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夺从乡政府取回替儿媳补办的身份证刚进家门,儿子就慌慌张张迎过来告诉他邻居央吉大妈猝死的消息。
        什么什么?泽夺着实吓了一跳。他指着一墙之隔的央吉家不相信地盯着儿子,夹在腋窝下的泸州特曲“咕咚”一声摔在地下砸个粉粹。昨天,央吉大妈还托他帮自己买回一瓶酒。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阿爸,事情都发生了,我们还是先商量一下怎么办?阿婆家没有一个人,要不是邻居给她送饭,还不知道她老人家已经走了呢!”
        “你快去从冰柜里取些新鲜牛肉!哦等等!还是背一袋米过去吧!牛肉也拿些出来化冻。我们得先去召集人过来张罗大妈的后世!”泽夺用衣服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竟然在出汗!
        今年真是个阴郁的年份!半年多的时间已经有两个邻居老人相继离世,而且相隔的时间只有十多天。这不,嘎让的家人才开始为他做三七的佛事活动,央吉大妈就出了意外。之前,泽夺最担心的还是患食道癌的尼科大叔会紧随其后。哪料到平时还算无病无痛的央吉大妈抢了先。
        儿子告诉他,上午嘎让的孙子罗让给央吉阿婆送斋饭时大门紧闭无人应声,他感觉蹊跷才翻墙进去查看的。有经验的人说,央吉阿婆可能是后半夜突然断气的。她倒在自己的床前,一瓶喝剩的白酒还摆在床头。谁也不知道她是起夜还是醉酒造成了病故。
        泽夺听着儿子简单地介绍了情况。他感觉胸口很闷。大门外面开始有慌乱的脚步和低沉传唤的声音了。
        “阿爸,您的腿脚还没有好,先回屋喝口热茶。阿妈刚才就过对面去了,您给多吉打个电话吧?他外婆都死了!他们居然都不在家!太不像话了!”儿子见泽多脸色发青,气愤地背上米和肉出门了。
        泽夺茫然地看了看手表,时间刚到正午。家家户户屋顶飘出的青烟在村寨上空形成了片状的云。泽夺突然有点想哭。邻里乡亲一个个走得这么突然,他们在进入冬天的前夕约好了似的都走了。原本以为漫长的人生其实短暂得就像一场梦。
        泽夺抽了抽鼻子,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悲伤。刚才儿子说阿婆家一个人都没有。那么那些个不孝不敬的白眼狼们都死哪里去了! 泽夺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找扫把簸箕收拾摔碎的酒瓶。他脱掉厚厚的棉大衣回到屋子给自己倒茶。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喝上一口水。自己的腿病腰病早在入秋时就变严重。
        泽夺想自己第一个要做的事是给央吉大妈的家人打电话,通知他们赶紧回来料理后事。 他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那么缺乏孝心。他们居然可以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甩在家里不管,使她在死神来临时那么孤单无助,甚至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谁不知道她是村子里唯一还在干农活的老年人?
        央吉大妈一生热爱土地。她对土地的感情胜过生命。曾有好心的乡亲劝她,说你们家才三四口人,女儿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孙儿也已成家。国家的扶贫政策您家也享受了。您就好好地享几天清福,没事就去经堂念念经混混时间。
        可央吉大妈就是不听。她摇着满头白发,咂吧着没牙的瘪嘴苦笑着说:“一个庄稼人离开了土地就等于没有了灵魂。没有了灵魂,人活着还有意思吗?”她依旧背着烂朽朽的背篼,腰上插着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斧头。不是在青稞地里拔草就是在林子里砍柴。她和年轻时一样,日出而出,日落而归。谁也不知道她颤巍巍的身体能撑到什么时候。
        泽夺总算找到了多吉的电话,那边响了好一会儿的铃声才听到瓮声瓮气的声音:“阿爸泽夺,您喝醉了吗?一个早打我的电话?”
        “醉你娘的头!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们都死到哪里去了!这狗都不出窝的鬼天气,就不怕你的阿婆出意外吗!还不赶快给我滚回来!”泽夺听到多吉那小子不正不经的话气得眼冒金星。
        “到底怎么了?您不会以为自己还是六年前的村支书吧?吆三喝四的!我以为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呢!得了!看在我陪你下棋的份上,今年换届选举时别忘了推荐我去当个会计或民兵连长什么的!”多吉带着强烈的睡意故意气泽夺。
        “你的阿婆冻死在院坝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泽夺用尽力气对着话筒吼叫了一声就把手机扔到炕上!他不停地骂着“白眼狼白眼狼!”

