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张文的家,耿子方不由在心里暗暗说到:“好漂亮的家。”大大的房间,装修很豪华,家具一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但总让人觉得缺点什么。张文笑呵呵地对进门的众人说到:“陋室,陋室,大家随意。”
张文本来静静的家一下热闹起来,进门了的人,参观房间的,赞叹家具的,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他边招呼着众人坐,边掩饰不住得意地呵呵笑着:“尽量简单的,很一般很一般了。”待大家都坐了下来,张文捧出一大摞书:“这是我才出的一本游记,给兄弟们每人送一本,请多多指教。”
耿子方随意地翻动着手中的书,扉页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子方兄惠存 张文。耿子方在心里暗暗帮张文算了一下,自张文当了地区文联主席以来,出了多少本书,又是诗集又是散文集,还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后来又出过一本画册,书名不记得了,好象是张文摄影集吧。到现在手里拿的这本,第五本了。书被耿子方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挺重的。随手翻开,一股油墨的清香随着书页的翻动微微散发着,文字配着图片,照片加游记,设计挺美,看来张文这几年是跑了很多地方。
耿子方说:“张文啊,你的书是越来越漂亮了。”
正忙着在准备送人的书上签名的张文抬起头来嘿嘿笑着:“老耿,你说说内容嘛,看看水平是不是也越来越提高了。”
耿子方淡淡笑着:“这个自然,随手翻了几页,都很不错。”
这时张文头转向在身旁坐着的男子问道:“你名字的那个HONG是怎么写的?”那男子赶紧欠着上身说,就是宏扬的宏字。张文嘴里轻轻地念着:杨宏志惠存。写完后,随手把书递给了那男子,那男子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过书,弯着身子点着头,连忙说:“谢谢张老师。”
这时,张文站起身来,对大家说:“各位兄弟,到家里就别拘束,把这里也当自个家了。”边说着话,边走到靠墙的酒柜,开了玻璃门,手也开始忙活着:“今天我要把我最好的茶叶让大伙一起品品,平时我自个儿都舍不得的,藏得很紧的哦。”
众人有的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刚才张文一一送出的书,有的走向酒柜,惊讶地说:张老师藏了这么多好茶,好酒。张文从酒柜里取出一套茶具:“来给你们表演一下。”更有人惊讶了:“张老师懂的真多。”张文细致地涮洗着茶具,把茶泡好后,边讲边表演起高山流水,细水长流,韩信点兵等等茶道上的招数,并招呼大家自己取杯子饮茶。
耿子方随手拿过一杯,茶杯很小很精致,耿子方一口就差不多见底了,喝下觉得苦苦的,还没有在那苦里回过味来的时候,张文又发话了“:喝茶先看汤色,大家看这个汤色是不是金黄透明的,这叫梦幻金黄,这是这个茶的一个特色,汤色好,这种茶一般一杯分三次喝,第一口先闻香,从视觉,到嗅觉,再到口里……”看到耿子方一口就喝干了一杯,张文笑着对众人说道:“老耿这就叫牛饮了。”众人笑了起来。
那么多的人坐在张文家里,就听见他一个人说话,已经把房间塞的满满当当,似乎空气的流动都受到了阻碍。耿子方放下手中的书看着这群热闹的作家们。张文正说到高兴处,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发着亮光,梳得贼亮的头发配合着头的晃动一甩一甩:“这次作家们到了我们地区,真是我们地区的荣幸,我这里有个小小的提议,既然来了,大家不妨写东西的时候把这个地区的人文风情带进去,专员向我透露过,要出一系列关于这个地区的文集,如果大家有兴趣了,好好写写,出版方面,政府自然会给予帮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一下嘛。”有年轻的作者听了,很是高兴。
这个年头,要真正写出让出版社看了就喜欢不但有文学价值还有利可图的书稿真是太难了,特别是纯文学作品,很多作家都是自己讨钱出书的,能有人出资金来帮助自己出书真是一件美事,一时间,这个话题提起了大家的兴头,热热闹闹说开了。但耿子方又产生了一种忧虑,这种有钱就能出书的现象,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文学效应呢。
电视放着,可没人看电视,都忙着在说话,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向张文说道:“这次张主任安排得真好,以后多安排这样的会议让我们参加呀,多让我们学习学习。”
张文哈哈笑着:“肯定的嘛,以后还不是要靠你们,老耿我们几个都是老家伙了,以后就在家里品品茶,养养花,以后就是你们这帮年轻人的天下喽。”


张文的这些客人,都是外地来的,有年轻作者,有编辑,有外地州的文联主席,张文是这个地区的文联办公室主任,每年《边地文学》都要召开一次笔会,张文就老是怂恿《边地文学》的主编,每年都在城里开,那多没意思呀,来我们地区吧,就当是采风。主编和编辑部的人一商量,个个都觉得是个好主意,这一年的笔会就开到了张文所在的这个地区,文联成了笔会的协办单位,张文这个地区文联办公室主任也忙活开了。刚才大家吃过饭,张文就邀刚才饭桌的这一党人来家里,说是品茶。
耿子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来张文家,这次笔会耿子方都不想来的,耿子方是个话少的人,在生活中也就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平常应酬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喜欢呆在家里看看书,写写东西,不引人注意但自得其乐,但自从耿子方的小说获了矛盾文学奖后,耿子方的生活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活动,刚开始,耿子方不懂得怎么应对这些会议,后来才慢慢悟出了门道来,其实,开什么会或者是参加什么活动,都不需要他说什么,重要的是耿子方这三个字在现场出现,耿子方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糊涂涂地好似成了一个花瓶。
《边地文学》的主编对耿子方说,这次笔会还有个协办单位是当地的地区大学,主编当时对耿子方这样说:“子方,你现在是省内最出名的作家,你可知道那些爱好文学的小青年对你崇拜的狂热程度,我们编辑部每月收到多少想发给你却又不知道你地址的信件,去吧,给孩子们说点文学的门道。”
这样,耿子方就来到了这个地州,参加了这个笔会。

