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今天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感觉累的不行。

        就给桑智发短信:“去不去蓝色酒吧”

        “怎么?一大早就想喝酒了?”他这样回复。

        我说:“今天没事情,到底去不去?”

        他回复:“今天我有事情。”

        我知道他也没什么事情,今天有事情是推辞的说法。原因大概是前几天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我当着朋友们的面戏称他为“公务员诗人”,当时他就有点不高兴。

        我说:“好吧。”

        我没有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睡懒觉。但睡梦是总要醒来的,醒来后没事情可做了。而公务员诗人有早起的毛病。有一天扫地的声音把我叫醒,我一睁眼,他正好扫完了叫我:“起来,去茶馆”。但是鞋子和袜子等放在床下的东西通通不见了。找了半天,原来在垃圾桶里,找到拿来穿上和他一起出去了。

        我想,今天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了吗?当然没有事情,一直都是这样。每当我从窗户窥视这个高原县城的街道,每个人都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人们到底在寻找什么,当我出门,和这些寻找的人们融为一体的时候,才知道,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区别开来,那就是我走的比他们慢一点,就像身体内部的重要器官丢了一样,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比我大一点的人都这样对我说。

        “乔丹,你是康巴汉子,不要整天垂头丧气的,和别的男孩一样,打篮球,跑步,唱歌,要阳光起来。”但问题是,一个人不能说阳光就阳光起来。就像在黑夜里想阳光,太阳也不会自动出来的。

        从很小就把远在美国的飞人乔丹的名字强加到我的身上。其实,和很多藏族人一样,我的名字在乔丹后面还有两个字。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家人叫我乔丹什么什么的。但后来,我的名字记在户口本上时完全走样了。很多年后,我想为什么不叫我曲旦,而要叫乔丹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是在户口本上登记我名字的那个人,一定是乔丹的粉丝,不然很没道理。

        为了对得起这个名字,从上学起我就努力打篮球。慢慢发现对于篮球而言,只靠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先天的身体条件。而我这种鸡胸驼背之辈,想玩也玩不起来。

        后来,我就在乔丹后面,加了一个森布,全名乔丹森布。我给同学们说我叫乔丹森布,但他们还叫我乔丹。我又给他们说:“乔丹是身份证的名字,而乔丹森布才是我的真实名字。”最后,同学们还是叫我乔丹。没方法,我又打起篮球来了。

        这个同学和老师叫乔丹的人,根本就不会打篮球。打比赛的时候,带着快要睡着了的模样,走在篮球场上,老把球传给对方人、传给裁判、传给观众,唯独传不到队友们的手里。后来,只要他一参加比赛,观众和对方都很开心,但是队友们却对他拳脚相向了。于是,带着乔丹名字的他,逐渐成了球星乔丹的反义词,他把这些都归因为自己的血液里天生缺乏合作精神。他的学生时代就脱离集体,无所事事地度过。常常走进离学校最近的“无常”酒吧,那里聚满很多冬天喝雪碧、夏天喝热咖啡的古怪的人。他们看起来夜里噩梦做多,情绪低落。和他们渐渐熟悉的时候,得知他们是诗人、画家、先锋派小说家后,就习惯了边喝着酒边听着他们惊世骇俗的言论。酒吧成为他的教室,那些诗人画家成为他的教授,而所谓的上课当然毫无疑问就是喝酒了。他从被别人称之为酒肉朋友的作家哪里,借来大量的文学书籍,开始阅读达达主义的文学历史和他们的诗歌作品,听嬉皮士时代的摇滚乐,在酒吧里大谈垮掉一代的文学,并把我们这些新时代里脱离集体或者被集体抛弃的人们和垮掉一代相提并论起来。

        毕业后,无事可做了。高原的天空永远是这样蓝的可怕,不带一点点的杂质,天空下没有画也没有文学,那些创造画和文学的人们也找不到,时间和空间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流畅。