        央吉大妈过世的消息很快在寨子里传开了。热心的村民们纷纷赶到她家,七手八脚地将老人的遗体打点好抬进正屋。几个手脚勤快的妇女很快把熬好的酥油灯点在亡者的遗体前。
        因为事发突然,加上央吉大妈的家人都上县没有回来,几十个人挤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只有干着急。
        泽夺赶过来后,指挥儿子他们把一只大火炉支在院子里生火烧茶。会计老婆把自家小卖部里卖剩的经幡全部拿过来交给小媳妇们缝彩条。
        可眼前最要紧的事是得赶紧请和佛为亡者超度念经。泽夺知道到场的人中就自己年岁最大,他必须以一个长者的身份给大家出个主意。
        泽夺清了清嗓子,他站到离炉火近一点的地方,把请和佛、买粮油、缝经幡、煮饭烧茶的分了个工。他没有赞成大伙儿要求翻找央吉大妈家粮食的建议。他说大家邻里乡亲的,谁家不能拿出点米面肉菜?要什么东西先去我家拿。等大妈的家人到了再说。他掏出身上仅有的的三千块交给管事,说先垫付着买东西。
        见大伙儿忙开了,泽夺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有了头绪。他想跑腿干事的轮不到自己,就想去央吉大妈的灵前为她念点经。
        就在他接过老婆手中的佛珠刚要进屋,央吉大妈的女儿英子和孙儿多吉哭天抢地的扑进了家门。
        泽夺紧皱眉头,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怒骂!他背过身去抹掉眼角的泪水,然后默默地念诵起玛尼来。
        英子哭得快要晕过去了。也难怪,她夏天才回来见了一次娘。外出打工的日子很艰难,请个假得扣除相应的工资。一个月两千多的工资在物价高涨的年代实在太低。可有什么办法!早年间,母女俩一个还能放牧,一个还能种地。包产到户分到的为数不多的牲畜得有人管,祖辈传承下来的农田不能荒废。特殊的舞台需要特殊的经营者。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富了一批人,但同时也有一批缺少劳力的人家落伍了,更穷了。
        英子见母亲被岁月摧残成一棵枯萎的树。她只好卖掉牲畜,让年时渐高的母亲从山高路远的牧场退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英子用卖掉牲畜的钱和四处借来的钱盖了间砖房,她让辍学在家的儿子陪在母亲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然后随刚刚在农村盛行的打工风去了县城。
        打工让英子体会到外面的世界并不精彩。可修房欠下的债不能不还。年小的儿子和年老的母亲需要她照顾。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她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都压向她这个单身母亲的肩头。
        唉!都是宿命!
        看着哭晕过去的英子,泽夺的火气慢慢平息下来。平心而论,她们的确也不容易。央吉大妈一辈子没有嫁人。她十五岁那年跟随母亲到了尼巴村和养父生活在一起。村子里曾传言说他的养父猥亵过他。
        文革期间,央吉大妈凭借自己根红苗正的身份被下来搞社教的领导推荐当了尼巴村党支部书记。为了培养她的政治情操,她多次参加了区党委组织的政治学习和体能训练。整个人民公社只有她是骑马背枪和唯一赴大寨参观学习的女干部。
        做党支部书记那段时光是央吉大妈一生最荣耀的历史。她从委身于养父淫威的女子变成叱咤风云的大队一把手。一匹骏马一杆半自动步枪使她瞬间威风凛凛。谁也不敢再拿她的残疾和养父的丑事取笑她。
        后来,央吉大妈恋爱了。她爱上本村的一个有妇之夫。央吉大妈发疯一般迷上了英俊的男人。她不顾背负私生子的负面影响,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女儿生下来也和她一样是个身患残疾的瘸子。可想到孩子是自己和最心爱的男人爱的结晶,她给她取了个代表红色革命的名字:红英。慢慢地,红英的名字被昵称英子所代替。
        儿子的降生让央吉大妈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并不爱他的男人。风流成性的男人到处沾花惹草。为此,央吉大妈也多次与她的情敌大打出手。她还利用自己的权力,不是随意扣除情敌的工分就是把对方赶进学习班进行侮辱。
        女儿长大后,央吉大妈的母亲和养父都已过世。由于家中缺少劳力,她一次次回绝了上门提亲的人,留着英子帮忙干农活。直到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女儿英子早过了婚嫁的黄金时期。母女俩只好相依为命。
        心灰意冷的英子只好一边帮弟弟干农活,一边偷偷品尝着爱的禁果。等到央吉大妈发现女儿的肚子越来越大,才知道女儿不幸步了自己的后尘。英子肚子里的孩子父亲竟然也是有妇之夫!
        院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闻讯赶来的村长也赶紧调集人员过来帮忙。从悲痛中复苏过来的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干着分派到各自手中的活计。
        泽夺瞅准个时机溜到正屋。他看到了酥油灯下那张灰色皮袄包裹着的瘦小身子。它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轻。好像一声轻微的叹息都能惊走它的魂魄。
        “嗡玛尼呗咪嗡!嗡玛尼呗咪嗡!”
        泽夺盘腿坐在灶台下方。他回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季,央吉阿玛的儿子被人杀死。他的遗体被送到天葬台的那天夜里,央吉大妈的头发就全白了!从此,日子对她而言只是个空洞的数字和无尽的煎熬了。她不得不借助酒精的麻醉打发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愿神圣的三宝庇佑您早生极乐!”
        “愿来生的您有爱人的陪伴有亲情的簇拥!”
        “愿重生的您有娇媚的容颜和度母的仁慈!”
        泽夺虔诚地对着央吉大妈的遗体祈祷。直到院子里传来和佛降临的消息,他才起身走出屋子。

        泽夺回到家时,静悄悄的村寨被夕阳染成了一抹淡金色。他疲惫地靠在坐床上躺了十多分钟。连日的劳累几乎要让他崩溃了。他的腿脚又肿又痛,乡卫生院给开的药吃了半个月都没什么效果。
        老婆中途回来喂猪看到他蜷缩着身子无精打采,就埋怨他不懂得爱惜身体,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啥事都去掺和。你也早不是什么村支书了,何必事事还去亲力亲为的?什么事离了你未必太阳就升不起来了?
        泽夺明白老婆是心疼自己。他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两个人的腿脚都不怎么利索。尤其是上了岁数后骨节上的病症也越发明显。可这邻里乡亲的哪家没有个事?自己怎么能抽身而退?就拿自家来说,父亲和母亲去世时,乡亲们谁不是跑得屁颠屁颠的?拿点钱的,抱块酥油的,提卷经幡的,夜里守的,白天陪的,三更天赶天葬台的谁叫了声苦?