这时,电视里晃过几个画面,雪山,湖泊,沼泽,草地,电视主持人在播报着新闻:“第一批黑颈鹤在永格的第一场雪到来时又来过冬了,央措湖的黑颈鹤又成了本地的一个旅游亮点,本地人和游客都纷纷来到央措湖观赏黑颈鹤……”画面一闪而过,跟着又是其他新闻。
张文的话头也跟着电视转开了:“我们应该努力创造一次机会去永格开笔会,那里可是有吃不完的野味,以前老耿我们几个在那里开笔会的时候,去央措海那里玩,竹箩往水里一提,半竹箩的鱼已经捞住了,嘿嘿,你们不相信吧,藏族都不吃鱼的,才让我们拣到便宜,是不是啊,老耿,你怎么不说话?”张文看着在翻书的耿子方喊到。
耿子方笑着:“呵呵,说你还有个名字叫张猫么?”
张文嘿嘿笑了,自嘲却很得意地说:“一口气能吃掉二十条巴掌大的鱼,还不是我张文厉害哦。”
众人热闹地说着话。耿子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下气,永格下雪了,永格呀,永格,这么多年过去了,以为心里的那份牵挂会慢慢淡下来,可每次听到永格这个名字,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象被什么东西在心底拉扯着,很难受。是一位女孩给张文起张猫这个名字的。女孩,永格的女孩……
张文又喊耿子方了:“又在构思什么大作了?给这些年轻作家传传你的道行吧,让我们的作者也多去捧几个大奖回来。”
耿子方顺着张文的话说了下去:“真是在构思着,在想明天的写作课怎么给大学里的孩子们上。”这也是笔会的一个安排,耿子方作为这次来参加笔会的著名作家,主编和他商量征得他同意后安排了一个早上给地区大学的学生们上一堂写作课。
张文笑到:“到你这个程度的作家,随便说什么都行。明天我可也要带一本笔记本来听你的课哦。要不要我来准备几个生动有趣的问题,活跃一下气氛?”耿子方摆摆手,扬扬手中的书,说:“你就别凑那个热闹了,我该回去了,还是准备个讲稿吧。”
其他人一听耿子方说要走了,纷纷挽留,耿子方执意要走。张文只好说:“我开车送你吧。”耿子方说,这里离学校也不远,天也没黑,慢慢走过去就行,顺便看看这个城市。

来参加笔会的作者们都住在这个地区大学的招待所里。不一会儿,耿子方就到了学校。
太阳刚刚落下的天空正慢慢变红,继而又融入淡淡的紫。紫红的天透着一种暧昧。天越来越暗,校园里却是热闹的时刻,正是自习前几分钟,快迟到的学生在校园里急急地穿行,没自习的学生和老师也在太阳落山的这会儿出来散步了。
耿子方慢慢在学生群里走着,看着那些天真的同学,一张张还带着稚气的脸,耿子方觉得一张张笑脸都是那么的可爱。呼吸着校园的清新空气,耿子方终于觉得可以喘口气了。耿子方很不喜欢张文,虽然和张文已经认识快二十年了。自张文开始当官后,耿子方更不喜欢他了。每次和张文在一起,就好象在看一个电影,开头还觉得精彩,可就因为开头太精彩过头了,慢慢就透出精彩后面的虚空,看着看着,总觉得时间过得漫长漫长,和张文分开的时候,心里的一口气才慢慢缓和下来。
耿子方自个儿走着走着,刚从张文家里出来的轻松慢慢又消失了,心头不知被什么东西慢慢压上来,一下又难受了,今天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反常,耿子方发现自己今天有点不对头了,情绪起伏特别大,在早上座谈会结束的时候,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作者走过来请耿子方签名,“耿老师,我真崇拜你,这次参加笔会能遇到你,真是荣幸,我该高兴好长时间了。”女孩歪着头用甜甜脆脆的声音这样说着。
耿子方不知道怎么接口,就随口问了女孩是那儿人。
女孩还是用甜美清脆的声音说道:“我是永格的呀,耿老师可去过永格?”
永格,耿子方的心被轻轻地拉扯了一下。“你是藏族?”看着眼前这个白净而漂亮的女孩,耿子方脱口问了一句。
“恩,呵呵,看着不象吧,我朋友都说我不象藏族,皮肤白,象汉人,可能因为我一直在城里长大的缘故,我们城里的人很多习惯都被汉化了,所以不象吧。”
耿子方这时才仔细瞅了那女孩一眼,轮廓是有点藏族的轮廓,可不知道为什么,没一点藏族的味道。
女孩还是歪着头,脆脆地说:“耿老师有机会到我们那里来玩哦,我请你喝酥油茶,给你做向导。”说完,女孩一蹦一跳走开了。
午休是耿子方多年的习惯,可这个中午,吃过饭后,躺在床上,闭上眼,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中午那个来要签名的女孩,永格的女孩,白净的女孩,一点都不象藏族的藏族女孩,一点一滴的慢慢钻进耿子方的脑子里。藏族的味道是什么,那是高原雕刻在骨子里的味道,也雕刻在了耿子方的心里,刻骨铭心的藏族的味道。耿子方以为十多年过去了,什么都该淡了,一个要签名的永格的不象藏族的藏族女孩,竟然象一个闸门,一下把记忆打开,那曾经熟悉的藏族的味道,象一股狂潮,奔涌而出,耿子方被那狂潮冲得有点不知所措,那只是一股狂涌,没有任何的细节,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在这狂潮中,只觉得自己慢慢呼吸不过来,在晕眩。不能想,不能想了,都过去了,耿子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个午休失败了,耿子方干脆起身洗了个冷水澡,在冷冷的水滴的敲打下,耿子方慢慢调节好自己,下午又平静在出现在参加笔会的人群中。