        这个县城其实是我的祖先放羊的地方。太阳出来,祖先们把羊放到现在县城所在的高地上,自己在草地上打起盹来。醒来的时候,喜欢听鸟儿们鸣叫,他们把这种声音比喻成姑娘们的歌声,其实鸟儿们正在找不到虫子而发愁呢。现在这个高地已经被石头城覆盖,发愁的鸟儿们早已没了行踪。

        前几天的夜里,石头城里下了一场大雪。我没有看见下雪时的样子,一觉醒来世界已经白了。我把雪的照片发给远方的女孩,别人都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女朋友,反正她说“世界那样的美丽”。我不知道,到底美在哪里?我只感到寒冷,即便穿上破旧的衣服也在瑟瑟发抖。

        起床,洗脸,刷牙。我天天都要这么做,今天又轮回了。昨天做过的事情,重新需要做一遍。明天我的脸上还会出现油脂和尘埃,需要重新洗一遍。口中重新出现发霉的味道,需要重新刷。明天我还会醒来。

        出门的时候,大街上的雪已经融化了,路上都是泥巴和冰渣。清洁工在扫这扫那,他们的后面又重新出现垃圾。看着此景此意,我能想到明天的大街上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是什么季节?说夏天吧,下了很大的雪;说冬天吧,街边的树,还是绿油油的;说是秋天吧,叶子没有变黄的意思——在大雪融化后的雾气和阳光的温暖中走去,还真的有点春天的意思呢。

        好久没有关注季节了,我常常忘了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的破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永远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别人到了中午它显示深夜,别人到深夜它开始显示出太阳了。我管不着时间,时间也忘了我。慢慢的,季节的变化也感觉不到。

        我的那位公务员诗人朋友,以前当作礼物,给我送过一个闹钟。因为刺耳的叫声常常会把我叫醒,有一天,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它的内脏一件一件拆开了,然后重新装起来——指针开始擦擦地倒着走起来。我把这件闹钟命名为“倒流时钟”挂在墙上。

        公务员诗人看见了自己送给我的礼物在倒着走的时候,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然后无奈地说:“绝佳的艺术品啊!”

        我走在大街上,和像永远在寻找什么的人们融为一体。这时候我才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是早上,我刚刚醒来。梦里的一天也无事可做,但感觉累得不行。我想马上起来,像我的祖先们一样,带上枪,去做一名强盗。但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枪已经生锈了,我起床后把它擦得油亮油亮的,准备给带着金银的马班开上致命的一枪。让枪口冒烟,让对方倒下,让金银纳入我的囊中。正当我洋洋得意的时候,却看见枕边放着一份新文件,打开一看,里面用红字记载着这把枪怎么怎么不合法,并在下面盖了很大的红红的章子。——当我醒来的时候,枪不见了,祖先们也早已入土。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想起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无从说起。走在人群中,突然有点害怕。感觉自己就像朋友圈里寻人启事中那些走失的男孩、女孩、老人们一样,迷失成一个被寻找寻的对象。其实,不用说县城,即便是在北京的街头,我也没有迷路过。因为,我走在大街上本没有什么目的。没有目的,迷路就无从说起。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感觉进酒吧的时刻已经悄然来临。我进入蓝色酒吧,在常坐的地方坐下,随意点上一杯酒。服务员端来的酒不蓝也不绿,只好不好喝也当做好喝的样子喝起来。

        我呷了一口古怪的酒,拿起圆珠笔。笔尖落在卫生纸上,摆出写作的架势,等待灵感的来临。

        平时,坐在这里喝到三分醉的时候,灵感便会如泉涌来。如实地说给在坐的朋友们听,他们听了后个个目瞪口呆。有的说要拿我的这些话作为某个文学团体的口号,要我再说一遍,他要在手机的便签上记下来。但是,刚刚说了什么我自己却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也没事,后面还有很多灵感要说呢。有的灵感化成恶毒的诗句写在卫生纸上,在灯红绿酒下唱起摇滚,或像子弹突突地射向人心。

        今天我已经有七分醉了,笔尖落在卫生纸上已经过了很久,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灵感好像在街道的一边迷失了,没有找到我所在的蓝色酒吧。

        酒吧里的灯陆续续亮起来了。这说明,外面的世界里,太阳已经西落,黑暗已经来临。

        酒吧里坐满了人,我的朋友们一个也没到。就在这时,我看见那个公务员诗人从大门走了进来。他没有看到我。在众人的目光下,对着窗户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做了做发型,然后到吧台上拿了酒。找座位的时候,我举了举手。他看到了我,走了过来。

        “哦,你什么时候到的?”他郑重其事地问。

        “我一整天都坐在这里。我叫你的时候你不来,今天有事情么?”