        乡村并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连接着邻里之间的和睦关系。即便谁家为了争个水沟、占个墙根、圈个猪圈吵得面红耳赤恶语相加,但真要遇到个难事,都会放下这些鸡毛蒜皮大的事跑来帮忙。总而言之,小利益的得失终归敌不过唇齿相依的邻里关系。
        谁让我是共产党员?谁让我是红军后代?谁让我是老村支书呢!每当泽夺遇到不开心的事或有什么迈不过的坎,他都会用这几句话来鼓励自己。
        泽夺端过老婆热好的剩饭将就着吃了。儿子回来拿被子和床垫说这几天得为央吉大妈守夜。他说卫生院的院长刚刚来查看了央吉大妈的死因,说很有可能死于脑溢血。大妈睡前喝了酒,半夜起身解便后就没能回到床上。院长说如果她的家人在她身边,也许还能抢救过来。
        泽夺的心底涌起一阵酸楚。他又想骂多吉那小子几句“白眼狼”。虽说他现在娶了媳妇后多少改了不落窝的坏毛病,有时候也会到地里帮着自己的阿婆和媳妇干点农活,可终究是野惯了的人。不三天两头去县城游荡一下他就浑身发痒。一段时间,乡亲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加工面”。意思是多吉只要想吃加工面,半夜三更也会想法子冲到县城。村子里还有人说多吉在县城可能吸了冰粉。因为他每次回来不是蜡黄着一张脸就是睡上几天几夜醒不过神。
        为这事,泽夺曾私下和他下棋时厉声质问过。可多吉就是不肯承认。他说自己只是喜欢看别人打麻将,有时候一看就是天亮。若是遇到熟人,也会丢给他一两百红钱。这些小钱意味着他又可以在县城吃上几天的加工面。
        多吉也跟泽夺保证过,自己再不懂规矩也绝不会去赌博。实力不允许嘛。况且,他们家好不容易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虽说长相一般可还算勤劳。对自己的阿婆和阿玛还是孝敬。所以他还是愿意认真对待这个包办的婚姻。
        那次谈话后,泽夺也放了心。作为邻居和长辈,泽夺经常会提点这这些青春期萌动的孩子。尽管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可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墙连墙门对门一辈子,谁能对左邻右舍的风吹草动置之不理呢?
        “他们为什么要丢下一个老人!让她孤苦伶仃地死在寒冷的冬夜!”
        泽夺的愤慨吓坏了埋头写作业的两个孙儿,小的即刻就哭起来了。
        在外面正在关猪圈的老婆闻声进来问是怎么回事?泽夺只好又愤愤地重复了刚才的话。
        “你傻呀!你管得也太宽了些!人家有儿有女再不孝敬也是亲亲的骨肉!哪像你!”
        泽夺的老婆一边擦手上的猪食一边哄吓哭的孙儿。她发现自己一气之下说到了泽夺的痛处就赶紧收口。
        泽夺没有老婆想象的那么生气。反而淡淡地笑了笑。他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地说:“是是是。说不定哪天夜里,我也会遭遇这样的厄运。这些个白眼狼,小时候你当他们是心肝宝贝,长大后他们当你是包袱累赘。唉!”
        老婆哄两个孙儿上床后回到正屋。她看到泽夺又在用牙咬酒瓶盖就气不打一处来。
        “越老越没有个韧性。早年间还能去寺院戒个酒立个誓。现在生活这么好,想要什么有什么。偏偏就爱喝这让人疯疯癫癫的酒。你是嫌自己口中的牙齿脱落得不够多还是酒瘾犯了连开瓶器都懒得找?”老婆抢过泽多手中的酒瓶,把它藏进自己背后的一堆羊毛下。
        “不喝就不喝。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心中不是烦闷着想释放一下。你就是吝啬那几个酒钱。你一辈子对我就是苛刻。”泽夺扭过头看电视上还没有放完的“光头强”。他想现在的孩子可真是太幸福了。他们小时候只能在尘土飞扬的坝子里看黑白电影。
        “你可别昧了良心。那年你生病住院时医生怎么给你说的?现如今,谁还买不起一瓶酒?你看看隔壁,得出那样的病,后悔都来不及了!”泽夺的老婆生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埋头捻羊毛不再理他了。
        “哎呀呀!我这一忙竟忘记去隔壁了。大叔一定还在等我!你都不提醒一下我!”泽夺拍了下大腿,他急忙从坐床上站起来,从羊毛下抽出酒瓶揣进怀中就要出门。
        “今晚你就别去了。忙乎了一天累的也够呛的。再说,大妈的事你也不好说吧?就让大叔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不要让央吉大妈的事影响了他的情绪。”
        “那怎么行?大叔已经习惯了每天都给我讲故事。他说等他讲完故事就该去那边和阿爸他们叙叙旧了。我担心他也没几天好活了。我不能让他留下遗憾。”
        泽夺不顾老婆的反对,披上大衣就走了。

        泽夺经过尼玛大叔家院子的时候,他听到大叔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在睡房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这让泽夺的心又紧了一下,可怜的老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患了绝症!
        尼玛大叔像是算准了泽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端端正正地打了个盘腿坐在床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闪烁着一丝期待和焦灼。
        “你这么晚来一定有原因。一下午的时间我的家人进进出出的有点不对劲。该不是有什么事?”