已进入十二月了,没有一点冬天的感觉,校园里绿草盈盈,微风轻拂。耿子方慢慢走到足球场边。足球场边安着一些简单的机械健身器材,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在那里在比赛用脚睬转筒,转到转筒快时,一个小孩一滑从转筒上滑了下来,象只小狗一样趴在地上,其他小孩都笑了,跌倒的小孩很生气地追赶着笑他的人,一阵笑声中,追赶的那群小孩慢慢跑远了,耿子方看着那群嬉闹的小家伙们笑了。天空越来越暗,越来越红了,心里不由想,城市的霓虹灯越来越亮,可蓝色的天空越来越见不到了。耿子方无意间抬头看了看那红红的天,看到远方隐隐约约的一棵星星。
“你看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你可知道它的名字?”这时,耿子方心底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很轻柔,却在耿子方心里炸弹一样炸开了,耿子方一下觉得浑身无力,走了两步,走到刚才孩子打闹过的机械滚筒上坐了下去,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个怎样美的黄昏啊,蓝蓝的天,也没有风,也没有一丝云彩,四周都静静的。草地绿绒绒的,一直向山脚下无休止地延伸着,蓝的天,绿的地。是在夏末吧,那时的天那么蓝,太阳落山,一点一点的蓝下来,先是粉嫩的蓝,再变为明亮的蓝,慢慢颜色加深,越来越深邃,当时怎么会和琼去城外的草坝上呢,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耿子方心里自己问着自己。
那个晚上,不知为何,在草坝上,琼好象还哭了来着。怎么会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么模糊,耿子方心里慢慢回忆着,却是很慌乱的,那么重要的事怎么会这么模糊。
当时天很蓝,琼好象和他说,这么蓝的天,让人忍不住想流泪,说着说着,琼真哭了,在那之前,琼原本一直不停地说话,象一只小麻雀,唧唧喳喳,后来为什么又哭了呢?
琼哭的时候,耿子方手足无措,从来没一个女孩这样对着他掉眼泪,其实琼也不是对着他掉眼泪,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哭,声音很小,却好象很压抑,耿子方不懂得说什么,在琼旁边坐着,好在琼哭了会儿后好象记起了旁边还有个耿子方,转过头来对耿子方说:
“你看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你可知道它的名字?”
耿子方顺着她的手往天边看过去,那会儿,月亮还没升起来,整个天空都蓝黑黑的象大海深处,黑色向远方延伸着,草坝周围的山只能看到一个虚虚的轮廓,在那山头边,有颗星星,亮亮的,一闪一闪,在一片蓝黑没有其他星星的天空,这小小的星星却是很耀眼。
“不知啊。”若不是琼让他看,以前耿子方还没注意这星星。
刚哭过的琼这时又恢复了原有的顽皮“你真笨,好好想想。”
耿子方看着星星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来。
“知道早上出太阳前会有颗亮亮的星星吧,那叫什么名字?”
“启明星。”耿子方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那这颗就应该叫启暗星。”
耿子方听了她的话,不知道说什么。琼接着又说开了:“有颗启明星,就应该有颗启暗星,一个唤醒光明,一个唤醒黑夜。这样,他们可以遥遥呼应,但白天晚上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他们却从不能相遇,但他们心里都有彼此,所以,他们都特别亮,那是因为思念一直在他们心里酝酿着,象那美酒,越酿越香。”
说着说着,琼一脸平静的看着耿子方:“我想你抱我一下,好么?”
耿子方看着琼,不懂得怎么办。
“没有任何含义的,就只是想让你抱我一下,让我感觉一下温暖。”
耿子方一下有点不自然,自嘲一样笑了笑,走到琼的旁边,轻轻地抱住了琼。
那一刻,两人都没说话,半响,琼的手迟疑着,慢慢搭在耿子方的腰间,并用力地抱着耿子方,随后就松开了。
“我们回去吧,单位要关大门了。”耿子方还呆在原地,琼已经走开了。


那个时候,其实耿子方和琼才认识了一两个月吧。当时耿子方是作为地州歌舞团相互学习派去永格歌舞团学习三个月的。耿子方毕业后就分在当地的歌舞团创作组里,在新单位还没在满一年的时间,就被派到永格歌舞团来学习,耿子方当时也觉得纳闷,学习怎么不去省城或者是大地方,而往这么偏的地方的跑,但领导的吩咐也不好说什么,收拾了东西,就来到了永格。
耿子方在永格歌舞团好象也没什么事可做,虽然是说学习,也没人专门给他上课,创作组几个都是老头,喜欢喝酒,平时早上从来都见不到影子,到下午慢悠悠的来了,就在一起喝酒聊天。有演出的时候,团长转到创作组办公室里说,要台词,要报幕词,老头们也挺厉害的,不慌不忙呷一口酒说,好,给什么单位演出,要什么性质的,团长边说,老头边写,一会儿工夫,恭恭整整的报幕词递到团长的手里。
耿子方听别人说过,好象团长很不满意创作组的懒散,一次,本来是准备好一翻话想好好说说几个老家伙,刚进门,说了个头,几个老家伙也开始了,不紧不慢地,我们影响任务了么。团长说,没有。那我们的报幕词写得好不好,团长觉得当然好了。我们写的歌还在北京得奖了不是。团长点头。那我们完成了任务不就最好了,工作嘛,主要是质量。当团长离开创作组办公室几分钟后摸摸头才反应过来,本来是要说几个老家伙的,怎么倒被几个老家伙上了一堂课似的。
刚开始,耿子方还随身带着笔记本,在老头聊天喝酒的时候,挨个轮流喊着老师,想着多学点,回单位好交差,可老头们却让他把笔记本丢了,年轻人啊,来喝酒吹牛。耿子方看着这群爱喝酒的老头,心里急死了,又不敢说什么,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也想,管它呢,也开始和老头们一起喝酒聊天,他才发现,在老头们的聊天中,一些书本上很难吃透的东西和学不到的东西,被老头三言两语很简单地说出来,此后,经常中午耿子方就准备好酒等候着老头们的到来。
此后,耿子方的日子倒过的挺惬意的,早上没事就晒晒太阳,听着乐队排练的乐声看看书,写点稿子,下午等着几个老头,在空闲时间,自己就一个人到处走走。永格是个藏族居多的高原县城,在外面的世界飞速发展的时候,这个县城却一直被遗忘,可正因为遗忘,保持了自己的纯朴和神秘性。耿子方其实在刚下车的时候,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看蓝蓝的天,绿绿的山,简单的色调,耿子方就已经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耿子方自小就很喜欢看书,小时候不懂很多,只觉得书中的世界是那么奇妙,捧着一本书,经常都是一个人坐一天。到后来,读大学时,空余时间多了,在别的同学玩耍休息的时候,耿子方开始学写作,他觉得,那么多人物在作者的安排中一个个出现,真是件很奇妙的事,也渐渐迷了进去,写着写着,还被一些刊物采用了,在文学道路上,耿子方的兴头越来越高,象个小孩被表扬着一直向前冲。那个时候的耿子方觉得一提文学这两个字就觉得神圣得不得了,
来到永格的一段时间后,当时有个刊物的笔会在永格办,为了那次笔会,永格文联准备得很好,讲课,座谈会,讨论会,组织了好多活动,创作组的几个搞文艺创作的老头肯定是文联邀请的对象,在几个老头的口中,会议就是吃吃喝喝,这样,耿子方也就跟着沾光参加了笔会。也认识了另一个县城来参加笔会的年轻人-------张文。张文是个语文老师,才二十五六,喜欢写东西,有才气,在一些刊物已经发表过作品。在参加笔会的作者中,张文最年轻。
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就觉得投缘。在耿子方看来,张文是很厉害的,那么年轻就发表了那么多作品,肯定有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在张文眼中,找到一个有一点点崇拜自己的人,也是高兴的,特别在耿子方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对那些老作者的古板什么的话,可以不遮拦的说出口。
一个下午,两个对背着李白的诗,他们两人都喜欢李白的豪气,说着,说着,耿子方听出张文说错了一处,应该是直挂云帆济沧海,可张文念为“长帆”,耿子方就说了出来,可张文硬说就是长帆,耿子方想着为这事没有争执的必要,就没说下去,可张文却说一定找出一本李白的书,他肯定没错。耿子方想着宿舍里刚好有一本李白的诗,就对张文说,我那里有。



