劫匪’最起码可以拿着手中的刀拼一下。”吉多豁出去了。

        “他们有枪比不了,拿了刀我们也可以打一阵。”没想到才仁诺加扯出意外枝节,但也咬紧了牙关。

        玉梅不知怎么回应。

        “现在你和玉梅待在这里,我进帐,万一帐中有动静,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别管,马上顺着河道跑,以后为我报仇。”吉多已想到久远离谱的事。

        “别这样说,我是跟你来的,也要跟着你走。”才仁诺加说话前发了个毒誓对吉多说。

        “别再废话了!你领着她顺着河道走,千万不要来。”吉多要选择为才仁诺加和玉梅危险系数最低的一项——他能感觉到那些人在帐中磨拳擦掌正等着他们拼命。

        “你先别急,不如先按下不动。”才仁诺加想有一个两全的提议。

        “你们家那么富,今天出去后你千万别再干这种活了。”玉梅说,似乎想忽略一点身处险境的焦虑。

        “你们坐着,我去看看。”走一段路后吉多忽然后悔起来,觉得“按兵不动”应该是上策,但弓开了没有回头箭,再说外面也太冷了,他嗯一声,重音,又暗暗地清了一下嗓子。

        他拿着刀单膝跪地,忽然奇怪地想起上中学时上下学会碰到的一个自封的头戴红穗的“英雄”,想起了他那一身的威武。周围没有一丝声音,他悄声一靠近帐篷就大力地掀开帐门,手电光把帐内都扫了几圈,没有人。吉多刚要转身就感觉身后站了个人,来不及细想他就用力挥手中的刀,“吉多!吉多!”那人大喊,是才仁诺加跟上来了。“看看左右,”吉多大声喊,他们拿电筒照帐篷里照周围,空无一人。

        玉梅拿手电往各处照,才仁诺加预热火花塞,装火花塞,让吉多照手电。才仁诺加摇起摇把发动车时,玉梅和吉多继续用手电扫射周围,他们丝毫不敢再松懈,直到坐到车里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开车转了一圈周边区域,看那些人还在不在,寂静的原野空无一人。“不能再待了,我们这就走。”玉梅有些后怕地说。他们把帐篷、被褥、食物装到车箱里,把油桶滚到河道里,为了使油桶隐蔽得好点用草掩好上面又撒了土。把玉梅送到西滩时他们还心有余悸,从西滩给大营地打电话,玉梅呜咽着说“劫匪”。“你们怎么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惊,吉多接过电话。“你们到底怎么了,死了什么人?”那边恐慌地问。“我们已经过来了,没什么。”吉多不想说太多。“没什么就好。”那边这才缓过来。

        多年来,每当吉多去风城,玉梅会以生死之交的情谊待他,这种情意一直没断过。而才仁诺加后来变成了一个修车相当厉害的家伙。


5


他们把玉梅送到西滩已是两点,“路上小心。”接玉梅的车来了,玉梅握着吉多和才仁诺加的手,眼中闪着泪。

        他们出发了,吉多发现这辆他临时卖的车已经像老人一样“骨质疏松”不堪一击了。这辆吉普车是工地上施工后的车,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个奇迹。四点左右吉普车胎爆了,他们进而发觉那个常年呆坐在后备箱的千斤顶滑丝了。他们用石头垒架成千斤顶,换了车胎。这辆车的油箱早漏了,就放在后备箱的桶里代替油箱。不久,他们再一次碰上陷车,亏得那里有一牧户帮忙把车拉出。那牧户人家说能否帮忙到县城送一桶酸奶?当然可以,他们回答并在牧户各吃了一碗糌粑。

        车行一段路后挂不上档,“完了,没档了。”吉多说,拿着改锥不知要动哪里,“怎么办?”要一个个卸零件他们都不知怎么安上去,都只会把方向盘,除了方向盘吉多知道的也不多,倒腾了半天才发现不知何时是自己无意中挂了加力档。走了一段车忽然不能打方向了,“你动方向,我去车底看看什么情况?”吉多说,但他也看不出哪里出了错,后来一看方向里卡有一物,细瞧原来是电瓶掉在方向里。用铁丝挂上电瓶继续上路,他们一下恢复了说笑,“你的脸真可怕。”两人看着对方的脸大笑彼此的花脸。

        再行一段路后忽然感觉异常,引擎盖冒起一阵烟,他们吓坏了,一下想到了后备箱的汽油,马上熄火打开引擎盖,才仁诺加跑过去拿来一瓶水,吉多慌忙阻止:“别用水,别用水,撒土!”烟终于熄了,他们就只能干坐着,因为现在车一发动起来就会冒烟,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今天我们落下了……”吉多很无奈。

        “我给你说个事。”才仁诺加说。

        “嗯?”

        “以后你再别走了,一天给一万也不要走,我也不走!”才仁诺加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别再说了,现在想办法最要紧。”吉多打哈哈。

        过一阵后吉多发动车,才仁诺加戴手套一根一根拨电线,有一根线拔掉时车忽然熄火,他们确定那根就是熄火线,然后再把它接上,那些电线拔掉后尽量弄折不碰线,其他就不管了,又有说有笑地前行,终于到了县城。此刻小小的县城在吉多和才仁诺加看来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他们去店里吃面食,才知道干拌是这么好吃的食物,吃完把牧人托付的大桶酸奶交给那个人。一路人以为他们的吉普车是穿越过来的。吉多看到朋友夫妇走在路上,他喊,他们看着他眼里都是疑惑,原来没认出他,后来朋友告诉他:“像个野人。”

        这趟路他们走了三天。

        第二天晚上吉多和才仁诺加疲累交加,就把车停下来,睡了一个长觉。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午时,吉多万幸自己和才仁诺加还活着,他看到身旁的才仁诺加缩成一团的身子里粗重艰难地呼吸。吉多叫醒才仁诺加,他们从车窗往外望,那边的河岸上都是人家,这是个惊喜,接着又来一个惊喜,一个女孩手提铝壶远远地向着他们走来,一下击中他们心中柔软的部分。他们商量一个说要给饼子一个说要给钱……快要达成一致时,车外的女孩却提着铝壶从他们眼前走过,哎哎,那个女孩拐向另一个帐篷。好似很久都未能让他们从一壶茶快要接近他们的热量中醒来。不过这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他们出了车门,伸展着僵硬的身子。忽然才仁诺加缩脖弯腰,低沉着声音对吉多说:“快来看!”之前他们不知道从这个闪电坡上看,那莫涌塘会尽现在他们的眼底,他们望向坡下的那莫涌塘——

        那时,就在当秋牵石屋饮水的那一刻,远在闪电坡的吉多和才仁诺加却俯看到当秋拉着一破靴走到了河边……那莫涌塘的人跟着当秋制造的惊心动魄远距离缓步追随,他们除了啧啧的惊奇,并未能从那场景中醒来。他们不打算叫醒他们。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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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旦文毛,女,藏族,青海玉树人。有小说诗歌散见各种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王的奴》、诗集《足底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