        “今天是嘎让的三七。他们在给僧人和村民施斋饭,帮忙的人就多了些。我因为在乡政府办事遇到几个村干部,他们硬拉我吃晚饭。回来又被老婆子逼着守两个孙儿写完作业。这一来二去的倒耽误过来陪您了。”
        泽夺躲避着尼玛大叔空洞的眼神。他指着自己大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家伙故作幽默地说:“您大概是等它等久了才觉得今天有点异常。”
        尼玛大叔被泽夺逗乐了。他摸了摸自己瘦骨嶙峋的脸颊,然后指着窗外的夜空说:“这空气里有个特殊的味道!不对!我怎么觉得夜在哭呢?你难道没有听见?不信你出去       看看!星星们都要被哭落到地上了!”
        泽夺看着尼玛大叔有点扭曲的五官,心中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是不是发觉什么了?夜色中氤氲着柏枝和糌粑酥油烧焦的味道。很显然,那是祭祀亡灵才有的味道。
        “您老就别吓唬我了。我这腿脚上的毛病您是清楚的。若是星星落到地下砸到我怎么办?如果我躺下了谁还听您讲故事?嘿嘿!您还是闻闻这个老伙计的香味吧?”
        泽夺拧开瓶盖,把酒瓶对着尼玛大叔的鼻子使劲晃荡。就那么一个小动作,尼玛大叔就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他侧生看了看璃窗上自己那双被灯光映照得很夸张的招风耳后嘿嘿地笑出了声。
        “老不死的东西,害得你整天拖个病腿来看他。其实,你不必每天都来。今年村寨里事多。忙不过来的。唉!邻居走掉的两个老伙计比我还小呢。”
        尼玛大叔边说边煽动鼻翼贪婪地嗅着诱人的酒香。他迷醉地闭目养了会神。然后正色道:“记得剿匪那年,我和你的阿爸被抽到青年突击队里。有一天傍晚,我们接到通知,说大土匪索郎扎华的儿子带着一支匪军窜到了农区,要我们即刻赶到卡郎山头阻击。参加那次行动的还有妇女和民兵组成的小分队。我们连夜从卡郎山背后包抄过去。你不会想到吧?当时我们作战的工具是斧头和弯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女人们像要过野餐似的还揣了‘塔果’(烧馍)和风干牛肉。后来,有人给我们剿匪分队取了个‘塔果敢死队’的绰号。这个笑话老一辈人传了很多年。”
        泽夺会心地点着头。尼玛大叔讲的这些往事他的阿爸也讲过很多次。
        尼玛大叔继续说:“我们摸黑向卡郎山进发。快到山头时前面传来命令,要我们就地埋伏。我们只好趴在积雪和灌木从中。刺骨的寒风从山顶卷着雪粒吹到我们脸上,就一会儿的功夫,我们的手脚就冻得失去了知觉。幸好。我带了壶青稞酒。”
        “阿爸曾经说过,那次剿匪他以为自己会冻死。他说自己没有牺牲在长征路上却要在半山腰的冰雪里结束生命太没意义。可事实上,所有人都命悬一线。穷凶极恶的土匪们已经杀红了眼。因为你们太年轻,根本没有意识到子弹随时会穿过夜幕击中自己的脑袋。“
        那个寒冷的夜晚,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突击队一动不动地守在山上,等待着先遣部队给他们下冲锋的号令。可到了后半夜都没有一点动静。大地沉静得令人头皮发麻。好几个人开始低声骂起人来。
        泽夺的阿爸因为得了肺炎,加上夜行的疲累和寒风的侵袭,他差点昏厥过去。他绝望地望着黑黝黝的山峦和清冷的星空,心想自己这辈子再也回不到故乡,再也见不到亲爹亲娘和大哥了。他拖着麻木的双腿,慢慢向尼玛靠近。他想乘自己还有一口气,交代一下后事。哪知伟岸的尼玛听后爽朗地笑起来。他说你这个胆小鬼,国民党的枪炮都没有把你打到阎王爷那里,就这点妖风鬼雪还会要了你的命?别忘了。你还没有给老婆留下一男半女!
        泽夺的阿爸被尼玛骂醒了,他打了个激灵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用沾满雪粒的头撞了一下尼玛的藏袍:快把那救命还魂的给喝两口!