两人就去了耿子方的宿舍,可一进门,张文却拉着耿子方问:“隔壁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啊?”
耿子方找出李白的诗拿给张文:“什么女孩?”
张文急急地说:“就是你隔壁的那个?”
耿子方一脸茫然:“不知道,没注意过。”
张文满脸遗憾又带着不相信的口气说:“可惜,可惜,你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了,连隔壁住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耿子方想了想,隔壁好象是住着几个女孩吧,经常吵吵闹闹的。
张文感叹到,真是歌舞团里才能见到这么漂亮的人。
张文站在门口停了一分钟,对着耿子方打了个响指:“你等我会儿。”
耿子方拿着那本李白诗集还没反应过来,张文已经带着一个女孩子走进了房间,象个主人一样招呼着女孩:“坐,坐,喝水。”话也说开了。
女孩好象也不怕生,眼睛眯成长长的线浅浅地笑笑着,好象对耿子方的房间也很好奇,东看看,西望望。
耿子方心里笑开了,这个张文还真有一套,李白诗集张文肯定是不看了。耿子方拿着书坐在旁边,看张文忙活着,也随便看了看那女孩。女孩一看就属于藏族的长相,鼻子高高的,眼窝有点深,笑笑的脸上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女孩的穿着很随意,一件宽宽大大的男式格子衬衫配着牛仔裤,长长的黑亮的海藻一样茂密的头发随意地披撒着,直到腰际。
这个时候,耿子方发现张文真可以做个表演家,他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用话题牵着那女孩走,还不让耿子方感到冷落,做得那么得体,气氛也热热闹闹得。
有会儿工夫,张文去上厕所,耿子方就不知道和眼前的这个女孩说点什么,好象说什么都不是,就自己翻着那本李白诗集,倒是女孩主动问:“你在看什么书?”
耿子方把书递给女孩:“是本古诗。”
女孩接过书,随手翻着,却不看内容:“你们都是文人呀,真厉害,我可是文化程度很低哦,才初中毕业。”
耿子方笑了:“怎么会呢?”
“是真的,我们文艺团队的人都这样,我初中毕业后,也不知道做什么,就在家里放放羊,后来歌舞团来招生,当时村子里的女孩男孩都跳舞给来招生的人看,我跳了一个热巴,就考进来了。”
耿子方笑着说:“有意思,你们这里找工作真好找。”
话说着,先是张文的声音热热闹闹地来了,跟着张文进来了,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吧,肚子一个饿饿的,我们一起吃晚饭。女孩却翻着书有点腼腆了:“不去了。”张文说来说去,把耿子方扯出来做借口:“你们已经做了多长时间的邻居了,居然都还没说过话,幸亏我来了,一顿饭是应该吃的。”
女孩眼珠转了转,那我去叫同屋的伴,一起去呀。张文说好好,把美女都叫去一起吃饭。
女孩出去了会儿又进来了,对张文和耿子方说:“我同伴已经把饭做好了呀,干脆你们在这里吃吧。”张文也不客气,拉着耿子方就来到了隔壁。


隔壁的房间多了一个走道的面积,比耿子方的房间要宽得多,两个套间,外面一间做了厨房,里面是卧室,放着两张床,一张床上乱七八糟得,被子叠得歪歪扭扭,床边贴了好多画,床上还丢着很多女孩的东西,另一张床就很简单,整洁的被子叠做豆腐块,被单也铺得平平整整,就象是女孩的那个同伴的脸一样,自张文和耿子房进门,没表露什么表情。
女孩进屋后给他们介绍着同伴,这是我单位拉小提琴的,叫刘慧,哎,你们两个也自己介绍一下呀,我都不知道你们叫什么?你们就叫我琼吧。“
琼的同伴刘慧一直都不说话,也不看两个人,在小桌子上放着碗筷。耿子方看着刘慧,竟然觉得刘慧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年轻女孩没有的东西,那东西叫人不舒服,还没多想,张文在那里已经把自己介绍,并把祖宗都说到了三辈子,边说着边跳到小桌子边,我可饿了,开始吃了。
有牛肉干,水炒洋芋,茄子干,菜有好几个,小小的电炉上还热着一罐酥油茶,张文高兴地说:“好极,好极,再来点酒就更好了。”
琼想了想,走进里屋,拿着几罐听装啤酒走了出来,张文更是高兴了,坐在小桌子边用筷子敲起空碗:“有酒喝,有肉吃,今朝得意需尽欢。”
一直没吭声的刘慧这时好象有点不高兴:“琼,你又要喝酒了。”
琼对着张文和耿子方伸了伸舌尖,还是把酒放到了桌上,并打开了。
刘慧一会儿把饭吃好,进里屋提了一个琴盒出来就走了。
张文就问琼:“这个刘慧怎么感觉好象很不高兴?”
琼笑了:“人家是先进分子,看到落后分子在喝酒,肯定不高兴了。”
耿子方奇怪了:“噢?怎么个落后和先进?”
“刘慧是团支部书记,各个方面都很要强,平时我们玩耍的时候,她都是练琴,人家还在写好多东西呢。”琼又想想说:“反正她挺好的,就是特别认真,也不喜欢说笑,以前在文艺班我们同学,有一次,老师迟到五分钟还没来,我们都跑了,当时教室里就剩她一个人,后来听说老师来了,给她一个学生上了一堂课,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打了旷课,那次我们就发现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张文哈哈笑起来:“你是那类人?”
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小混混,单位里混混,和朋友混混,快乐开心的混混。”
张文打趣琼:“人家还不错了,还做这么好吃的饭给你。”
琼撇了一下嘴:“都是我买的东西呀,她很小气的,从来不买菜,但我想,反正有人给我做,吃亏点没关系。”
耿子方这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感觉刘慧身上那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种少女不应该有的深沉,特别刘慧身上的衣服式样老成且颜色灰暗,以至于衣服的颜色都延伸到脸部,让脸部也带上了灰暗的老成。
三个人说着说着,慢慢天黑了,酒喝光了,张文还出去又买了一些回来,待到刘慧又扳着脸回来的时候,三个人已经晕忽忽的,剩着酒意,都是独子的张文和耿子方把琼认作妹妹了,并为有这么个可爱的妹妹高兴,琼也为多了两个哥哥欢喜,三个人还约好第二天去骑马。