        “没什么事情——一大早就喝酒,不是时候啊!”

        “我就知道,你白天没什么事情。”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眨眨眼后,郑重其事地喝起冒着泡沫的酒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郑重其事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那时候他带着什么什么长,什么什么会员的头衔,当然现在也带着,带的比那时候还多。那时候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摆起官架子对我发问:“你什么学校毕业?”“专业是什么?”“有什么特长?——哦,我是说你会做什么?”

        我给一一作答。

        然后,他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之后,我在这个蓝色酒吧里遇到他。一起喝酒,一起吹牛,我们成了朋友,这里的很多年轻酒鬼们也成了我们俩的朋友。我们聚在一张桌边,大谈文学的反叛和艺术的隐喻。但是高原的天空依旧没有受到影响,还是那么没有杂质的蓝。如果我们那些像子弹一样发射的文学观点,能够给高原的天空点缀一点雾霾的话,我们还可以写一点伤感文字。但这一片天不为这些所动,依旧清清爽爽地在那天界的虚无中。

        我们把坐在桌边一起讨论文学的行为,美其名曰“文学沙龙”,其实就是吹牛酒会和喝酒聚会。沙龙和吹牛在一天天的继续,但大家都没写出什么像样子的东西来。我们也都知道自己在吹牛。但是,关于吹牛,大家一致认为,人之所以有嘴,必须要吹牛。不吹牛,嘴就只剩下吃饭的功能了。

        我自己也没写出什么,除了沙龙里讲了很多的故事外。有一天我坐在这张桌子边,给大家讲了大学时代我与三个女孩的故事。一个女孩像老鼠,一个像猫,另外一个什么也不像。没讲之前,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从哪里出来的?但添油加醋胡编乱造一通后,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个故事就在我的大学生活中真的发生过。

        讲完后,一位朋友说:“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写成一篇长篇小说该多么精彩啊!”

        “那由你来写也可以啊!”

        “这本是你的故事,我来写的话肯定会觉得缺一点什么。”

        “是啊!自己故事让别人来写的话,会失去光彩的。”公务员诗人也郑重其事地说。

        后来,很多故事,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成。因为这些事情还没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早就在吃饭睡觉当中流失了。时间不理会我,悄悄地向前流去。被人类称之为美梦、理想、意义的东西,都在那无限蓝的上空中泡成了虚无。

        “兄弟,怎么了?” 公务员诗人在叫我。

        我当真在酒桌上睡着了。

        “这不绿不蓝的酒,真上头。”

        我这么说着,拿过桌上的杯子呷了一口,味道坏极了。

        “我是说,公务员诗人,我们俩的朋友们怎么还不来?”

        “公务员诗人”一出口,他就像嗅到屎味一样,脸上突然显示出痛苦的表情。

        “他们不会来了,我们的文学沙龙也该解散了。”

        “是这样吗?”

        “兄弟,你今天真的醉了,你一醉就像猫咪一样睡起来,这我知道。也许,我们应该出去走走?”

        我俩离开蓝色酒吧,一出门,一阵旋风扑面而来,感觉像在脸上打了一记耳光。用手一摸,果真有一个粗糙的东西贴在脸上。走到有路灯地方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片黄叶。

        “秋天到了吗?”

        “不知。”

        也许,秋天已经到了。

        叶子们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辛辛苦苦地生长,秋天一来,一夜就堕落了,进入牛的肚子里,就变成了一堆牛粪。

        生活这狗杂种,向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着……

 

        零,藏族,90后母语小说写作者,著有小说集《行走的尸体》。