        “若不是你阿爸提醒, 我还真忘记带了酒。那可真是救命的酒。我好不容易从你阿爸嘴里抢下酒壶,又给其他几个穿着单薄的人喝下去。”
        芳香四溢的青稞酒顷刻让所有人恢复了元气。大家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悄悄地拍打手脚活动筋骨。复苏的血液冲击着每个人的身心。有些人摩拳擦掌地期待战斗早一点打响。
        天刚拂晓,卡郎上下突然传来两声枪响。接着冲杀声响遍了整个山谷。突击队也得到命令,要他们冲到上头阻击土匪。
        “那场战斗真够惨烈的。我们刚冲到山顶,就看见黑压压一行人往半山腰的树林跑去。为首一个穿着氆氇藏袍的还骑着马。他一边打枪一边喊着什么。在后面追杀的人起码不下百人。鸣枪的,喊叫的,吹口哨的乱成一片。我们在山头围成半圆形阵势,对着逃窜的土匪挥舞斧头,掷石头。”尼玛大叔说起往事的时候,依旧神采飞扬。
        “我听阿爸说,索郎扎华是你们突击队的人击毙的?”泽夺把酒瓶凑到大叔的跟前示意他嗅嗅再讲。
        “是呀。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后面还有埋伏。我们在山顶为主力军呐喊助威时,背后的杜鹃林里突然冲出来十多个人。他们个个勇猛高大,每个人都拿着双管猎枪。从枪管里射出来的子弹把积雪和灌木从打得满天飞。我们吓坏了,竟然都齐刷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幸好,你阿爸不愧是当过兵的。他喊了声‘快卧倒向灌木丛匍匐过去!’他第一个侧生滚向凹陷的雪地,其余人学着他的动作都隐蔽到安全地带。土匪们见我们没有兵器,就无心恋战。他们超我们乱开一通枪后突然向相反方向逃跑。”
        当时,主力部队离卡郎山头还有几百米的距离,突击队并没有接到实质性的战斗命令。可眼看着另一支土匪企图绕过一个山谷与下面的匪军回合,突击队也不得不做出行动。
        队长穷若和五个有长枪的人决定追赶上面这股土匪。他简单部署了作战计划。尼玛大叔和泽夺的阿爸他们一边捡石头一边跟在长枪队后面制造声势。等他们冲到离土匪只有二十多米的时候,一颗子弹打飞了队长穷若的帽子。这下可惹怒了突击队的人。他们把手中的斧头、石头一股脑儿地向敌人打过去。
        泽夺的阿爸再次喊了声“擒贼先擒王”!队长穷若听后赶紧退到一块突出的岩石背后,瞄准好身手最敏捷的那个中年人开了一枪。只见一股血花飞向半空,那个勇猛的影子倒下了。正在逃窜的土匪们嘶吼着向山上冲来。危急关头,剿匪大队也猛然从树林里横冲过来。突击队如虎添翼,所有人投身到激战中。他们活捉了索郎扎华,残余土匪们见大势已去,纷纷缴械投降。
        尼玛大叔忘不了打扫战场的情景。原来被穷若击毙的的那个中年人是索郎扎华的胞弟。就是他勾结国民党残余部队祸乱一方。企图破坏刚刚建立的人民政权。
        在清理死伤人员时,尼玛大叔和泽夺的阿爸搜剿了三根珊瑚项链,十五把藏刀和八个匕首。被击毙的土匪们个个穿着昂贵的氆氇或羔羊皮藏袍。上面镶着一尺来宽的豹皮和水獭毛。穷若他们把缴获的枪和子弹都上交给剿匪大队。
        “据说在枪毙索郎扎华时,他仰天悲叹。说不甘心败在斧头和俄尔朵组成的‘杂毛军’手下。”
        尼玛大叔说到这里时,泽夺想起关于“塔果敢死队”的笑谈。阿爸说,那些个妇女也算有心了。她们带来的食物让饥肠辘辘的汉子们饱餐了一顿。后来的庆功会上,区工委还特意给她们颁发了荣誉奖状。
        “我们再来说说你阿爸刚来我们村子做上门女婿时候的趣闻吧。”
        尼玛大叔的话匣子似乎突然在这个夜晚决堤了。他说自己很想把老一辈人经历的事情用口述的方式讲给年轻人。因为他们是中国从封建社会过度到社会主义社会,新中国从贫穷落后走向繁荣富强的最后的见证人。
        “我能感知这个夜晚的不同寻常。所有事情会按照自然规律运转。每个人降生到人世,就要接受无法逆转的命运带给他的冲击和希望。就像你的阿爸,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战争使他背井离乡。他是蒲公英吹到藏地的种子,命运注定了要他在这块陌生的土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尼玛大叔换了个仰躺的姿势。他拒绝了泽夺递过来的酒瓶。说人就是因为无法抵挡感官的愉悦而无节制地放纵自己。物质生活的优越让精神日益颓废。想早年间吃不饱肚皮的年代,人们的精神气质可谓所向无敌。
        “那时候人们吃五谷杂粮,没有谁得什么怪病。现在物质生活富有了,反而给各种怪病提供了温床。而你的阿爸,经历了爬雪山、过草地的艰苦行军,流落在藏区经历了饥荒和贫穷,可他就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剿匪那晚我给他喝的青稞酒竟像仙丹似地治愈了他的肺炎。几十年来,我就没有看到他病倒过。”
        说起自己的阿爸,泽夺满含热泪。他最遗憾的是这辈子没能让阿爸回到故乡,使他带着对故土和亲人的深切思念长眠在异乡的土地。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通过县上相关部门的帮助和阿爸的家人取得了联系。阿爸希望我们去找他的家人。人们公社给我们开了证明和介绍信。我和姨父带上阿爸的相片坐了三天的客车赶到成都,可下车后我们根本找不到方向。问了很多人就是说不清写在纸上的地址到底在哪里。无奈,我们只好失望未归。从那以后,阿爸再也没有提出回家的要求。直到他去世前,也只是叮嘱我把他家乡的地址写在他的手心。他说在那边遇到父母了害怕说不出故乡的名字。”
        “是的。那个时候的交通信息都很闭塞。你们也不容易啊!你阿爸到我们村寨时也才十五六岁。长得又矮又小。我们上山插箭他老是唱错祭祀词。他蹩脚的藏语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记得有一次,你哥哥都已经出生了。我们去祭祀东宕神山。那时,他也和藏族小伙一样留了辫子。因为个头矮他担心抛洒龙大力度不够,所以蹦起老高。就在他一边念‘无所不能的神山,请保佑我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请保佑我儿任真学无病五灾’时,辫子给树枝挂住了。急得他拼命地呼救。几个青年看到他的窘迫像,笑得在地下打滚。此后,我们就常拿这事揶揄他。”
        尼玛大叔讲这些的时候眼中闪烁着泪花。作为村子里的一个特殊人物,泽夺的阿爸也经受了很多磨难。由于历史的原因,红四方面军曾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那个时期,村子里不懂事的孩子成天冲着他喊“张国焘”。大队书记会上会下含沙射影地攻击“左”的路线。悲喜交加的老红军不懂政治。他只知道那么多的战友永远躺在了皑皑雪山茫茫草地。他永远也忘不了和自己一样离开故乡和亲人的小战士被枪炮和沼泽吞噬的悲壮场景。
        泽夺知道阿爸的心中有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他常给自己说,他是家中的老二。他参军时大哥可以帮父亲犁地了。他和隔壁李小三穿上军装出发时,全家人送出老远才止步。
        泽夺第一次和阿爸去林子背柴伙时,阿爸很伤心地说你的个儿咋也长不高?我参加红军时才十三岁。一个背包一杆枪连夜行军作战都没有压垮我。这几根树丫你还背不动!”