第二天,耿子方和张文还在睡梦中,门剧烈地响起来,好象有人来拆房子一样,琼在外面大声地喊着:“起床了,起床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揉着眼睛起来开门,琼一下就跳了进来,骑马去,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不上班。

琼的家在离县城两公里的农村,不一会儿,琼指着一大幢土帐房说:“到我家了。”那土帐房远远看去呈一个梯形,很霸道地占在地上,宽宽大大,张文脱口而出:“这么大房子,你家是地主呀。”
琼笑了:“藏族的房子都是这样的。”
一进院子,墙角的两只藏獒一下嚷开了,挣着栓在脖子上的链子,直想扑生人,张文和耿子方两人小心翼翼的跟着琼慢慢走上楼,到坐下来,想起楼下那象驴一样高的藏獒腿还有点发软。张文一进屋,东摸摸,西望望,就象琼刚进耿子方的房间时一样,但张文一下那么多感叹词有感而发出来,,“哇,房间里的中柱这么粗呀,要三个人才能抱过来吧。”“天,厨房怎么能这么大,我们汉族的一家人的房子都没你们厨房大。”“水缸怎么这么大?……”
耿子方和琼两人就笑着看张文忙活着,一楼是牲口的地方,那味道一点也没传到二楼来,在厨房斜角,安着大大的火炉,铁三角架架在火炉上,上面一大排铜锅,木板做的房顶在火炉上黑了一大块,阳光斜斜的照下来,那火塘的烟子就在那缕太阳光中蔓延。耿子方看着那慢慢飘渺的烟子,只觉得时间一下凝固了。直到张文那热闹得感叹词又一串一串响在耳边得时候,时间又才随着张文热闹声音流动起来。
琼手脚麻利地一会儿就打好一罐香喷喷的酥油茶,并用酥油炸了奶渣,还做了油果子喊着:“你们快来吃吧,早点都没吃,肯定饿坏了。”
张文边吃边问:“你们家的人呢,怎么一个都不在家。”
“我家就我和啊妈两个人,我啊妈早上肯定是去烧香了,中午才回来。”
“怎么?啊,才两个人?”张文脱口问了出来,才发现说错了话。
琼不带什么表情很平淡的说:“我啊爸在我一岁的时候和一个汉族女的跑了,爷爷奶奶也气病了,后来,我们家就我和啊妈了。”
这下,张文再不敢问什么,只是用食物把嘴巴塞得满满的。
琼停了一下,继续说着:“自啊爸走后,啊妈每天早上都去喇嘛寺烧香,啊妈肯定是希望我啊爸还是回来吧,还为啊爸祈祷平安”

吃过了东西,两个男的又小心翼翼的躲在琼的身后下了楼,走过那两只藏獒,在院子里等着琼去牵马。
琼带着一匹黑黑亮亮的马出来了:“它的名字叫咚那,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
耿子方在轻轻的念了一下:“咚那?”
琼说:“你的发音有点不对,要用卷舌音,你那样说一点藏味都没有。这藏话的意思,咚那的意思是雷电。”张文小心翼翼地走到马跟前:“好咚那,等会儿不要给我发脾气呀。”边说着边伸出手想去摸摸马的头,马一下打了个响鼻,张文一惊,一纵步跳开了。耿子方和琼看着张文那样子笑开了。
在琼的帮助下,耿子方和张文小心翼翼地骑了一会儿。看着两人的那个小心样,琼有点轻视他们了:“你们这样太不过瘾了,我看着都觉得不舒服。我来给你们表演吧。”
说着,让耿子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地上,让两人站远点。琼跳上马背,马跑起来了,越跑越快,也离那放表的地方越来越近,这时,琼的身体开始慢慢倾斜下来,越来越低,象挂在马背一侧,手慢慢地向下,马跑得还是那么快。耿子方和张文两个心随着琼的身体的倾斜提着,琼的身体还在下滑,两人的心越提越高,心跳也跟着马蹄的声音加速着,这时,琼的手往地上一捞,身体又慢慢坐正了,马还是那么快,琼和黑马飞驰而过,马背上的琼叫了起来“啊咴————咴-————”,那声音很大,传透力也强,直传到耿子方的心底,好似一种原始的呼唤,耿子方从心底里涌出一种奇妙的感觉。马开始减速了,张文和耿子方的心又慢慢落了下来。
琼骑着马又慢慢过来了:“这样才叫骑马,你们两谁来一下?”
两个男人赶紧摆摆手, 琼把手表还给耿子方:“看看,你的表好好的吧。刚才那叫飞马拾银,节日时我们村里经常这样比赛”

几个人回到琼的家时,琼的啊妈已经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晒一张又一张的牛皮,见到两个陌生的男孩,点头笑了一下,自己忙着自己的,也不说话,耿子方和张文在屋子里坐了会儿,琼收拾了一些东西就说:“我们回去吧。”
回单位的路上,耿子方和张文都很没说话,都感觉琼的家庭有点神秘,但不敢问什么,倒是琼,没事似的。