        “那您为什么落队了?为什么留在藏区跟侏儒妈妈结婚?如果您娶个漂亮的妈妈,我也不至于生成这样!”泽夺不服气地跟阿爸顶嘴。
        “你懂个屁!没有我们的浴血奋战有今天的和平年代?战争让多少人流血牺牲永别故土!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夜掉队在原始森林的绝望和无助?”
        那一次,泽夺挨了阿爸的耳光。他看见怒气冲天的阿爸双眼通红泪光隐显。从那以后,泽夺再也没有提起阿爸掉队的事。直到他高中毕业回到农村当会计,阿爸才把他的经历全部告诉了他。
        泽夺见两个人聊得有点沉重就找了个幽默的话题。
        “听说你为生产队放羊时给阿爸了不少油水?”
        尼玛大叔听后风趣地合掌念佛:“说来也是造孽。我因为成分不好要与贫下中农划清界限。放羊当时被认为是个苦差事。主要原因是不能与劳苦大众同吃同喝。时不时还得在全公社的群众大会上接受批斗。可我很乐意干这差事。因为我尝到了甜头。你想想,一个大队几千只羊,你能保证不死不伤?那时候豺狼虎豹到处都是。每个月摔伤的、被咬死的、被踩瘸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只吧?虽说大队会隔三岔五派人来巡查登记,可毕竟山高路远,事事也不能亲力亲为。我就捞点油水让青黄不接的日子有点念想。当然,我也偶尔给你的阿爸带点‘死羊肉’和羊羔皮。让他给你这个馋嘴猫增加点营养,再给你的阿玛缝件暖暖的羊羔皮袖套。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做了几双牛皮藏靴和皮袍呢。唉,那个年代真是苦。一个发臭的土狗肉都可以让社员们垂涎三尺哪!”
        “谁不知道您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手艺人?全寨子谁没有穿过你缝的皮袄和藏靴呢。而这一切是您的父亲一手传承给您的绝门活路。”泽夺记得小时候穿过的袍子带给他的温暖和幸福时光。他上初中时还穿着尼玛大叔做的靴子,当时他还为没有一双白胶鞋而羞愧和自卑。
        听到泽夺夸自己的手艺,尼玛大叔小孩一般沾沾自喜。人与人之间就讲个投缘,虽说泽夺是晚辈,可因为和他父亲的那层关系,他们在后来的日子依旧像亲人一样相处。特别是泽夺当村支书的那几年,实实在在为村寨做了很多事。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着一个共产党员、一个红二代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那个艰苦的年代已经过去。改革开放四十年,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国家强大了。我们的人民过上了和谐安定的生活。还有什么比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更重要的事?我很高兴的是,我的阿爸虽然是一名流落红军,他有生之年没能回到家乡,没能见到亲人,可他见证了新中国的建立,见证了改革开放中的经济腾飞。他也见证了长征精神在他们浴血奋战过的这片土地代代相传。”
        “你小子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好的村干部,主要是有文化懂政策。还有一颗一心为老百姓着想的心。我活了一辈子,从过去的党支部书记,队长,社长到现在的村支书、村主任、第一书记,看到的听到的不计其数。可看眼下形式,国家是真的在为老百姓做事实,做好事。这个社会如果还有揭不开锅的穷人,一定是好吃懒做造成的困境。这个年代饿不死勤劳人。只要你好好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就有吃不完的粮食和穿不完的衣。”
        “也活该我年轻时作孽多,吃了穷人们吃不到羊肉,喝了富人们喝不到的滋补汤,才得了这水米不进的食道癌。这人哪,受苦受难未必都是坏事!肉体的煎熬可以换来灵魂的重生。可有多少人能悟出这个道理?”尼玛大叔自嘲地摸摸干枯的嘴皮。他在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时才发现,一辈子的确太短。短得无法用一个准确的方式描述所经历过的一切。
        泽夺明白大叔此刻的心情。阿爸在临终前的那段时间也反反复复地讲自己所经历的心酸悲苦。对完全无法掌控的那个世界,他们有惶恐和不安,有期待和渴望。面对一个充满矛盾和纠结的人生终点,每个人不得不认真地回望和反思所走过的路。
        泽夺懂得尼玛大叔心中所想。一个就要告别尘世的老人,他对生命的理解已经超越了病体的痛苦。世界本来就是因和果的构成。如果说他的心中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无法亲自为老母举行一个令人称颂的葬礼。
        “今后的岁月,但愿老母也能了悟这命定的因果。”
        泽夺只能深深地握住尼玛大叔的手。他一生勤劳,从没有向社会伸过手。他说只有残疾和病痛可以造成贫穷。一个手足齐全的人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他说他们全家人是大骨节病政策收益者,不能习惯地等靠要。村子里还有上不起学、住不起新房的困难户。他要泽夺以老村支书的身份监督国家扶贫政策的公正落实。
        “一个人如果控制不住对物质的欲望,给你一座金山银山都不够用!”
        泽夺和尼玛大叔会心地微笑着,他们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他们同时把目光投向夜空中那道绚丽的流星刚刚擦过地平线时绽放而来的耀眼光芒。

        央吉大妈的葬礼刚刚结束,尼玛大叔就走了。她九十多岁的老母竟然稳稳当当地去小经堂转经了。她逢人就说我家尼玛放羊去了。他还像年轻时一样,骑着矫健的黑马,到山高路远的牧场放羊。过年时她又可以穿上儿子给她做的暖暖的羊羔皮袍子了。她还亮出自己才冒出的新牙,说自己念了一亿个玛尼终于获得了新生。没有人敢接老人的话,他们背过身望着她家院子里新挂的经幡默默流泪。
        而在新建不久的村委会,乡长带着一批人召集村干部开会。知情的人说那是县上下来搞脱贫攻坚验收的工作组。因为2019年全县要完成贫困县摘帽任务,三月份就要接受省检。县级相关部门领导和工作人员要在联系村住上一段时间。
        村主任巴千是泽夺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干部。他当书记时,巴千只是个共青团干事。可他头脑机灵,对村寨的建设发展有一套自己的设想。泽夺看起这个小伙子有点能耐,加上他是读过高中的。在农村,有初中文化的就算是很不错的人才。所以,泽夺就把巴千作为后备重点培养。如他所愿,巴千有了施展自己的舞台,也就大胆地参与到村两委班子的工作中。他跟着泽夺跑项目、做规划学到了不少东西。
        2013年换届选举,泽夺力荐巴千担任尼巴村新一届村主任。选举大会上虽然有一波票数倾向于家族势力较大的老村长,可险胜一票的结果让村民们无话可说。好在巴千后来的表现让全村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他当村主任的这些年,尼巴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为全乡学习的榜样。当初偏向于老村长的村民也对巴千的能力心服口服。
        巴千在村委会汇报脱贫攻坚推进情况的时候,泽夺拄了拐杖去了趟央吉大妈家。忙完尼玛大叔的后事,他基本就没法正常走路了。老婆说你哪天不瘫在床上就不信自己的病有多严重!可泽夺自己明白,不到真瘫的那一天,自己还是得用这双腿走路,用这双手做事。
        英子正在院子里晒大妈的一些衣服。见到泽夺,她流下了伤心和悔恨的泪水。泽夺淡淡地安慰她节哀顺变。一切都是命!
        泽夺告诉英子,自己过来是看看她家还有什么困难?她家没有纳入建党立卡户是因为英子在打工挣钱,他们家没有学生,没有大病重病患者。大妈还有劳动能力。他们之前就享受了大骨节病、幸福美丽家园、危房改造等政策。
        泽夺知道,大妈家其实还欠着外债。他们的大房子还没有装修完。这几年他们一家四口就挤在英子修的小砖房里。
        英子给泽夺倒了碗热茶。她一边擦泪一边说:“要说困难谁没有实实在在的困难?我这些年在外打工,挣的钱不够塞全家人的牙缝。现在的农村,红白喜事搞得和城里人一样。光送礼就可以花掉我几个月的工资。儿子虽然成家,可小两口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首饰。婚礼也一推再推。我这做母亲和女儿的亏欠着他们。”
        “以后会越来越好。孩子们才要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怎么就见得他们不出人头地?这些年,村干部们脚踏实地的为老百姓做实事,一碗水端得平。脱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国家人口多,要让十亿农民都奔小康需要时间。比起过去,农村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今天我过来想和你商量个事。今年村上争取了个项目,要在我们村搞个圈养牛基地。地点在对面老砖瓦厂旧址。我给巴千他们说说,让你承担一份工作。公司会派专业技术员指导工作。你也不年轻了,以后就别外出了。管理好家和孩子,别再留下什么遗憾。”
        泽夺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放到灶台上。他说上次多吉给他保证不参与赌博时承诺给他的奖励,他觉得这个忘年交的孩子品行还是不错。只要正确引导一定会走正道。给他送个手表可以时时提醒他时间会善待每一个付出汗水的人。
        英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她说太对不起泽夺的一番苦心。
        “我们对不起你啊!老哥。当年我阿妈当党支部书记时可没有少给你的阿爸小鞋穿。她歧视你阿爸是外地人,在这里无亲无故。阿玛还没收了你阿爸从家乡带来的汗衫和五角星,还经常借左倾路线批斗他。她的晚年其实实在悔恨和自责里度过。她多次说自己这辈子造了不少孽。她会受到报应。后来果真也应验了她的话。这一切你是知道的!”
        看着痛苦流涕的英子,泽夺的心里很不好受。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阿爸他们经历的磨难也远远不止这些。
        然而,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随着政治风暴的结束,所有曾经癫狂的人性也慢慢恢复了正常。乡邻之间哪有解不开的结?哪有化不开的仇?生活在先祖们留下的土地上,每一个人都是没有血缘的亲人。还有什么比邻里乡亲更亲切的人和事?