第二天,笔会的那些作者要去野外郊游,张文硬把耿子方和琼邀请了去,说:“反正是玩儿,没什么关系的,不用怕生。”两人也跟着笔会的作者们一起来到野外。刚开始,琼好象很怕羞,不怎么说话,就跟在张文和耿子方的身旁,看着这群作家队伍。就张文忙,一会儿和笔会的领导们说话,一会儿照顾两个人,让两个人不感到无趣,闲暇工夫还唱歌,说笑话给大家。
因为是笔会的最后一天活动,大家在野外吃着烤肉,唱着歌,跳着舞,喝着酒,很多人晕忽忽的。还有人唱累了,干脆跑到河边睡觉。张文拿着东西叫着要去捕鱼给大伙吃。
河里小鱼儿很多。高原的水寒,河里的鱼也很难长大,都只有巴掌长。张文把裤子卷到膝盖,拿着一个竹篮,顺着水流捞,每次或多或少都有鱼钻到竹篮里来,才一会儿工夫,桶里已是满满的一桶了。
耿子方和琼就站在岸边看着张文,张文摇摇晃晃的光着脚提着捞满鱼的桶走向烤肉的地方,大声宣布:“下一个节目,烤鱼。”
琼对耿子方说::“我们在着河边聊会儿吧,等会儿再过去,要不?”
耿子方说:“也好。”
琼看着那群热闹的人说:“以前觉得文人是那么神秘,今天一下见到这么多文人,我发现一样。”
耿子方笑了:“什么感觉?”
琼想了想说:“我发现文人好象特别能吃能喝还能说。”
耿子方哈哈笑了:“妙极,妙极,还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文人的。”
这样笑开了,两人都觉得对文人的敬畏一下也少了很多.
琼又说:“你知道么,藏族都不吃鱼的。”
“啊,那张文捕鱼你还不制止他?”耿子方很吃惊.
“他是汉人,自然没这么多计较了,而且那只是老的说话,你看那几个永格的文联领导还不是在吃鱼了,现在的藏族很多都不讲究了,但我自己是不吃的.”
“是有原因么?”
“你听说过么,藏族人死后,请活佛帮算,看要怎么送他,有些是水葬有些是天葬,有些是土葬,所以说来鱼也是藏族的祖先.在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次水葬,在那以前,总对神神鬼鬼很害怕的,我们小孩不懂,跟在死者的家属后面,看着水葬师慢慢把死者的头盖骨打开,把脑浆倒入流水中,然后慢慢再大卸八块,都丢入水里.”
耿子方听呆了:“不害怕么。”
琼笑了:“不怕的,那个场面是神圣的,在看到那个场面的时候,对生命忽然有种感悟,人生只是一个过程,死亡并不可怕,肉体消失了,精神却是永存的。”
耿子方就问琼:“你是不是信佛教?”
琼想了想,说:“不能说信吧,因为我很不懂,但以后有信仰,肯定是藏传佛教的.”
耿子方想着琼说的话,两人都不言语。这时,那边的人又热热闹闹起来,“十八,十九,二十。”两人望过去,原来是众人在数者张文吃鱼,张文一口气吃了二十条.
琼笑了:“他该改名字了,叫张猫。”
耿子方看着在这一天有点安静的琼说:“我们不过去凑热闹了,反正你也不吃鱼,我平时也不喜欢吃鱼的,我就在这边陪你坐会儿吧,。”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更多的时候,两人都很安静地看着清澈的河水发呆.
这时,耿子方才发现,其实以前三个人在一起的那热闹气氛,都是张文制造出来的,张文在的时候, 他和琼都不会感觉没话可说,看着眼前安静的琼,耿子方想起那个在马背上发出狂野的叫喊声的琼,耿子方不知道真正的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笔会结束后,张文在耿子方那里赖了好几天才离开永格。耿子方偶尔也想,这个张文留在永格,是为了才认识的兄弟,还是为了那个琼.这个念头在耿子方的脑子一划也过了,耿子方很不喜欢去研究别人的心理活动.好在张文在那几天,给本来在永格没什么朋友的耿子方带了好多热闹,那几天琼也经常过来玩,几个年青人相处也开心.
在张文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三个人喝了好多酒,在永格唯一的那家咖啡馆里把啤酒白酒喝光,直到那守咖啡馆的小女孩缩在吧台里任三个人怎么喊也再不出来搭理他们时才离开那地方。三个人还不甘心,摇摇晃晃的又窜进了永格的黑玫瑰舞厅,舞厅也是快到打烊的时候,三个人在暗暗的灯光中跟着带路的服务员好容易找到位置。三个人在那破旧的沙发上又开始喝酒了。张文趁着酒兴,灵感大来,说要即兴做诗:“生命在暗淡中,落日在辉煌中,独狼游走在草原的露珠……”可舞厅里音乐声很大,还有一些小混混正在那里喊着哥两好喝酒,琼和耿子方老听不听张文在朗诵什么,头对着张文大声的喊着:“张文说大声点,我们听不到。”张文连连说了几遍,两人才听清他的话,这样反反复复说了几遍,三人都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出错在那里,慢慢开始有点沮丧,张文最后狠着一口气很有激情在乌烟瘴气昏暗的灯光下喊了一句:“想在地平线共舞!” 随着那句话说出口,三人对望着,周围依然是杂乱的划拳声音乐声,三人忽然感到特别没意思,也不想继续在这舞厅里呆下去.
三人走出了黑玫瑰舞厅.路上高原的夜徐徐吹着凉风,三个人的酒意也醒了很多,但刚才舞厅里带来的沮丧感不知为何却在三人的心里久久不走。三人没说话,就慢慢在已经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的夜路上走着。
半天,忽然张文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琼没说什么,耿子方也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刻,好象说什么都不是。
还是沉默。
三人慢慢走着,在没有星光的夜晚,听到那夜狗近一声声,远一声声的咆哮。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亲哥哥,不,你们两个都是。”琼说话了,站在原地并伸出一支手。
“来吧,我们一起握手,我们认识是如此的难得,本来是三个不同地方的人。”
耿子方和张文听着琼的话,一个望着一个。
半响,张文说:“我也在心里把你当我永远的好妹妹。”并伸出手紧紧压在琼的手上。耿子方的手也盖了上去。
三个年青人用力地把三只手握在一起,刚才那久久不走的沮丧感竟然瞬间消失了,三个年轻人只感觉心里装了那满满当当快乐的激动。

第二天,张文走了,耿子方和琼也很熟悉了。琼也把耿子方当哥哥来照顾,耿子方一起床就能喝到琼为他打的热腾腾的酥油茶,耿子方一有脏衣服,琼就拿过去洗了。耿子方本是言语不多,琼经常到他宿舍里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琼说得多,有时,琼也不说话,两个人都翻看会儿书,那时,阳光透过窗帘斜晒进来,耿子方看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看看宿舍里安静的琼,真觉得象做梦一样,有个这么好的妹妹。
耿子方看琼经常没事干晃来晃去,就对琼建议了:“怎么你空闲时间那么多,都不见你练功?我却天天听到和你同屋那个刘慧的琴声。”
琼的嘴巴马上瘪了瘪:“怎么就知道我不努力呢,我努力了,但没人认可而已。以后不准拿刘慧来做我榜样,我不喜欢她。”
耿子方心里笑了,这个琼自己不刻苦,还挺会给自己找理由。
后来耿子方在看到琼的舞蹈时,才慢慢感受出琼当时所说的话.