        那天,泽夺还去了嘎让和其他几个去世的老人家中。他欣慰地看着老人们生前都搬进了温馨舒适的新房。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铺了水泥,墙上码着整齐的柴火,勤劳一点的人家还在阳光棚里养起了各种植物花卉。农村的变化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了。他的老伙计们一定带着满足的笑容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一天,泽夺回家后也喝了酒。爱唠叨的老婆破天荒没有责怪他。因为泽夺捧着一个酒瓶一晚上都在重复:“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

        2019年7月1日,尼巴村在“寺庙坡”搭起了帐篷。他们请来了县上领导和本村的所有外在工作人员,在盛夏雅敦节(夏天的节日)这天,举办“庆祝党的生日暨建国七十周年文艺活动”。
        村主任巴千热情洋溢地汇报了尼巴村在脱贫攻坚中取得的成就。对下一步如何推进乡村振兴表了态。县级领导充分肯定了尼巴村村两委班子上下一心,真抓实干,为实现全县顺利完成脱贫攻坚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政治任务做出了贡献。
        文艺表演开始后,泽夺悄悄离开了热闹的场面。他独自来到寺庙坡右边的树林。坐在这个位置,可以一览无余地观赏尼巴村的整个风貌。
        金黄的油菜、青青的麦田、静穆的寺院、高高的山岗,这一切让泽夺的心中涌动起对家乡的无限深情和眷恋。
        泽夺高中毕业后,虽然成绩优异,可因为身体的残疾没能升学。阿爸安慰他说农村就是最好的舞台,那里有纸和笔耕耘不出的广阔人生。
        两年后,由姨父做主,泽夺和另一个村的女子结婚了。可婚后新娘并没有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幸福。稍有姿色的妻子总嫌弃他短手短脚,说他割麦捡柴的连牛背都够不上。泽夺满腔的热情被冷漠的妻子浇灭了。他想自己身残心不残。丰富的知识让他具备了一颗高傲的心。
        他不再搭理那个女人的热潮冷讽。他干完农活就把自己关进房间,在一盏煤油灯下看《红楼梦》、看《野性的证明》、看《三国演义》。书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陪伴着他寂寞的日子。
        妻子跑回娘家的那天,天空下着下雨。泽夺刚看到《三国演义》中那句“既生瑜何生亮”,阿妈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泽夺的房间一把摔了书:“你一个农民,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整天看这个破东西有啥用?媳妇都给气回娘家了。你还不去追回来!”
        泽夺只愣了一下就又坐回去。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句“既生我何生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气得阿妈捶胸顿足地找大队书记说理去了。
        此后,泽夺在一堆书中打了好几年的光棍,凡是来说媒的一听说他的情况都不愿再来。包产到户那年,泽夺准备把自家的牛交给姨父他们管理。他想陪着双亲种地务农,他对结婚早失去了兴趣。不曾想,有个女人主动找他了。她就是尼玛大叔的邻居幺错。
        幺措在泽夺去磨坊磨糌粑的时候提出和他结婚的事。她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嫁人成了一个老姑娘。与情人生的孩子也夭折了。因为难产,医生给她做了结扎手术。使她再也无法生养孩子。
        “我们可以领养个孩子。可以是你亲戚的孩子。只要我们能吃苦,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泽夺想了三天三夜才决定答应幺措。他纠结的是阿爸就自己这么一个儿子,哥哥没有活过三十岁就走了。他担心阿爸的血脉到他这一代就断了。万一将来他的亲人责怪他们没有后代怎么办?
        阿爸倒是很淡定。他心疼地摸着泽夺开始有白发的头,轻轻地说:把幺措接到家里来!
        幺措没有让泽夺失望。她不仅勤劳还特别会治家。十年的时间,泽夺和幺措起早贪黑放牧,硬把自己的小牧场经营得殷实富足。
        生活富有了,全家人的脸上也有光了。泽夺的父母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他们收养了泽夺的侄子,给他娶了个贤惠的媳妇。他们从陈旧的房子搬到了宽敞的新房。养子也是个有头脑的青年。他和媳妇夏天挖药材种大黄,把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
        泽夺被当选为村支书的那几年,村子里的饮水改造、村貌升级、产业结构调整、牧民定居等一一落到了实处。他拖着自己不太利索的腿脚,为村寨争取了很多项目。两次换届选举村民们都给他投了全票。
        “阿爸,如果您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您生活过的这片土地喝彩!您看,咱们村子多漂亮啊!您耕耘了一生的大地回报给我们多少惊喜呀!以后,村寨还会发展旅游。我们的火烧林、水磨坊、霍低卡、卡郎古城、印刻着枪林弹雨的红色征途,哪一个不是上天馈赠给我们的无尽财宝!”
        “今天,我要在共和国迎来七十岁华诞之际要向世界宣布:我的阿爸,是一名优秀的红四方面军战士,他的家乡在四川仪陇县,和朱德元帅是同乡。他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把革命的种子播撒在藏区。他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一个军人沧桑而无悔的人生。”
        泽夺从自己的上衣口袋摸出一块斑驳不堪的五角星,把它包进一块红布。他挽起袖子,用严重变形的手指撕开蓬松的青苔,然后慢慢地挖出一块正方形的小洞。
        在英子家,泽夺没有告诉她,是她的儿子多吉八岁那年在她家佛龛里找到了那枚五角星。天真的孩子流着鼻涕用五块钱卖了在他看来是一块废铁的五角星。
        泽夺挖好了洞,小心翼翼地把五角星放进洞里。他用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盖住了包在红布里的五角星。
        泽夺在埋了五角星的洞上种了棵小青松,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平安结拴在小小的树干上。当他低低地念着写在纸上的那行父亲家乡的地址时,一行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原刊于《草地》2019年第五期

        扎西措,女,藏族,曾用笔名阿兰。四川阿坝州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发表有大量小说、散文、诗歌作品。现供职于若尔盖县旅游发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