那是一天下午,创作组的几个老头要写个舞蹈台本,几个老头还是那么不慌不忙地喝着酒,东一句西一句聊着闲话,放在桌子上的纸也被几个老头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乱写着。一会儿,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字,耿子方伸过头去看了看那纸张,几个老头笑了,问:“看明白了么?”
纸张上老头们的字迹龙飞凤舞,耿子方摇摇头:“象天书,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个时候,团长冲了进来:“你们的舞蹈台本写好了么“?”
团长边说话,眼珠也在创作组的办公室里扫描开来,看到耿子方手里的纸张,一下冲到耿子方面前把纸张夺过来:“天!这是什么,你们在搞什么,拜托了,你们创作组可不能丢我们团的面子,再不拿出台本来排练,就赶不上比赛了。”团长手里拿着那纸张对着几个老头挥了挥.
老头依然不慌不忙,说着:“就好,就好,你去把琼叫来给我们跳一段热巴,明天早上台本一定能到你手里,排练的时间我们帮你算了,除非演员偷懒,不会耽搁比赛的.”
团长一脸无奈地走了出去.一会儿,琼来到了创作组,几个老头就让琼跳段热巴.琼也不怕羞.手里拨弄着热巴鼓,歪着头笑笑,说:“那你们出来外面看我跳舞吧,不然,在办公室里舞不开。“
耿子方跟着几个老头走出了办公室,几个人坐到草地上看琼开始跳舞.
刚开始,琼有点拘谨,手脚很放不开,都是耿子方见过的舞台热巴动作.几个老头对着琼喊到:“姑娘好好跳哦,跳最拿手的,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琼停了下来.站了好几分钟.这时候耿子方真为这个妹妹担心,并在心里暗暗说着:”琼,加油.”
停了会儿,琼的鼓举起来了,琼的鼓举得很慢,好象边在想着什么,缓缓得,鼓慢慢高起来,拿着鼓和鼓棒的两只手在展开,琼的脚步也移动开来,一个漂亮利索的旋转,鼓举过了头顶.”咚!”鼓点重重的响了,琼又停了下来,保持着刚才击鼓的动作.这时,耿子方心落了,只觉得看了刚才那么一段,已经知道琼肯定能跳好,也就不为琼担心了,只是很坦然地等待着,看琼怎么表演下去.
这会已过下班的时间了,演员们早就离开了练功大楼,就只剩下这几个看跳舞的老头,跳舞的琼和耿子方,快落山的太阳此时也柔柔的,把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微微的风吹着,暖暖的.
又开始了,琼的热巴鼓又开始舞动起来了,耿子方发现,琼的腰怎么那么软呀,想怎么转就怎么转,慢慢地,琼好象进入了一种状态,整个人都随着那鼓在转动着,不,是鼓有了生命,在随着人转.耿子方在心里为琼高兴:”好样的,琼.”
在密麻的鼓点中,在眼花缭乱的转身中,琼不时发出一声声尖叫,耿子方只感觉到一股滋生的力量,随着琼的舞蹈慢慢在形成一个圆场,盖在琼的周围.这时,耿子方忽然想到那个在马背上尖叫的琼.
“咚!”又一声重重的鼓点,琼的舞蹈结束了.琼挺直着上身弯了下来,鼓立在地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鼓棒, 摆出一个典型的藏族三道弯动作眼神望向远方.,象一个孤独的行者.
耿子方看者摆着行者姿势的琼,忽然想到在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在小说中的高手,能够做到人剑合一.耿子方心想,琼也算一个高手了,她已经做到了人鼓合一.
几个老头对耿子方说话了:”小耿,刚才的热巴看清楚了么?”
耿子方道:”看清楚了.”
几个老头就把写着龙飞凤舞自己的纸张递给了耿子方:”你看看我们想的结构,结合刚才琼跳的热巴,台本就明天你来交工了.”
耿子方一下傻了眼:”我从来没写过舞蹈台本呀,我怕写不好.”
老头们眯笑笑的:”不怕,不怕,写两次就会写了,你看我们已经写了一些情节,你连起来就好,动作有舞蹈编导来设计的.总不至于要我们几个老头来加班吧.”
耿子方只好硬着头皮说,晚上试写一下.
几个老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就走了.

十一


晚上,耿子方对着那张画满龙飞凤舞的纸张开始发楞,好容易,才慢慢看明白,原来几个老头设计的是一个姑娘,被喜爱的男子相约,但男子与姑娘家是不相和的两个家族.姑娘很想去与男子相见,可想去又不敢去,在自己家房子前徘徊着,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和心爱的男子相会。舞蹈就要表达姑娘这期间的矛盾心理.
这时,耿子方也明白了,为什么几个老头要调琼来跳舞,在琼跳舞的时候,耿子方发现琼的热巴和当地的传统热巴不同,当地的热巴因为有宗教传说的影响,舞蹈韵律讲究稳重,琼的热巴却是热烈的,奔放的,是另一种派别的热巴。
想着想着,在抬起笔准备下笔的时候,琼那张秀美的面孔一次一次浮现出来,时间慢慢过去了,快到十二点,耿子方还下不了笔,马背上的琼,热巴中的琼,都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盖过来,每次想开始写下去的时候,不禁会想到台本中的女子想去和谁相会呢,耿子方一次一次告诉自己,那只是台本中的安排,不是琼,可思绪总是围着琼在转.耿子方这时慌乱地发现,自己喜欢上琼了。
胡思乱想中,晚上琼送过来的一罐酥油茶被耿子方喝光了,字却一个也没落在纸张上,慢慢地,听到鸡打鸣的声音了,一声声,远远的,耿子方摔摔头,把笔放在桌上,走出了房间。
已快到清晨五点,天快亮了,耿子方不由得心里发急,也很慌乱,上班就要交稿件了,可现在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怎么办?
高原的早晨很冷,耿子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一下冲到鼻子里,不由打了几个寒颤。耿子方抬头看着透着朦胧透明的蓝色,这时看到天边那启明星,一闪闪的,在不是很明亮的蓝天中,好象一种召唤。“召唤?召唤?”耿子方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眼,这时,他混乱的思绪中好象也出现了一颗启明星开始在闪光,舞蹈台本中的主人公是应该想寻找一个出口,就象去追寻那光明,就象琼那充满爆发、向上之力的热巴。耿子方想着想着,一下从院子里跳进房间,一个晚上理不出的台本这时就象泉涌te,般哗哗哗地从耿子方手中的笔头流到纸上。
上班的时候,耿子方把台本交到几个老头的手中,老头几个看了看台本,对着耿子方笑道:“不错,不错,小伙子出师了。”
耿子方这个时候真觉得这几个老头特别可爱,原来他们已经慢慢把怎么写舞蹈台本在不经意间传授给耿子方了。


交稿后,耿子方什么都不想,回到宿舍里开始自己美美的睡觉,到傍晚才醒过来。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耿子方开了门,又是端来酥油茶的琼。琼一见他就嚷嚷:“你消失了一天了,原来在这里睡觉呀,我还担心你。”
耿子方才睡醒,还觉得头晕晕的。见到琼手中的酥油茶,很高兴地接过来。“睡了一天,还真觉得肚子饿了。真好,一起来就有茶喝。”
琼坐来了下来捏了一碗糌粑,耿子方一下闻到那糌粑散发出来的清香,肚子也跟着发出“咕咕”的响声了。
琼笑笑的看着耿子方接过酥油茶和糌粑吃起来,耿子方边吃边还不停说着:“好吃,好吃。”
待到肚子开始有了一点饱时,耿子方问琼:“今天排练怎么样?感觉我写的台本还行么”
琼看了看耿子方,瘪着嘴巴说:“排什么呀,人家开始排了,我又没参加。”
耿子方听了,一下张大了正吃着糌粑的嘴巴:“为什么呀,那台本是根据你的舞蹈编的。”
倒是琼淡淡的笑笑,说:“没什么呀,不去排练也好呀,闲着不也好么,不然就没人给你打茶喝了呀。”
耿子方看着琼,不敢问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但嘴里的糌粑也顿时没了味道。



张文的这些客人,都是外地来的,有年轻作者,有编辑,有外地州的文联主席,张文是这个地区的文联办公室主任,每年《边地文学》都要召开一次笔会,张文就老是怂恿《边地文学》的主编,每年都在城里开,那多没意思呀,来我们地区吧,就当是采风。主编和编辑部的人一商量,个个都觉得是个好主意,这一年的笔会就开到了张文所在的这个地区,文联成了笔会的协办单位,张文这个地区文联办公室主任也忙活开了。刚才大家吃过饭,张文就邀刚才饭桌的这一党人来家里,说是品茶。
耿子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来张文家,这次笔会耿子方都不想来的,耿子方是个话少的人,在生活中也就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平常应酬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喜欢呆在家里看看书,写写东西,不引人注意但自得其乐,但自从耿子方的小说获了矛盾文学奖后,耿子方的生活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活动,刚开始,耿子方不懂得怎么应对这些会议,后来才慢慢悟出了门道来,其实,开什么会或者是参加什么活动,都不需要他说什么,重要的是耿子方这三个字在现场出现,耿子方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糊涂涂地好似成了一个花瓶。
《边地文学》的主编对耿子方说,这次笔会还有个协办单位是当地的地区大学,主编当时对耿子方这样说:“子方,你现在是省内最出名的作家,你可知道那些爱好文学的小青年对你崇拜的狂热程度,我们编辑部每月收到多少想发给你却又不知道你地址的信件,去吧,给孩子们说点文学的门道。”
这样,耿子方就来到了这个地州,参加了这个笔会。

这时,电视里晃过几个画面,雪山,湖泊,沼泽,草地,电视主持人在播报着新闻:“第一批黑颈鹤在永格的第一场雪到来时又来过冬了,央措湖的黑颈鹤又成了本地的一个旅游亮点,本地人和游客都纷纷来到央措湖观赏黑颈鹤……”画面一闪而过,跟着又是其他新闻。
张文的话头也跟着电视转开了:“我们应该努力创造一次机会去永格开笔会,那里可是有吃不完的野味,以前老耿我们几个在那里开笔会的时候,去央措海那里玩,竹箩往水里一提,半竹箩的鱼已经捞住了,嘿嘿,你们不相信吧,藏族都不吃鱼的,才让我们拣到便宜,是不是啊,老耿,你怎么不说话?”张文看着在翻书的耿子方喊到。
耿子方笑着:“呵呵,说你还有个名字叫张猫么?”
张文嘿嘿笑了,自嘲却很得意地说:“一口气能吃掉二十条巴掌大的鱼,还不是我张文厉害哦。”
众人热闹地说着话。耿子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下气,永格下雪了,永格呀,永格,这么多年过去了,以为心里的那份牵挂会慢慢淡下来,可每次听到永格这个名字,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象被什么东西在心底拉扯着,很难受。是一位女孩给张文起张猫这个名字的。女孩,永格的女孩……
张文又喊耿子方了:“又在构思什么大作了?给这些年轻作家传传你的道行吧,让我们的作者也多去捧几个大奖回来。”
耿子方顺着张文的话说了下去:“真是在构思着,在想明天的写作课怎么给大学里的孩子们上。”这也是笔会的一个安排,耿子方作为这次来参加笔会的著名作家,主编和他商量征得他同意后安排了一个早上给地区大学的学生们上一堂写作课。
张文笑到:“到你这个程度的作家,随便说什么都行。明天我可也要带一本笔记本来听你的课哦。要不要我来准备几个生动有趣的问题,活跃一下气氛?”耿子方摆摆手,扬扬手中的书,说:“你就别凑那个热闹了,我该回去了,还是准备个讲稿吧。”
其他人一听耿子方说要走了,纷纷挽留,耿子方执意要走。张文只好说:“我开车送你吧。”耿子方说,这里离学校也不远,天也没黑,慢慢走过去就行,顺便看看这个城市。

三十二


“叔叔,叔叔……”
耿子方低头一看,有个小男孩站在自己旁边拉着自己的裤子。
“叔叔,你怎么哭了?我给你糖吃,好么?”小男孩手里拿出一颗糖,高高的把手举起来,想给耿子方。
耿子方看着小男孩笑了:“叔叔不吃,你吃。”
“喃喃,快过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离耿子方和小男孩十多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的高喊着小男孩。
小男孩看着耿子方,腼腆地笑了:“我妈妈叫我了,我回家去了,叔叔别哭哦。”男孩转身就走了。
叔叔,别哭哦 。耿子方想着小男孩的话,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满脸的泪水,耿子方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还站在学校的操场上。耿子方摔摔头,回去睡觉吧。
回到房间里,躺到床上,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重播新闻:“第一批黑颈鹤在永格的第一场雪到来时又来过冬了,央措湖的黑颈鹤又成了本地的一个旅游亮点,本地人和游客都纷纷来到央措湖观赏黑颈鹤……”
耿子方关了电视,熄了灯,闭上眼睛。
今夜,远方有雪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